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哪怕不要偌大的端定公府,不要他的身份与权利,只要在她身边,就像倦鸟终于归巢,他就又有了家。回到端定公府,他环顾着屋子里的一切。
房间的布置仍与十年前无异,未有丝毫改动。因他特意交代过,所有家具、摆设,若有损伤,便参照之前的样式全新置办,哪怕是重金定制。
他当初只是想,奈儿若在天有灵,魂魄来看望他,一切未有变动,她就不会找不到家。
刚好奈儿的重生越过了这十年,她的记忆与认知都停留在十年前,这样的布置会让她更习惯。
对此他很欣慰,可同时又不知奈儿何时愿意再回来看看。
思索着当日发生的一切,他抚过枕边裴奈的旧衣。
指尖摩挲过的地方,像是尚有余温,常年冷到骤息的心也暖了暖。
墙角的大木箱里装着他这十五年补给奈儿的生辰礼物,本想在找到奈儿的遗骸后,当作陪葬品,随他和奈儿一同入葬。
他翻开盖板,望着里面的东西,未曾想过,有生之年,他竟还有机会送出。
只是不知,奈儿会否喜欢?
看着他为奈儿补做的马鞍,捏了捏垫子,总觉得和先帝赏赐的那副差距甚大。
只是千年古树玛拉的汁液过于稀少,之前那副罕见的女式马鞍无法复制,唯有暂用它代替。
想着十几年前裴奈就因他将马鞍送给别人,而与他怄气,喜悦便被忐忑淹没。
他很怕,怕奈儿生气,怕奈儿再次抛下他。
还能为奈儿做些什么呢?他怎么想,都觉得仍然不够。
望着空荡阒无的屋子,他缓缓走向房间里的梳妆台。
这是裴奈以前的梳妆台,他一直舍不得让人更换新的,因常有人维护修整,即使多年没人使用,也依旧如初。
他将她的首饰给她摆得整齐,裴奈很少用那些瓶瓶罐罐的妆粉和胭脂,首饰盒只零星放着一些发簪头饰,几乎都是随她嫁妆带来的。
她很少买戒指、手镯、耳坠之类的饰品,因说是影响她练武,行动不自如。
可却也是他的疏忽,哪怕是为她买来,放在百宝匣里看着,想必她的心情也是好的。
他便捉摸着该用库藏里的哪些宝石,为她打造珠宝。
冠冕、簪钗、镜梳、填珰、臂钏都要添些。
伴着这样的想法,直至入睡。
裴奈十年前离开后,他再也无法在夜里熄灯,身体的警觉战栗将他再次惊醒。
日日梦魇,他早已习惯,现下不过丑时。
正是夜深,府里只有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及下人们熟睡的呼吸声。
冷似铁的被衾,让他无法忍受地想去裴奈身边。
因此他孤身一人,不让任何人跟着,避开街上的巡逻队,在小路间穿梭,用轻功翻到唐府奈儿所住的院子,静静看着她的房门。
倾听着屋内她的呼吸,用丹道神炁悄悄触碰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存在。
不敢打扰她休息,便那样一站一夜。
哪怕她的屋外藏着他和萧鸣逸安排的暗卫,他也不觉尴尬。
第一百一十七章
顾瑾珩番外二
在他们误入朝阳地宫前,他偷偷亲了裴奈两次。
一次是在净觉神僧遇害当夜,奈儿为了次日方便行事,不打草惊蛇,便随他入住了端定公府。
他在夜里用元炁沿着她的经脉,替她疏散身体的疲惫,推动真气循环,助她睡得更加安稳。
望着她的睡颜,虽然看着陌生,却心知她就是自己的奈儿,越看越喜欢。
心里发痒难耐,确认她不会苏醒,便悄悄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半晌才分离。
次日清晨奈儿还疑惑问他:“昨夜可有人进过我的屋子?”
天真又可爱。
他答了“不曾”,奈儿竟也未多想,便将注意力转移到早膳上。
让他喜欢得想要将她抱住。
第二次是在去往南寺的路上,凌晨时他将厨子炒制的栗子一颗颗剥开,用布包好,又小心翼翼放回食盒。
想着让奈儿在路上垫个嘴,她的心情或会好一些。
看着奈儿将栗子送入口中后,因满足而微弯的眼角,他心中跌宕起伏,欣忭不已。
他想,日后他要学做很多菜肴,让奈儿都能尝到。
吃完栗子,奈儿又接受了他用丹道神炁替她疏通经络的提议,却不曾想奈儿的新身体这般不受力,片刻后她便昏睡过去。
又给了他机会,他便顺势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脸颊轻啄两口。
不舍地将她放倒,让她枕在自己腿上,继续用元炁为她助眠。
见过南寺的释明方丈后,萧鸣逸又在宫中遇刺,他和奈儿在地宫经历重重险境,死里逃生。
中了化骨水晕倒前,他本想着,奈儿要顾好她自己的安危,独自逃出后,再派人回地宫救他即可。
可他的奈儿竟是在打赢人偶后,以纤弱的身子,将他硬生生扛了出来。
几十里路,无食无水,不眠不休,强撑着寻到人烟,才堪堪倒下。
当他醒来,知道昏迷时发生的事,知道奈儿先一步驾马去了花云寨,准备随韩睿泽和裴家军旧部抵抗邬族铁骑。
别说一两日的时间差,哪怕支援迟上两个时辰,奈儿都可能会受俘......
