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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逢经行客

    栖朝收拾好行囊,将九峰春妥帖放入乾坤袋中,便驾云离山,启程往东岳去。

    那木镜中看不中用,栖朝今日出门时还是簪了支正经迷穀枝以防万一。

    云间风清气爽,别有一番自在逍遥。

    栖朝胸中怯意渐而消退,心觉时而出来玩一玩也没什么不好,她三脚猫的驾云术还是勉强够用的。

    行至东岳乌溪一带,天空霎时阴沉,云雾骤然涌聚遮蔽了方向。

    栖朝发间迷穀枝大亮,但前路依旧晦暗不明,她竭力施法也如细沙填海。

    狂风席卷而来,她脚下不稳,慌乱之中竟坠下云去。

    栖朝紧闭双眼,耳边轰鸣声似风雷交织,四起的飞尘刮过她的鬓发,夹杂的细小沙石敲击着她的枝条,扯出隐约钝痛。

    硌得慌,她翻了个身,有什么东西湿答答地黏在脸侧。

    “血吗?”栖朝迷迷糊糊地抹了把脸。

    “诶,怎么不疼呢?”鼻尖也没有血腥味,原来只是头发湿了大半,好歹没破相。

    她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玄色深潭!潭上三面立着百来仞嶙峋石壁,南面比其它三面更高些,有道水势浩大的瀑布飞泻而下,千尺素练一路撞至潭中,珠玉四溅。

    栖朝仰目望不到源头,反被溅了满脸。

    迷穀枝登时泛起光亮向上飘去,栖朝忙不迭地施法想稳住身形,但无济于事,就这样随迷穀枝飘至那玄潭中央。

    转瞬之后,迷穀的光亮化成一星光点,意思是已到了所指之地。

    那潭面乍起漩涡,栖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直直坠去,她不及多想,闭目掐了个避水诀便急沉而下。

    栖朝意外没有感触到猛烈的冲击,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惊觉自己正身处一条狭长的甬道中,顺着水流缓缓向前漂动。

    这甬道尽处似有光亮,她的身躯随水流动,约莫过了两柱香,那光亮依旧飘渺微弱,栖朝本就力竭,疲惫惊惧随着缓缓流水渐化为朦胧昏沉。

    不知跟着漂了多久,忽有一股急流将她推了出去,栖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那深潭底部的甬道之外,竟别有洞天。

    玉色的墙壁透出乌云遮月般的微光,她伸手触碰,只一下便觉寒意袭遍周身。

    栖朝向后连退两步,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立定身形,俯身细瞧,此物青中带黑,修长的叶片上附着细小的绒毛,随水波摇曳而自生光辉。

    是黛菱草!栖朝幼时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棵什么树,在问道楼里把《六界草木全录》翻了十来遍,虽然仍未摸清自己究竟属哪根哪脉,但其它草木灵植倒是记了个十之八九。

    她心下奇怪:黛菱草只在东海海域生长,怎么这里也有……待反应过来,栖朝打了一个冷颤,怀疑那迷穀枝是不是压根不识字:“我要去东岳,不是东海啊!”她愕然四顾,目光落于一块石碑上,其上隐隐约约刻着两行字。

    “几何荣枯道,得此浪衔潮。

    ”栖朝攥着手中纹丝不动的迷穀枝,悬着的心终于摔成了八瓣。

    “我嘞个活祖宗啊,这是给我导哪儿来了?”-顶上的水汽凝结成珠,不断滴落在石台上的小水洼里,像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亘古穿凿。

    石台上躺着一位素衣男子,终于力顶千钧地将眼皮掰开了两条缝。

    这里只有昏暗的光,他还是觉得刺眼难当,身躯飘飘忽忽像是出窍的魂灵。

    他本就觉得寒冷,此时又叠上了一层冷汗。

    分明上一刻还在勘星鉴与桀休那厮缠斗,为何此时会在这个昏暗寒凉的石台苏醒?应抚宫那边得到消息了吗?那一剑,到底刺中了没有……他闭目调息向内探去,可体内神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遏制,无法释出。

