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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狠狠扎进我的鼻腔深处,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病房门上方那块巨大玻璃窗外,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那刺眼的白炽灯光晕,在我涣散的视野里晕开,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惨白。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每一次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炸裂般的剧痛。我挣扎着想抬起手,哪怕只是动一动指尖,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连眼皮都像被焊死。只有耳朵,还在固执地捕捉着门外那刻意压低、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厚重玻璃缝隙的交谈声。

    啧,还没咽气呢真是……够顽强的。

    那个声音,带着一种被精心教养出来的优雅腔调,此刻却淬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毒,像毒蛇吐信。是陈旭。我那鸠占鹊巢的弟弟。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是我那所谓的母亲,李美玲。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属于母亲的温度,只有浓浓的不耐烦和驱散不去的嫌恶,仿佛在谈论一件亟待清理的垃圾:别管他了,阿旭。来,刚切好的蜜瓜,你最爱的,张嘴,啊——

    妈,您真好。

    陈旭的声音瞬间甜得发腻,带着一种被宠溺惯了的理所当然,我就是觉得……这地方味道太难闻了。一股子……死人味儿。

    快了快了,

    父亲陈建业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商场上惯有的、处理麻烦事务的冷漠效率,医生不是说就这两天了别让这晦气东西影响你胃口。吃完水果,爸带你去看看新到的跑车,那辆布加迪的限量版。

    真的谢谢爸!

    陈旭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雀跃。

    隔着冰冷的玻璃,我几乎能想象出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此刻绽放的笑容,天真又残忍。他应该正亲昵地依偎在我父母身边,享受着他们全部的、本该属于我的关爱。而我,他们血缘相连的亲生儿子,此刻正躺在里面,像个碍眼的污渍,等待着最后被彻底清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比癌细胞啃噬肺腑的疼痛更甚千倍万倍。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顺着脊椎疯狂蔓延,死死缠住我残破的灵魂。

    就在这时,陈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刻意靠近了门上的玻璃,确保那低语如同毒液般精准地注入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冰凌:

    野种……就该烂在泥里。别挣扎了,安心去吧。

    野种……

    烂在泥里……

    嗡——

    脑子里仿佛有根绷到极限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一股无法言喻的、足以焚毁灵魂的滔天恨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我濒死的躯壳内轰然爆发!不是悲伤,不是委屈,是纯粹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恨!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能这样心安理得!

    凭什么我要这样无声无息地腐烂!

    呃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胸腔里挤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吼。眼前的白光骤然变得无比刺目,意识被一股巨大的、黑暗的旋涡猛地拖拽、吞噬……

    ……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带着十足十的力道,狠狠抽在我的左脸颊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我的头猛地偏向一边。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腥甜味,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疯狂振翅。

    眼前刺目的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晶吊灯折射出的、令人眩晕的璀璨光芒。空气里不再是消毒水的死寂,而是混合着昂贵香水、食物香气和某种虚伪暖意的浑浊气息。

    耳边不再是生命监护仪的单调哀鸣,而是骤然响起的、属于一个女人尖锐刺耳的斥骂:

    陈默!你这个小偷!白眼狼!我们陈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下贱胚子!连你爸的表都敢偷!

    这声音……李美玲!是我的母亲!

    混乱的感官如同被投入沸水,又在瞬间被冻结。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急速聚焦。

    奢华到令人咋舌的巨大宴会厅闯入眼帘。高耸的穹顶垂下数不清的水晶流苏,反射着吊灯刺目的光,晃得人眼睛生疼。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穿梭其间的、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酒水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味,本该是喜庆的氛围,此刻却凝固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看好戏的兴奋。

    我正站在人群的焦点中心。

    面前,是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精心保养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的母亲,李美玲。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紫色旗袍,佩戴着成套的翡翠首饰,此刻胸口剧烈起伏,那只刚刚甩了我耳光的、戴着硕大钻戒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心疼,而是盛怒。

    我的父亲,陈建业,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面色铁青地站在她身侧,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失望、暴怒和一种被冒犯的威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乌黑油亮、一看就极具韧性的鳄鱼皮皮带。

    周围,是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所谓的亲戚、世交、商界伙伴……他们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集中在我身上,充满了鄙夷、幸灾乐祸、猎奇……像在看动物园里一只被剥光了皮毛展览的困兽。

    时间……地点……场景……

    如同被一道狂暴的闪电劈中,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瞬间串联、清晰!

    认亲宴!这是陈家为我这个流落在外十八年终于找回的真少爷举办的盛大认亲宴!

    前世,就是在这个宴会上,陈旭自导自演了一出劳力士失窃的好戏,将矛头直指向我这个初来乍到、格格不入的土包子真少爷!

    前世的我,惊慌失措,笨嘴拙舌地辩解,换来的只是父亲陈建业暴怒下毫不留情的皮带抽打,整整三根皮带生生抽断!皮开肉绽!那彻骨的疼痛和当众被剥光尊严的屈辱,成了我回到这个家后最深刻的烙印,也成了日后无数次被陈旭踩在脚下的开端。

    而此刻……

    脸颊上的刺痛,口腔里的血腥,父亲手中紧握的皮带,母亲眼中淬毒的恨意,周围人看戏的眼神……一切都和前世那个噩梦般的时刻完美重合!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地狱开局的原点!

    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狂喜!那滔天的恨意,那濒死的不甘,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迷惘和迟疑。

    妈!您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一个带着哭腔、无比关切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颤抖。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猛地转向声音来源。

    陈旭。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礼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矜贵。此刻,他正一手扶着气得摇摇欲坠的李美玲,另一只手里,赫然攥着一块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表盘璀璨的劳力士腕表。他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欲坠未坠,那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委屈、难以置信和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心疾首。

    爸,妈,

    陈旭的声音哽咽着,目光扫过我时,那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得意,被我精准地捕捉,我真的……真的没想到哥会这样。这块表是爸的珍藏,是您去年生日的心头好……哥他……他就算再喜欢,也不能……不能偷啊!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宴会厅里,瞬间引爆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就是!太过分了!刚回来就手脚不干净!

    果然是在外面野大的,一点规矩教养都没有!

    啧啧,陈家这回可真是捡了个‘宝’回来……

    旭少爷多好的孩子,被这种下作胚子欺负……

    刻薄的议论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我淹没。

    李美玲被陈旭扶着,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我,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阿旭好心好意去给你送醒酒汤,怕你喝多了不舒服,结果呢!结果就撞见你在翻你爸的书桌抽屉!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她猛地转向陈建业,声音带着哭腔和控诉:建业!这种败类!这种贼骨头!你还犹豫什么!打断他的手!让他长长记性!我们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陈建业握着皮带的手背青筋暴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那双鹰眼死死盯着我,里面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一步步朝我逼近,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回荡,如同催命的鼓点。那根乌黑的鳄鱼皮皮带,在他手中绷得笔直,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微微晃动。

    跪下!

    陈建业的声音低沉如闷雷,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给你弟弟认错!把表交出来!然后,家法处置!

    他扬起了手臂,皮带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前世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已经提前降临在皮肤上,记忆中的恐惧本能地想要攫取我的心脏。

    然而,这一次,那冰冷的恐惧只存在了万分之一秒,就被胸腔里沸腾的岩浆瞬间蒸发、取代。

    我抬起头。

    脸上清晰的五指印还在灼烧,嘴角渗出的血丝带着铁锈味。但我没有躲闪,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前世那种急于辩解的慌乱。我的目光平静得可怕,越过陈建业高高扬起的皮带,越过李美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陈旭那张写满委屈和痛心的脸上。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认输的笑,也不是一个讨好的笑。那是一个冰冷的,带着洞悉一切、嘲弄一切,甚至隐隐透出残酷意味的笑。

    偷表

    我的声音响起,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议论和皮带破空的细微声响,清晰地回荡在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辩解,没有否认。

    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陈旭对上我的目光,那里面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嘲弄,让他精心伪装的委屈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陈建业扬起的手臂也顿在了半空,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我:你什么意思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

    李美玲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死到临头还嘴硬!阿旭亲眼看见的!难道他还会诬陷你不成!

    周围的议论声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被我这反常的平静勾起了更大的好奇。

    我无视了暴怒的父母,目光依旧锁在陈旭身上,仿佛这宴会厅里只有我们两人。那个冰冷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弟弟,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你说你‘亲眼’看见我偷了爸的表

    陈旭被我盯得心底发毛,但戏已开锣,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控诉:哥!都这时候了,你就认了吧!我知道你刚回来,看到好东西可能……可能一时糊涂,只要你认错,我和爸妈都会原谅你的!

    多么善良的弟弟啊。

    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像碎冰掉落在石板上。

    哦一时糊涂

    我慢悠悠地重复着,目光扫过陈旭紧握着劳力士的手,那你告诉我,既然你亲眼看见我‘偷’了表,那你冲进来‘抓贼’的时候,我手里……拿着表吗

    问题如同一个精准的陷阱,骤然抛出!

    陈旭脸上的委屈和痛心瞬间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握的劳力士,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慌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李美玲不耐烦地打断:阿旭都抓住你了!你肯定是想藏起来没来得及!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妈。

    我转过头,平静地看向她,那声妈叫得毫无温度,如果表在我手里,叫‘人赃并获’。如果表不在我手里……

    我的目光再次转向陈旭,带着毫不掩饰的锋利,那表,是怎么‘恰好’出现在你手里的呢弟弟

    轰!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我尖锐的反问,瞬间让整个宴会厅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鄙夷转向了惊疑不定,齐刷刷地聚焦在陈旭和他手中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上!

    是啊!逻辑的漏洞被无情地撕开了!

    嘶……对啊!如果真偷了,表应该在陈默手里啊!

    陈旭少爷说是他抓住的……那表怎么在他手上

    这……这有点说不通啊……

    难道……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变。

    陈旭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握着表的手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完全没料到,前世那个笨嘴拙舌、只会挨打的陈默,竟然会如此冷静地抓住这个致命的逻辑漏洞反击!

    我……我当时太着急了!哥他……他挣扎着要跑,我冲上去抓住他,表……表是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对!是掉出来的!

