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初章
沈家嫡女玉阑及笄这年，
府中新栽的玉兰树还未过檐角。
暮春的湿气凝在十二重湘绣帘栊上，
将绣线浸得发粘。
湘绣帘栊内，
她正跪坐在青玉案前抄《女则》。
蝉翼般轻薄的宣纸上，
墨痕总被湘绣帘纱晃碎的光影搅乱。
十八岁的侍卫裴照奉命值守西厢月门，
腰甲与剑鞘碰撞声比蝉鸣更锋利。
他刻意背对轩窗，
却总在风起时，
侧耳细听她低声念读书中字句的颤音，
掌心剑穗上的同心结磨得发烫。
而这同心结剑穗是玉阑小姐送他的。
忽然，她眉头紧蹙。
她望向了不远处梳妆桌上的菱花镜，
菱花镜中，
她的脖颈上戴着的嵌宝金项圈，
是及笄那日父亲赠的，
她忽然觉得上面的孔雀蓝珐琅掐丝
像极了毒蛇的鳞片。
姑娘，三皇子府又送来十斛合浦珠。
碧梧捧着螺钿漆盒进来时，
正看见自家小姐扯散了发髻。
青玉梳砸在铜镜上裂成两半，
惊得檐下白翎雀扑棱棱乱飞离去。
沈玉阑抓起案头那枝晨露未晞的白玉兰，
指尖掐进鹅黄蕊心，
倾慕白玉兰
上月醉仙楼抬出去的姑娘，
鬓边不也簪着玉兰绢花
花汁顺着葱管似的指甲往下淌，
染脏了袖口绣的缠枝纹。
她忽地想起那日隔着马车纱帘，
看见三皇子用金错刀挑开歌姬衣襟，
刀尖上映射着的纹身图样，
正是这样的白花瓣。
沈玉阑盯着案上那枝新折的白玉兰。
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像极了她昨夜哭肿的眼睑。
姑娘仔细手疼。
贴身丫鬟碧梧捧着缠枝莲纹铜盆进来，
见她又开始撕扯花瓣，
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可是御赐的婚事......
御赐
玉阑冷笑一声，
葱白指尖掐进柔嫩花萼，
父亲明知三皇子府里抬出过三具侍妾尸首，还要将我当作贡品献上！
最后一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
她突然发狠扯断整条花枝。
淡黄花汁顺着指缝滴落在月白裙裾上，
洇出点点污痕。
碧梧慌忙去取帕子，
却见自家姑娘抓起案头银剪，
竟将浸透花汁的丝帕按在青玉镇纸下绞碎。蝉翼纱的窗棂滤进细碎光斑，
照得她腕间翡翠镯子泛起冷光，
倒像是给这双行凶的手套了层刑枷。
帘外传来规律的金属轻响。
裴照今日值守西厢月门。
玄铁剑鞘每隔三息便轻叩石柱，
惊得攀在石柱上的碧色凤蝶簌簌乱颤，
难辨东西。
自半月前撞见小姐绞帕，
他便发现这声音能止住珠帘内的啜泣
——就像在边关时，用箭啸声安抚受惊的战马。
可今日不同。
帘后传来裂帛声，混着花枝折断的脆响，
竟与他剑鞘的节奏隐隐相和。
裴照无奈。
裴照的指腹无意识摩挲过剑柄缠着的
褪色发带，
那是去岁上元节后，
从乞儿堆里用银钱换回来的绀青绸。
当时少女戴着幂篱，
可递出丝帕时袖口滑落的翡翠镯，
分明与此刻帘内晃动的冷光一模一样。
隔着十二道帘纱，他看见少女青丝散乱地铺在杏色锦衣上，
发间玉兰绢花斜插着将坠未坠。
她正用银剪铰着一方丝帕，碎帛随着动作纷纷扬扬，恍若是窗外飘落的玉兰。
突然有瓣白花飘到了他肩上，
带着被揉碎的淡香。
看来确实是玉兰。
他气息陡然凝滞。
此刻肩头花瓣轻得像片羽毛，
拂过侍卫服时，
竟让他想起小姐及笄那日，
金篦划过云鬓的微光。
帘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一只采蜜的蜂子误闯纱帐，
惊得玉阑踉跄后退。
腰间的禁步璎珞撞上身后多宝阁里的
青瓷药罐，
满地碎瓷映着粼粼珠光，
像往地上撒了把星子。
她慌忙去拾桌上掉落帘外的《女诫》，
却因帘外伸来的手定住动作。
裴照的藤编护腕卡在第三重帘间，
细密针脚的绣线擦过他腕上旧疤。
隔着暗香浮动的帘纱，
少女耳后那粒朱砂痣在凌乱青丝间若隐若现，让他想起边关血夜里最后熄灭的烽火。
小姐当心。
他迅速收回手，
微晃的同心结剑穗却勾住玉阑的视线。
微风送来了剑穗上的气味，
是杜衡香的清苦。
玉阑抬头时，
正撞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话，
青年侍卫的眉骨生得极高，
垂落的睫毛在冷白面容上投下阴翳。
把那双总垂着的眸子藏得更深。
她想起去岁冬夜撞见他在角门烧纸，
火光舔舐过的下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火星子溅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烫出几点梅花似的疤。
浮尘在光束里打着旋儿，
裹着玉兰香往人鼻腔里钻。
裴照突然单膝跪地，用剑柄挑起那片沾了花汁又沾上药汁的碎帕：属下这就唤人......
