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应该会有,但不太可能是你。”钟嵘揶揄他。裴云岘给了他的臂膀一拳,二人随即笑开。
裴云岘的目光移向高处,似是感慨,“如果有的话,好想看看他的天赋,他的样貌和性格是否和我相似?或许对我而言,这是浑树片最大的作用。”
“你之前说,复生的前提是没有血脉子嗣,那浑树片派不上用场了,你就期待儿子或孙子出个武学天才吧。”钟嵘实打实说道。
二人的画面在谈笑中结束。
然而钟嵘没能喝到裴云岘儿子的满月酒,他在几日后武功陷入瓶颈,经脉受堵,浑身痛苦难耐,几乎进入走火入魔之态。
为了身边人的安全起见,他独自进入深山之中,闭关修炼。
一年多以后,他的内力暂时稳定。
当他离开大山,回到白绮派时,整个门派空空荡荡,人去楼空。
他四处寻找妹妹的身影,有个扫洒仆役没有逃离,他从其口中得知,他走了太久,所有人都认为他没能跨过瓶颈,皆以为他已经遇难。
门派的两个堂主叛离,投靠了他们的宿敌江舟派。
他的妹妹被江舟派的少门主看上,被对方掳了去。
还听说,是因为江舟派的少门主即将与明岚派的二小姐结姻,可明岚派的二小姐无法生育,他们便将钟嵘的妹妹用做代孕的工具。
钟嵘赶去的当天,正是两个门派联姻的大喜之日。
可他打听到,他的妹妹已经因为难产而亡,至今数月有余。
对方硬生生割开了她的肚子,保小弃母,让他的妹妹惨死在生产之时。
钟嵘在山郊野外的孤山上,挖出了他妹妹的尸骸。
那一瞬间,他的血气翻涌而上,他抱着妹妹的尸体饮恨痛嚎。
怒火与哀恸交织,让他的内力经络一片混乱,原本未完全调整恢复的身体,在滔天的震怒下,彻底陷入疯魔。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样到了仇敌的婚宴现场。
但他却清楚地看到,自己对着人群,挥下了一掌又一掌。
天地变色,乌云蒸涌。
江舟派和明岚派的所有宗主、弟子尽数在场,也有不少外来的宾客。
他的掌风不再有从前的飘逸疏放,反而满带着终天之恨。
血仇忿怒填充他的全身,在每一滴血液中叫嚣,他的水云掌,竟在恨意之下,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威力。
掌风降落江舟派的整座山门,无人能够抵抗。
丧失了所有理智的他,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展开了一场无差别的屠杀,为他的妹妹报雠。
血肉横飞,万物支离破碎。
猩红黏腻的鲜血流汇成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淌下。
人的肢体和肉末遍布每个角落,一副地狱般的恐怖景象。
他在恍惚之间,听到了无数尖叫声、无尽的求饶声,以及穿插其间,许多孩提的哭声。
耳边仿佛是心魔在对他说:“凭什么他们活着?凭什么他们站在你妹妹的血泪之上嬉笑?他们全都该死,让他们为你妹妹陪葬!”
他虐杀了最该死的,当日大婚的新婚夫妇。
但他的理智仍然没有恢复,身体下意识去做了罪恶至极的事。
他在迷离惝恍时,内心想要阻止自己。
可是有声音在大脑另一端说着:“他是源头,是强占你妹妹的凶手留下的孽种。”
他无法控制自己,对着后院房间里,他妹妹产下的那个婴孩,拍下了杀掌。
或许那些参与迫害他妹妹的人,全都该死。
可当日婚宴,有很多被父母带来参宴的孩子,全都无一幸存。
过了许久,他再次醒来,终于恢复了意识。
当他眼前被无尽血色充斥,他才明白自己陷入疯魔之态后,做了什么。
愧疚与自责将他几乎压垮,他行尸走肉般穿着他身上那件血衣,一步一步走到妹妹埋尸的地方。
他抱着妹妹,走向白绮山,他们从前的家。
他在白绮山上将妹妹埋葬,跪在那里,不吃不喝,几天几夜。
他无处赎罪,无所依靠,自此孤苦。
直到很多人带着兵器冲上山。
江湖各宗间的关系交织错杂,那日血色婚宴还有很多其他门派的人受邀,均惨死在他的掌法之下。
那些死者的门派、亲友联合起来,势必要将他剿杀。
他内心本就充满了负罪感,不愿反抗,何况他已经几日不眠不休、未曾进水,他也无力反抗。