    陈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尖利,语速飞快地试图补救,眼神却慌乱地四处游移,不敢与我对视。

    掉出来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眉梢微挑,唇角的弧度更加讽刺,弟弟,你的记性似乎不太好。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撞见我在翻爸的书桌抽屉’

    我刻意模仿着他刚才那委屈控诉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向他摇摇欲坠的谎言。

    陈旭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求助般地看向李美玲和陈建业。

    李美玲也被我这连番的质问弄得有些懵,但她护犊心切,立刻尖声反驳:阿旭是太紧张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重点是你偷了表!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想狡辩!

    陈建业紧握着皮带,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失控,陈旭的慌乱和语无伦次让他心中也升起了一丝疑虑。但他作为家主的威严被严重挑衅,此刻怒火更盛:够了!陈默!收起你这些无谓的狡辩!表在阿旭手里,这就是铁证!今天不给你个教训,你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规矩!

    他再次扬起了皮带,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要用最粗暴的方式结束这场让他颜面扫地的闹剧。皮带带着凌厉的风声,眼看就要落下!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些宾客不忍地别过脸,更多人则屏息凝神,等着看一场血腥的家法执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再次刺破紧张的死寂,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

    铁证就凭他一张颠三倒四的嘴

    我迎着陈建业暴怒的目光,毫不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旭,既然各执一词,不如我们看看,谁在撒谎

    我的视线,越过脸色惨白的陈旭,精准地投向宴会厅角落,一根装饰华丽、毫不起眼的罗马柱顶端。

    那里,一个微小的、闪烁着不易察觉红光的半球体,正安静地对着整个宴会厅的中心区域。

    爸,妈,还有各位尊贵的来宾,

    我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为了记录今晚这个‘重要’的时刻,宴会开始前,我特意请人检修并确认开启了这宴会厅里……所有的监控摄像头。

    我抬手指向那个角落的摄像头,又缓缓指向书桌方向另一个隐藏的探头。

    特别是……爸的书桌区域。毕竟,那里放着不少价值连城的‘心头好’,安全第一,不是吗

    嗡——!

    整个宴会厅彻底沸腾了!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监控!

    天哪!有监控录像!

    这下可好了!真相大白了!

    快调出来看看啊!

    惊呼声、议论声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射向角落的摄像头,然后又猛地聚焦到陈旭和李美玲、陈建业的脸上!

    陈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像一张劣质的纸。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那双总是带着无辜和优越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法掩饰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眼神里充满了骇然。

    不……不可能……

    他失神地喃喃,声音细若蚊蚋,握着劳力士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昂贵的腕表几乎要从他指间滑落。

    李美玲也彻底懵了,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慌乱和茫然,她看看我,又看看惊恐万状的陈旭,再看看脸色铁青的丈夫,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瞬间的失态。

    陈建业扬起的手臂僵在了半空。那根象征着家法威严的鳄鱼皮皮带,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他脸上的暴怒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僵硬所取代,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角落的摄像头,又猛地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怀疑、一丝被愚弄的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你……

    陈建业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你说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宴会厅入口处。那里,管家老周正满头大汗地站着,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平板电脑。

    周叔,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清晰地穿透了喧嚣,麻烦您,把书桌区域,从宴会开始前半小时到现在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放到大屏幕上。

    让大家,都看个清楚。

    是……是!大少爷!

    老周如梦初醒,声音都有些发颤,手忙脚乱地在平板电脑上操作起来。他显然也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如此急转直下。

    巨大的、连接着投影设备的液晶屏幕缓缓降下。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人们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鼓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锁定在即将亮起的屏幕上。

    陈旭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眼神绝望地在我、屏幕和陈建业之间来回扫视,最后,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向李美玲,带着哭腔:妈!妈!您相信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诬陷哥!是他……是他想害我!妈……

    李美玲下意识地抱住了浑身发抖的儿子,脸上充满了心疼和混乱,她看向我的眼神,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陈默!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闹得家宅不宁吗!

    陈建业依旧死死地盯着我,握着皮带的手青筋虬结,指节捏得发白。他没有再看陈旭,也没有理会李美玲的哭诉,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屏幕上,光影闪动。清晰的监控画面开始播放。

    时间显示是宴会开始前约二十五分钟。

    画面中,穿着侍应生制服的陈旭,鬼鬼祟祟地溜进了书房。他极其熟练地避开了几个主要角度(显然对监控位置很了解),快速走到书桌旁。他拉开书桌中间那个最大的抽屉——里面赫然放着几块名表,包括那块失窃的劳力士。他迅速抓起劳力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飞快地拉开书桌右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那是放一些零碎文具杂物的地方——将劳力士塞了进去,然后迅速关好抽屉,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快步离开了书房。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动作干净利落,表情冷静得可怕,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在宴会厅里委屈哭诉的无辜模样

    轰!

    真相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在了陈旭、李美玲,还有陈建业的脸上!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随即,是压抑不住的、如同海啸般的哗然!

    天哪!真的是他!

    自导自演!栽赃陷害!

    太可怕了!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

    原来真少爷是被冤枉的!

    陈董和李夫人刚才……

    无数道目光,瞬间从惊疑变成了鄙夷、唾弃、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面无人色的陈旭和呆若木鸡的李美玲!陈建业握着皮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一种极度的难堪和暴怒,他猛地扭头,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样,死死盯住了躲在他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陈旭!

    不……不是的!假的!录像……录像被动了手脚!是陈默!是他陷害我!

    陈旭猛地抬起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彻底撕下伪装的困兽!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优雅、无辜、委屈彻底崩塌,只剩下狰狞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攀咬!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是他!一定是他买通了人!是他想把我赶出陈家!爸!妈!你们要相信我啊!我是你们的阿旭啊!

    他最后的哭嚎带着一种绝望的凄厉,试图用亲情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铁证如山!

    屏幕上清晰的画面,他熟练的动作,还有此刻他这彻底崩溃、狰狞丑陋的嘴脸,与录像中那个冷静藏表的少年形成了最讽刺的对比!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李美玲抱着尖叫的儿子,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她看看屏幕,又看看怀里状若疯癫的陈旭,再看看周围那些鄙夷、指指点点的目光,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愚弄的愤怒让她也濒临失控,她冲着陈建业尖叫道:建业!建业你说句话啊!阿旭他……他肯定是被逼的!是陈默!是这个野种!他一回来就搅得家里不得安宁!是他害了阿旭!

    她口不择言,那声刺耳的野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陈建业猛地一颤。李美玲那声尖利的野种,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扭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暴怒,而是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风暴——被当众打脸的极度难堪、被至亲欺骗的滔天怒火,还有一丝被李美玲那愚蠢的攀咬再次激起的、无处发泄的戾气!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先是狠狠剐过李美玲那张因失控而扭曲的脸,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冰冷的审视、被冒犯的暴戾,还有一种……仿佛我才是这一切混乱源头的迁怒!

    闭嘴!

    陈建业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挥手,那根乌黑的皮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啪地一声狠狠抽在李美玲旁边的昂贵红木椅背上!

    坚硬的木头瞬间被抽出一道刺眼的白痕!

    巨大的声响让李美玲的尖叫戛然而止,也让疯狂攀咬的陈旭吓得一个哆嗦,惊恐地缩回了母亲怀里。

    宴会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陈建业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他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皮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凸起。

    周管家!

    陈建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去!去那个抽屉!把表给我拿出来!现在!立刻!

    是!老爷!

    管家老周也被这骇人的气氛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冲向书桌。他颤抖着手,拉开那个杂物小抽屉,手指在里面慌乱地摸索了几下,很快,就捏着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腕表,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

    劳力士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讽刺。

    陈建业一把夺过腕表,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他低头看着这块引发一切风暴的罪证,又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陈旭身上。

    那眼神,不再有半分往日的宠溺和温情,只剩下被彻底背叛后的暴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愚弄的耻辱。

    好……好……好得很!

    陈建业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意味。他一步步,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朝着李美玲和她怀里的陈旭逼近。

    沉重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如同敲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巨大的压力让李美玲下意识地护紧了陈旭,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建业!你……你要干什么!阿旭他……他只是一时糊涂!他还是个孩子啊!你……

    孩子!

    陈建业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十八岁了!还是个会偷东西、会栽赃陷害、会当众撒谎、会把他亲哥往死里踩的‘孩子’!李美玲!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看看他干的好事!把我陈建业的脸!把整个陈家的脸!都丢尽了!

    他扬起了手中那根乌黑的皮带,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陈旭!

    爸!不要!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妈!救我!救我啊!

    陈旭彻底崩溃了,发出杀猪般凄厉的哭嚎,死死抱住李美玲,拼命往她身后缩,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矜贵小少爷的模样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瘫软,几乎要尿裤子。

    李美玲哭喊着,张开手臂死死护住陈旭:建业!你不能打他!要打你就打我!是我没教好!是我……

    滚开!

    陈建业彻底暴怒,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他粗暴地一把推开李美玲。李美玲穿着高跟鞋,惊呼一声,狼狈地踉跄着撞在旁边的小圆桌上,哗啦一声,杯盘碎了一地。

    皮带撕裂空气,带着陈建业所有的怒火和耻辱,狠狠抽了下去!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猛烈抽击的脆响,炸裂在死寂的宴会厅里!

    啊——!!!

    陈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后背昂贵的白色礼服瞬间被抽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染红了破碎的布料。巨大的疼痛让他像一只被丢进油锅的虾米,猛地弹跳起来,又重重摔倒在地,痛苦地蜷缩翻滚。

    我让你偷!

    啪!

    我让你栽赃!

    啪!

    我让你撒谎!

    啪!

    陈建业如同疯魔了一般,双目赤红,手臂机械而狂暴地一次次扬起、落下!皮带如同黑色的毒蛇,每一次都精准地撕咬在陈旭的背上、手臂上、腿上!沉闷的抽打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陈旭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求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精心打理的发型散乱不堪,昂贵的礼服成了破布条,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触目惊心。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优雅从容,只剩下最原始、最狼狈的求生本能。

    爸……饶了我……我不敢了……啊!妈……妈救我……哥!哥我错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在剧痛和恐惧中,竟然向我投来了绝望的、求救的目光。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

    冰冷的视线,如同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看着陈建业失控的暴怒,看着李美玲瘫软在地的哭嚎,看着陈旭像条死狗一样在地上翻滚哀鸣……前世那三根被生生抽断的皮带带来的剧痛,那刻骨铭心的屈辱,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某种冰冷而残酷的回响。

    胸腔里那团焚烧了十八年的恨火,并未因眼前的惨状而平息,反而烧得更加幽冷、更加灼人。

    陈建业的皮带还在疯狂落下,陈旭的惨叫已经带上了破音的沙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几乎失去了翻滚的力气,只有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蜷缩在地上哀嚎的陈旭,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困兽濒死般的、极其怨毒疯狂的光芒!就在陈建业再次扬起皮带的瞬间,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是逃跑,而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直直地、疯狂地朝我撞了过来!