不,她的性格不会允许自己受俘,只会以死相搏。
刻不容缓,他极为心焦,立刻下达出兵的命令,自己也带人赶往花云寨东北方百里外,三州驻军及西南边军的约定集合地。
途中的每晚他都夜不能寐。
他们规划好了军队最快的行进路线,不顾任何损失,将一切进程加快。
他知道队伍里有叛徒,会将他们的动向传递,他甚至也将此提前算进计划中,估算邬军的抵达时间。
尽管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可这一切不容有失,他还是怕。
怕奈儿受伤,怕她再次战死,怕看到她的鲜血。
心如崖际危石,高高悬起,不能安静。
直到开战后他们及时赶到,他一眼看到了万军中英姿飒爽、绝世无双的她,被困束折磨的心才终于落地。
可她第一时间竟是与韩睿泽相视而笑。
他干看着,唯能将醋意都报复在雷来翁的毒人身上。
战争结束后,他担心裴奈的伤势,立时赶了过去。
可奈儿根本不再需要他,与他不同,她是那般美好,身边从不缺少想要关爱照顾她的人。
也是这时他才明白,奈儿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她现在拥有广阔的天地,拥有自由与勇气,是他之前没有珍惜,因此将她弄丢。
但他不会放弃,奈儿从前为他做了很多,反过来,他有什么不可以?
十五年前,她让朝阳人都知道她爱慕顾家的哑巴庶子,十五年后,他也会让世人都知道他对奈儿情深至极、念念不忘。
韩睿泽将奈儿带去用了昼食,达奚安带奈儿去了寨外的高山上观景。
达奚安的心思彰明较著,还在皇宫大殿上公然求娶裴奈。
可他对此并不担忧,他有信心奈儿不会喜欢达奚安这样热情过度的追求者。
但他自己也不确定,奈儿还会不会再重新喜欢上他。
怎么追一个人,他没有经验,甚至无从请教,只能摸索着行事,希望自己不被奈儿嫌弃。
他在忙完所有公事后,在军厨的指导下为奈儿学做了一碗她爱吃的糖蒸酥酪。
想要留下看奈儿吃完,却被她拒绝,只好离开。
他睡在钟麟为他们安排的民宅里,因为裴家军旧部的叛徒还未找到,担心奈儿的安危,便在浅眠的同时将威压布在奈儿的住处周围。
夜半更阑时,被奈儿用掌心轻轻拍击威压而叫醒,是担心他睡不好吗?
他心里一暖,将威压短暂撤回,待奈儿回屋后,才再次放出,包裹着奈儿的住所,让他觉得安心。
重拾所爱的他,相较这十年,多了奕奕之感,像是终于有了活着的样子。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奈儿会重新接受他。
可第二日达奚尚乐提到了先帝赐给裴奈的那副马鞍,他确实慌了神。
这十年间,他曾经千百次为此后悔过,甚至想过去找现北境边军主将的夫人要回奈儿的马鞍。
可他知道,被人用过的东西,奈儿便不会再接受。
是啊,那本来是奈儿的东西,没人比奈儿更需要这副女式马鞍,她带兵奔袭动辄几百上千里路,该受了多少苦?
他曾因此自我折磨,可先后听到达奚安和韩睿泽的指责,听到韩睿泽那句:“你是没见过裴奈长途数百里,在马上有多痛苦!重新追求她?你也配!”
他依旧扛不住心防的崩塌。
他们先行离开后,他朝马厩走去。
看到奈儿马鞍上的破口,他止不住地想,牢固的皮革要摩擦多少次,才能磨损成这样?
奈儿的腿又该多疼?
一次次颠簸,女性胯骨狭窄,骑马上千里路,又有多伤骨头?
酸涩与内疚压得他几乎窒息,眼睛通红,仿佛霍江阴功在他自己身上开始崩塌,突然肩膀就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如今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资格再与韩睿泽和达奚安去争。
可那是他的裴奈啊,他怎么舍得?
为何当初会忽视这些,为何会让奈儿受了这么多苦?他答不上来。
甚至又和之前的十年间一样,想将自己的四肢百骸寸寸崩碎,以缓解这份愧疚与自责,以偿还裴奈的委屈与苦痛。
可他不敢,之前是想着等萧鸣逸位置坐得更稳一些,便折了自己的身子向裴奈赔罪,再去下面陪她。
现在却是怕极了身体再有残缺,如今的他本就不招裴奈喜欢,恐怕再无机会弥补。
怎么办才好?
