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6年7月,高三暑假/金龙盃首战「两好三坏,满球数!」裁判尖锐的嗓音撕裂球场的喧嚣,扩音器嗡嗡回荡,震得我心头一凛。
投手丘上的红土,被汗水浸sh的钉鞋磨得有些松动,掌心更是sh黏得几乎握不住球。
打击区上的身影有些模糊,加油声、呐喊声、还有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像一堵无形的墙,压得我喘不过气。
对手学校的实力并不突出,眼前的打者也称不上难缠。但从上一个打席开始,我的控球就像脱缰的野马,球路频频偏离捕手的手套,怎麽也找不回原本的手感。
第十五球,外角偏高——保送。
我深x1一口气,勉强压下自己心里的懊恼,但脚步还是有些僵。
教练没有喊暂停,只是站在休息区,双臂交叉地望着我。从这个角度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看得很清楚——我的节奏,已经被自己打乱了。
我盯着手中的球,突然有个念头窜了出来:我真的选对了吗?指尖传来的黏腻触感,让我想起半年前的那个午後……
半年多前,我主动找霍教练谈话。
那时是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午後,训练刚结束,我把脏兮兮的手套收好,走进办公室,连背都还没擦乾。
「教练,我想转练投手。」
霍正刚总教练一手捏着薄薄的成绩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缓缓放下正转着的原子笔,发出一声轻微的「喀哒」。
他抬起头,镜片後的眼神锐利而深沉,像要穿透我的灵魂。
「你,确定?」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我深x1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五秒。
那几秒钟,教练室里静得连时钟的秒针声都清晰可闻,我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仔细检视,每一个微小的念头都无所遁形。
我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开口解释。我知道,多说无益,唯有坚定的眼神才能传达我的决心。
终於,他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只淡淡地吐出一句:「那明天开始,你去牛棚报到。」
会做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冲动。
我知道自己的优势:打击能力还不错,臂力够,传球准。
但也清楚自己的缺陷:速度不快,守备范围小,球场判断也不够果断。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走职bang这条路,而以我的t能条件,野手这条路太窄了。
我需要一个可以被看见的位置。
投手,就是那个位置。
但这个想法一直是我心里的秘密。
直到高二那年,某次在b赛前的热身练习,我临时帮忙投了几球,霍教练在旁边盯了我几眼,什麽也没说。我却在那天晚上下了决定。
「专心点!」
耳边传来队友的吼声,把我从回忆拉了回来。
对,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场上,垒上有人,一出局。
我知道再失控下去,教练就会上来换人。
我捏紧手中的球,x1了一口气,看完捕手b的暗号,然後抬腿——
「啪!」
球出手的瞬间我就知道完了。
角度太低,偏离预定轨迹,直接砸在本垒前的红土上,弹起来被捕手艰难挡住。
垒上的跑者推进,满垒。
咬着牙,背对着观众席,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七月的太yan毒辣无b,但我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第一次正式以投手身份站上大赛的投手丘,我却投得这麽狼狈。
不知道观众席上教练现在是什麽表情,也不敢去看队友们的反应。
我只知道,在这片红土之上,我的脚已经像灌了铅。
我以为转型是冒险,但值得。
以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稳住自己。
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我,连呼x1都乱了。
满垒的局面,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罩住了我。
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指尖麻木得彷佛不属於自己,掌心却又sh滑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连呼x1都变得短促而紊乱,心脏一下一下地重重敲击着x腔,震得我喉咙发紧。
捕手的手套微微晃动,又是一个新的暗号。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站稳,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再一球……只要投出一个双杀打,只要解决这一个打者,我还能撑下去。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却连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抬腿,扭腰,甩臂——球脱手而出,钻进好球带。但随之而来的,是那声清脆而刺耳的击球声,像si神的宣告,击碎了我最後一丝希望。
&!
&子紮实地击中球心,发出一声爆竹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球带着强劲的旋转,划出一道白se的弧线,撕裂空气,飞越了内野防线,最终落在中外野的草地上,弹跳着滚向全垒打墙。
两名垒上的跑者奔回本垒,b数瞬间被超前。
我僵y地转过头,望着球飞出去的方向,内心彷佛被一根巨大的钉子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si寂。
教练终於喊了暂停。
我没有抬头,只听见脚步声从三垒侧的休息区靠近,教练站在我面前没说话,递出了手套。
「下来休息一下。」
我没有反驳,也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握住球,然後把它放进他手中。
回到休息区,我坐在最边边的位置,水壶摆在脚边,但喉咙乾到吞不下去。
我感受到有队友拍我肩膀,也听见有人小声说着「没事啦」、「第一场而已」,但那些声音离我好远,像隔着一道玻璃。
从没想过会是这种开场。
原本幻想过的,是三上三下、压制打线的快感,是被捕手b出赞的手势,是教练的点头、队友的呐喊——但现在,只剩下心跳声在耳朵里乱撞。
我闭上眼,脑中不断重播刚刚那球出手的瞬间。每个细节、每个动作,都在脑海中无限循环,像一场逃不出的恶梦。
明明已经练得够努力,甚至b迫自己做到完美,为什麽结果却如此不堪?那gu自我怀疑的声音,又开始在我心底叫嚣——我真的适合投手吗?还是我根本不该转型?