    陈默!都是你!你去死吧!!

    他嘶吼着,那张糊满鼻涕眼泪、被疼痛扭曲的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想要将我一起拖入地狱的疯狂!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狠狠推向我的胸口,目标明确——要将我推下身后通往别墅二楼平台的、那几级光洁陡峭的大理石台阶!

    他的动作太快,太突然,带着一种绝望的爆发力!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啊!

    小心!

    阿旭你疯了!

    陈建业挥下的皮带落空了,他惊愕地看着儿子扑向另一个儿子。李美玲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阿旭!不要!!

    电光火石之间!

    我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后退半步。看着陈旭那张因疯狂和剧痛而扭曲的脸在眼前急速放大,看着他眼中那刻骨的怨毒,我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反而加深了。

    等的就是你这一下,我的好弟弟。

    前世,你也是这样,在最后关头,用尽力气把我推下楼梯,让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错过了最重要的家族信托会议,让你彻底掌控了财务大权……

    这一次……

    就在陈旭那沾着血污和泪水的双手,即将狠狠撞上我胸口的刹那!

    我的身体,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以一种极其微妙的角度,看似被撞击得失去平衡,实则借着他冲来的力道,猛地向后踉跄!

    脚下那双锃亮的皮鞋,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边缘,恰到好处地滑了一下!

    啊!

    我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愕的呼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然而,在倒下的瞬间,我的右手臂,如同铁钳般,精准而慌乱地一把抓住了陈旭那早已被抽得破烂的礼服前襟!五指深深嵌入布料之下滚烫的皮肉!

    陈旭前冲的力道,加上我失足后倒的拉扯,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

    你……!

    陈旭眼中的疯狂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他想要挣脱,但剧痛的身体和被我死死抓住的衣襟让他根本使不上力!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数声倒吸冷气的背景音中——

    我们两人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亲密又无比惨烈的姿态,紧紧地抱在一起,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布娃娃,顺着那几级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台阶,翻滚着、碰撞着,一路滚了下去!

    砰!咚!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声、痛苦的闷哼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刺耳的乐章。

    短短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翻滚终于停止。

    我压在陈旭身上,停在了台阶底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我的视线。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火辣辣的疼痛从各处传来。

    但我清晰地感受到,身下陈旭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撕裂感。

    我的右手肘,不偏不倚,正死死地抵压在他左侧肋下的位置。

    那里,清晰地传来几声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呃……啊……

    陈旭的惨叫声已经微弱下去,变成了一种濒死的呻吟,他双眼翻白,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嘴角溢出一丝带着泡沫的血沫。

    我撑起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毫无血色的脸。额头的血滴落,正好砸在他惊恐放大的瞳孔旁边。

    我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血腥和冰冷快意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他痛苦的呻吟,钻进他的耳朵里:

    弟弟……地滑,要小心啊。

    2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陈宅奢华却已支离破碎的宴会厅。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破碎的酒水气息,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恐慌和耻辱。

    我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太阳穴滑落,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我没动,甚至刻意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虚弱狼狈。身下是陈旭那具还在无意识抽搐的身体,每一次微弱的痉挛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还有那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错位的声音——我的右肘,正死死地抵压在他左侧肋下那片明显塌陷下去的、柔软而危险的区域。

    视线被血糊住大半,一片猩红模糊。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围那些惊骇欲绝、呆若木鸡的脸。

    阿旭!我的阿旭啊!!

    李美玲第一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被剜了心肝。她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昂贵的旗袍下摆沾满了酒渍和碎玻璃,精心盘起的头发散乱不堪。她完全无视了同样躺在血泊里的我,那双涂着蔻丹、保养得宜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触碰陈旭惨白如纸的脸,却又被他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泡沫的血沫吓得猛地缩回。

    别碰他!别动他!医生!医生呢!救护车!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她像个疯婆子一样尖叫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精心描绘的妆容彻底花掉,露出底下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五官。她猛地抬头,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和恨意:陈默!是你!是你这个畜生!是你害了阿旭!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

    她尖叫着,状若疯癫,竟真的伸出手,涂着尖利指甲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朝我的脸抓来!

    够了!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炸响。

    陈建业猛地跨前一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攥住了李美玲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跳,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对陈旭伤势的惊怒,有对这场闹剧的极度难堪,更有一种被彻底颠覆掌控、引以为傲的家族体面被当众撕得粉碎的暴戾!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纠缠的我们两个,那目光在我额头的伤口和陈旭塌陷的肋骨之间来回扫视,最后,那如同淬了冰渣的视线,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对亲生儿子受伤的关切,只有冰冷的审视、被冒犯的权威,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我重新打回泥潭的寒意。

    都给我闭嘴!

    陈建业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震得李美玲的哭嚎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泣。他像丢开一件垃圾一样甩开李美玲的手腕,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扫过那些或惊恐、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看着他的宾客,额角的青筋跳动得更加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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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事,陈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周管家!送客!立刻!马上!

    管家老周如梦初醒,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地开始驱散那些意犹未尽的看客。窃窃私语声如同退潮般涌向门口,但那些复杂的、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却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无声地嘲笑着陈家的颜面扫地。

    很快,巨大的宴会厅只剩下陈家人、几个噤若寒蝉的佣人,以及地上两个浑身是血的少爷。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

    让开!都让开!伤者在哪里!

    领头的医生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情况明显更危急的陈旭。他迅速蹲下,检查瞳孔,触摸颈部动脉,又小心翼翼地按压了一下陈旭塌陷的肋区。

    嘶……

    医生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凝重,左侧肋骨多处骨折,疑似有断裂骨刺刺入胸腔!内出血!呼吸窘迫!快!上颈托!担架!小心搬运!动作要快!随时准备插管!

    医护人员立刻紧张有序地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陈旭抬上担架。陈旭的身体软绵绵的,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引发他痛苦的、微弱的呻吟。

    阿旭!阿旭你撑住!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李美玲哭喊着扑到担架旁,紧紧抓着陈旭冰凉的手。

    家属请让开!不要妨碍急救!

    护士严厉地推开她。

    李美玲被推得一个趔趄,眼睁睁看着担架被快速抬走,她猛地回头,再次将所有的怨毒和疯狂倾泻到我身上:还有他!还有这个杀人凶手!医生!把他一起带走!他也要死了!让他死!让他给阿旭偿命!

    她指着躺在地上的我,歇斯底里。

    一个年轻的医生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我,快步走过来蹲下检查。他查看了一下我额头的伤口,又检查了四肢关节。

    额头开放性伤口,需要缝合。多处软组织挫伤,可能有轻微脑震荡。

    医生语速很快,没有明显骨折迹象。抬上担架,送医院详细检查!

    很快,另一副担架也放到了我身边。两个护工准备把我挪上去。

    不用。

    我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被愤怒和绝望淹没的李美玲和陈建业。

    我用手肘支撑着冰冷的地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额头的血还在流,顺着下颌线滴落在昂贵的衬衫前襟,晕开刺目的暗红。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后腰和肩膀,撞击的钝痛一阵阵袭来。但我坐得很稳,背脊甚至没有弯曲太多。

    我抬起没有沾血的那只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迹。视线恢复了一些清明,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扫过惊愕的医护人员,扫过怨毒扭曲的李美玲,最后,定格在陈建业那张阴鸷得能滴出水的脸上。

    死不了。

    我扯了扯嘴角,牵扯到额头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却让那个笑容显得更加冰冷和……满不在乎,这点伤,比起爸的皮带,差远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陈建业脸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握着拳头的手背青筋再次暴起。前一刻他抽断皮带、陈旭血肉模糊的场景,和我此刻带着血、带着嘲弄笑容的脸,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和讽刺!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滚烫的岩浆,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你……

    李美玲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你这个冷血的畜生!阿旭他……

    他怎么了

    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转向她被抬走的儿子的方向,嘴角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不是他自己不小心,地滑,摔下来的吗

    我刻意加重了不小心和地滑这几个字,目光直直地迎上陈建业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那么多人看着呢,爸,妈。

    我缓缓站起身,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我甚至抬手,随意地拍了拍西装外套上沾染的灰尘和血迹,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挑衅的从容,弟弟年纪小,毛毛躁躁,推了人,自己还站不稳。这楼梯……也确实该找人好好保养保养了,太滑。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陈建业和李美玲最痛的地方。

    陈建业的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眼神却冰冷得像深渊寒潭的儿子,第一次,一种陌生的、带着一丝惊悸的寒意,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如同泥巴一样踩在脚下的野种,此刻像一把出鞘的、沾着血的刀,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锋芒。

    李美玲被我噎得脸色发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监控录像的铁证,众目睽睽之下陈旭疯狂的推搡,还有我此刻这受害者的姿态……她再恨,也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来攻击我。

    大少爷,您……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管家老周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劝道。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抬手,用指尖碰了碰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触感传来。

    不用。

    我再次拒绝,声音平淡,一点皮外伤,死不了人。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宴会厅,破碎的杯盏、倾覆的食物、地毯上暗红的血迹……最后,落在那根被陈建业丢弃在一旁、沾着陈旭皮肉血丝的乌黑鳄鱼皮皮带上。

    周叔,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该扔的扔,该换的换。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陈建业和李美玲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毕竟,陈家的脸面,还是要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眼,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宴会厅侧门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也踏在陈建业夫妇那被撕得粉碎的尊严上。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美玲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和陈建业那沉重得如同拉风箱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喘息。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华丽牢笼,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吹在额头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吹散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虚伪的香水味。

    我站在廊檐下,抬头望向墨黑如染的夜空。厚重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一丝星光也无。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带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温热的血似乎凝固了一些,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草草组装回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但这些疼痛,比起前世那被癌细胞啃噬殆尽、在冰冷孤独中绝望死去的滋味,又算得了什么

    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非但没有被疼痛浇灭,反而烧得更旺,更幽深。

    陈旭的惨叫,陈建业的暴怒,李美玲的怨毒……这些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很好。这只是开始。前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屈辱,我要他们百倍、千倍地偿还!我要把他们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在他们眼前,亲手碾碎!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从我齿缝间溢出。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掏出来,屏幕的冷光映亮我半边染血的脸。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我盯着那串数字,眼神微凝。前世,这个时间点……手指划过接听键。

    喂。

    我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圆滑谄媚的男声:是……是陈默少爷吗您好您好!鄙人姓赵,赵德柱,是城南‘夜色’酒吧的经理……那个,您之前托人打听的……那个姓苏的小姑娘,有消息了……

    苏……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前世那最后一眼——少女站在天台边缘,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回头望向我时,那双盛满了绝望和死寂的、如同破碎琉璃般的眼睛——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狠狠撞进我的脑海!

