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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群龙无首

    水至清。

    船夫幽幽看了我两眼,一撑船篙。入夜的水巷格外宁静,小船七拐八拐的进到一个桥洞里,在这桥洞中又行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叫我见到了鬼市

    。

    这是上京的黑市,据说有卖活胎、鲛珠、佛舍利,没有找不到,只有想不到。

    此次前来,我只是为寻找一个答案,一件事情的真相。

    鬼市与寻常市井并无太大区别,除了是在夜晚,除了没人吆喝。一路上,我尝试问路多次,都被无情的无视了,当我正怀疑着是不是旁人都看不到我,一个小男孩不由分说的揪住我的衣角:大哥哥,随我来。

    男孩把我带到了一个灰蒙蒙的帐子前,往帐门边一站。

    鬼婆

    在里面

    男孩不语,但那双眼睛所透露出的信息大概是叫我进去。

    我咽了口唾沫,拨开帐门走了进去。

    上一回见到鬼婆,已经是许多年前了,那时候的鬼婆已经白发苍苍,今日一见仍旧是白发苍苍,样貌与记忆中并无太大变化。

    我本想寒暄几句,没想到鬼婆竟开门见山:你是来问那条鱼的事吧

    我哑然。

    孩子,你难道不知,它已经死了吗

    鬼婆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我望着那昏昏曳曳的烛火,恍惚间意识像是回到了那些年。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韶华年。

    1

    那时候,李桓

    十三,被封为周亲王世子,而我,是陪伴他长大的心腹。

    李桓身边还有一位心腹,那是九岁的香苓,一身天青色的袄子,乌黑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香苓总是安安静静的,该她说的一字不漏,不该说的一字不多,在我看来她是老实本分,李桓却说她是一等一的聪明伶俐。

    初来府上的那日,李桓问她:为何叫香苓

    香苓低着头:奴婢出生那日,娘去药铺抓药,头两种是是香薷和茯苓。

    李桓笑了笑:我从未见过我娘,也不知这‘桓’字从何而来。

    桓桓于征,狄彼东南。

    李桓与我同时愣了一愣。

    李桓回道:济济多士,克广德心,甚好,甚好。过了会,声音沉下些:只是此话,今后不要再讲。

    香苓说是,头颔得更低了,从那往后,再没背过古书中的一字一句。

    李桓的生母,我虽没见过,却早有耳闻。周王世子的生母是个绝代美人,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实也不需要亲眼目睹,凡是见过周王世子的模样,基本就能想象出他母亲该是如何一貌倾城:浓烈的眉,微挑的眼,眸光却淡得出尘,好似一方大湖上水烟轻拂。

    有次,李桓不在,我偷了笔墨,让香苓照着李桓的模样勾勒出他母亲。起初香苓不肯,被我苦苦劝说,又拿亲手做的竹蜻蜓诱惑,才勉强答应画几笔。

    香苓手真巧啊,区区几笔就勾出了神貌,我看的嘴都忘了合上,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响动。我俩一吓,香苓反应极快,将那画揉成纸团背在身后,刚好李桓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李桓刚从书堂回来,手中还捧着几本厚厚重重的古籍,我忙上前去接,他一转身不给我,作出怒意:好啊,你俩背着我——

    李桓将书册拍在桌上,指着我俩的鼻子:说,偷偷摸摸写什么,该不会是骂我的话吧

    还未等我俩作答,冲上来就抢,香苓转身就跑,我在中间拦着跟只老母鸡似的。

    眼看着就要给李桓抢过去了,香苓往我的方向一抛,可她抛得高了,我却不争气的没长那么高,纸团从我头顶飞过,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轱辘轱辘滚到门口,滚到了一只白皙的掌心上。

    太子李玄祯

    直起身,将纸团在手中掂了掂,问道:这是什么

    2

    没想到世子府上这么热闹。大唐太子李玄祯,体格虽不及李桓健壮,但毫不输气势。

    他们不懂事,画我的像,我正要罚他们。李桓答道,站在我俩身前,好似一堵高高的城墙。

    李玄祯扫了一眼摊开在桌上、皱皱巴巴的美人像,眼中闪过一瞬道不明的凌光,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我二弟,有人欺负你,我自然要为你出头。

    其实,李玄祯不过是比李桓大了两个时辰而已。

    我正为主子被喊弟弟这事打抱不平,忽然李玄祯呵道:谁画的,跪下!