英陶工商最终在第八局被打爆,提前结束b赛。
我们输了,b数是9:1。
回到更衣室,一片沉默。
没有人大声讲话,甚至连平时闹得最凶的康佑泽和游智凯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毛巾擦过脸的声音、水壶掉落地板的声音,还有每个人心里无声的郁闷。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背对着其他人,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冰袋的左肩。那gu紧绷感,像是我给自己上的无形枷锁,勒得我难以动弹。
明明很想立刻回到牛棚,一颗一颗修正刚刚的失投,但我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怕别人问我怎麽了,怕面对那些其实没恶意、却会让我崩溃的安慰。
我一动不动坐着,彷佛只要别人没看见我,就能躲进自己世界里,逃过这一场自以为是的梦。
那晚回到宿舍,我一个人躲进厕所,开着水龙头,把脸埋进手掌。
水流声盖过外头的谈话,像是一层隔绝,让我终於能够松一口气。
然後,我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一种闷闷的、压抑到极致的崩溃。
像是把整整半年的努力、期待、压力和怀疑,全都压缩在那几分钟里释放出来。
我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因为我知道——如果被他们听见了,他们会更担心我。
真的不想再让谁失望了
早就知道,转型投手的决定不是大家都认同的。
霍教练虽然支持,但当初他沉默的那几秒,我永远忘不了。
那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可惜。
因为我本来,是个打击还不错的选手。
我低下头,紧紧攥着衣角,彷佛想把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存在,逃避那些无声的质疑。
「你昨晚也太早走了吧,球具袋都没收欸。」
游智凯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曲,一边把球袋扛到置物架上,语气还是那麽吊儿啷当,好像昨天的惨败只是一场梦。
「喂,王牌百辰,别再闷闷不乐啦!再这样下去,小心皱纹爬满脸!」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默默走到器材区,捡起自己乱丢的手套,回到角落开始绑鞋带。
康佑泽拿着检讨表,g着我的肩膀走过来,「喂,臭脸王,昨天那球别太放在心上啦,守备也有点问题。」他递给我一瓶冰水,朝我挤眉弄眼,「晚上烤r0u,我罩你!想吃什麽尽管点!」
「你也太自己扛了吧。」游智凯也凑过来,「哪次输球不是大家一起被电?再说,你好歹才刚转型没多久欸,这麽快就想当王牌喔?」
他那句话原本只是打趣,但我却像被什麽刺到,手指停在鞋带上。
「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转投手?」
我头也没抬地问,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自问,但空气瞬间安静了。
「欸,百辰——」
「不是,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你们怎麽看。」
这句话讲出口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在意。那并不是气话,也不是耍脾气,而是一种真的快撑不住的坦白。
过了几秒,齐绍风的声音从後方传来,带着一贯的轻松。
「喂,李大投手,别想太多啦。」他走到我旁边,语气却难得认真。「我没有觉得你不该转,只是没想到你会这麽快就想挑战这麽困难的位置。我们都知道你很拚,但当投手跟当野手,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你想爬这条路,我不会说你错……但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我没回答,只是低着头,觉得那句「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像把钉子一样,钉进心口。
「我知道你练很多。」齐绍风的语气软下来一点,「教练也知道,只是b起其他位置,投手是最容易被看见、也最容易被打趴的位置。
你要扛得住,不只是b赛,还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我有扛。」我终於抬起头,看着他们,「我有在努力。」
「我们知道啦。」康佑泽笑了笑,用拳头轻轻撞了我一下,「不然谁会每天早上六点跑去晨跑?你当我们眼瞎喔?」
游智凯也跟着点头,「对啊,你每天那麽拚,让我们其他人压力多大你知道吗?害我都不敢多睡五分钟了啦。」
他那句话一出口,气氛才终於轻松了一点,我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不过啊——」游智凯忽然语气一转,「你下次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会生气喔。」
「什麽眼神?」
「就那种……好像你一个人扛全世界的表情啦,很欠扁欸。」
我没回话,但那一瞬间,我真的松了口气。
当天练习结束後,我一个人多留了一下,在牛棚多投了几颗球。霍教练没有阻止,只是站在外头看着。
投到最後,我的手臂又开始有点酸。
蹲下来捡球时,听见霍教练开口:「你如果只是想证明自己,不用这麽辛苦。」
我站起身,望向他。
「我不是为了证明什麽,只是……觉得这是我该走的路。」