    苏晚。

    那个前世唯一给过我一丝微光,却又被他那所谓弟弟陈旭生生逼上绝路的女孩!

    说。

    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封般的急迫和戾气。

    是是是!

    电话那头的赵经理似乎被我这冰冷的语气慑了一下,连忙道,她……她今晚在‘夜色’后面的巷子里,被……被强哥那伙人堵住了!情况……情况好像不太好!强哥那帮人您知道的,下手没个轻重,而且……而且好像是有人特意‘关照’过,要给她点‘颜色’看看……陈少,您看……

    特意关照!

    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冲上头顶!额角的伤口仿佛被这怒火点燃,突突地跳着疼!

    陈旭!一定是他!前世他就一直觊觎苏晚的美色,屡次骚扰不成便怀恨在心!没想到,这一世,他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他那肮脏的爪子,竟然还敢伸向苏晚!

    位置。

    我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就……就在酒吧后巷!靠近垃圾处理站那边!陈少,强哥他们人多,还带着家伙,您……您要不要多带点人……

    赵经理的声音带着畏惧。

    啪!

    我没等他说完,直接掐断了电话。

    冰冷的屏幕光熄灭。我站在沉沉的夜色里,额头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胸腔里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四肢百骸。

    苏晚……

    前世我懦弱无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深渊。这一世,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要他生不如死!

    没有一丝犹豫,我忍着全身的疼痛,大步走向车库。那辆属于陈家真少爷的崭新黑色跑车安静地停在那里,流线型的车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被唤醒的凶兽。我猛地踩下油门,跑车如同离弦之箭,撕裂沉闷的夜色,朝着城南夜色酒吧的方向,狂飙而去!

    冰冷的夜风从敞开的车窗灌入,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额头的伤口被风一吹,刺痛感更加尖锐,却也让我混乱而暴戾的大脑瞬间清醒。

    车速极快,窗外的霓虹流光如同被拉长的、扭曲的彩色丝带。脑海里,前世关于苏晚零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第一次见她,是在大学旁边那个廉价嘈杂的奶茶店。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T恤,扎着干净的马尾,低着头,动作麻利地清洗着堆成山的杯子。白皙的侧脸在氤氲的水汽里,有种脆弱的透明感。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故意把饮料泼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要她擦干净。她抿着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去擦,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后来才知道,她父亲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跑了,留下她和重病的母亲相依为命。她白天上课,晚上打好几份工,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生活的泥沼里拼命挣扎。可即使这样,她的眼神里,偶尔还是会闪过一丝对未来的、微弱的希冀。

    就是那一丝微光,在陈旭那种被金钱和权势彻底腐蚀的灵魂眼里,成了最诱人的猎物,也成了最该被摧毁的东西。

    前世,陈旭利用他陈家少爷的身份,像玩弄老鼠一样玩弄着苏晚的命运。先是让奶茶店辞退她,接着是她兼职的便利店……最后,甚至买通了她母亲住院的护工,在她母亲病情加重急需用钱时,假惺惺地伸出援手,实则步步紧逼……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拖着被陈旭找人打伤的身体,跌跌撞撞找到那栋破旧居民楼的天台时,一切都晚了。

    少女单薄的身影站在天台边缘,夜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回过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那双曾经带着一丝微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城市下方遥远而冰冷的灯火。

    陈默,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飘散在风里,这世界……太脏了。

    然后,她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向后倒去……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沉闷的寂静!

    跑车以一个极其危险的甩尾,堪堪停在一条散发着浓烈腐臭和垃圾酸败气息的阴暗巷口。巷子深处,隐约传来男人粗鲁的调笑声、污言秽语的咒骂,还有……女孩压抑的、带着绝望哭腔的呜咽和挣扎声!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强哥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装什么清高!

    按住她!把衣服给我撕了!

    妈的,这皮肤真滑……

    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苏晚!

    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轰地一声爆燃!所有的理智和伪装瞬间被焚毁!前世的无力、悔恨、滔天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我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腥臭的风瞬间灌了进来。额头的伤口被雨水一激,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我的神经更加亢奋、更加冰冷。

    巷子深处,肮脏的积水反射着远处酒吧招牌投来的、暧昧而扭曲的粉紫色灯光。

    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成一圈,将一个小小的身影堵在冰冷的、布满污渍的墙角。为首的那个,剃着青皮,脖子上挂着粗金链,正是赵德柱口中的强哥。他正狞笑着,一只油腻的手死死抓住女孩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粗暴地去撕扯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

    滋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刺耳!

    女孩单薄的肩膀暴露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如同被剥开外壳的、瑟瑟发抖的贝肉。她拼命地挣扎着,头用力地偏开,躲避着强哥凑上来的、散发着酒臭的嘴,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绝望的呜咽。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死灰般的绝望。

    正是苏晚!那张刻进我灵魂深处的、此刻写满了破碎的脸!

    滚开!放开我!求求你们……

    她嘶哑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浓的哭腔,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求等会儿让你求老子慢一点!哈哈哈!

    强哥淫笑着,更加用力地撕扯。

    另外几个混混也发出猥琐的哄笑,有人帮忙按住苏晚胡乱踢蹬的腿,有人掏出手机,准备录下这精彩的一幕。

    就在强哥那张恶心的嘴即将碰到苏晚颈侧皮肤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强哥那颗光溜溜的后脑勺上炸开!

    一个沾满了泥泞和污水的、沉重的黑色垃圾桶盖,如同被赋予生命的攻城锤,带着我全身的暴怒和前世所有的戾气,狠狠砸了下去!

    呃啊——!

    强哥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完整的惨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珠猛地暴凸!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癞皮狗,软绵绵地向前扑倒,沉重的身躯噗通一声砸进肮脏的积水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殷红的血,迅速从他后脑勺晕开,混入泥水。

    死寂!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整个肮脏的小巷陷入了短暂的、如同真空般的死寂!只剩下雨水砸在地面的噼啪声,和苏晚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剧烈抽泣。

    按住苏晚的那几个混混,脸上的淫笑和兴奋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愕然地抬起头,看向巷口的方向。

    雨水淅淅沥沥,如同冰冷的帘幕。

    我站在巷口,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衫被雨水和额头的血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额角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鲜血混合着雨水,顺着我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滑落,滴在同样湿透的衬衫前襟,晕开一片暗红。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冰冷,幽深,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里面翻涌的,不是愤怒,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纯粹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要将眼前一切撕碎的毁灭欲望。

    我的右手,正漫不经心地、一圈一圈地,解着腰间那根乌黑发亮、皮质极佳的鳄鱼皮皮带。金属扣头在巷口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啪嗒。

    皮带被完全抽出,柔韧的黑色皮革垂落在我身侧,在雨水中微微晃动,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我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混混,最后,落在那蜷缩在墙角、浑身湿透、衣衫破碎、正用惊恐而茫然的眼神看着我的苏晚身上。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额头的血痕和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无比邪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生死的残酷温柔。

    要下雨了。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雨夜的凉意,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在每一个混混的心坎上,也砸在苏晚茫然无措的灵魂上。

    各位,

    我轻轻甩了一下手中的皮带,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死神的号角。

    想见血吗

    3

    冰冷的碘伏棉签按上额角伤口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沿着神经末梢猛地窜开,让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搁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

    嘶……

    压抑的抽气声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拿着棉签的那只纤细手腕猛地一颤,停住了动作。

    对……对不起!很疼吗

    苏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恐,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她站在我面前,微微弯着腰,身上裹着我从衣柜里翻出来的一件宽大黑色帽衫,像罩在一个空荡荡的衣架子上,衬得她越发瘦小单薄。湿漉漉的头发胡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几缕发丝黏在眼角,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残留的泪。

    客厅只开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光线下,她脸上被混混指甲划出的几道血痕清晰可见,还有手腕上被粗暴抓握留下的青紫淤痕。最刺眼的是她左肩——那件被撕坏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被我勒令扔进了垃圾桶,此刻在帽衫宽大的领口下,还能隐约看到一小片红肿的肌肤,是挣扎时被粗糙墙面磨破的。

    她握着棉签的手在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的眼睛,视线只敢落在我的额角伤口处,或者更低,落在我沾着泥点和暗红血迹的衬衫上。那眼神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面对陌生环境和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男人的恐惧,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可见骨的绝望。

    没事。

    我松开攥紧的拳头,声音有些沙哑,刻意放平了语调,试图驱散一点空气中凝滞的紧张,继续。

    她犹豫了一下,才又小心翼翼地凑近,动作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触碰。微凉的碘伏再次覆盖伤口,带来持续的刺痛感,但这次我忍住了,只是身体依旧僵硬。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点潮湿的凉意,拂过我的额角。我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雨水气息、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一丝属于她自己的、极其微弱的、类似雨后青草般的干净味道。

    这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撬开了记忆深处那个冰冷绝望的画面——天台边缘,猎猎风中,她回头望来的最后一眼。

    胸腔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滔天的戾气和毁灭欲,在前世记忆的冲刷下,再次翻涌上来,烧灼着我的神经。

    那些人……

    苏晚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试探和巨大的不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会死吗