    我还没作反应,身旁咚的一声,香苓跪得是那么干脆,给我耳膜都震疼了。

    我分明看见李桓眉头蹙了蹙。

    李玄祯问香苓: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香苓不语。

    我刚想回话,被李桓用眼神制止了。

    罚抄《女戒》十遍,跪着抄。李玄祯那双眉目随即杀向我的方向,你,去拿纸笔。

    我悄悄看了眼李桓,见他双唇紧抿,没什么表态,权当是默认了,忙进屋捧了纸笔出来,只不过周王世子府

    没有《女戒》,还得管别院的嬷嬷讨一下。

    我出来时,见李桓藏在身侧的拳头已经拧出青筋了。

    不知是不是眼瞎,竟瞄见李玄祯嘴角向上扬了扬。

    而他俩之间,头都不敢抬一下的香苓,活像猎场上被猎狗双双围困的小奶兔子。

    难不成,太子殿下要香苓就跪在这里抄香苓刚刚那一跪,膝盖准跪肿了,现在还要跪着抄《女戒》,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这边李桓又一句话不说,我捧着一大堆纸,可真是太难了!

    李玄祯大概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呸,当我没说。总之他看了我两眼,道:纸笔丢出去。又对香苓说:外边跪着,抄不完不许起来。

    这大概是我奴才生涯中最奴才的一天,我恨我自己没比香苓先跪到地上,我更恨自己竟然暗搓搓的庆幸跪的不是自己!

    终于,我的天啊终于,李桓发话了:我的人,我来罚。

    我看见香苓身子抖了一抖,还以为她是激动的。然而听到下面的话,我不自觉一哆嗦。

    行,你的人。李玄祯冷笑了一声,看来东宫的法子不适合周王府,是本王多事了。

    说完就走了,再没多看我们一眼,我这才发现,香苓从头至尾没抬起过脸,错过了一睹大唐储君天颜的机会。不过这张脸,不看也罢,好看是好看,但看多了要人命。

    太子走后,香苓对李桓说:殿下不该为奴婢说那句话。

    后来,我才越来越明白,香苓的这句告诫有多么正确。其实不就是罚跪不就是抄书跪一跪,抄一抄,也就过去了,又何必生事

    但那个时候,不论李桓,还是李玄祯,都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3

    那幅画被李桓一把火烧了,之后多少年再没人提起他的生母。

    我还是出宫买东西时,在市井中听到的闲言碎语,说周王妃施夫人倾国倾城,不料一次庆宴中被皇上看中,强行纳入宫并封为了施贵妃,受尽圣宠。有宠爱就有妒忌,后宫之争中,施贵妃被皇后暗地里害死了,查明真相后皇帝龙颜大怒,废黜了皇后,并将太子李玄祯过给了新上任的王皇后。王皇后出自大家,是位孤芳自赏的佛系娘娘,既不爱权力,也不爱皇帝,哇哇啼哭的男婴李玄祯简直是横空甩来的一口烫锅。这母子之间除了名分外再无它物,除了正式场合点个头,私下里都懒得见一面。

    这么多狗血剧情总结来就一句话:李玄祯的娘杀死了李桓的娘。这是压在两人心底里不能说的秘密。

    知道这件事后,我便开始处处留心,试图发现太子安在周王世子府的眼线,这样便可在平淡无奇的奴才生涯中记上辉煌一笔。

    秋去春来,李桓十五了,亲王成年礼也如期而至。

    各种繁复的仪式整整持续了三日,等到第三日晚的冠礼宴,所有人五官都拧在一块,累成了哈巴狗。

    冠礼宴,我候在大殿之外,见一梭舞女衣着缤纷的旋进殿中,身旁宦官交头接耳:那是太子安排的,大唐境内最负盛名的歌舞伎。

    我数了数,歌舞伎共十一人,正好对上十一个亲王世子。

    不知为何,我就想到了陪在李桓身边的香苓。因为是自己主子的冠礼,香苓今日也稍稍打扮了一番,一身淡紫纱裙,难得挽起青丝,插了一根细细的淡蓝花簪,因为香苓平日里的打扮实在朴素,我差点都忘记了她的性别,今日一见,只是轻妆淡抹,就让我觉得世子府上,乃至于这宫中……算了算了,有些话不能说,就连想也是不敢想的。

