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枕楼的灯火总是亮到三更天。香暗荼倚在朱漆栏杆上,望着对街那间名为忘忧的药铺。铺门紧闭,檐下悬着一盏青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她知道,那人又在灯下研读那些晦涩的堪舆书,或是擦拭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剑。
香姑娘,天凉了,您回屋吧。丫鬟捧着狐裘过来。
香暗荼摇摇头,青丝被风吹起,缠绕在她雪白的颈间。再等等,说不定他今日会来。
丫鬟欲言又止。整个枕楼都知道,香老板痴恋对街那位冷面钦天监监正已有两年。两年来,她日日送点心,夜夜留灯火,却从未换得那人一个正眼。那藏海,活像个木头雕的人儿,没有七情六欲。
他今日不会来了。香暗荼忽然轻笑,指尖抚过栏杆上昨夜新刻的痕迹——又是一道,记着他拒绝她邀约的次数。三百二十七次了。
她转身下楼,裙裾扫过木质阶梯,发出沙沙声响。走到一半,忽又停住。把我新酿的梅子酒送去,就说...就说天寒,请他暖暖身子。
丫鬟接过那精致的青瓷酒壶,忍不住道:姑娘何必...
去吧。香暗荼摆摆手,眼中光彩黯淡下去,我知道他不会喝,但总归...是个念想。
藏海确实没有喝。
他站在藏宅后院的梅树下,看着石桌上的酒壶。月光透过枝桠,在青瓷上投下斑驳影子。这已是本月第七壶酒,与前六壶一样,原封未动。
月初师父说过,女人是穿肠毒药。藏海低声自语,指尖抚过腰间短剑。
十岁那年,第三位师父月初将他带到青楼,让他看着那些红粉佳人如何用温柔刀杀人于无形。情爱最是误事,你要报仇,就得先学会绝情。
十年的训练,他早已心如铁石。香暗荼的热情,于他不过是夏虫语冰。
夜风送来枕楼的琴声,是香暗荼在弹《凤求凰》。藏海皱眉,转身回屋,却在关门时听见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手指微颤,最终还是关紧了门。
次日清晨,藏海刚开家门,就看见香暗荼立在阶前。她今日着了件杏红衫子,衬得脸色越发苍白,眼下却有淡淡的青影。
藏公子。她笑盈盈地递上一个食盒,新做的桂花糕,你尝尝。
藏海没有接。香老板不必费心。
我听说...香暗荼不以为忤,反而上前一步,城南李员外家的小姐昨日给你送了绣帕
藏海眼神一冷。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有关。香暗荼仰起脸,眼中似有星光闪烁,我香暗荼看上的人,岂容他人觊觎
这般直白的话语,换做旁人早该面红耳赤。藏海却只觉烦躁。香老板请回,莫说这些子虚乌有的闲话。
香暗荼不退反进,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手怎么这样凉她惊呼,不由分说将食盒塞进他怀里,快些进去,我替你熬碗姜汤来。
藏海未来得及拒绝,她已转身跑开,裙角飞扬如蝶。他低头看着食盒,上面绘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是她亲手绣的。
愚蠢。他低声道,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食盒。桂花香气扑面而来,糕点做成梅花形状,中央点着朱砂,宛如雪中红梅。
他想起十岁那年,月初师父让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直到双腿失去知觉。感受这寒冷,记住这痛苦。情爱比这更伤人百倍。
藏海猛地合上食盒。这女人为何如此执着他不过是个没有心的杀手,为复仇而活的行尸走肉。
傍晚时分,香暗荼果然端着姜汤来了。藏海正在碾药,见她进来,手中药杵一顿。
趁热喝。她将碗放在他面前,袖口沾着些许炭灰,显然是自己亲手熬的。
藏海不动。我说过...