你带我走吧。
轻飘飘五个字，惊得碧梧捂嘴，四下张望。
玉阑看着青年猛然僵直的脊背，
自己也被脱口而出的话吓住。
可那些在深夜里发酵的恐惧，
此刻混着玉兰香气直往眼眶涌：三皇子在醉仙楼打死歌姬那日，你也在场对不对
少女嗓音裹着蜜渍梅子般的酸涩。
廊下风突然急了，
卷着花瓣扑进湘帘。
有片玉兰沾在青年的护腕上，
白得刺眼。
玉阑扶着案几起身，
翡翠禁步撞出细碎清响：父亲书房有幅《塞外风雪图》，你每次值守经过都要多看两眼——裴侍卫，你甘心一辈子做困在珠帘外的看门犬吗
你听见了是不是她猛地攥住剪子，冰凉的铁质把手硌得掌心发痛，父亲要将我许给那个残暴的纨绔子弟，你却在这里默不作声！
裴照喉结滑动。他看见少女粉色的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像极了被强行剥开的白玉兰苞。
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竟是咬破了舌尖。
小姐身体不适，属下这就去请医女。
你带我走。
轻飘飘四个字却让裴照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旧疤突突跳动
——那是三年前为了从山寺外劫道的土匪手中救回玉阑小姐，生生挨的短刀棍棒。
此刻那些血与火却在少女含泪的眸子里复燃，烧得他藤甲下的中衣尽湿。
玉阑看着玄甲侍卫的喉结上下滚动，
却又不发一词。
像极了父亲书房
那架卡死的西洋自鸣钟摆锤。
她忽然掀开帘子，
禁步璎珞撞碎了凝滞的光阴：三皇子在酒楼拿活人当筹子那日，你我就在雅间隔壁。那些惨叫，你当真没听见
裴照单膝跪地，却见裙摆上绣的玉兰缠枝纹在轻颤，仿佛昨夜被暴雨打湿的真花。
小姐的《女诫》还差六卷。
他奉还书册的手稳得像在呈递军报，
明日卯时二刻，相爷要查。
玉阑看着青年被暮色镀上金边的侧脸，
此刻竟显出几分慈悲相。
不对！分明冷漠如铁！
最后一缕余晖掠过眉锋，
在裴照眼底燃起幽火。
他突然以剑拄地起身。
玉阑被笼在他的阴影里，
看清他额上的青筋在抽动，
像条挣命的蜈蚣。
檐角铜铃惊起晚归的雀，
扑棱棱撞碎一庭院的暮光残晖。
2
女诫与绢花
裴照记得前些时日，
夫人让小姐学习《女诫》。
那日春雨连绵，
缠着沈府檐角的嘲风脊兽，
将十二重湘绣帘栊浸出深浅不一的青痕。
玉阑跪坐在青玉案前，
狼毫笔尖悬在《女诫》最后一划，
却忽然被扑进轩窗的雨珠啄散了墨。
小姐仔细染了寒气。
碧梧正要合窗，
却见自家姑娘怔怔望着廊下。
身着藤甲的身影正在雨幕中翻腾，
剑光绞碎漫天银线，恍若鹰爪扯断璎珞。
裴照今日未束护腕。
雨水顺着小臂肌肉蜿蜒而下，
漫过腕间那道三寸长的旧疤，
倒像是给狰狞的伤痕镀了层釉。
玉阑忽然想起三年前慈云寺劫道那日，
这双手如何劈开泼天血雨，将浑身染透鲜血的她从匪堆里刨出来的。
誊抄《女诫》需焚柏子香静心。
碧梧点燃错金箔山炉，青烟刚攀上纱帘，便被剑气劈作两段。
玉阑的笔尖重重戳在宣纸上。
墨汁在贞静清闲的闲字上晕成黑斑，
倒像极了裴照藤甲上的箭簇痕。
她赌气般扯过新纸，却见窗外剑风忽然调转方向，卷着雨珠直扑案头。
呀！她慌忙去护案上文稿，袖口缠枝莲纹已被雨水洇成墨菊。
最要命的是行己有耻的耻字，最后一捺被水迹泡涨，竟没了形状。
轻微的藤甲摩擦声混杂着雨水滴落的声音停在帘外。
裴照的气息带着雨水的腥，混着铁锈味漫进帘栊：属下失职。
玉阑盯着宣纸上畸形的字迹，
忽然觉得耳后发烫。