    大殿外的猫都能随意走动,我却只能静静候着,根据飘出的歌声揣摩宴席上的场面。同时还不住担心:李桓不能喝多酒,不然隔日会头疼欲裂,李桓不能碰芒果,否则会长疱疹,李桓不能……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有香苓在,不用担心,这一轮操心完,大殿外的猫已经不见了。

    宴席过半,我见一道黑影从殿里溜了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离开,悄悄跟上了。

    那道影子,兜兜转转进了一条窄道。天色已晚,又没提宫灯,我看不清两人的身材容貌,但宫中待的久了,谁说一句话,咳一声嗽,我还是能辨识出来的。

    夜风送来两人说话的声音,我惊得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候在窄道里的人,是李玄祯身旁的大太监,而与他接头的人,是香苓!

    这天晚上,李桓喝多了,我和香苓将他搀回府,又是热毛巾又是蜂蜜水的伺候。我极力将听到看到的压在心里,但还是不愿与香苓多话。今晚的香苓也格外安静,除了毛巾、热水等必要的吩咐,没有一句其他的话。

    终于把李桓服侍上了床,我俩正要离去,李桓却朝香苓招了招手。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日的李桓,面色因喝多酒而微微潮红,黑漆漆的瞳中,唯独香苓一人。

    于是我就这么,被无声又无情的支出门外。

    香苓,过来。——本王喊你过来,你听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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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内传来李桓的声音,低哑中卷着燥热的醉意。

    或许是没吃晚饭,我胃中一阵绞痛,痛得抱着自己蜷在了地上。晚风吹得我的后颈,肩臂,一飒飒的战栗。

    本王告诉你,那些歌舞伎,本王一个都不喜欢。

    本王中意的人是谁,你可知道我问你,你可知道本王中意的人是谁

    我再也听不下去,艰难的撑起身,一步步迈下台阶,离开了府上。

    4

    成人礼后,李桓离开上京,去开封府上见他老爹。一并带走的还有香苓。

    而我被留下,照看世子府上的事务。

    转眼间立了夏,雨水多了起来,知了没日没夜的吵得人心烦。府上事务繁琐,我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李桓的上京,变成了一座空城。

    终于,李桓在夏至前回来了。

    李桓回来的当天,我就找了个机会,将冠礼宴的所见所闻告知了李桓。

    谁知李桓听后很是平静:我已经知道了。

    李桓见我面露讶异,解释道:冠礼宴那晚,是我让香苓出去接应王公公的。我带香苓去开封府上,也是方便她给王公公飞鸽传信,汇报我的一言一行。

    原来,李桓一早就知道了。我长吁一口气:如此甚好……可是,为什么

    李桓勾起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李玄祯想要买通香苓做他的内应,那便让他买吧。

    原来如此,李桓是让香苓假作太子李玄祯的内应,通报些或真或假、不痛不痒的消息。也不知李玄祯允了香苓什么好处,可是咱们香苓,哪是他允诺些好处,就能够买通了的

    总而言之,这事算是过去了。心中悬了一整个春天的石头,也终于落下了。

    第二天,我就兴冲冲的跑去找香苓,还带了自制的玫瑰花蜜赎罪——虽然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天来受到了我的怀疑。香苓还是先前那副素不拉几的打扮,但脸颊红扑扑的,身子也丰润了些,隐隐约约有了姑娘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开封府的饭菜比上京养人。

