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身侧之人
霜降这日,宁清玥醒得格外早。窗棂上凝着薄薄一层白霜,在晨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却还是惊动了身侧之人。
"再睡会儿。"陆白闭着眼将她捞回怀里,嗓音里还带着未醒的慵懒。
他今日身上松木香更重些,是陆砚之惯用的熏香味道。
宁清玥戳了戳他锁骨:"说好今日去慈幼局看阿满的。"
陆白这才不情不愿地睁眼。
晨光透过纱帐,照得他左眼琥珀色如蜜,右眼金褐色似酒。
自双魂融合后,这双眼越发和谐,只在情绪波动时显出细微差别。
"我昨夜梦见你了。"他忽然说。
"嗯?"
"梦见你穿着嫁衣,在海棠树下等我。"他指尖绕着她一缕青丝,"我跑啊跑,却怎么也够不着。"
宁清玥心头一软。
这分明是陆砚之的记忆——他们成亲那日,他确实因军务迟了三个时辰。
"后来呢?"
"后来"陆白忽然翻身压住她,"我这样"
未尽的话语化作落在颈间的吻。
宁清玥笑着推他,却摸到他后背一道凸起的疤痕——那是玄阴子留下的箭伤。
指尖一顿,忽然被捉住手腕按在枕上。
"疤早不疼了。"他鼻尖蹭着她耳垂,"倒是夫人这双手"
晨间胡闹的结果是,二人到慈幼局时已近晌午。
阿满正在院中晒药材,见他们来了,小脸笑成一朵花:"清姨!陆叔!"
宁清玥弯腰抱孩子,却被陆白抢先一步。
他单手就把阿满举过头顶,孩子咯咯笑着去摸他异色的眼睛。
"陆叔的眼睛真好看!像像"
"像什么?"陆白挑眉。
"像清姨做的琥珀糕蘸了蜜!"
宁清玥噗嗤笑出声。陆白佯装恼怒地去挠阿满痒痒,孩子笑闹间碰翻了药篓。
她蹲下身帮忙收拾,忽然发现一味熟悉的药材——正是当年苏砚白教她认的琉璃草。
"阿满还记得这个?"
"记得!"孩子凑过来,小声道,"苏先生说,这是治梦魇的。"
宁清玥指尖一颤。
陆白不知何时已蹲在身侧,温热掌心覆上她手背:"想他了?"
这个"他",指的是苏砚白那部分魂魄。
宁清玥摇头,却见阿满突然指着陆白眼睛:"陆叔右眼颜色变浅了!"
阳光下细看,果然那金褐色淡了些,倒显出几分苏砚白特有的温润。
陆白自己也怔了怔,随即笑着揉乱阿满的头发:"小鬼头眼真尖。"
回府路上经过西市,宁清玥被家绸缎庄吸引了目光。
橱窗里摆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像极了七皇子赠陆白的那件衣裳料子。
"进去看看?"陆白顺着她视线问。
掌柜是个精明的妇人,见他们衣着不凡,立刻捧出压箱底的宝贝:
"夫人好眼力,这是江南新到的浮光锦,日光下能变三种颜色呢!"
宁清玥抚过光滑的缎面,忽然想起什么:"能做男子外衫么?"
"自然能!"掌柜眉开眼笑,"前儿七皇子府上的管事也来定了一匹"
话一出口就知失言,掌柜尴尬地住了嘴。宁清玥却笑了:"那就劳烦照七殿下的尺寸再做一套。"
她故意不看陆白瞬间眯起的眼睛,"要竹叶暗纹的。"
出了绸缎庄,陆白一直没说话。
直到路过糖铺,他突然进去买了包琥珀糕。
"给。"他板着脸递过来,"蘸蜜的。"
宁清玥咬了一口,突然踮脚将剩下半块塞进他嘴里。
陆白猝不及防被甜得皱眉,却在她抽身时扣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糖霜沾在唇间,引来路人善意的哄笑。
"酸死了。"她红着脸捶他。
"夫人自找的。"陆白理直气壮。
晚膳后下起了小雨。
宁清玥在书房整理陆砚之的旧物,忽然从《本草纲目》里掉出张花笺。
泛黄的纸上画着株海棠,题着"东风袅袅泛崇光"——是苏砚白的字迹。
"找什么呢?"
陆白端着药茶进来,见她对着花笺出神,凑近看了看:
"哦,这个。"语气稀松平常,"那年你生辰,我本想送海棠,又怕太唐突。"
宁清玥心头一跳:"你记得?"