那处朱砂痣昨夜被金篦划伤，
此刻在湿气里隐隐作痛，
像极了裴照救她那日抵在颈侧的刀尖。
帕子。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你弄湿了我的抄本。
青年侍卫的身影在帘外凝固成石青色山峦。
半晌，一方素帕从湘帘底部缓缓推入，边缘整得像军营里的被褥。
玉阑伸手去接，
指尖触到帕子的瞬间反应过来
——竟是温的。
雨声忽然远了。
她捏着犹带体温的帕子，
忽然明白这是被他揣在胸甲里烘干的。
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
却见帘外的人抓起半截湿透的袖管拧水。
旧疤在雨水中泡得发白，边缘翻起泡胀的皮肉，像极了被揉烂的玉兰瓣。
玉阑想起那日匪徒的短刀如何扎进这手腕，
而裴照的血怎样在她朦胧的泪眼注视下，不住的流淌着。
当时少年侍卫将她藏在破庙供桌下，自己握着断剑守在庙前，
剩下的追兵是那匪寨里的孩童，他们手中只剩棍棒，
他背对着门站立守卫，后背被棍棒砸得血肉模糊也不肯退半步。
一直撑到官府的衙役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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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伤...她下意识去掀帘子，翡翠镯子从袖间显现。
裴照猛然倒退撞上廊柱，
横剑击碎雨幕，惊飞梁间避雨的燕群。
而玉阑从晃动的帘隙间瞥见他紧抿的唇，血色尽失，
倒像是被人抽了筋骨。
已愈。沙哑嗓音混着咳喘，他反手将袖管扯到肘间，动作狠得像在剥离皮肉，小姐莫看，脏。
玉阑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来这道疤总缠在她梦里，
有时化作白绫勒颈，有时变作金错刀挑开衣襟。
令她心下自责，亦心生幻梦。
此刻它却在春雨里鲜活起来，蜿蜒如月老被剪断的红线。
她突然抓起案上《女诫》按在胸前。
细麻纸页隔着软烟罗襦裙，压不住擂鼓般的心跳。
碧梧惊呼着来扶，
裴照回眸，却见小姐发间玉簪斜插欲坠，露出耳后那粒朱砂痣红得妖异。
于是他的剑哐当落地。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藤甲上，敲出恼人般的浊音。
那道疤在雨水中竟渐渐泛红。
好似他涨红的冷白脸庞。
他忽然垂首，单膝跪地，
拾剑的姿势像在捡拾碎玉：夫人吩咐了，申时三刻查验功课。
玉阑看着雨水在青砖上汇成溪流，卷着零落玉兰瓣往廊下淌。
她忽然将染坏的宣纸团成球掷出去，正砸中青年肩甲：好个忠仆！那你便去告诉母亲，她女儿今日破了女诫第四则——动静有法！
纸团在甲衣上弹开，露出里头洇湿的字迹。
裴照盯着那团褶皱，忽然想起去岁除夕宴，
坐在王府正厅的她让碧梧递给他的字条，让他呈上她精心准备的礼物箱笼。
可他只能喉结滚动，吐出一句，
属下告退。
他的身份，不容肖想小姐。
就免了叙旧的言语罢，小姐不一定记得那随手的字笺。
大概是在三年前的夏夜里，
他开始这样警醒自己。
那时，三伏的雷劈开云层时还捎带甜腥气。
小姐刚受夫人的训斥回来，
呼喊碧梧，无人回应，
于是她便自己去关窗。
她踮脚去够雕花槅扇的瞬间，雪青广袖滑落肘间，露出缠着绫带的细腕。
碧梧回来望见了，正准备快步过去阻止。