    我笑嘻嘻的问香苓:开封好不好玩

    香苓回道:总归是去做事,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

    也是,我不在,什么都要你来,光是想想就好一顿忙活了。不仅如此,还要给李玄祯送信,啧啧。我将一罐花蜜递给香苓,喏,给你的。

    香苓拧开盖子闻了闻,赞不绝口。忽然想起什么,两眼放光:对了,我在开封府上学到了一门手艺。

    什么手艺

    用玫瑰花瓣制胭脂。

    你要胭脂做什么

    你想什么呢香苓乜我一眼,当然是配给公主、妃嫔们的。

    哦哦,也是,五公主十二,七公主十一,女子十一二岁为金钗之年,我点点头,是差不多可以抹胭脂的年纪了。

    午休时分,李桓在书房看书,我在院子里晒被褥,香苓则提着花篮去了御花园。

    我望着香苓小小巧巧的背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香苓今年也十一了。

    若是生在帝王之家,这个年纪,择婿的择婿,和亲的和亲,可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又被召入宫中,那便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了。香苓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可偏偏不会投胎啊!

    突然一声轰雷,雨点就噼里啪啦的鞭了下来。

    明明刚才还放晴,怎么转眼就下大雨了呢!

    我顾不上抱怨,赶忙卷起被褥回屋。刚要进门,正好李桓从里面出来,手中提着一把油伞,问道:香苓在哪

    御……御花园。

    李桓撑伞踏入雨中,我紧随其后。

    御花园不算大,却很别致,夏日一派清幽的绿意。御花园中央立一座万寿亭,唯有皇家人才有资格入亭歇息。

    我们来到御花园北边的延吉门,李桓却在门口突然止住脚步。似是被什么景象吸引过去,就连我撞到他背上都没有反应。

    我向园中望去,原来是香苓,可怜巴巴的站在万寿亭的入口处,身子紧紧贴着亭柱,脚也只敢踩在台阶边缘,而那一篮殷红的玫瑰花瓣,却好端端的搁在屋檐下雨打不到的位置。

    ——等等!御花园内还有别人!太子李玄祯和王公公!

    李玄祯从南门入园,大步朝着万寿亭走去,王公公小跑着跟在李桓身后,因年迈的身躯和不足的身高,替太子打伞的样子卖力又吃力。

    雨声太大了,香苓根本没意识到身后来了人,当她听到脚步声时,李玄祯已经站在距离她一个身位的距离。

    虽然极力站在万寿亭的边缘,到底还是犯了擅自踏上了万寿亭的忌,又不巧被太子撞见,香苓可真是倒霉!我都忍不住替她捏把汗!

    香苓果然措手不及,面露惶恐之色。刚准备跪下,被李玄祯钳住了双臂。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魔幻了。

    李玄祯将她一打横抱了起来,朝来时的门走去。李玄祯步子迈得太大,王公公怎么也追不上,太子淋雨,自己也不敢打伞,只好收了伞跟上,中间还呲了一跤,模样十分滑稽。

    我看呆了,李桓估计也是,因为他在雨中站了好久好久。我一直为他撑着伞,直到最后内衣都湿透了,整张脸上糊得都是水。天地间一片蒙眬的苍翠,唯有万寿亭下的一篮玫瑰花瓣红得扎眼。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已经黑了,一摸额头烫得可以煮鸡蛋。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的周王世子府,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我淋雨淋得发了高烧还晕倒了,是李桓将我抱回了府上。

    因为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日我们去过御花园。

    5

    我忙从床上爬起。

    李桓正在书房里烧水泡茶。

    香苓呢我见他一人,下意识的问道。

    李桓洗着茶叶,没看我:你说,我们该不该去太子那要人

    我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是啊,香苓,在太子那啊。

    奴才觉得……不该……

    李桓嗯了一声:你下去歇着吧,今晚不必再过来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李桓殿外就跪了个人。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香苓。

    我见李桓屋内亮着灯,于是叩门进去。

    殿下,香苓在外边……

    世子府上月多出来的账结算清了吗

    算、算清了,月钱也放完了……

    前几日晋王捎来的书画呢

    已经分门别类理好了。

    蜀府送来的普洱

    已经给府上各位大人送去了。那个,殿下,外边……

    李桓打断我:我要处理些公文,你先退下吧。

    我不便再说什么,就退下了。可香苓毕竟是我同僚,我总不能晒着她在殿外不闻不问,于是让厨房给她备了早膳、午膳,还特意配了一碗消暑的莲叶羹。可香苓一点不领情,和她主子如出一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请拿走。

    最后,我只好舀一碗清水放在她能够得到却打不翻的地方,也算是尽了心意了。

    可晚上去看时,碗还在原位,我怀疑那一点点下降的水位,也是给大太阳晒蒸发了的。

    香苓还跪着,我不知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我小时候在内务府被主事罚跪,不到一个时辰膝盖就已经痛麻木了,第二个时辰里晕乎乎的倒了三四次;而香苓,从天黑一直跪到天黑,足足跪了六个时辰呐!