你说过很多次了。香暗荼打断他,眼中带着倔强,你不近女色,不贪口腹之欲,心如止水。但藏海,你可知止水也会被风吹皱
她伸手欲抚他的脸,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别白费心思。他声音冰冷,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香暗荼却笑了。你今日同我说了十二个字,比昨日多三个。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说我爱你三个字。
藏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胸口莫名发闷。他端起姜汤想泼掉,却在闻到那熟悉的气味时怔住——汤里加了陈皮和甘草,正是他幼时风寒,母亲常熬的配方。
他怎会知道藏海眼神阴鸷,将碗重重放下。这女人调查他
三更鼓响时,藏海换上一身夜行衣,从后窗翻出。他今夜有任务——刺杀礼部侍郎赵明德。这是他为那位大人做的第七桩买卖,也是复仇路上的第七块垫脚石。
月光如水,藏海如鬼魅般穿行在屋脊之间。忽然,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低头望去,香暗荼独自站在庭院里,仰头望着月亮,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藏海本该径直离去,却不知为何停下脚步。他看见她展开手中物件——是一件未做完的男子长衫,看尺寸,分明是他的。
香暗荼轻抚衣料,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竟有点点猩红。她匆忙将帕子收起,继续低头缝制,一针一线,专注得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藏海心头一震。她病了何时的事为何...
他猛地摇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赵府还有一段距离,他不能再耽搁。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赵明德在睡梦中断了气,连挣扎都没有。藏海收剑时,瞥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幅画像——画中少女明眸皓齿,赫然是年轻时的香暗荼。
画像右下角题着爱女暗荼十六岁小像。
藏海如遭雷击。赵明德...是香暗荼的父亲那位大人知道吗还是说...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回到家时,天已微明。门前石阶上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那件做完的长衫,针脚细密,衣领内绣着一个小小的荼字。
藏海握紧长衫,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接下来几日,香暗荼没有出现。藏海发现自己竟会不自觉地望向枕楼,寻找那抹杏红身影。
第五日黄昏,丫鬟匆匆跑来,说老板娘高烧不退,昏迷中一直喊他的名字。藏海本该拒绝,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丫鬟去了枕楼。
香暗荼躺在锦绣堆中,面色潮红,嘴唇干裂。藏海站在床前,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脸庞,胸口如压巨石。
你来了...她忽然睁开眼,虚弱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藏海抿唇不语。
我梦见...你穿着我做的衣裳...香暗荼艰难地抬手,想碰他的脸,真好看...
藏海后退一步。香老板好生休养。他转身欲走。
藏海!香暗荼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咳嗽起来,你...你是不是杀了赵明德
藏海浑身僵硬。她如何得知
那是我在冬夏的叔父...香暗荼泪如雨下,我十六岁那年...他为了前程...将我交给平津侯带回大堰...我恨他...但又忍不住...偷偷关注他的消息...
藏海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背对着她,听见她挣扎着下床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香暗荼扶着床柱,声音颤抖,那位大人...派你来...清除异己...我叔父...只是其中一环...
藏海猛地转身。你究竟是谁
香暗荼凄然一笑。一个...爱你的傻子...她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逃吧...藏海...那位大人...从来不留活口...下一个...就是你...
藏海还未来得及推开她,就听见窗外弓弦声响。他本能地拔剑,却见香暗荼猛地转身,一支羽箭深深没入她的后背。
荼儿!藏海失声惊呼,接住她软倒的身子。
香暗荼嘴角溢出血丝,却笑得满足。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藏海抱着她,感到温热的血浸透衣袖。他从未如此慌乱过。为什么...为什么要挡箭...
因为...香暗荼抬手,终于触到他的脸,我爱你啊...
她的手缓缓垂下,眼睛永远闭上了。窗外,杀手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藏海抱紧怀中渐冷的身体,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开来。
那是他冰封了十年的心。
后来江湖上流传,杀手藏海一夜之间屠尽那位大人派来的三十七名高手,然后抱着一个女子的尸体消失在晨雾中。
有人说看见他在香暗荼坟前跪了三天三夜;有人说他疯了,终日对着一件女子衣衫自言自语;还有人说,每年清明,总有一壶梅子酒出现在香暗荼墓前,酒壶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
我爱你。
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因为世人没有从藏海身上看到一丝悲恸的情绪,反而他意气风发,平步青云,官至内阁首辅。并且还迎来皇帝的赐婚。
太平公主大婚那日,整个京城张灯结彩。
藏海身着大红喜服,立于太和殿前迎亲。百官贺喜,他却只是淡淡颔首,眼中无波无澜,仿佛这场婚事与他无关。
首辅大人今日气色甚好。已继承平津侯爵位的庄之行上前拱手祝贺。
藏海唇角微扬,笑意不及眼底。侯爷谬赞。他声音清冷,如檐下悬着的冰凌。
三年前,他设计让宦官曹静贤饮鸩自尽;两年前,他亲手将平津侯送上断头台;一年前,他罗列首辅沈墨卿十二大罪状,使其满门流放。如今这三人党羽尽除,朝堂清明,皇帝龙心大悦,竟将最宠爱的太平公主许配于他。
喜轿落地,宫女掀开轿帘。太平公主凤冠霞帔,在嬷嬷搀扶下缓步而出。藏海上前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在完成一项公务。
首辅大人免礼。盖头下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涩。
藏海直起身,目光掠过公主纤细的手指——那指尖微微颤抖,暴露了主人的不安。他忽然想起另一双手,那双为他缝制长衫、熬煮姜汤的手,如今已长眠黄土。
喜宴持续到三更。藏海饮尽百官敬酒,面色如常,眼神却越发清明。待宾客散尽,他推开新房的门,看见太平公主端坐床沿,红烛映照下,嫁衣如血。
公主早些安歇。藏海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臣尚有公文要批。
太平猛地掀开盖头,杏眼圆睁。今夜...是洞房花烛...