小姐当心！
碧梧进屋来时，正看见自家姑娘踉跄后退。
案头青瓷盏被袖风扫落，苦香泼天漫地，直往十二重湘绣帘栊外钻。
而裴照是在药香触到鼻尖时动的。
护腕撞开帘纱的动作快过西戎箭矢，悄无声息。
接住瓷盏那瞬，他看清少女罗袜上淡青药渍正沿着金缕鞋纹洇开——像极了在枝头刚结的青梅。
烫着没这话滚到唇边又咽成锈味吞下。
他隔着重纱瞥见玉阑耳坠晃了一下，
嵌着东珠的银掐丝钩子勾缠上了青丝，
好似草原上中了绊马索的白驹。
玉阑倒退时踩裂了裙裾。
石榴裙下露出月白绫袜，
都是这袜子的错！
她正气的解下绫袜扔到一边，
脚踝处淡青血管在烛火下仿若琉璃上的冰裂纹。
裴照垂眸，将瓷盏抵还帘缝，护腕上还沾着碾碎的玉兰瓣。
她看着这双手，忽然记起这双手三日前刚缚住过偷窥她的登徒子。
退下吧。她故意将药盏扫到案沿，褐汁顺着紫檀木纹往下淌，横竖是治不好心病的药。
他单膝跪地收拾残局，却见一支玉兰绢花正静静躺在案脚阴影里，花瓣上金丝绣的脉络在明明灭灭。
此时惊雷炸响，玉阑正同碧梧说话。
青年侍卫则退至廊下。
子时的更漏像泡在雨水里。
裴照握着半湿的剑穗穿过游廊，玛瑙珠子在掌心硌出红印。
绢花还在原处。
他沉默了几息，仍是伸出了手。
手指穿过帘隙的刹那，
仿佛拂过了少女的脸颊。
而此时的玉阑，寝衣滑落肩头。
她在梦中翻身，缠枝莲纹的锦被被踢开半幅，露出她颈间杏红肚兜系带。
雨声忽然粘稠起来。
他仿佛看见他家小姐端坐案前，眼含怒意的盯着他，胸膛正随脉搏微微起伏。
那日在破庙为她包扎伤口时，他才发现，眼前少女的身形曾经是未抽条的柳枝，如今却是身形丰润。
可一眨眼，眼前只是无人使用的案桌。
只有玉兰绢花静静躺在桌脚边。
于是他修长的手指抚上了绢花。
绢花被体温烘得微暖。
裴照将它揣入怀中时，屏风后的玉阑说话了。
唔...疼...
裴照瞳孔骤缩，身形僵硬。
几息之后，才明白这是他家小姐说梦话了。
这梦呓惊得他倒退半步。
这倒是第一次知道，他不由得失笑。
雨泼天浇下。而那支沾了药渍的绢花在胸前发烫，恍若塞外狼烟里永不熄灭的烽火。
他抚过怀中绢花的金丝绣线。
从此心中种下了妄念。
3
秋千缠
重阳的日头将朱漆的秋千架晒出松脂香，金丝楠木横梁上缠绕的紫藤却似它生出的獠牙。
沈玉阑作为丞相的女眷，受邀前往宫中参加重阳宴。
却正巧被三皇子给缠上了。
她攥着秋千旁的彩绳后退半步，
看着三皇子用戴着镶玉扳指的手指握住秋千索：阑儿是不是喜爱荡秋千这秋千荡得高些，才能看得到宫墙外的景色嘛。
鎏金翟鸟纹的裙裾扫过青砖，她腰间翡翠禁步撞出乱音。
三皇子指腹摩挲过的绳索在她掌心渗着粘腻。
她被迫迎合对方的恶趣味，去做这个尝试。
三皇子却绕至她身后。
殿下自重。玉阑仰头避开他喷着酒气的唇，发间花钗划过藤蔓，
臣女该去给太后献菊酒了。
三皇子突然大笑，玄色蟠龙纹的袖口扫落满架的金菊装饰。
他抬脚踩住她曳地的裙摆，
用靴履碾着裙摆的绣线：沈相没教你么秋千要荡到最高处——
尾音被利刃破空声斩断。
裴照的剑是裹着血来的。
玄铁剑鞘击碎三皇子腰间玉佩时，飞溅的翡翠渣滓擦过玉阑耳垂。
她看着青年侍卫被四名禁军缠住，藤甲上新增的刀痕正往外渗着朱砂色。
她想起了今晨进宫后，裴照就被太监引开，去了另一个地方。
裴侍卫来得巧。
早听闻沈相给自己女儿找了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从小青梅竹马的一块长大。
三皇子欺身而来，靴尖抵住玉阑腿间，不如让你这忠仆瞧瞧，主子是怎么快活的...