    眼看世子府就要到熄灯了,我实在于心不忍,跑到香苓跟前:你快走吧。

    香苓不语。

    你再不走,我就抬你走了。

    她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剜了我一眼。我想,那多半是累虚脱了的眼神。

    我抿了抿唇,转身进殿。

    即便是主仆,李桓与我关上门也亲如兄弟,于是我直截了当的说道:殿下,香苓还在外头跪着求见。

    我准备了一大段说辞,什么香苓昨晚就回来府上了,香苓作为奴婢无法抗旨,御花园的事咱不能怪她……

    还没等我张口,李桓放下书道:让她进来吧。

    香苓已经站不起来了,由我半扶半背着才勉强进了殿。

    殿下……

    你还知道回来。

    我正要退到一旁,被李桓叫住:你留下。

    又对香苓说:都是自己人,有话直说吧。

    诺。香苓跪了一天,但思路仍然清晰,她毫不隐瞒的说道:太子殿下要纳奴婢为妾,奴婢不愿,恳求世子殿下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替奴婢想想办法。

    你不愿太子是未来的圣上,作他的妾室可享安富尊荣。而你在我身边,不过是众多世子下的一个奴婢,李桓眼色忽然一挑,像暗夜中的一弯月光,就算我顺利继位亲王,你最多不过是亲王身旁的通房丫头,伺候的对象还是亲王正妃。

    香苓身子一晃,差点倒下,她死咬住牙,稳了稳身子,一字一句的回道:奴婢生在穷苦人家,能有幸伺候世子殿下已是三生万幸。

    李桓又问:宁可做我的奴婢,也不愿做太子的妃嫔

    是。

    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

    我知道了。李桓看向我,你扶她下去吧,请太医给她看膝盖。让后厨备晚膳,加一份药膳汤。

    我连连答应。

    安排完后回来,李桓直直看向我,我有事与你说。

    6

    李桓叫我回来,并非与我议事,而是递给我了一封信,让我去上京的鬼市找鬼婆。

    上京鬼市,早有耳闻。翌日子时,我在水巷拐角处等到了船夫。船夫问我当日的切口暗语,我却愣住了。

    船夫转身要走,我忙说道:我、我来找鬼婆

    船夫幽幽看我一眼:你叫什么

    我鼓起勇气:周亲王世子李桓。

    船夫摇了摇头:你不是李桓。

    我脸一红,只好坦白:我是周王世子府的管家。还亮出了李桓的信。

    船夫没再质疑:上来吧。

    接下来的一路都很顺利,船夫不仅把我送到鬼市,还一路领我来到鬼婆的帐前。

    鬼婆一人坐在帐中,一把椅,一张桌,一根蜡烛,和上京城的算命先生子没什么两样,就连白花花的长发和白花花的胡子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婆读完李桓的信,捏起一簇靛青色的火苗,一把将信纸烧成了灰。

    鬼婆对我说:明晚这个时辰,带那姑娘过来,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主子。

    第二天,我跟香苓讲起这事,香苓也没多问,只是说了句好。

    我们亥时一到就悄悄出发了。

    一路上,香苓难得健谈,和我聊起府上的种种趣闻:厨房新来的伙计与洗衣房的丫环偷偷定了情,凶神恶煞的护卫头子闲来无事时喜欢捏《山海经》里的泥人儿,茶房的孔嬷嬷曾当过李桓一日奶妈,还有那裁缝铺的小福子,下棋是一等一的厉害……