"越来越清楚了。"他指着自己太阳穴,"像雾散后的湖面,倒映着两个人的记忆。"
雨声渐密,他们窝在窗边软榻上翻看旧物。陆白忽然从箱底找出个锦囊,倒出枚小巧的银铃铛。
"这是"
"你及笄礼那日戴的。"他指尖轻抚铃铛内壁,"我躲在人群里,看你笑一下,它就响一声。"
宁清玥怔住了。
那年她刚满十五,陆砚之远在边关,而苏砚白确实来观过礼。
可当时他站在最远的角落,怎会听见
"我偷摇了下树枝。"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得狡黠,"你回头时,我差点从墙上栽下去。"
雨打窗棂的声音忽然远了。
宁清玥望着眼前人,恍惚看见两个少年身影重叠——一个是翻墙的锦衣小公子,一个是偷笑的青衫少年郎。
"陆白。"她轻声唤这个新名字,"你究竟是谁多一点?"
"重要么?"他低头吻她眉心,"横竖都是你的人。"
夜深时雨停了。
宁清玥从浴房出来,发现陆白正在院中那株海棠下挖着什么。
月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左眼映着星河,右眼盛着灯火。
"藏什么呢?"她披衣走近。
"女儿红。"陆白从土里抱出个小酒坛,"砚之埋的,说等娶你时喝。"
坛口泥封已有些松动,揭开来酒香扑鼻。
宁清玥就着他手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
陆白大笑,就着她唇印又饮一口,俯身渡给她。
"还辣么?"
"辣。"
唇齿交缠间,酒香混着海棠香。
宁清玥迷迷糊糊地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味道——带着经年的醇厚,又透着新酿的甘冽。
次日清晨,七皇子府上送来请帖。
萧景琰在城东梅园设了赏雪宴,特意注明"携眷同往"。
"要穿新做的浮光锦去么?"宁清玥故意问。
陆白正在给她画眉,闻言笔尖一顿:"夫人说穿什么就穿什么。"
"那件雨过天青色"
眉笔突然歪了。宁清玥从铜镜里看见他抿紧的唇线,憋笑憋得肩头发颤。
"罢了。"她转身环住他腰,"还是穿你喜欢的藕荷色。"
陆白脸色这才多云转晴。
他搁下眉笔,从妆奁深处取出支金镶玉的步摇——正是成亲时陆砚之送的那支,断掉的流苏已经修好。
"我找遍长安才配齐这些米珠。"
他小心翼翼为她簪上,"那日你戴着它站在喜堂,我连交杯酒都端不稳"
宁清玥忽然鼻酸。
这些记忆碎片像散落的珍珠,如今被时光的丝线一一串起。
她仰头吻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尝到淡淡的青盐味——这是苏砚白晨起的习惯。
梅园积雪未化。
萧景琰见他们来了,远远就迎上来。
他今日着了件月白狐裘,与陆白的靛青大氅相映成趣。
"陆兄这衣裳"
"内子挑的。"陆白截住话头,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萧景琰了然一笑,转而引他们去看新开的绿萼梅。
宁清玥走在两个男人中间,听他们谈论边关新送来的战马,恍惚又回到陆砚之还在的那些年。
"夫人尝尝这个。"萧景琰忽然递来盏蜜酿,"用你喜欢的桂花调的。"
陆白刚要伸手,七皇子却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盏:"陆兄的在这——加了枇杷膏,润肺。"
赏雪宴散时,萧景琰亲自送他们到马车前。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卷画轴:"给阿满的,《百草图谱》。"
宁清玥展开一看,竟是苏砚白的手笔。
每味药材旁都仔细标注了性味功效,笔迹清隽如人。
"殿下"
"物归原主。"萧景琰笑着后退一步,"天冷,快上车吧。"
马车驶出很远,宁清玥还回头望着梅园方向。
陆白忽然捏她耳垂:"舍不得?"
"我在想"她靠回他肩头,"殿下这些年,该有多孤单。"
陆白沉默片刻,忽然掀开车帘吩咐车夫改道。
马车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慈幼局后门。
"来这做什呀!"
话未说完就被抱下车。陆白熟门熟路地翻墙进院,从里面打开门锁。
宁清玥跟进去,发现他径直走向厨房,开始翻箱倒柜。
"你"
"景琰小时候最爱偷吃这儿的枣泥糕。"陆白找出袋面粉,"有回吃撑了,还是我背他去看的大夫。"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着他沾满面粉的衣袖。
宁清玥看着他揉面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这是陆砚之的记忆,却在苏砚白手中重现。
"我来和面,你调馅。"她挽起袖子,"阿满说枣子要先去核"
三更梆子响时,一碟热腾腾的枣泥糕出了笼。
陆白用食盒装好,又写了张字条压在底下。
"现在送?"宁清玥惊讶道。
"嗯。"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放在梅园角门,他明日练剑时会发现。"
回府的马车上,宁清玥昏昏欲睡。
朦胧间感觉有人为她拢了拢斗篷,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她勉强睁眼,看见陆白正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异色双瞳映着万家灯火。
这一刻,她忽然懂得了幸福的真意——不是惊天动地,而是有人愿在深夜为你做一碟枣泥糕,记得你所有喜好,也包容你偶尔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