    她问出这句话时,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握着棉签的手又开始微微发抖。

    我抬起眼。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嘴唇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遮掩下,泄露着难以言喻的惊惶。

    死了干净。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冰冷的语气让客厅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握着棉签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她像是被我的话吓住了,又像是被某种更深的恐惧攫住,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绝望水雾。

    你……你……

    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充满了陌生的惊惧。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想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看着她瞬间退却的动作和眼中升腾的恐惧,一股莫名的烦躁猛地攫住了我。那感觉,就像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缕微光,又要从指缝间溜走。前世眼睁睁看着她坠落的无力感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心脏。

    怕我

    我盯着她,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的冷硬,怕我比怕那些差点把你撕碎的垃圾还厉害

    苏晚被我冰冷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两只濒死的蝶。宽大的帽衫领口滑落,露出更多红肿破皮的肩头,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我只是……不想再惹麻烦了……我妈还在医院……我……

    她说不下去了,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麻烦

    我打断她,声音里淬着冰渣,你以为你忍气吞声,麻烦就会放过你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湿痕,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破的狼狈和更深重的绝望:那我还能怎么办!报警吗那些人……他们背后有人!警察根本不管!就算管了,关几天出来,他们会变本加厉!我拿什么跟他们斗!我……我只想……只想让我妈多活几天……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怆。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投下孤寂无助的影子。

    看着她这副模样,胸腔里翻腾的戾气和烦躁,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冰冷的火还在烧,却烧得更加沉闷,更加……无力。

    我沉默地看着她。

    前世,她也是这样,在生活的泥沼里拼命挣扎,却一次次被更重的石头砸回深渊。她的绝望,她的认命,她的不想惹麻烦,最终把她推向了天台边缘。

    重活一世,我拥有了复仇的力量,难道还要看着她再次被碾碎

    不。

    绝对不行。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暴戾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起来。

    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刺骨寒意。

    苏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我,带着一丝警惕。

    我没再说话,站起身,走到客厅角落的一个矮柜前。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些常备的药品和现金。我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看也没看,转身走回来。

    拿着。

    我把信封递到她面前。

    苏晚愣住了,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眼神从茫然变成了惊愕,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往后躲:不……我不要你的钱!我……我不是……

    医药费。

    我打断她的话,声音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你母亲的。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击溃了苏晚所有的抗拒和伪装。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盛满泪水、写满绝望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隐秘的期盼。

    这不重要。

    我把信封直接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触感冰凉而沉重,拿着。明天去把欠的医药费交了。

    信封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救命的浮木。苏晚低头看着它,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斗争。自尊和现实的残酷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脆弱的神经。

    我……我还不起……

    她终于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羞耻。

    不用你还。

    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转身走向厨房的冰箱,就当……买你今晚的清净。

    打开冰箱门,冰冷的白气涌出。里面只有几瓶冰水和几罐啤酒。我随手拿了一瓶水,拧开,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口那团烦躁的火焰。

    客厅里只剩下苏晚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过了好一会儿,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我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纸张被小心折叠的细微声响。

    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羽毛拂过,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我没回头,只是将冰凉的矿泉水瓶贴在额角的伤口上,那尖锐的刺痛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去浴室洗个热水澡。

    我放下水瓶,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今晚你睡客房。

    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语气不容置疑。

    苏晚抱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她看了看我指的方向,又看了看我冷漠的侧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抱着那件过于宽大的帽衫,像一抹游魂般,脚步虚浮地朝着客房的方向挪去。

    走廊的光线昏暗,她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咔哒。

    轻微的关门声传来。

    偌大的客厅,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药味的干净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绝望的沉重。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寂静。

    屏幕上跳动着陈建业三个字。

    冰冷的屏幕光映亮我面无表情的脸,额角的伤口在玻璃的倒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我盯着那个名字,眼神幽深得像两口寒潭。几秒钟后,指尖划过接听键。

    喂。

    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陈建业压抑着极度疲惫和怒火、刻意维持平稳的嗓音,那平稳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你在哪

    家。

    我言简意赅。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想象电话那头,陈建业站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VIP病房外,脸色阴沉如铁的样子。他身后,是李美玲压抑不住的、如同背景音般的啜泣。

    阿旭……

    陈建业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嘶哑和沉重,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骨刺扎进了肺里……引发血气胸……刚做完手术,还没脱离危险期。

    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项目失败的报告,极力维持着冷静,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意外的质疑,清晰地传递过来。

    哦。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模糊的雨幕上,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命挺硬。

    陈默!

    陈建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咆哮,瞬间撕碎了那层伪装的平静,他是你弟弟!他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弟弟

    我无声地勾起嘴角,那笑容在玻璃倒影里冰冷而讽刺。前世我被陈旭设计,被陈建业抽断三根皮带,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医院时,他可曾有过半分这样的关切他那时,大概正搂着他的好儿子陈旭,赞许他处理得当吧

    我的态度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爸,监控录像您也看了。是他自己推我,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楼梯太滑,您忘了

    你——!

    陈建业被我噎得几乎喘不过气,电话里传来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李美玲陡然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咒骂:是他!建业!就是他害了阿旭!他是故意的!那个野种!他恨不得阿旭死!报警!快报警抓他!

    李美玲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针,隔着电话线都带着刺骨的恨意。

    我脸上的嘲弄更深了。

    爸,

    我直接无视了李美玲的尖叫,声音冷得像冰,您打电话来,就是想听我说一句‘弟弟小心地滑’还是说……您想听点别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落地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额角的伤口在黑暗中像一道狰狞的烙印,比如,那块劳力士,到底是怎么从书桌抽屉,跑到杂物小抽屉里去的再比如……您那位‘善良无辜’的好儿子,今晚找人去堵一个叫苏晚的女孩,又是想给她点什么样的‘颜色’看看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连李美玲那歇斯底里的哭骂都戛然而止!

    死寂。绝对的死寂。

    隔着手机,我几乎能听到陈建业骤然停止的呼吸,以及那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如同冰冷的倒计时。

    几秒钟,或者更久。

    陈建业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掀开遮羞布后的惊怒和……一丝极深的忌惮。

    你……在威胁我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蕴含着风暴。

    不敢。

    我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只是提醒爸,有些账,一笔一笔,都记着呢。陈家的脸面……经不起再丢一次了,您说呢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电话那头,只剩下陈建业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李美玲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背景音。他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质问,那沉重的、带着巨大压力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阿旭的事……

    良久,陈建业的声音再次响起,疲惫、沉重,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无可奈何的妥协,是意外。家里……会处理干净。你……好好养伤。

    意外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屈辱的、心照不宣的意味。

    嗯。

    我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至于那个女孩……

    陈建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化为一句冰冷的、带着警告的命令,别惹麻烦。

    麻烦

    我无声地冷笑。苏晚从来不是麻烦。她是我重活一世,唯一想要抓住的光。谁敢动她,才是真正自寻死路!

    我的事,不劳您费心。

    我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清晰的疏离和不容置喙。

    电话那头,陈建业再次陷入了沉默。那沉默里,翻涌着被忤逆的暴怒、掌控失序的焦躁,以及……一丝对这个脱缰野马般儿子的、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忌惮。

    嘟…嘟…嘟…

    我没有再等他开口,直接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忙音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将手机随意丢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发出一声闷响。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威士忌,拔掉瓶塞,琥珀色的液体直接灌入喉咙。辛辣灼热的液体一路烧灼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底那团冰冷的火焰。

    陈建业的妥协,是意料之中。他那种人,最在乎的就是陈家的脸面和掌控力。当众被揭穿陈旭的丑恶嘴脸已经让他颜面扫地,如果再爆出陈旭买凶欺凌无辜女孩的丑闻……他承受不起。他只能把这颗带血的牙,和着屈辱吞下去。

    但这远远不够。

    陈旭躺在ICU那只是开胃小菜。

    李美玲的怨恨那不过是无能的狂吠。

    我要的,是让他们彻底失去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在绝望和痛苦中挣扎,最终一无所有地坠入深渊!就像前世,他们对我和苏晚所做的那样!

    威士忌的灼烧感让额角的伤口突突跳动。我放下酒瓶,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这座光鲜亮丽又藏污纳垢的城市。

    苏晚……

    那个蜷缩在客房里的、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孩。

    前世我护不住你。这一世,你的命,你的债,你的未来……都由我来担!

    谁敢伸手,我就剁了谁的爪子!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客厅里凝重的寂静。

    我眉心微蹙。这个时间,这种天气……

    透过可视门禁屏幕,一张堆满谄媚笑容、略显油腻的胖脸出现在画面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肩膀,正是夜色酒吧的经理赵德柱。他搓着手,点头哈腰,眼神里充满了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他来做什么

    我眼神微冷,按下了开门键。

    厚重的金属大门无声滑开,带着湿气的冷风灌入玄关。

    赵德柱几乎是弓着腰挤进来的,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一叠声地道歉:陈少!陈少!打扰您休息了!真是罪该万死!外面雨太大了,我……我实在是不放心,过来看看您这边……还有那位小姐,需不需要点什么……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在看到我额角贴着的纱布和身上尚未换下的、带着污渍血迹的衬衫时,瞳孔猛地一缩,腰弯得更低了。

    说事。

    我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打断了他虚伪的客套。

    是是是!

    赵德柱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东西,双手恭敬地递了过来,陈少,您……您的东西,落在巷子里了。我给您捡回来了,擦干净了……您看……

    塑料袋里,正是我那根沾了泥水和强哥脑浆的、乌黑发亮的鳄鱼皮皮带。金属扣头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我看着那根皮带,眼神幽深。它像一个血腥的符号,提醒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赵德柱见我不说话,额头上渗出冷汗,连忙补充道:陈少您放心!巷子那边……我已经让人连夜清理干净了!保证……保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低,带着狠厉,强哥废了,剩下几个也都打断腿扔出城了,这辈子别想再回来!绝对……绝对不会给您惹半点麻烦!