    几番运力后更觉四肢麻木,气息紊乱。

    “我……咳咳……咳咳。

    ”他许久未开口说话,一个字没吐完就止不住地咳起来。

    【我怎么一觉醒来,神力全失了!】那男子心中大骇,仍不死心地阖目默念剑诀。

    什么也没有。

    【我的剑呢?!】他一个翻身跃下石台,却接连几步踉跄,跌坐在地上。

    【孟千觉啊孟千觉,你不会真的万年修为,一招散尽吧!】此人正是执掌勘星鉴的倏永神尊。

    聚周天星斗凝华,由先天道炁化生而来。

    在虚空域得了一身至精至纯的星斗之力,勘理三垣九野的星斗变幻,以维系四时流转。

    各流各派的神书仙集记载了他不少正史逸闻:有的写他风流韵致、金尊玉贵;亦有言其骁勇善战、力拔山兮;甚至有慈眉善目、古貌古心云云。

    诸多嘉誉美名以冠之的倏永神尊此时正瘫在地上泫然欲泣。

    考虑了八百次要不要用衣袖擤鼻涕。

    这鬼地方不见冰雪,寒气却从四方涌出,叫人无处逃窜。

    他现下难启神力,与凡躯肉骨无异,若不尽快离开,恐怕要冻死在这儿。

    孟千觉沉心思忖,勉力起身欲寻出口,忽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闻声转身望去,一位绿衣黄裳的姑娘正惊愕地盯着他,双手举着的枯树枝还在微微颤动。

    周遭晦暗沉沉,面前这张煞白的脸格外醒目,一双漆黑的瞳仁直摄心魄。

    栖朝心中慌乱,又人生地不熟,只得凝神戒备。

    “叨……叨扰了,我不慎迷失道路,你……仙……仙友可否指点迷津?”那男子并不言语,只是皱眉瞧她。

    脸庞苍白,嘴唇发白,还披着一袭白袍。

    栖朝恍然大悟,不禁悲从中来:我还以为是幸免于难呢,原来是死绝了。

    “白无常大人,不好意思啊,刚没认出您来。

    第一次死不太熟悉流程,劳烦您亲自来收尸了。

    ”栖朝心中惊愕失措与无奈绝望交织,反尴尬得笑了两声。

    孟千觉不解:这小姑娘生得玉面清眸,怎么脑子……罢了,这姑娘即便是一路误探迷途,也定能有些蛛丝马迹,须得探听清楚。

    孟千觉上前几步想要询问一二,可嗓子还是哑得厉害,权衡一番后决定先找口水喝。

    栖朝见他惨白的唇瓣张了又阖,心下奇怪:没听说白无常是个哑巴啊?“您到底是哪位鬼差大人?”

    栖朝绞尽脑汁地搜寻着地府有哪位哑巴鬼差。

    孟千觉匪夷所思地眯起双眼,按着右边眉棱骨,走到附近的一处水源,欠身掬了一捧饮下。

    “怎么这么咸!咳咳咳!”孟千觉被齁得龇牙咧嘴,捂着胸口咳得惨绝人寰。

    孟千觉的脸颊因为连续的咳嗽泛了一点红,左手抚在胸口上顺着气。

    “我不是鬼,更不是什么白无常。

    ”原来是个会说话的活物!那就意味着她小命尚存!栖朝喜上眉梢:“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昧了!那敢问这位小兄弟,你可知道这是何处?我该如何出去啊?”“小……兄……弟?”孟千觉心想:你的确挺冒昧的。

    栖朝近来读了几本凡间的游侠列传、豪客传奇,里面都这么称呼,颇有侠义风范。

    两人此时同在这叵测秘境,她觉得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下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临时肝胆相照一下吧!”的意思。

    孟千觉被栖朝噎得词穷了片刻,冷声问:“你是如何寻到此处的?”栖朝抬手一指:“这上面有个玄潭,我不慎落入潭中,不知怎地随着水波漂到了这里,本想寻个出口,顺着石碑走着走着便遇见你了。