那些人将他拖到山门口,将他往死里虐打,宣泄着所有情绪。
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时,裴云岘穿着一身军装薄甲风尘仆仆地赶来,明显是刚从战场回来。
裴云岘用长枪将所有人打回去,拦在他身前。
“抱歉,我儿子满月酒后,我就被我父亲派去了西南边境,协助平息邻国叛乱,境外消息太闭塞,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你妹妹的事。”裴云岘用极其难过的语气同他说道。
钟嵘哑着嗓子,用虚弱不堪,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道:“云岘,我走火入魔......控制不了自己......我杀了他们婚宴上的所有人,包括很多孩子,也包括我妹妹的孩子。”
裴云岘还没来得及劝慰他,那些打急了眼的江湖人再次冲了上来。
裴云岘被所有人围攻。
对面不乏各派高手,他以一敌百,使裴家枪法,只身将他护住。
可他最终寡不敌众,在与两人白刃相接时,被一名使鬼爪的男子抓到空荡。
那人内力极强,单用黑青利爪便破开他的铠甲,从他后背掏入他的前胸。
其甲指间甚至还抹了剧毒。
裴云岘胸口被鬼爪掏穿,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钟嵘目眦尽裂,撑着残躯,抬掌将敌人推开。
可他的掌风不自由,也没有彻恨,加上他几乎伤残,只能将最近的一圈人不停地往后拍,造不成任何杀伤力。
在他们几乎绝望之际,远处传来浩荡的马啸蹄震声,裴家的大军抵达。
军队很快将闹事的所有江湖人士控制住。
随后全军朝着山口的方向下蹲行礼,闹事者亦被士兵们压着跪下。
威仪孔时的中年男子外披裘袍,内着一身尊华至极的黑金战甲,骑着一匹黑马,穿过跪伏的人群,朝他们而来。
天威赫赫,气逾霄汉,王者气度不显自出。
他的脸上毫无岁月应有的痕迹,黑金战甲下是掩盖不住的钢筋体魄。
深厚不可测的内力隐隐透出,便压得在场的人无法抬头。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中川神僧番外-今自由
钟嵘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身份。
天耀开国元帅,裴家军主帅——裴宏。
裴宏的寒眸扫过裴云岘的伤口,使鬼手的人感受到杀意,摆脱旁边的士兵,不顾一切朝黑马上的裴宏冲去。
裴宏身体未动,只抬起右手,顺着抽枪的一划。
只此一下,便相隔半场,将伤害裴云岘的高手斩杀,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裴云岘在这时竟还有力气忍着疼,脸色惨白地对钟嵘笑说道:“看吧,我若是有我父亲的一半实力,我们俩也不会这么惨了。”
上山围攻的人都被裴家军押走。
裴云岘的伤口被短暂包扎处理,但附近的医者能力有限,他被连夜送回朝阳城。
钟嵘跟着裴云岘他们同行,来到了裴府。
宫中太医院的人全都候在府里,第一时间为裴云岘救治,可是伤口离心脏太近,毒素已经渗入心脉,所有人都回天乏术。
钟嵘从白天等到夜里,裴云岘唤人将他叫了进去。
卧房里的人大多都已经散去,钟嵘看到床榻上几乎没有血色的裴云岘,眼泪不住淌下。
“为什么不用浑树片?我把我的浑树片给你......”钟嵘跪在榻边,就要将舌下的树片生生扯出。
裴云岘伸手拦住他,唇角竟还有淡淡的笑意:“刚刚在府里,有没有看到我的儿子?”
钟嵘茫然地点头。
裴云岘说着:“是不是丁大一点,走路憨憨的,像小团子一样?......如果我要用浑树片复生,他就得死。”
裴云岘拍了拍他的手,“你那个浑树片留着自己用吧。我知道你有负罪感,那你就去挽救更多的生命,做善事,把罪赎了。自我折磨,寻死觅活算怎么一回事?”
钟嵘将头垂下,痛苦令他几乎无法言语。
“对了,爹。”裴云岘对房间不远处站着的裴宏说道,“我和他打赌,我们的后代会不会有人,比现在的你还要强?”
裴宏“嗤”地轻笑一声。
钟嵘当时无法理解,裴家的人为何会将生死看得这样平淡?