她再次嘴上搬出了礼义廉耻那些话来婉拒，
知道这厮完全不听，
身体则开始不断的避让挣扎。
挣扎中，秋千架倾斜，她栽向了藤蔓丛，
却见玄色身影如离弦箭般破开重围。
闭眼。
裴照的气息混着铁锈味将她笼罩。
玉阑在眩晕中听见剑刃斩断藤蔓的裂帛声，
那些带刺的枝条被他的藤甲压住，少数的藤蔓进了藤甲缝隙。
裴照发出了低沉的闷哼声。
她忽然发觉这臂膀与三年前的匪窝中没有什么不同，但胸膛却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孩童时的少年单薄的胸膛能数清肋骨，如今却硬得像堵浸透血的城墙。
好得很！
三皇子的冷笑从头顶压下：好个忠犬救主！只是不知沈小姐成为我的妃子后，还能不能看到这只忠犬...
意图行...
三皇子的话语被七皇子打断，
皇兄，你这里是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了这么热闹啊。
他在一旁，已不知看了多久的戏。
前些日子的事情还没解决，你可得悠着点啊。
青年侍卫在此刻松手，单膝跪地捧上碎裂的玉佩：惊扰贵人，臣万死。
日光斜斜劈过他低垂的眉眼，七皇子望向他的睫羽间一片墨色。
这位...可是颇有名号的’随军小将军‘啊......当年沈相随军献计......
殿下明鉴。裴照以额触地，剑锋在青砖上刮出火星，臣奉命护卫沈小姐，不敢有违宫规。
三皇子却很有意见：不敢你击断本皇子玉佩时，可想过本王与沈小姐的姻缘...
话音未落，忽有宫婢惊叫：太后驾到！
这次重阳宴本也是为了庆祝太后生辰。
故而宫中严令不得出差错。
——可不能在太后眼皮下见这血光之灾。
于是，一场冲突在三皇子不甘不愿的退走之下，消弭于无形。
而玉阑谢过七皇子的解围之后，
在裴照的护送下离开。
离开时，忽见裴照左腕破损的袖笼中滑出半截褪色绀青绸。
那布料边缘绣着的缠枝纹，分明是她及笄前亲手裁的束发花样。
这发带...她喉头涌上苦涩。
原来不是她一人单相思。
去岁上元节在慈云寺施粥，曾有个满脸污垢的乞儿拽住她裙角。
那时她为表虔诚，身无分文。
连首饰也未戴在身上。
小丫鬟要赶人，她却解下束发的绀青绸：拿这个换碗热汤吧。
裴照垂下了手臂，低头应是。
她也只能沉默的看着那半截发带消失在袖笼之下。
惊雀掠过高墙，衔走满庭死寂。
4
夜奔与思凡
上元夜的焰火是蘸着血点的灯，
赤红绀碧在铅云间炸开时，玉阑正用铜簪挑亮马车的角灯。
鎏金灯罩下的火星忽地迸裂，滚烫的蜡油泼在手背，烫出片玉兰花瓣般的红痕。
若是没有及时医治，恐怕会留下难以痊愈的疤痕。
可在这种时候，哪能顾得上这些
今夜七皇子逼宫，叛军打进了皇帝的寝宫，
二皇子的兵马则打着清君侧之名，与其相争。
满城风雨，动荡不安。
如此的混乱，正是逃婚的好时机。
而她也终于如愿，让裴照帮她逃婚。
小姐忍忍。
碧梧忙撕下她帷帽上的篱纱用来裹伤，在一旁警戒着。
素纱外，裴照身着玄甲，正在溃逃与顽抗的人群中撕开裂口，剑锋挑起的血珠溅在帘幕，凝成珊瑚色的星子。
还有多远
玉阑咬碎口里含着的冰片来保持清醒，薄荷气混着血腥气直冲天灵。
马车突然倾斜，她撞开窗棂时，正见裴照斩断套马索。
染血的缰绳飞过她眼前，恍若三年前被匪徒扯断的禁步璎珞。
裴照回眸的刹那，朱雀门方向炸开硫磺云。
青蓝焰火将他侧脸拓在翻飞的纱帘上，睫羽投下的阴翳里藏着担忧。
玉阑伸手去捉那片虚影，指尖却触到他突然递进帘内的短刀
——刀柄缠着褪色的绀青绸，短刀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握紧。
他的喘息碾碎在兵戈声里，
见金螭纹者，杀。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
如果三皇子此时知道他们的想法追来，恐怕此事不能善了......