    ”栖朝见这病秧子一副茫然的模样,应该也不大认识路,心中希望浇灭了大半。

    孟千觉边听边琢磨着怎么把湿透的衣袖拧得更干些,手中动作一顿:“石碑?什么石碑?”“那石碑上写着‘几何荣枯道,得此浪衔潮。

    ’”“浪衔潮?”孟千觉向栖朝走近一步,忽然嗅到淡淡的酒香。

    这味道应该是极品的天庭御酒,她是何身份?他心中本就疑虑重重,现下又多一重。

    栖朝见他眸光凝驻,瞳仁颜色被映得更清楚,似是无法探及的漆黑夜空,看不见浩瀚银汉流转,只在黑夜尽头闪着一点孤星。

    浪衔潮乃东海禁地。

    潮汐之理,实乃天地日月相与为用。

    混沌初开之际,阴阳失序而万物失和,四海浊涛翻涌,骇浪滔天。

    相传自东海海底曾出现过一道巨大的水柱,霎时间海沸山摇,神光四现,浮出一颗衔浪珠来,各方浪潮行至此处都化为平流静水。

    片刻后,那珠光渐暗,消散于东海深处,无人知其去向。

    此后皆是日月因循,潮汐有信。

    直至数万年前,东海龙王在海藏中发现了这块刻有“几何荣枯道,得此浪衔潮。

    ”的石碑,捋着龙须火急火燎地呈奏上天,彼时恰巧碰上斗姆元君提着孟千觉的衣领来向天帝告状,场面一度混乱。

    孟千觉也因此侥幸逃过一罚——斗姆元君听得此等奇闻,一个眼神儿都没留给刚摔了她紫光金印的孟千觉,衣袂翻飞着下东海看热闹去了。

    众仙各显神通都无法撼动这结界分毫,反激得它怒卷起万顷碧波凝成坚冰,转瞬在石碑周围竖起高墙。

    几位姗姗来迟的老神仙惊呼:这是上古结界,切不可强行破除。

    老龙王别无他法,只得把此处供为东海禁地。

    栖朝久居南境,对这些海底秘闻知之甚少。

    孟千觉却不同:一则这浪衔潮帮他逃过了斗姆元君的责罚,荣登他自创的《倏永记功榜》小本本前列;二则这段历史后来被补载入《天庭史笺》新卷中,成为天庭仙家子弟的考校内容。

    他心绪流转,忽觉暖意乍现,屏息向内一探——神力竟正在恢复。

    丝丝缕缕的暖流从筋络骨隙渗出来,极为缓慢。

    聊胜于无,他至少不会冻死在这里了。

    “那石碑在何处?劳烦引路。

    ”栖朝领着孟千觉一路往回寻,边走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儿应该是东海。

    我刚刚看到了黛菱草,那东西娇贵的很,只生在东海。

    ”孟千觉答:“是了,东海养着这么多闲虾冗蟹,海水都咸得要命。

    ”一盏茶功夫,他们便来到了浪衔潮前,石碑静默地立在那儿,看上去像个入定的老禅修。

    栖朝盯着粗糙古朴的碑岩,多瞧出了一些矍铄。

    “世间各方虎窟龙潭,只有东岳黑龙潭的潭底通向东海。

    有吞心肺噬魂魄的五条黑龙盘踞于内,凶险异常。

    ”孟千觉问:“它们没有为难你吗?”“我来时并未见着什么黑龙,不过……”栖朝见他双唇翕张间冒出白色雾气,脸色更苍白了一分。

    “小兄弟,你没事吧?”又是这个称呼,孟千觉斜睨栖朝一眼,却对上了她眼底的关切与担忧,恍然间觉得这个眼神有些熟悉。

    他在过往光景里吃力地摸索了一番,纷繁思绪辗转于心海,微弱神力流转于百骸,它们纷至沓来而碰撞在一起,又在刹那间消弭,捉摸不到踪影。

    孟千觉感到一丝莫名的伤感,草草将心念收回了笼。

    他刚才恢复的一点神力现下零星飘浮在各处,只得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枚小小的青瓷瓶被递入眼帘。

    “这是我带来的丹药,你服用了或许会好些。

    ”孟千觉半信半疑间接过瓷瓶,倒出一粒褐色丹丸,淡雅的清香轻盈入鼻。

    这女仙到底是何来头,怎会有南境的上清固灵丹?无论是下界修仙者还是天上神仙家,都知道固灵丹这种增进修为、渡劫避灾的必备丹药。

    但衡延真人的上清固灵丹与其它固灵丹不同,乃稀世之珍,一粒难求。

    栖朝不只有一粒,她有一瓶,甚至正在乾坤袋里翻找有没有多带几瓶。

    她见孟千觉盯着丹药发怔,催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有用呢!”这姑娘说话似乎不同于其他神仙的客套委婉,让孟千觉剥掉了一点警戒。

    “多谢!”服毕那粒上清固灵丹,孟千觉就地打坐存神。

    不到三刻,孟千觉体内寒意渐褪,神力自丹府舒展而出,贯穿百穴,缓缓流转于大小周天。

    栖朝见这人垂目闭眼,好似恬然入睡,这一觉不知要等到何时。

    自南境启程到那古怪的玄潭费了一日多,从玄潭落入这坚冰寒玉的海底后又折腾了大半日,算来距离三月二十八日的东岳府君寿辰仅剩一日。

    可她还得在这冷冰冰的石碑前等人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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