藏海已走到门口,闻言驻足。臣习惯独眠。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讨论明日天气,公主不必等臣。
门轻轻关上,太平公主怔怔望着摇曳的烛火,一滴泪落在绣着鸳鸯的锦被上。
自此,藏海与太平公主虽同住首辅府,却形同陌路。他每日早出晚归,处理朝政;她则深居后院,偶尔弹琴自娱。府中下人们窃窃私语,说首辅大人心如铁石,连金枝玉叶也捂不热。
这日早朝后,皇帝留下藏海。
爱卿啊,皇帝捋着胡须,眼中带着探究,太平近来消瘦了许多。
藏海躬身行礼。是臣照顾不周。
朕听闻...皇帝斟酌着词句,你们至今未曾圆房
殿内一片寂静。藏海抬眼,与皇帝对视。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唐突。
皇帝拍案而起。荒唐!朕将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你,不是让你供着的!
藏海不卑不亢。臣有隐疾,恐耽误公主终身。
隐疾皇帝狐疑地打量他,什么隐疾
心疾。藏海轻声道,臣的心...早已不会为任何人跳动了。
皇帝怔住,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藏海抱着一个女子尸身跪在宫门外,请求厚葬的场景。他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退下吧。
转眼到了清明。藏海告假一日,独自骑马出城。太平公主心生疑惑,悄悄跟了上去。
城西十里有一处僻静山丘,丘上孤坟一座,碑上无字。藏海跪在坟前,从怀中取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轻轻放在碑前。又取出一壶梅子酒,斟满两杯。
荼儿...他低唤,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三年了...
太平公主躲在树后,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朝中人人敬畏的冷面首辅,此刻眼中含泪,指尖轻抚墓碑,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
我替你报仇了...藏海继续道,那些害你的人都已伏诛...你在那边...可还寂寞
一阵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袍。太平公主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件做工精细的青色长衫,衣领内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荼字。
藏海在坟前坐到日暮。太平公主悄悄离去,心中翻江倒海。回府后,她命人查访荼儿的身份,却只得到零星信息——枕楼老板香暗荼,三年前为救藏海中箭身亡。
那夜,藏海回府,发现书房亮着灯。推门一看,太平公主正在整理他的书案。
公主...
太平转身,眼中没有往日的幽怨,反而带着几分怜悯。首辅大人,我今日...去了城西。
藏海身体一僵。
她很美吧那个叫香暗荼的姑娘。太平轻声道,手指拂过案上一本医书——那是藏海常翻看的。
藏海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她...笑起来像春天的阳光。
太平点头。我明白了。她走向门口,又回头道:我不会告诉父皇。但是首辅大人,人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门关上后,藏海颓然坐下,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方绣帕——正是香暗荼当年咳血用的那方。帕上血迹已变成褐色,却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次日,太平公主收到一份礼物——一盒来自江南的胭脂。随礼的纸条上只有两个字:谢谢。
自此,两人关系微妙地改变了。太平不再郁郁寡欢,反而时常为藏海煮茶研墨;藏海虽依旧冷淡,却会记得从宫中带回她爱吃的点心。他们像两个互相取暖的孤魂,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年后的春日,新科状元柳文修入宫谢恩。太平公主在御花园偶遇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两人谈诗论画,竟十分投契。藏海远远看见公主脸上久违的笑容,若有所思。
当晚,他罕见地来到公主院中。
公主觉得柳状元如何
太平正在插花,闻言手指一颤,一朵海棠跌落案上。他...才华横溢,为人正直。
藏海点头。臣已查过他的底细,家世清白,尚未婚配。他顿了顿,若公主有意,臣可促成这段姻缘。
太平猛地抬头,眼中既有惊喜又有困惑。可我是你的妻子...