玉阑的指尖陷进绸缎纹理。
这是裴照的贴身佩刀，有时沈相会在冬天冬猎，裴照随行。
那时她见裴照用过，刀鞘上是冰冷的鲜血
——此刻却令她心口发烫。
马车再次颠簸，帷帽滑落肩头，
露出她刻意描画的浓妆：一道贯穿性的伤疤从额角蔓至下颌，将她的面容丑化至极。
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那是假的。
三皇子的人马追来了。
他简直是个疯子。
中途碧梧想扮作她，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分了一匹马走，结果三皇子的人就敢炸马车。
马车在爆裂声里解体后，玉阑跌进裴照怀中。
抱紧。
裴照劈开流矢跃上屋脊时，玉阑的罗袜勾住了他腰间玉带。
顺着裴照的视线，她看到叛军的火把汇成赤河。
两人藏身破庙，
此时伽蓝寺的漏窗筛进残月，将沈玉阑的影子钉在斑驳壁画上。
褪色的飞天神女下，她攥着裴照留下的绀青绸带，嗅到杜衡香的清苦。
姑娘！
碧梧撞开掉漆的朱红庙门时，发间斜插的铜簪正往下滴着红色的液体。
小丫鬟半边罗裙被血污成酱色，怀里却死死护着鎏金食盒，
裴侍卫他...
他人在何处
玉阑急忙上前，
褪下一层外衫，
素白绸缎裹住碧梧颤抖的身躯。
小丫鬟手臂间有道新鲜刀伤，
血珠正洇过白色外衫往下淌，
玉阑不由得惊呼出声，
扯下帷帽的细纱叠起紧缚住她的伤口。
*
惊雷劈开夜幕时，裴照的剑正卡在第三具尸首的肋骨间。
玄甲早已看不出本色，这是七皇子起事前赠与他的。
裴照在此！
暴喝声惊起林间寒鸦。
三皇子亲卫的玄铁弩齐刷刷调转方向，箭簇上的金螭纹映出他眉骨间深可见骨的刀伤。
殿下要活的！
统领的弯刀劈开雨幕，刀锋上的倒刺勾住裴照肩甲。
他顺势旋身，剑柄处突然弹出一枚暗刺，正正刺入对方喉间。
血雾喷溅时，裴照想起玉阑及笄那日。
少女攥着支簪子要往心口刺，被他空手抢夺时划破掌心。
这害人的婚约，不要也罢！
伽蓝寺的梵钟在雨中随风微微的摆动。
裴照推开偏殿门时，
碧梧正在尝试用烛火炙烤自己臂上的伤口来止血。
疼的龇牙咧嘴的。
涂这个。他将药膏掷在供桌上，
好哇，再好不过了。不过还是先给小姐用上吧，她手背也烫伤了。
玉阑从佛像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裴照垂眸。
碧梧说你要走
臣去讨个聘礼。他单膝跪地，玄甲缝隙里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十里红妆，配得上丞相嫡女。
玉阑瞳孔骤缩
——难怪他今日竟然穿了一身玄甲......