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裴宏和裴云岘依旧在谈笑中稀疏平常地面对,自有一套心态,世事如闻风里风。
“我想让钟嵘替我们去看看。”裴云岘想象着那一天,对裴宏说道。
裴云岘又再次看向钟嵘,对他交待道:“好好活着,若你见到那位后代,看见他将裴家枪带上新的巅峰,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届时你也累积了足够多的功德,罪业已消,内心也再无负罪感,找到最初的你,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再见。”
钟嵘望着他的眼睛,吞下悲怆上涌的血水,对他承诺:“好。”
裴云岘在次日的下午病逝。
钟嵘在他离世后,便选择了剃度出家。
因为一日之内将两个宗派灭门,世人对他畏惧避远。
他的水云掌不再配得上那个自由的名字,人们将之重新命名为:万恨掌。
这个名字,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贴切。
他答应了裴云岘,要以十数倍去挽救生命,补偿自己在人世间犯下的罪孽,他便常年在各国间游历奔走。
有时帮老者、妇孺做些推车、犁地的小事,有时运气好,可以在恶徒和叛军手下,救出许多生命。
他也曾在路过时,击退流匪,护下整个村镇的人,更曾在两国交战后,战胜国即将屠城时,及时赶到,帮助整城的百姓逃出。
他的掌法在裴云岘死后便发生了变化,世人不曾认出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万恨掌。
人们将这种新的掌法,命名为:定光慈悲掌。
每当他的身躯老去,到了风烛残年,他就会联系一名罹患绝症、即将病逝的青年男子,将浑树片的情况说明,并将全副身家补贴给病者的家属。
得到对方同意后,等对方病逝,便将浑树片转移,由此替换身体。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早已百千倍还清了自己的罪孽,踏入佛门几百年,他将一切都看得平淡。
他与人世唯一的联系,与人情唯一的牵连,便是替裴云岘等到那位超越裴宏的后人,亲眼看看他,圆了裴云岘的梦。
当画面流转,裴奈透过钟嵘的记忆,看到她的父亲,年轻时的裴昊时,她的心绪大动。
那一日,钟嵘有事来寻裴昊。
在事情办完后,离别之时,裴昊最后同他说道:“钟老前辈,下一代的逐北枪传人,会是个女孩子。”
“女孩?倒是第一次有女子修习裴家枪。”钟嵘略微有些惊讶。
裴昊满脸带着骄傲,“嗯,我的女儿,裴奈。她才刚一岁,话都不会说,连路都走不稳,就抱着我的逐北枪不撒手,不给长枪就不吃不喝。我妻子身体也不好,不太会有其他孩子,既然我女儿这样争取,我们决定将逐北枪传授给她。”
“是吗?那她确实很特别。”钟嵘望了望天,随后笑着摆摆手,“等她长大,老衲会回来看看她,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个性?”
回忆至此结束。
裴奈耳边响起钟老前辈的声音,他是在对她说话,又更像是最后的嘱托。
“老衲虽然未曾亲眼见到你复生前的模样,但你的性格,同他极像,老衲每每见你,都只觉得,裴云岘仿在眼前。”
眼前重新映出裴云岘的画面,他习完长枪后,将茶水饮下,随后右手五指摊平,用小指和无名指内侧干净的地方,擦去了唇际的水痕。
裴奈心中再次一颤。
一样的动作,可裴云岘做起来,更加潇洒粗犷。
然后是她的笑容、裴云岘的笑容,长相不同,可笑里带着的包容与无畏,极为相似。
这便是血脉的力量吗?
“裴云岘很爱干净,老衲觉得你应该也是。浑树片老衲让鞠连丞用滚水烫洗,再用烈火烧过,才放入你的舌下,愿勿介意。”
裴奈心开始揪着,但眼前并非对话,她只能静静听着。
“老衲无法将数百年的武功传授于你,这是老衲唯一能让你看到的一些画面,也算是让你同他相见。”
钟老前辈对她笑了笑,“不要为老衲难过,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衲此生漂泊寻归,浪萍难驻,而今内心无疚,终得自由。”
接下来的一句话传入裴奈脑海,裴奈实打实地感受到热泪从她眼眶中流下。
钟老前辈最后对她说道:“老衲相信,你终会战胜越苍,因为......你是我们无数代人的骄傲。”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临麓源
裴奈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鞠连丞。
他神色里难得有些担忧,“你是裴奈吧?”
方才的记忆意识给予她的冲击太大,裴奈还有些没能回过神。
她撑手坐了起来,擦干昏睡中产生的泪痕,茫然道:“当然是我,为什么这么问?”
她看了下自己的手,仍然是明枝的身体。
鞠连丞指了指床边手帕上放着的一点浑树片残块,“你的浑树片。”
裴奈感应舌下,那里此刻有一块完整的浑树片,只是再次新生,根须扎得不牢,仍有些凸起。
“我按钟老前辈说的操作,生怕中间出现差错,醒来的是他,不是你。那样等西境攻入天耀了,我去地下见到我父亲,得被他扇死。”鞠连丞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够吐露他的压力。
裴奈瞥他,“可是你那时候不是已经死了吗?”
鞠连丞无语地翻她一眼。
小黄狗棍棍蹲在地上,对着她“汪”了一声,摇着尾巴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诶?棍棍也在这?”裴奈俯下身子摸摸它的脑袋。
鞠连丞颔首,“和我俩一起被大水冲下来了,如果不是它四处大喊,又循着声音和味道,把寻找我们的钟老前辈引来,我大概还能活着,你是肯定没了。”
“距离我们被冲走,过去几天了?”裴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