只是名义上的。藏海平静道,臣会向皇上请旨和离。
为什么太平不解,你明明可以...
因为臣的心已经死了。藏海打断她,眼神飘向远方,而你的心还活着,不该陪臣一起埋葬。
三日后,藏海上奏请求和离。皇帝勃然大怒,要治他欺君之罪。太平公主跪在殿前,声泪俱下地为藏海求情。
父皇,首辅大人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啊!
皇帝愕然。此话怎讲
太平抬头,泪眼婆娑。女儿...女儿心中另有所属,终日郁郁寡欢。是首辅大人看出女儿心思,成全良缘...若父皇要罚,就罚女儿吧!
皇帝看看女儿,又看看跪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藏海,最终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朕不管了!
柳文修与太平公主的婚事定在三月后。出嫁前夕,太平来到藏海书房。
这个...送给你。她递上一个锦盒。
藏海打开,里面是一幅画像——香暗荼倚栏望月的模样,栩栩如生。
我根据旁人描述画的。太平轻声道,希望...你能好好珍藏。
藏海指尖轻抚画中人的脸庞,喉头微动。谢谢。
太平犹豫片刻,又道:首辅大人,其实...你并非没有心。
藏海抬眼看她。
你的心只是...永远停留在她身上了。太平微笑,眼中含着泪光,我很羡慕她。
藏海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公主日后若有需要,藏海万死不辞。
太平摇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好好活着。她认真道,替她看看这太平盛世。
大婚当日,藏海作为前夫,站在百官之首观礼。当柳文修牵着太平公主的手走过红毯时,他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杏红衫子的女子在对街枕楼前朝他微笑。
荼儿...他在心中轻唤,我答应过你的太平盛世...来了。
礼成后,藏海独自回到府中。庭院里那株香暗荼亲手栽下的梅树已亭亭如盖。他取出一壶梅子酒,自斟自饮。
月光如水,照在他霜白的鬓角上。年仅三十五岁的首辅大人,背影却已如垂暮老者。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藏海举杯向月,轻声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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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倾倒,酒液渗入泥土,如同那永远无法诉说的情意,深深埋藏在这无人知晓的夜色里。
从此,太平公主成了藏海唯一的红颜知己。每年香暗荼忌日,她都会派人送一束白梅到城西孤坟;而藏海,则会在那日闭门不出,对着画像独坐整日。
朝臣们都说首辅大人冷血无情,只有太平公主知道,他不是没有心,而是把整颗心都陪葬给了那个叫香暗荼的女子。
正如那首未写完的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藏海八十岁那年的冬天,藏府格外热闹。
五个孩童在庭院里追逐嬉戏,最小的那个不过五岁,跑着跑着跌了一跤,正要咧嘴哭嚎,却被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抱起。
义祖父!孩子破涕为笑,搂住老人的脖子。
藏海白发如雪,腰背却依然挺直。他抹去孩子脸上的尘土,从袖中掏出一块饴糖。不哭,吃糖。
其他孩子见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叫着义祖父,小手拽着他的衣袍讨糖吃。藏海素来冷峻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笑意,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给每个孩子都分了一块。
首辅大人,您又惯着他们了。太平公主——如今已是柳夫人——站在廊下笑道。她眼角有了细纹,却依然雍容华贵。
藏海拍拍孩子们的脑袋,示意他们去玩,自己则拄着拐杖走向太平。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文修去江南巡查,我带孩子们来看看您。太平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炉,塞到藏海手中,天寒了,您得多注意身子。
藏海颔首,目光追随着院子里嬉闹的孩子们。最大的那个正在教弟弟射箭,姿势竟有几分他年轻时的影子。
明儿说要跟义祖父学剑呢。太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孩子性子像您,沉静得很。
藏海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明日开始,我教他。
太平忽然红了眼眶。首辅大人...这些年,多亏有您。
藏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二十年前,太平改嫁柳文修,却坚持让她和柳文修生的五个孩子都认他为义父。孩子们从小在藏府长大,读书习武,都由他亲自教导。这五个孩子长大嫁娶生下的孩子,又都放在藏府。朝野上下都说,冷面首辅晚年竟成了孩子王。
是我该谢你。藏海望向院角那株老梅,那是香暗荼生前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让我这孤老头子...也有了天伦之乐。
用过晚膳,太平带着孩子们告辞。藏海独自来到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幅画像——香暗荼倚栏望月的模样,太平多年前所绘。画像边缘已经泛黄,却被保存得极好。
荼儿...藏海轻唤,指尖抚过画中人含笑的眼睛,今日明儿射箭,十发九中...像极了我年少时...