    听说你下棋也厉害我问她道。

    我可下不过小福子,香苓看着我,沉吟道,但干掉你嘛,应当不成问题。

    我们在鬼婆的帐前停下。

    我对香苓说:改日找个机会,咱俩比试比试

    香苓深深看我一眼,说:好。

    说完,便径自进了帐子。

    我不知,那深深的一眼,竟是香苓与我作最后的告别。日后,每每想起此事,我便难受得喉咙发紧。我不止一次的质问自己,我与香苓的情分难道真的只值这一眼吗倘若哪天是我将要上刑场,我定会抱紧她,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我带着香苓离开府上。

    半夜回来时,手中只剩下一条玛瑙红的小鱼。

    7

    从此,李桓的内寝多了一口瓷缸,缸中养着一条小红鱼。

    谁都知道那条鱼是周王世子的宝贝,生得玲珑小巧,红得妩媚妖娆。每日,我都要给小红鱼喂食换水,水是城外南山下的泉水,虫是湿地里鲜活的鱼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李桓十六那年,其父周亲王在抗击北狄的战役中不幸过世。此事关乎朝廷安危,李桓作为长子和爵位继承人,特免服丧戴孝,即刻前往封国平定北狄之战。

    亲王没了还可以封,但封地没了可就真的没了。这一路的危险不言而喻。

    考虑到后方安定,李桓决定留我在府上,就连我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李桓出发前日,太子李玄祯来府上告别。寒暄的寒暄了,嘱咐也嘱咐了,李玄祯才不经意的问道:对了,你身边那丫头呢

    李桓将茶盏稳稳的搁在桌上:你说香苓

    是啊,李玄祯眉头微蹙,好久没见着了,难不成不在这府上了

    说是母亲病重回家照应了,李桓摇摇头,这丫头幼年丧父,又没有别的弟兄姊妹,这一片孝心我实在不好阻拦啊。

    怎么没想到把老人家接来府上

    说是这么说,可走后就再没音讯了。

    李玄祯也没往下追问:二弟别难过,听说这丫头来头不简单,早就不在了也说不定。

    李桓饶有兴致的噢的一声:说来听听

    听说她是王皇后的人。

    王皇后往我世子府上安排人来做什么

    你别忘了,我身边的王公公也是半个外戚,要是两个人都安置到我身侧,怕是过犹不及了吧。咱大唐这位皇后,看着云淡风轻,实则用尽了心思保自己安危呢。

    香苓的话题就这么被蜻蜓点水的带过去了。

    李桓走后,府上清静了好些日子。一日,我正在院里除草,一道影子从头顶盖下来,我一抬头,吓得往地上扑通一跪:参见皇上。

    是的,李玄祯这孩子,如今已是大唐的皇帝了。

    而李桓,不知不觉中,镇守北方两年有余了。

    起来吧,李玄祯环顾四周悠悠然道,朕昨夜做梦,梦见一条红色的小鱼,思来想去这红鱼的来处。今日偷闲,恰巧路过二弟的府邸,才想起二弟这儿有一口鱼缸,缸中正好有一条小红鱼。

    我头皮一麻,只有说是。

    二弟走后,府上冷清了许多。

    是。

    朕以为,你和小鱼在这府上相依为命,着实冷清了些!不如一道来我太极宫

    吧,人也有伴,鱼也有伴。

    人也有伴,鱼也有伴,伴君如伴虎......可皇上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反对,哎!我鞠躬回道:谢皇上。

    深秋,北方战事终于告捷。这一场仗打了整整两年半载。龙颜大悦,于太极宫前点烟火庆贺。

    不料,点火时一炷烟炮出了岔子,刚点燃一半就炸了起来,直冲皇帝面门!好在一名护卫眼疾手快,端起身旁的水缸就朝半空中的烟炮泼去。

    呲的一声,烟炮于半空中被浇灭,然后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几米开外的石砖上。

    所有人朝皇帝围去,而我,颤抖着,一步步迈向红鱼落下的地方。

    阴影中的石砖地上,红鱼已经没了动弹的力气,只有小小的鱼嘴翕动,一双鱼眼直直的望着我。那时我忘了,鱼死了是不会闭眼的,我只记得,那双黑溜溜的鱼眼睛一直望到了我的心底。