    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却偷偷瞟着我的脸色,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邀功。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塑料袋。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袋传来。

    赵德柱明显松了口气,脸上谄媚的笑容更盛:陈少,您看……以后‘夜色’那边,还有城南这一片儿,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我赵德柱别的本事没有,跑跑腿,处理点‘脏活’,绝对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他这是在表忠心,也是在寻求新的靠山。强哥那伙人是他场子里的麻烦处理者,现在被我废了,他急需一个新的、更强大的威慑力量来镇场子。

    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塑料袋,冰冷的皮带扣头硌着掌心。

    赵经理。

    我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张谄媚的胖脸上,你是个聪明人。

    赵德柱身体一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加谦卑:不敢当不敢当!在陈少您面前,我就是个跑腿的!

    聪明人,

    我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就该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要烂在肚子里。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他。

    赵德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他猛地想起了巷子里那个如同杀神降临的身影,想起了强哥软绵绵倒下的画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双腿都开始发软。

    是!是是是!

    他点头如捣蒜,声音发颤,陈少您放心!我赵德柱对天发誓!今晚的事,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要是有半句泄露,天打五雷轰!

    很好。

    我收回目光,将装着皮带的塑料袋随手丢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响让赵德柱又是一个哆嗦。

    滚吧。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是!是!谢谢陈少!谢谢陈少!

    赵德柱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门,消失在雨幕中。

    大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喧嚣。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

    我站在玄关的阴影里,看着柜子上那个装着染血皮带的塑料袋,眼神幽深难测。

    赵德柱是一条见风使舵的鬣狗,但有时候,这种鬣狗用好了,也能撕咬敌人。

    复仇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有它的用处。

    我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客房房门。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底下透出微弱的一线。

    她……睡了吗

    4

    市中心私立医院的顶层VIP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金钱堆砌出来的、冰冷而昂贵的死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阴沉的天空仿佛随时会压垮这栋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玻璃堡垒。

    陈旭半躺在病床上,那张曾经精心保养、足以迷惑众生的俊秀脸庞,此刻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蒙着一层病态的蜡黄。氧气面罩扣在他口鼻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像破旧风箱在拉扯。身上缠满了绷带,尤其是左胸肋下的位置,厚厚的纱布下隐隐透出药物的褐色痕迹,那是被断裂肋骨刺穿肺部后留下的狰狞伤口。

    他睁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繁复的水晶吊灯,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深入骨髓的怨毒。那怨毒像有生命的藤蔓,缠绕着他残破的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那场意外的耻辱和刻骨的恨。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李美玲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短短几天,她仿佛老了十岁,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憔悴和乌青,眼角的细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曾经一丝不苟的昂贵套装,此刻也显得有些松垮,带着褶皱。

    阿旭,来,妈给你炖了燕窝,加了点川贝,对肺好……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试图唤醒儿子一丝生气。

    陈旭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母亲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李美玲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强忍着酸楚,舀起一勺温热的燕窝,吹了吹,送到陈旭嘴边:乖,张嘴,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陈旭却猛地一偏头,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眼神里的抗拒和怨毒却更加清晰。他死死地盯着李美玲,嘴唇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翕动,发出模糊而嘶哑的气音:

    他……死……了……没……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刻骨的诅咒。

    李美玲的手猛地一抖,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碗里,溅起几滴汤汁。她脸色瞬间煞白,看着儿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恨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阿旭!你胡说什么!

    她慌乱地放下碗,想去握儿子的手,却被陈旭猛地甩开,动作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

    他……陈默……那个野种……

    陈旭挣扎着,氧气面罩下的脸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濒死的野兽回光返照,他……故意的……妈……他害我……他要我死!

    我知道!妈知道!

    李美玲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俯下身,不顾儿子的挣扎,紧紧抱住陈旭瘦削颤抖的肩膀,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同仇敌忾的怨毒,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他不得好死!阿旭你放心,妈不会放过他的!妈一定给你报仇!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狠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淬着剧毒。

    爸……呢……

    陈旭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李美玲,带着一丝病态的执拗和……被背叛的控诉,他……是不是……向着……那个……野种……

    提到陈建业,李美玲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和怨愤。她松开陈旭,直起身,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被抛弃的冰冷。

    你爸……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现在……只在乎陈家的脸面!只在乎那个野种手里的‘东西’!阿旭,我们娘俩……只能靠自己了!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陈建业这几天的态度,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她最后一丝幻想。那个男人,在绝对的证据和潜在的巨大威胁面前,选择了妥协,选择了保全他自己和陈家的大局!他甚至……勒令她不许再去招惹陈默!

    这让她如何不恨!

    陈旭听着母亲的话,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怖声响,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伸手,死死抓住李美玲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苏……晚……

    他嘶哑地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爆发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欲望和毁灭的光芒,那个……贱人……还在……他……那里

    李美玲被儿子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同样变得阴狠:在!那个小贱蹄子,被那个野种护得死死的!阿旭,你放心,妈不会让她好过!妈一定想办法……

    不……行……

    陈旭却猛地打断她,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极端疯狂的算计,他凑近李美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别……动她……留着……有用……我要……陈默……亲眼看着……看着……我……怎么……玩死……他的……心肝……宝贝……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恶毒的宣言,却让那话语中的阴冷和疯狂更加清晰。

    李美玲看着儿子因仇恨和病痛而扭曲的脸,听着他字字泣血的诅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她用力回握住儿子冰凉的手,重重点头,眼中只剩下同样疯狂的母兽般的护犊和毁灭欲。

    好!阿旭!妈听你的!我们留着那个小贱人!让她成为扎在陈默心口的钉子!妈帮你!帮你把他珍视的一切,都毁掉!让他生不如死!

    病房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怨毒低语。窗外,阴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

    陈氏集团总部,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如同冻结的湖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比窗外的阴云更加沉重。

    陈建业坐在主位,一身熨帖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惯有的威严和沉稳依旧,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焦躁,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他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最新的集团财报,几项关键指标后面刺眼的红色箭头,像一把把烧红的锥子,扎在他的神经上。

    ……综上所述,由于南城新区‘云顶’项目的工程款结算严重滞后,加上近期几家主要合作银行对我们授信额度的……重新评估,集团本季度的现金流压力,非常巨大。

    财务总监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重新评估

    一个头发花白、资历颇深的老董事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怒气,不就是看我们陈家最近出了点‘家事’,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就开始落井下石了吗!建业!这事儿你必须亲自出面!跟瑞丰的刘行长……

    刘行长上周去欧洲‘考察’了。

    陈建业打断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只是弹了弹雪茄灰,归期未定。

    会议室里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银行家的考察,往往是收紧银根的信号。

    那……城西那块地的抵押贷款呢不是已经谈妥了吗

    另一个董事急切地问。

    被卡在风控了。

    陈建业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握着雪茄的手指却微微收紧,对方要求……提供更多的资产担保。

    什么!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泣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砰!

    又是刚才那位老董事,气得脸色发红,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趁火打劫!建业!我们陈家……

    够了!

    陈建业猛地将雪茄摁灭在昂贵的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滋啦声。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那威压之下,是强行压抑的、濒临爆发的风暴。

    抱怨有用吗指责有用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坎上,现在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在这里吵吵嚷嚷!

    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息震慑住了。

    陈建业的目光,最终缓缓地、落在了会议桌末端,一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简单黑色套裙的年轻女孩。她低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露出白皙脆弱的颈项。她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自己面前的一份厚厚的项目预算表,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支笔,偶尔在纸张边缘空白处写下几个娟秀的小字。她坐得很直,背脊挺得有些僵硬,像是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的沉静。

    正是苏晚。

    几天前,她被陈建业破格安排进了集团财务部,名义上是实习助理,实则是陈建业在陈默那冰冷目光和那句我的事,不劳您费心之下,做出的一种近乎屈辱的妥协——一个向陈默示好、试图缓和关系的信号,或者说,一个安插在陈默身边的、微不足道的眼线。

    苏晚似乎感受到了那沉重目光的注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陈建业看着她这副怯懦畏缩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轻视,有利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陈默狠狠拿捏住软肋的屈辱和无力感。

    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众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云顶’项目的工程款,我会亲自去催。银行的授信问题,我来想办法斡旋。至于抵押贷款……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财务部,三天之内,重新做一份资产打包方案出来,把估值给我做上去!我要看到切实可行的方案!散会!

    没有一句废话,他直接起身,大步离开了会议室,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留下满屋子面面相觑、愁云惨淡的高管。

    苏晚等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拿起那份厚厚的项目预算表,指尖划过那些被红笔圈出的、极其隐蔽的预算虚报和材料成本异常点,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她怯懦外表截然不符的冷静和锐利。但很快,那丝锐利就被深深的疲惫和一种置身于巨大旋涡中的无力感所取代。

    她抱着文件,低着头,快步走出压抑的会议室,走向财务部所在的楼层。

    刚走到走廊拐角,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趾高气扬的女人拦住了她的去路。正是陈建业的行政秘书,王莉。她双手环胸,下巴微抬,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上下打量着苏晚身上那件明显廉价的套裙。

    哟,这不是我们新来的‘特别助理’吗

    王莉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浓重的嘲讽,开完会了怎么样陈董的指示都记清楚了吗可别像某些人一样,本事没有,就会装可怜博同情,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往上爬!