霍教练没有马上回话,只是点了点头,「那你要走,就走到底。别中途又怀疑自己。」
我没再说什麽,只是点头。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
也许,不是没有人支持我,只是我太怕别人否定我,以至於忘了去相信自己。
但内心深处,那种怀疑,仍像根倒刺,卡在我心里。
练习结束後,我一个人坐在牛棚旁边的长椅上,眼前是渐暗的天空,耳边是队友聊天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自己刚进球队的那年。
那时候,还是个打者。
记得第一次被排进先发,是在一场对上台北朝yan高中的友谊赛。
那场b赛的对手是他们的王牌投手,球速非常快,滑球更是像从桌边掉下来一样,几乎每个人都被三振。
站上打击区的时候,心跳得乱七八糟,手心全是汗,握着球bang的手甚至有点发抖。
那时才刚从国中升上来,还不太习惯木bang的手感。国中的铝bang就算没打中球心,也能靠弹力把球打出去,但木bang就不一样了,打偏一点,整只手臂都会被震到麻掉。
霍教练总说:「这才是真正的bang球。」我虽然明白,但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第一球是外角高的直球,差点没反应过来,好险有缩bang。第二球是滑球,从我x口的方向滑向外角,我强迫自己忍住没挥。
然後是第三球,还是滑球,但这次稍微浮了一点。我几乎是靠直觉出bang——那一下,球正中球心,发出「bang」的一声厚实悦耳的声响。
球像被ch0u出去一样,拉到左外野的空档,落地反弹撞上全垒打墙。
跑回休息区时,霍教练拍了我的肩膀,笑着说:「不错喔,小子有料。」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於被看见了。
後来整个高一,我陆续有几支关键安打。不是什麽惊天动地的成绩,但每次击出球心时的声音、队友的欢呼、教练看着打击成绩时点头的表情——那些都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是球队的一部分。
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能做到什麽,也从来不需要解释什麽。
可是现在,这条我选的路,好像处处都在问我:「你真的可以吗?」
从前,我用球bang帮助球队拿下分数,是一个能创造贡献的人。
现在,我站在投手丘上,却总怕自己会ga0砸一切。
那种差别,不是成绩上的数字,而是心理上的落差。
我好像失去了原本那个可以自信走进打击区的自己,换成了一个总在怀疑下一球会不会失控的人。
我知道这不是谁的错,也不是选错了路。
只是此时,我真的很怀念,那个曾经打出安打,回休息区时会被队友击掌欢呼的我。
那时的我,没有现在这麽多怀疑。
八月中的某个下午,霍教练把所有人召集到会议室。
霍教练一如既往地站在白板前,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他手边放着一叠崭新的球衣与背号卡,那张严肃的脸庞,让我们既敬畏又有点害怕,却也隐隐期待着什麽。「这次黑豹旗,我们选了二十四人。」
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每个人都不说话,只盯着那叠球衣。
「念到名字的,上来领球衣,然後站到右边。」
从第一个名字开始,队友们一个个被念出来。
「齐绍风。」
齐绍风站起来,像往常一样走得又帅又稳,接过自己的球衣时还轻声对教练说了声谢谢。旁边传来一阵小小的掌声和打趣声。
「康佑泽。」
「梁坤。」
「游智凯。」
那叠球衣越叠越薄,空气也越来越沉。
我坐在中间偏後的位置,手握在膝上,有点紧。每听到一个名字、看到一个队友起身、接过属於他的位置,我就越发感受到那个空缺似乎只属於我一个人。
一边是逐一被肯定的名字,一边是什麽都没有的沉默。
球衣一件件被拿走,白板前的人群慢慢聚集,我却还坐在原地,背微微挺着,但呼x1越来越浅。
最後一个名字念完。
我没动,也没人看我。
本来以为自己早就预料到这结果。
但真正坐在原地的那一刻,看到那群人穿上新球衣,肩膀上绣着队徽,站在一起、像一支真正的球队,而我却像只是个观众。
心里的那种失落,不是那种悲壮的大哭大闹,而是像一块闷热的石头,压得人透不过气。
我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只是有一点不平衡。
不甘心的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而这是我最後一次的黑豹旗了。
没有下次,没有「明年再来」。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当名字一个个被念出来,那种被世界静静排除在外的感觉还是狠狠地砸了下来。
就像是,在球场上拚命地跑了一整圈,最後终点的布条却被人悄悄收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满身汗,满身喘,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
我像一个被ch0u空了灵魂的木偶,僵y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x口空洞得彷佛破了一个大洞,冷风不断地灌进来,将我仅存的一丝热情也吹得乾乾净净。
也许b起单纯的难过,更难以承受的,是这种——我已经竭尽全力,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全部,却依然无法改变结果的无力感。
这不仅仅是对自己努力的否定,更是对自己价值的怀疑:我真的适合这条路吗?我真的有能力实现我的梦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