    当晚,第二封快信传到,周亲王李桓身负重伤,恐命不久矣。

    8

    当晚我就上路了。

    我一刻没停下休息,才在第二天天黑之前,赶到了李桓的身边。

    李桓伤势很重,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用郎中的话讲,撑不到下个春暖花开之时。

    我没日没夜的伺候在他身边,一点点的给他喂水喂药,夜深人静时怕他寂寞,就陪他说说话,讲讲故事。

    有几次我睡倒了,醒来时发现眼角湿漉漉的。这些天我醒时没流一滴泪。李桓没了母亲,没了父亲,如今就连香苓也没有了。李桓只能靠我,我必须坚强,而且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李桓活不成,那我也随他一起死了就是。

    只是可怜了香苓,还睡在世子府的玫瑰花下。那烟炮,岂是一条鱼能受得住的。

    鱼……

    我嘀嘀咕咕着,没想到竟有人回话:鱼鱼怎么了

    李桓望着我,吃力的问:鱼呢

    不得了!我从床边蹦了起来,郎中郎中郎中郎中郎中郎中的大声喊了六遍!我奔回到李桓身边,再也忍不住,哇的就哭了出来:鱼在府上呢!等着殿下好了回去呢!

    李桓似是嗯了一声,微微偏过头,怔怔的望着窗外。他的半边脸上罩了月光。我在那点了月色的眼眸中,瞧见了千军万马,千里江山,千万风情,却唯独一人的身影。

    9

    香苓还活着,香苓还活着对不对

    我目不转睛的望着鬼婆,试图从那双衰老无神的眸中看出一丝光来。

    可惜,没有。

    鬼婆的声音也同她的眼光一般暗弱:你为何觉得香苓还在人世

    周王殿下看见她了。

    何时何处

    我默了。是啊,何时何处李桓醒后,只是说看见了香苓,我问他在哪看见的,他却不语,别过头看向窗外。

    难不成,是香苓的魂魄因为那条红鱼,确确凿凿的死去了啊。

    你既能把人变成鱼,一定也能将鱼变回成人,倘若那条鱼的魂魄还在世间,你能将它还回成香苓的样子吗这一番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提的要求是多么荒唐,倘若这世间真有妙手回春之人,那么医者就不必存在了。

    可是鬼婆竟然点了点头:没错,我行。

    这时候,我也顾不上质疑了,我忙道:那便劳烦您——

    可我从未说过,将香苓变成了一条鱼啊。

    后边的话,被我生生吞进了喉咙里。

    鬼婆什么意思她是什么意思!

    鬼婆像孩子一样,食指在烛焰上调皮的晃了晃:我给你的,自始至终,不过是条鱼罢了。

    我僵坐在原地,头顶却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周王殿下,知道吗

    鬼婆摇了摇头。

    所以说,香苓还活着我紧接着问道,香苓她在哪里

    鬼婆不再碰那火焰,却也没看我:为何告诉你

    因为我要找到她。

    找她做什么

    我有事与她说。

    是问她为何离开李桓吗鬼婆终于看向了我。

    我太久没听人提起这名字,一下有些陌生。

    我点了点头:是的,你怎么知道

    鬼婆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道:你知道当年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

    十五年前,有人也写过这样一封信,两封信的内容如出一辙,但那封信的落款,是太上皇。

    太上皇李玄祯的父亲,上一任的皇帝

    鬼婆接着又道:而被变成了鱼的,是李桓的母亲,施贵妃。

    施贵妃那个本是周王妃,却被皇上抢入宫的施夫人如果鬼婆所言是真,那么不论李玄祯的母亲还是王皇后,都是无辜的,害死了的李桓母亲的,竟然是深深爱着她的皇帝!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有半咂着嘴,怔望着鬼婆。

    人们都说,自古帝王多薄情,为的是润滑万物,泽被苍生。而在我看来,什么万物苍生,不过是掌握一切的欲望的借口罢了!

    一个忍将心爱之人变成掌中之鱼的人,爱的究竟是那条鱼,还是那鱼离开水就会死的样子!