你什么时候联系上了七皇子
只是此行必然凶险。
裴照的掌心突然覆上她眼睫。
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气息逼近，
而他的唇畔染红了她苍白的唇。
伽蓝寺的佛像在闪电中显出悲悯相。
裴照突然将佩剑刺入地面。
剑身嗡鸣声中：臣向姑娘讨个彩头。
若臣提着三皇子头颅来娶...
我父亲会乱棍把你打出去。
玉阑咬住下唇，你这不是和丞相府的小姐说话的态度。
小姐...碧梧捧着药膏欲言又止。
哈哈...裴照竟是笑出了声。
*
五更梆子响时，裴照握着半截断剑掀开七皇子大营的主帐，
将军的新娘可还安好七皇子把玩着鎏金箭簇，
你猜这寒鸩毒浸过的箭，能不能在二皇子的心口雕朵...
玉兰花
剑光劈开烛火时，裴照腕间的茜纱飘落在宫廷瓦楞之上。
谋害皇子，其罪当诛。
这不是他想走的路。
5
烟罗焚玉兰
春雷劈裂沈府祠堂的鸱吻时，
沈玉阑正跪在祠堂正中往后数，
第一百三十七块青砖上。
她都无聊到数这砖数了......
膝下的《女诫》被血浸透，
贞静二字糊成红梅，
倒比案头那朱砂瓶还艳三分。
相爷吩咐，姑娘需跪满三日...
管家话音被惊雷碾碎。
玉阑也不好奇他在说些什么了。
她抬眸望着祖宗牌位，
忽然发现母亲新供的青铜错金香炉上，
蟠螭纹竟似裴照甲胄上的裂痕，简直如出一辙。
她们果然还是被丞相府的下人找到了。
春雷劈开沈府祠堂梁柱时，
她正双目无神的跪在祖宗牌位前受罚。
尽管三皇子在叛乱中，因为不识时务而被误杀。
可她逃婚，仍然罪该万死。
裴照回来后，也被施以鞭刑。
当第一道火舌舔上房梁时，
她才两眼惺忪的回神。
她竟然跪着睡了过去。
现在正蜷在祖宗牌位下，
视线扫过燃烧的《沈氏族谱》，
她不禁挑了挑眉。
没人来管的吗
难道指望她这个受罚的人来
焦糊味里混着奇异的玉兰香。
小姐！
玄甲撞碎雕花槅扇的声响，竟比春雷更惊心。
玉阑在浓烟中抬头，看见裴照后肩皮肉翻卷的鞭痕正往下淌着血珠。
别动。
裴照扯下浸透井水的斗篷裹住她发颤的身躯，寒铁护腕擦过她耳后那颗朱砂痣。
玉阑嗅到他身上混着硝烟气的杜衡香，
那是他身上一贯有的气味，此刻正从他染血的襟口透出来。
祠堂梁柱轰然倾塌的刹那，裴照旋身将玉阑护在怀中。
他后肩生生抵住轰塌的梁柱，血顺着铁甲纹路滴在她雪青裙摆，
燃烧的木屑擦过他左颊，在旧箭疤旁添了新伤。
玉阑忽然挣出一只手，去抚触他的左颊。
无事。
裴照挥剑劈开火墙，
剑锋挑飞的星火擦过他睫毛，
听说下人们在前厅救火，
看守我的人告诉我，
他看到祠堂这边也有雷击，
所以我赶了过来。
玉阑满足的笑出了声。
数十日前的那场风波，
她也是这样攀着少年侍卫的脖颈，
在他宽阔的胸膛里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阴翳。
而此刻火场里，他玄甲下的身躯滚烫如烙铁。
梁柱又要塌了！
她攀着少年侍卫脖颈的手突然攥紧了他的衣领，恐慌的喊道。
裴照就势将她抱离燃烧的供桌旁边，
一众牌位上的裴字，正被火舌舔成灰烬。
在裴照抱着她出祠堂的过程里，祠堂里的梁柱不断地倒塌。
祠堂外传来了惊呼声，似乎沈府的其他人才发现这里的异状。
抱紧。
裴照的声音中带着喘息。
他踏出祠堂，足尖点地腾空的刹那，
火海仿佛在身后愤怒的坍缩轰鸣。
玉阑的发髻散落在裴照肩头，
庭前玉兰树被热浪催得疯开，
白瓣混着火星子扑在他们身上，
恍若一场颠倒季节的雪。
而裴照带她坠入在祠堂边的荷花池中，
用唇舌堵住她未尽的言语。