窗外飘起细雪,藏海忽然想起六十年前那个冬日,香暗荼在枕楼窗前咳血的场景。若当时他肯回头,若当时他接住那碗姜汤...人生是否会有不同
次日清晨,藏海命人备马。
老爷,雪刚停,路滑...老管家担忧道。
藏海摆摆手。无妨。
他独自骑马来到城西山丘。香暗荼的坟前干干净净,显然常有人打扫。坟旁新立了一块无字碑——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藏海在坟前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壶梅子酒,斟满两杯。
荼儿,我八十岁了。他对着墓碑轻声道,仿佛那下面的人能听见,你当年在船上给我看的相...全应验了。
六十年前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时他刚逃过一劫,躲在香暗荼的画舫里养伤。她执意要给他看相,说他命中有一劫,会入狱;又说他会官运亨通,位极人臣;最后竟说他晚年会儿孙满堂。
我当时笑你胡言。藏海饮尽杯中酒,声音沙哑,我说我此生不会与任何女子生儿育女...没想到...
一阵风吹过,坟前那株野梅簌簌作响,落下几片花瓣,恰似回应。
藏海继续道:我入过狱,你是知道的...那位监正大人栽赃于我,我在平津候府大狱待了七天...七天就被平津侯放出来,那位监正大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为此送了命。
官运亨通...呵,我做到了首辅,你看到了吗他苦笑,只是你再看不到我穿官服的样子了...
最后,藏海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五枚长命锁——太平的五个孩子满月时,他亲手打的。
儿孙满堂...他将长命锁摆在坟前,你的预言...一字不差。
藏海忽然哽咽。可你为何...为何不说自己...
墓碑沉默伫立,唯有风卷着梅花瓣掠过。藏海俯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如同当年抵着她的眉心。
荼儿...我想你了...
回府后,藏海染了风寒。太医来看过,只说年事已高,要好生静养。太平闻讯赶来,带着五个孩子守在床前。
义父...最小的女孩趴在床边,眼泪汪汪地拽着藏海的袖子,您快些好起来,教我女儿写字...
藏海吃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好...
当夜,雪又下了起来。藏海屏退众人,独自倚在窗前看雪。老管家不放心,守在门外,听见老爷在低声吟诗:
...老来多健忘...
管家正要进去伺候,却听下半句飘来:
...唯不忘相思。
次日清晨,管家发现藏海安详地躺在榻上,已经没了气息。他手中紧握着一方绣帕,上面绣着并蒂莲,早已褪色。
太平公主闻讯赶来,见状泪如雨下。她轻轻掰开藏海的手,取出那方绣帕,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与香氏同葬。
遵照遗愿,藏海被安葬在香暗荼墓旁。两座坟茔相依而立,墓碑都无字,唯有坟前一株野梅,年年花开如雪。
出殡那日,太平公主的五个孩子披麻戴孝,在坟前叩首。长子柳明将两壶梅子酒洒在墓前,轻声道:义父,义母,孩儿们会常来看您。
后来,柳明官至兵部尚书;次子柳清成了御医;三子柳远镇守边关;四子柳逸著书立说;最小的女儿柳柔则嫁入侯府,一生顺遂。他们每年清明都会来扫墓,带着各自的儿女,在坟前讲述这一年的喜怒哀乐。
岁月流转,藏海与香暗荼的故事渐渐被人淡忘。唯有那株野梅,岁岁年年,花开依旧。偶有路人经过,会看见坟前摆着新鲜的梅子酒,和几块孩童爱吃的饴糖。
有人说,曾在雪夜看见一对璧人站在梅树下,男子一袭青衫,女子杏红袄裙,执手相望,笑语嫣然。但走近看时,却只有梅花簌簌,暗香浮动。
正如那句未尽的诗: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