    她的话意有所指,像淬了毒的针,直刺苏晚的痛处。周围路过的几个职员也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苏晚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抱着文件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忍耐。

    王秘书,

    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王莉身后响起,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王莉脸上的嘲讽瞬间僵住,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猛地转过身。

    陈默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上,就站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剑。额角那道已经结痂的疤痕,非但没有削弱他的气势,反而增添了几分凌厉的野性和……危险。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袋,目光平静地落在王莉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没什么情绪,只是平平淡淡地看过来。但王莉却感觉自己像被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猛兽盯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陈……陈少……

    王莉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颤抖。

    你很闲

    陈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转向苏晚,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王莉那张煞白的脸上,还是说,陈董的秘书,工作就是教新同事怎么‘往上爬’

    不……不是的!陈少!我……

    王莉吓得语无伦次,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宴会厅的监控录像,陈旭少爷的惨状,还有那些关于城南巷子的、讳莫如深的传闻……无一不让她对这个看似平静的真少爷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滚。

    陈默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如同获得了特赦令,王莉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几乎是贴着墙根逃离了现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慌乱不堪。

    走廊里只剩下陈默和苏晚。

    苏晚依旧低着头,抱着文件的手臂收得更紧,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能感受到陈默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跟我来。

    陈默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情绪,说完便转身,朝着走廊另一端的总裁专属电梯走去。

    苏晚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迈开脚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一只被主人召唤的、惶恐不安的小动物。

    电梯无声上升,密闭的空间里只有轻微的运行声。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

    苏晚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鼻尖萦绕着陈默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须后水和某种无法言喻的危险气息的味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旁边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大而冰冷的压迫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怕我

    陈默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看她,目光平视着前方光滑如镜的电梯门,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

    没有

    陈默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她低垂的头顶,那为什么发抖

    苏晚瞬间僵住,抱着文件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尖冰凉。她无法反驳。

    电梯叮一声轻响,门开了。顶层总裁办公室所在的楼层,铺着厚厚的地毯,寂静无声。

    陈默率先走了出去。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了上去。

    巨大的办公室,黑白灰的冷硬色调,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整座城市。陈默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将手中的文件袋随意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坐。

    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苏晚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只坐了半个椅面,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依旧紧紧抱着那份预算文件,像是抱着最后的护身符。

    陈默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里,目光平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孩。几天不见,她似乎更瘦了些,下巴尖得可怜,脸色也透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但那双眼睛……虽然依旧带着怯懦和不安,偶尔低垂时,却会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与这怯懦外表不符的冷静和……洞察力。

    在财务部,还习惯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苏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点头:习……习惯。谢谢陈少……给我机会。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机会

    陈默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还是……牢笼

    苏晚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抱着文件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默,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震惊和一丝被看穿的慌乱。

    陈默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幽深如寒潭,没有波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陈建业把你放在那里,是想让你看着我,还是想让你……替他看着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底下冰冷的利用和算计。

    苏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被赤裸裸揭穿的难堪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眼前这个男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我……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片沉默。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残蝶。

    看着她这副如同被剥光了所有防御、只剩下脆弱内核的模样,陈默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寒流,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份东西,

    他不再追问,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苏晚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份项目预算表,看出什么了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不解。

    南城新区,‘云顶’项目。

    陈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陈氏集团目前最大的资金窟窿。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当然知道这个项目!财务部最近所有的焦头烂额几乎都围绕着它!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里的文件,指尖划过那些被她用红笔在空白处标记出的、极其细微的疑点。

    材料成本虚报百分之十七点三,人工费用重复计算,分包合同存在明显的利益输送条款……

    陈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苏晚标记出的那些疑点上,甚至比她发现的更加具体、更加致命!还有,第三期工程款,提前支付给‘恒远建材’的那笔八千万,合同上的签字人……三个月前就因挪用公款被开除了。

    轰!

    苏晚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默,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确实发现了一些预算上的猫腻和成本异常,但绝不可能像陈默这样,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甚至连那份她根本没权限看到的、已经支付出去的工程款合同细节和签字人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他……他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如此详尽!

    仿佛看穿了她眼中的惊涛骇浪,陈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掌控一切的残酷弧线。

    很惊讶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你以为,陈建业为什么急着让你这个‘实习生’接触核心预算他是在赌。赌你的‘干净’,赌你的‘无知’,赌你能在那些老狐狸眼皮子底下,找出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挖的‘证据’。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光滑的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苏晚的瞳孔,直刺她灵魂深处。

    他在利用你,苏晚。利用你的困境,利用你的‘干净’,把你当成一把刀,一把用来捅向他那些盘踞在陈氏集团内部、疯狂吸血的‘蛀虫’的刀!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

    她抱着文件的手指冰凉刺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巨大的信息量和陈默那毫不留情的、赤裸裸的剖析,像一场冰冷的暴雨,瞬间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侥幸。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陈建业那看似善意的安排,背后隐藏着如此冰冷和恶毒的算计!他把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推到了集团内部最肮脏的利益旋涡中心!让她去直面那些盘根错节、心狠手辣的利益集团!一旦她真的挖出了什么,或者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灭顶之灾!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陈默静静地看着她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光芒破碎的模样,看着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微微摇晃的身体。那深不见底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那清脆的敲击声,像一记警钟,瞬间将苏晚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中惊醒。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陈默。

    那双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她。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磐石般的笃定。

    怕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苏晚下意识地想点头,想退缩,想逃离这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旋涡。但当她触及陈默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时,一股莫名的、微弱的力量,却从心底最深处挣扎着冒了出来。

    她想起了母亲躺在病床上苍白憔悴的脸,想起了那沓厚厚钞票带来的短暂喘息,想起了昏暗巷子里那只伸向她的、带着血腥味却无比有力的手……

    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苏晚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那剧烈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一丝。她看着陈默,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黑暗的眼睛,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草,在她绝望的心底疯狂滋生!

    与其做陈建业那把随时会被折断、用完即弃的刀……

    为什么不……做陈默的刀!

    这把刀,更锋利!更危险!但……也许握得更紧或者说……这把刀的主人,至少……明确地告诉她,前方是深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将那份被她攥得发皱的项目预算表,缓缓地、郑重地放在了陈默宽大的办公桌上。

    然后,她抬起头,迎向陈默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双曾经盛满怯懦和绝望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火焰。虽然依旧带着颤抖,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冷静!

    陈少,

    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断所有退路的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您需要……我做什么

    她没有问为什么是我,也没有问我会怎么样。她只是问,需要她做什么。

    那眼神,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终于亮出獠牙的幼兽,虽然稚嫩,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凶悍。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瞬间脱胎换骨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簇在绝望灰烬中重新点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火焰,深不见底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波动。

    那波动,像投入寒潭的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微澜,转瞬即逝。

    他缓缓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在那份摊开的预算表上,手指轻轻划过那些被红笔圈出的疑点,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

    把这份东西,原封不动,交给陈建业。

    苏晚的瞳孔猛地一缩!交……交给陈建业那岂不是……自投罗网把他指出的这些致命问题,交到那个利用她的人手里

    陈默抬起眼,迎向她震惊和不解的目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残酷玩味。

    然后,告诉他,

    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割开虚伪的表象,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真实,就说……是我让你查的。

    5

    冰冷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如同地狱恶魔的咀嚼。浓烟如同粘稠的、翻滚的墨汁,带着灼热刺鼻的焦糊味,汹涌地灌满了奢华却已沦为炼狱的陈家别墅客厅。水晶吊灯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折射出诡异跳动的红光。价值连城的古董家具在烈焰中呻吟、坍塌,化作焦黑的骨架。空气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烧红的刀片,灼烧着气管和肺部。

    陈默搂着苏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外。冰冷的防弹玻璃隔绝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高温,却隔绝不了那吞噬万物的火光,和里面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嚎。

    救命——!!阿旭!我的阿旭还在里面!陈默!你开门!开门啊!!救救你弟弟!求求你!妈求你了!!

    李美玲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被浓烟熏得漆黑,涕泪横流,头发散乱如同疯妇。她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指甲在光滑的表面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留下道道带血的抓痕。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绝望,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玻璃,试图用血肉之躯撞开这隔绝生死的屏障。

    咳……咳咳……妈……妈……

    陈旭虚弱痛苦的呻吟声从她身后传来。他被陈建业半拖半抱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毯上,离肆虐的火源只有几步之遥。那张曾经俊秀的脸庞被高温炙烤得通红起泡,氧气面罩早已不知去向,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恐怖的杂音和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喷溅出带着血沫的唾液。断裂的肋骨在胸腔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肺部被骨刺扎穿的伤口在高温和缺氧下如同被反复撕扯,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他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火焰,眼中只剩下对死亡的纯粹恐惧,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害怕而剧烈地抽搐着。

    陈建业同样狼狈不堪,昂贵的西装被火星燎出破洞,脸上沾满黑灰,头发被燎焦了一片。他死死抓着儿子的手臂,试图将他拖离火源,但陈旭沉重的身体和他自己吸入浓烟后的虚弱,让这一切徒劳无功。他抬起头,透过浓烟和扭曲的空气,目光死死地盯在窗外陈默那张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如同雕塑般冰冷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惯有的威严和掌控,只剩下被彻底剥夺一切的、如同困兽般的赤红暴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亲生儿子推入地狱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陈默!你这个畜生!逆子!!他是你弟弟!!我是你爸!!开门!!把门打开!!!

    陈建业的声音嘶哑破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充满了被背叛的疯狂和濒死的挣扎。他松开陈旭,踉跄着扑到玻璃前,和李美玲一起疯狂地拍打、撞击!拳头砸在厚重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手背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陈家……陈家完了!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这个魔鬼!你会遭报应的!!

    李美玲的哭嚎陡然拔高,充满了最恶毒的诅咒,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一同拖入火海。

    玻璃窗内,是人间炼狱,是垂死挣扎的诅咒和绝望。

    玻璃窗外,是冰冷的夜色,是陈默如同深渊般平静无波的眼眸。

    苏晚的身体在陈默的臂弯里微微颤抖着。尽管隔着玻璃,那灼热的气息、绝望的哭嚎、火焰吞噬一切的恐怖景象,依旧如同实质的冲击,狠狠撞进她的感官。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默的衣襟,指节泛白。火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映出里面复杂的情绪——有对眼前惨状的生理性恐惧,有对陈旭和李美玲刻骨恨意的感同身受,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以及……一种目睹罪有应得般的、带着血腥气的平静。

    陈默感受到了她的颤抖。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孩苍白的侧脸,火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阴影。他伸出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掉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抹烟灰。

    那粗糙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拂过她细腻的皮肤。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归属般的意味。

    乖,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稳,穿透玻璃内外的哭嚎和火焰的咆哮,清晰地传入苏晚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冷酷力量,消防员马上到。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火场中那两个疯狂拍打、面容扭曲的身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如同死神宣判般的弧度。

    等烧够半小时。

    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冰冷的话语,客厅中央那盏巨大的、摇摇欲坠的水晶吊灯,终于承受不住高温的炙烤和自身的重量,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带着无数碎裂的水晶和燃烧的装饰物,轰然砸落!

    啊——!!!

    阿旭——!!!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混合着巨大的坠落声和火焰爆燃的轰鸣,瞬间将李美玲和陈建业最后的挣扎和哭嚎彻底淹没!