血腥气在齿间漫开时，
玉阑才发觉他舌尖为了忍痛而咬出了血。
池水被血染成胭脂色，
而她在纠缠中再次扣住了他的后颈。
加深了这个带着血腥气味的吻。
远处传来沈府家仆的呼喊。
裴照不舍的将玉阑推上岸。
玉阑摩挲着发烫的耳垂，
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说，
若我此刻破了身子，
父亲还会再想着把我嫁给别人吗
窗外惊雷复响，
劈裂半枝玉兰。
残花粘在湘绣帘上，
恍若谁泣血的眼。
雨终于落下。
玉阑在渐弱的雷声中感受到，他带着血腥气的吻碾过她耳后朱砂痣，
玉阑，要爱惜自己，我要给你明媒正娶的名分。
6
终章
秋分的雨丝缠着沈府檐角的青铜风铎，
将檐下喜轿四角垂落的金铃浸得发亮。
玉阑隔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数着轿帘外第一百零八声玉磬响
——恰是她与裴照八字相合的数字。
将军亲迎——
唱礼声传来。
玉阑的指尖刚触到轿帘金丝流苏，
便见它被剑尖缓缓的挑开。
她抬眸便见裴照的玄铁剑横在眼前，
剑脊的冷光仿佛映出她眉心的花钿，
是朱砂混着金粉，
恰似去年火海里溅落的星子。
次年的春分，裴照由于参与了对旧朝残兵的围剿。
当年的七皇子，现在的当朝皇上，亲封他为将军。
他以军功换得这秋分吉时的御赐婚书。
夫人且看。
裴照反手收剑入鞘，
当年他戍守的青石阶已铺满红绡，
他用院里玉兰树的枝杈，
雕成了小小的合卺杯，
握柄处嵌着的碎玉，
正是她逃婚那夜摔碎的禁步璎珞。
裴照喜服外，罩着玄色麒麟铠，内衬御赐的绀青锦袍，袖口纹着金线。
他嘴角含笑，发间不再束冠，
而是缠着那截烧焦的绀青绸带。
额前垂落的碎发扫过眉骨箭疤，倒比大婚的赤金花冠更灼人眼。
将军这是何故
她故意将团扇遮住半张脸，
却露出耳后的朱砂痣。
裴照的护腕擦过轿门金箔，
他伸出手指，勾住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是还债。
他俯身低语，
三年前祠堂大火，臣许给了夫人一句承诺。
——我要给你明媒正娶的名分。
她抬起了下颌，甲胄寒光映出她眼底水色。
裴照揽着她腰肢跨过火盆，与她拜了天地。
礼成——
赞者高喝声中，裴照抱起她走进了婚房。
他举起合卺杯一饮而尽。
玉阑尚未惊呼，已被他含着酒液的唇堵住声音。
再次被他拥入怀中时，
她尝到他舌尖的杜衡香，
混着血腥，恍若那年荷花池中的死生纠缠。
她望着月门外那株焦木新发的玉兰枝，
忽然轻笑出声。
玉兰花瓣飘过燃烧的纱帘，熔金化作喜烛滴落的蜡泪，
大婚夜的红烛将百子帐照得透亮，
剑锋挑起盖头的弧光，与当年割裂阳光的轨迹重合，
在裴照眼中，
他用剑挑开新娘盖头时，
沈玉阑发间金步摇撞碎满帐光影。
窗外玉兰树忽然簌簌作响，
礼部定的吉时...
他耳根泛红，
喘息着去解她的喜服。
不要误了才好...
自十三岁那年初遇起，
被她剪子绞碎的药香，
混着血腥与硝烟，
终于酿成合卺酒里的蜜。
曾经隔着纱帘触碰的指尖，
此刻正颤抖着解开鸳鸯结，
褪下的嫁衣覆盖住两人未愈的伤痕。
案上的红烛
仿若玉阑耳后朱砂痣般灼眼。
更漏声咽，
子时的梆子惊起了鸳鸯。
玉阑望着喜床上纠缠的衣袍，
与床上染血的元帕。
忽然记起伽蓝寺过去还有僧侣时，
那老僧的谒语——
劫火双生处，方得玉堂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