他捂着胸口的荷包,荷包下的心脏痛得要撕裂开。
就算强撑着回到庆功宴,看着奈儿,他表面维持得很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完全没有了自信。
这样的他,怎配被奈儿再次选择?
因而,在议事厅听到韩睿泽要对奈儿表白心迹的事,他慌到了极致。
他不怕达奚安与他抢走奈儿,却不能不怕韩睿泽。
那是奈儿的青梅竹马,裴韩两家知根知底,韩睿泽太过了解奈儿,比失职的他都要了解,他们对彼此都有一种责任感。
何况韩睿泽苦等奈儿这么多年,用情不见得比他浅。
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韩睿泽都比他更加合适。
但他真的不甘心,想到奈儿从今以后会对着别人笑,会将曾经给他的所有温暖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再也不属于他,他几乎要发疯。
那是他人生全部的色彩与温度,是他漫长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只冀求她能给他一个机会。
不要再抛下他,让他在人世间流浪。
解决郭旻的事情后,他回军中营帐处理朝阳突发的急事,在底下人争执议论的间隙,他偶会分心,想裴奈的伤午后是否忘记换药?想晚上要学做什么膳食,能为奈儿补补身体?
外面狂风骤起,少时便是乌云密布。
萧瑟的冷雨如针倾洒,带来的酸苦感,映衬着他破败不被接受的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愧疚与宽宥
花云寨广场的庆功宴全然结束。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空中起了雾,弥漫飘扬,正雰霏。
鞠言的话终于讲完,让在场的所有人心绪难平。
郭旻仰天豪迈地笑了笑,“然也,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鞠言的很多话语一直在裴奈耳边回响,那些字眼敲着她心尖。
裴奈终于明白,为什么如今顾瑾珩手下主事的是鞠言和林省涛,而不是最早跟随他的......姬威和姜文陶。
她心中有堵滞异样,难以解消。
鞠言对他们说道:“如果不是韩将军一直坚持将夫人的埋骨地隐藏,以致爷无法与您共葬,想是他早已寻了短见,与您生生相错。在此事上,我等众臣,都该感谢韩将军。”
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带着嘲讽挖苦。
韩睿泽表情扭曲,脸上写满后悔,“你们早说啊,早说他找到裴奈遗骸就自杀,我会不告诉他吗?”
刚刚萱舞夫人的事鞠言只是一带而过,韩睿泽又皱眉反问道:“萱舞夫人是谁?”
“一个和我从前很像的女孩子,现在是朝阳城明月楼的女老板。我听过她弹琴,很好听。”裴奈解释道。
鞠言颔首,“她的面貌和夫人以前很相似,爷怎么能允许她流落烟花之地,便将明月楼买下赠予她,希望她顶着与夫人相似的容貌,可以活得更自由。何况爷想夫人想得要发疯,痛苦时看着她的脸,也能解那么一点相思之苦。但爷从未碰过她,夫人您别误会他。”
韩睿泽冷笑一声,又观察到裴奈的表情,五官便顿时僵住,“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裴奈心虚地点点头,“我现在好想去见见他......”
“你能不能争气一点啊?他以前怎么对你的?”韩睿泽咬咬牙,颇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裴奈眼角都耷拉下去,“但我确实误会他了,自相认以来,他没少被我冷嘲热讽责备,却从来没有解释过。”
“那他之前怎么不说?现在装什么无辜。”韩睿泽带着薄怒道。
鞠言不急不缓,替顾瑾珩争驳道:“因为爷始终觉得是他没有监管好手下,重用了叛国之徒,导致夫人惨死,他对夫人和牺牲的裴家军士兵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让夫人上战场时,爷有多无奈,醒来后知道夫人殉身的结果,他便有多痛苦。”
顾瑾珩是被人陷害,背叛裴家军非他本意。
何况近来顾瑾珩对她的态度,也让裴奈意识到,那五年他对她的疏淡与平常,想来确实是因为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听完这些年顾瑾珩的遭遇,裴奈越发心生怜惜。
重逢后,他一直在迟钝摸索着如何对她好。
想起他屡屡无措的眼神,裴奈垂下头,少顷便又问鞠言:“顾瑾珩此刻在何处?”
“爷此时,该是在寨外的主营处理事务。”鞠言答道。
裴奈也不夷犹,扭头便往议事厅外走去,像她初见顾瑾珩时那般执意。
“诶!”韩睿泽在她身后叫道,“外面下雨呢,伞、伞、伞!”
然而裴奈却步履不停。
韩睿泽瞪了鞠言一眼:“我就不应该让你们进寨,早知昨日就请你们离开。”语罢便去替裴奈找伞。
鞠言不动声色,未被激起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