    火光猛地蹿高,吞噬了吊灯坠落的位置,也吞噬了那两道绝望的身影。只有陈旭那如同破风箱般、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喘息声,还在火焰的噼啪声中隐约可闻,如同地狱传来的、最后的挽歌。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陈默的胸膛。那里传来的沉稳心跳和微凉的体温,成了这血腥炼狱中唯一的锚点。

    陈默搂紧了她,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熊熊烈焰和翻滚的浓烟,精准地锁定在火场深处。他看着陈建业在吊灯坠落的瞬间,本能地、用尽最后力气扑向陈旭,试图用身体去挡,却被飞溅的燃烧碎片狠狠砸中后背,发出沉闷的撞击和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两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布娃娃,一同滚入更汹涌的火海……看着李美玲在最后的绝望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徒劳地伸出手,指尖距离近在咫尺的玻璃,却永远无法触及……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大仇得报、尘埃落定的沉寂。

    前世,他被他们遗弃在冰冷的病房,听着窗外他们对陈旭的宠溺低语,在癌细胞的啃噬和刻骨的恨意中孤独死去。

    今生,他们在他面前,在亲手缔造的财富囚笼里,被烈焰焚尽,在绝望和诅咒中化为灰烬。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呜——呜——呜——

    刺耳的消防车警笛声,终于由远及近,撕破了死寂的夜空。红蓝闪烁的警灯穿透雨幕和浓烟,在别墅外的草坪上投下混乱的光影。

    消防水龙带着巨大的压力喷射而出,冰冷的水柱撞上燃烧的建筑,发出嗤嗤的巨响,蒸腾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水汽,与翻滚的黑烟交织缠绕,如同巨兽垂死的吐息。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高压水柱冲击下依旧顽强燃烧、却注定走向毁灭的华丽牢笼,搂着苏晚,转身,毫不犹豫地融入了冰冷的雨夜和闪烁的警灯光影之中。

    身后,是冲天烈焰,是警笛长鸣,是陈氏王朝最后的、凄厉的绝唱。

    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是刚刚停歇却又被火光染红的雨幕,是……未知的、属于他和她的前路。

    市中心私立医院,VIP产科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却被一种新生命降临的、温暖而洁净的气息所覆盖。窗外,晨曦微露,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代表生命律动的滴滴声。

    苏晚半躺在宽大舒适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被晨露洗过的星辰,盛满了初为人母的温柔、疲惫,还有一种劫后重生的、难以言喻的宁静。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身旁那个小小的、被包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婴儿身上。

    小家伙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粉嫩的小脸,稀疏柔软的胎发,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红润的小嘴微微嘟着,偶尔还无意识地咂巴一下,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他那么小,那么柔软,像一块刚刚出炉、散发着奶香的、最珍贵的珍宝。

    苏晚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碰了碰婴儿嫩得几乎透明的小手。那温热的、真实的触感,让她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温润的水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感和酸楚感交织着涌上心头。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雨夜,那条肮脏的小巷,想起了陈家别墅外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所有的苦难、恐惧、绝望,仿佛都在这个新生命安稳的呼吸声中,化作了遥远的背景。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陈默走了进来。他换下了那身染着硝烟和血腥气息的黑色外套,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冷硬的轮廓在晨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额角那道早已愈合、只留下淡淡痕迹的疤痕,此刻更像一枚象征胜利的勋章。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病床上那对母子身上。

    那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眸,在看到熟睡婴儿的瞬间,仿佛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一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温柔涟漪。那是一种从未在他眼中出现过的、带着生命重量的柔软。

    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去看孩子,而是先俯下身,目光落在苏晚脸上。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她略显疲惫的眼角,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询问。

    他睡了。

    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又充满了满足,她仰起脸,对陈默露出一个苍白却异常温柔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她整张脸,很乖。

    陈默的目光这才落向襁褓中的婴儿。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注视,小嘴又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小小的眉头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稚嫩的梦。

    一种极其陌生的、如同电流般酥麻的感觉,瞬间击中了陈默的心脏。那是一种超越了仇恨、超越了算计、超越了所有冰冷谋划的、最原始的生命链接所带来的震撼和……归属感。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婴儿粉嫩温热的脸颊。

    那柔软的、带着生命热度的触感,如同最纯净的暖流,瞬间沿着指尖的神经,汹涌地冲垮了他心底最后一道名为过去的冰封堤坝!

    前世冰冷的病房,消毒水的死寂,父母冷漠的背影,陈旭恶毒的耳语,癌细胞啃噬肺腑的剧痛,还有苏晚从天台坠落时那破碎绝望的眼神……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黑暗、痛苦、仇恨和绝望……

    在这一刻,在这温热的、真实的、象征着新生的触感面前——

    轰然崩塌!

    化作齑粉!

    灰飞烟灭!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汹涌澎湃的情绪。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深不见底、只余冰冷的寒潭,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波涛——有巨大的释然,有深沉的痛楚,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一种被彻底净化的、劫后余生的空茫……

    他弯下腰,极其轻柔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奶香的襁褓,连同里面承载着他和苏晚所有未来与希望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抱进了自己宽阔而坚实的臂弯里。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这熟悉而安全的怀抱,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奶猫般的嘤咛,小脑袋无意识地在父亲带着熟悉气息的臂弯里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陈默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婴儿散发着奶香的、柔软的发顶。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襁褓,一下,一下,沉稳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那心跳,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将前世今生所有的冰冷、仇恨、血腥和灰烬,都温柔地抚平、涤荡、净化。

    苏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曾经在雨夜中如同杀神降临、在火场外冷酷宣判的男人,此刻笨拙而珍重地抱着他们的孩子,眉宇间笼罩着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的脸颊,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幸福和圆满。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陈默抱着孩子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他的手温热而稳定。肌肤相触的瞬间,一种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之间传递,无需言语,所有的过往、挣扎、救赎和未来,都在这无声的触碰中交融、沉淀。

    阳光透过百叶窗,温暖地洒在这一家三口身上,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焕然一新,远处传来隐约的、充满生机的车流声和鸟鸣。

    新生。

    真正的、带着无限可能的新生。

    ---

    三个月后。

    陈氏集团总部顶层,曾经象征着陈建业无上权威的总裁办公室,如今已彻底改换了主人。冷硬的黑白灰被更具质感的深木色和低饱和度的金属线条取代,巨大的落地窗依旧俯瞰着整座城市,但窗外的阳光似乎都更加明亮通透。

    陈默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上是一件剪裁完美的深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刚刚签署完最后一份文件,将金色的钢笔随意搁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额角那道淡淡的疤痕在明亮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出来,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掌控力,如同休憩的雄狮。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穿着一身得体职业套裙的苏晚。她瘦了些,但气色很好,白皙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眼神沉静而明亮,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褪去了最初的怯懦和不安,沉淀出一种内在的韧性和从容。只是眉眼间,依稀还残留着一丝初为人母的温柔倦意。

    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陈董,

    苏晚走到办公桌前,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职业化的干练,将文件夹放在陈默面前,这是法务部那边送来的最终确认文件。关于‘旭日资本’对陈氏集团剩余不良资产包的收购协议,以及……陈建业先生和李美玲女士委托签署的股权彻底转让协议。所有条款都已核对无误,只等您签字生效。

    她的目光扫过文件夹封面上那几个冰冷的黑体字——股权转让最终确认书,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陈默拿起文件夹,并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温和。

    他们人呢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在城郊的疗养院。

    苏晚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汇报一项普通工作,陈建业先生背部和大面积烧伤,肺部感染反复,需要长期治疗和看护。李美玲女士……精神状况很不稳定,大部分时间需要药物维持。陈旭……

    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叹息,器官衰竭,靠仪器维持,医生说……没有醒来的可能了。

    病房里的疯狂诅咒,火场中的绝望哭嚎,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然而此刻提起,却如同在谈论几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疯狂,最终都被那场大火和冰冷的仪器,化作了无声的沉寂。

    陈默的手指在光滑的文件夹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厚厚的法律文件,密密麻麻的条款,最终指向一个核心——陈家仅存的价值,以及那象征着陈氏权柄的最后一点股份,被彻底剥离、清算、打包出售给了一家由陈默绝对控股的离岸资本公司——旭日资本。

    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最终落在签名页上。陈建业和李美玲的名字,歪歪扭扭地签在那里,笔迹虚浮无力,带着一种被彻底抽干灵魂的颓败感。旁边,是代理律师的公证签章。

    前世,他们剥夺了他的一切,将他像垃圾一样遗弃。

    今生,他亲手将他们最后的价值榨干,连名字都签在了彻底放弃的文书上。

    因果轮回,至此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却又无比清晰的句点。

    陈默拿起那支金色的钢笔。笔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冷芒。他没有任何犹豫,在文件末尾,属于收购方旭日资本授权代表的位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陈默。

    最后一笔落下,如同盖棺定论。

    他将签好的文件退回给苏晚。

    拿去归档。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晚接过文件,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冰凉的触感。她看着那个苍劲有力的签名,又抬头看向陈默。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的眼神深邃平静,如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后终于归于沉寂的深海。

    她知道,签下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家过往的一切荣耀、罪恶、恩怨情仇,都在这一刻,彻底成为了历史的灰烬。而他,陈默,真正地、完整地,站在了废墟之上,掌控着全新的未来。

    是,陈董。

    苏晚低声应道,收好文件,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晚停下脚步,转过身。

    陈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和专注。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苏晚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苏晚没有后退,只是平静地迎视着他。

    陈默伸出手,没有去拿文件,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苏晚微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指节有力,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其中。那是一种宣告,一种占有,一种无声的链接。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她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热和力量,仿佛能驱散所有来自过去的阴霾。

    晚上,

    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柔的沙哑,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的眼睛,回家吃饭。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只有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回家。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苏晚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想起了那个被晨光笼罩的病房,想起了婴儿安稳的睡颜,想起了那个笨拙却珍重的怀抱……所有的漂泊、无依、恐惧,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她看着陈默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有深渊般的冰冷,而是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的影子,带着全然的、不容错辨的归属。

    苏晚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清澈、温暖,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和满足。

    好。

    她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多的,是满满的、沉甸甸的幸福。

    她的手,在陈默宽厚温暖的掌心里,轻轻地、坚定地,回握了一下。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洒满整个空间,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了一层永恒而温暖的金色光晕。

    灰烬之上,终见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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