    一条红鱼倏而我眼前跃过,我使劲眨了眨眼,却是鬼婆的脸。

    而那红鱼死前,鱼嘴翕动的画面,我这一辈子也无法从脑中抹去了。

    我们就这样,静默着对坐了许久。

    末了,还是我先开的口:你爱过他吗

    鬼婆看向我。

    你不是什么鬼婆。你是香苓,对吧

    10

    李桓身边的人,批甲的喊他大将军,不批甲的喊他周王爷。

    世上的活人当中,只有两人喊他李桓,一个是我,另一个则是我面前的这位。

    香苓卸下假发和人皮面具,露出那张熟悉姣好的少女面庞。只是我不记得她的眼眸黑得那么深,双唇红得那么烈,被炸飞在地的红鱼再次浮现在眼前,而我此时只觉得荒唐可笑。

    香苓告诉我说,那晚过后,她成了鬼婆的学徒,一直到上个月末,鬼婆归西,而她接任成了新的鬼婆。

    我让她随我去见李桓,她不肯,说是鬼市的规矩,鬼婆从不踏出鬼市一步。

    我冷下声:倘若我告诉你,李桓三日滴水未进,已是将死之人呢

    香苓眼光分明动了动,我分不清是她动容,还是瞳仁中闪烁的火光。

    可不论如何,我都要带她走,我既然找到了她,就一定要将她带到李桓身边。

    我起身,头一回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她:之后,我不管你,也不认你。但今晚,你是香苓,李桓的香苓,我的香苓。

    11

    香苓随我上了路。

    那日,开封下大雪。

    香苓入了周王府正殿,却不愿去往李桓的寝宫。

    她双掌合璧,首尾相接,于掌心变出一条玛瑙红的小鱼,对我说:带这条鱼去见他吧。

    你真的不打算……

    不了。

    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寝宫的窗正对西子园。我说道。

    好。

    西子园在——

    我知道。

    是啊,这不是香苓头一回来周王府了。

    我对她行过颔首礼,独自去了寝宫。

    李桓躺在床上,身旁窗户却开着,风刮着雪进来,在他眉睫上结了霜花。

    我叱责下人照顾不周,李桓却道:是我开的窗。我已经感知不到寒冷,就让我多看几眼这飘雪吧。

    殿下……

    带来了吗

    我垂眸,强吞着哽咽,回道:带来了。

    我将一口白瓷碗捧到李桓身前。

    李桓撑起身,望见碗中的小鱼,忽然眨了眨眼,抖落了睫上的几片雪花。

    它怎么不动了呢它是累了吗是太冷了吗李桓看向我,眼中满是急切,快,快关上窗吧。

    我答应着,走到窗前。我望见偌大的西子园中,立着一位女子,一身素衣化入皑皑白雪。那是我们熟悉的女子,却仿佛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我一时忘记了关窗,呆怔的伫着。

    身后,李桓唤着我的名字。

    我一咬牙,关上了窗。

    那天,一直等到李桓睡熟,我才离开寝宫。我在西子园内找到了香苓。香苓浑身上下都是雪,红唇冻得发白。我怀疑她一直就没离开。

    我将鱼还给她时,告诉她说:李桓让我将鱼放了,大江,大河,越远越好。

    鱼在香苓手中成了碎雪,落在地上。香苓没有说话。

    李桓没有子嗣,将来皇帝会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封为下一任周王。

    你会陪小王爷长大吗香苓问道。

    我不知道。我小声回答,我是真不知道,一想到未来我就害怕。我看向香苓,你呢,要回上京吗

    要。那是我与鬼市的契约。

    一生的契约

    嗯。

    我叹了口气:身不由己,举目无亲,留人不住,爱而不得——都是可怜人。

    我很少这般抒情,想必香苓听了十分诧异,在我身侧沉默了许久。

    李桓说,香苓一等一的聪明伶俐,所以香苓不是不知回我什么,而是心里早已有话,只是不知该不该说。

    我知道香苓想说什么,也知道她即使到最后也不会说出口。

    香苓想对我说,你不也是吗

    留人不住,爱而不得。

    身不由己,举目无亲。

    不过红尘中一场寄旅,葬在年复一年的残雪之中,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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