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3年
3
月，深圳的阳光刺得吕梦实眯起眼。
他攥着被外包公司辞退的通知，站在招商银行楼下，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您好，请问是吕梦实吕先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热情洋溢的声音，我是百度招商经理马克，看到您留言想加盟蜜雪冰城
吕梦实摩挲着手机边缘，声音带着一丝警惕：是的，加盟费和其他费用怎么算我预算
30
万左右。
吕先生，蜜雪冰城加盟费
1.1
万，但加上设备、原料、保证金这些，算上房租至少
40
万。
马克语速极快，而且您提供的位置已经饱和了，蜜雪冰城全国
2
万多家店，现在入局不划算。
吕梦实心里一沉：那茶百道、古茗呢
这两个品牌
50
万起步！不过我给您推荐个新项目
——
牛乳之恋！
马克提高声调，由蜜雪冰城研发团队和华桑集团打造，还上了央视新闻广告！稍后微信发您资料！
挂断电话，吕梦实盯着手机屏幕。
很快，马克发来的网页链接在对话框闪烁，他点开，无锡汇食家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的介绍跃入眼帘：‘牛乳之恋’2021
年孵化，已在无锡落地，排队已成日常……
微信提示音不断响起，马克发来的图片和视频几乎刷屏。
吕先生看这个！
马克语音里带着兴奋，CCTV7
和
CCTV17
的广告播出证明，还有奥运冠军代言视频！
吕梦实点开视频，画面里奥运冠军举着牛乳之恋的杯子微笑：这品牌，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
马克立刻回复，您再看这设计图，克莱因蓝科技风、樱花粉少女风，年轻人最爱拍照打卡！
吕梦实滑动着手机，精美的产品图让他咽了咽口水：这些产品看着确实诱人。
不止外观！
马克发来
文档，果茶奶昔、桂花酒酿，一年四季无淡季！而且签约就享房租装修补贴，6.98
万就能拿下单店！
吕梦实盯着屏幕上
快速回本无淡季经营
的字样，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又悬：我再考虑考虑。
别犹豫了吕先生！
马克语气急切，您所在区域已经有人预约考察，晚了可就被抢走了！
重庆渝北的牛乳之恋门店前，吕梦实站在暮色里，看着学生们进进出出。
他咬了口手中的绿豆沙牛乳，转身问店员：生意挺好啊
还行！
店员擦着杯子笑道，开了三个月就盈利了，设备和装修都不贵，公司支持也多。
吕梦实皱着眉：每天营业额大概多少
两三千吧！
店员含糊带过，您想加盟赶紧去总部，现在优惠名额不多了！
当晚，马克的消息轰炸着手机：吕先生，明天就有人去考察您的区域！再不来就没机会了！
吕梦实盯着马克朋友圈里
恭喜
XX
总签约
的九宫格，手指在订票软件上点下支付键：订好了，明天飞无锡。
无锡机场，一辆商务车稳稳停在吕梦实面前。
司机西装革履，替他拉开车门：吕先生您好，公司派我来接您。
豪华大床房里，吕梦实摸着柔软的床单，心里有些发虚。
第二天，暴雨如注，招商经理赵经理撑着伞将他迎进总部大楼。
先尝尝产品！
赵经理端来一排奶茶，这是我们的招牌豆乳玉麒麟，用的是独家配方。
吕梦实抿了一口，眼睛亮了：确实好喝！能看看重庆那家店的营业数据吗
赵经理脸色微变，随即掏出手机：昨天营业额
2000
多！不过详细数据涉及商业秘密……
他话锋一转，您放心，签约
4
个月保证回本！招
6
个加盟商，成本就回来了！
吕梦实盯着手机里模糊的营业截图：区域代理具体怎么操作
八大专项利润！
赵经理掰着手指，供货折扣、招商抽成、单店盈利……
现在签约，还送
5
万房租补贴！
窗外雨越下越大，吕梦实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吕总真是爽快人！
赵经理看着转账记录眉开眼笑，这是收据，公章齐全！
吕梦实盯着私人账户的转账记录，喉咙发紧：怎么是个人账户
公司对公账户正在升级！
赵经理拍着他肩膀，这么大公司还能骗您不成
当晚，建赛盟大区经理推门而入，眼神扫过吕梦实：以后有问题找我。
那傲慢的语气，让吕梦实心里
咯噔
一下。
回重庆的飞机上，吕梦实收到二哥的消息：你太急了，应该多考察！
他望着舷窗外的云层，手指在合同上摩挲：好项目不等人，这次一定能翻身。
吕老板！
选址老师操着河南口音，拍了拍吕梦实肩膀，就用百度热力图，我干了十年选址，保准没问题！
吕梦实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红色区域，心里直打鼓：就靠这个
放心！
选址老师圈出几个位置，商业街岔路口，转让费
28
万；侧边
200
米，8
万……
太贵了！
吕梦实皱眉，能不能谈低点
选址老师瞥了眼房东，敷衍道：试试吧。
谈判室里，房东抱臂冷笑：7.2
万，一分不少，空调冰柜都送。
吕梦实看着破旧的冰柜：这空调耗电，冰柜也坏了两个……
爱租不租！
房东起身要走。
选址老师在旁插话：全国都这么租，吕老板别犹豫了。
吕梦实咬咬牙：签吧。
他没看到选址老师和房东对视时，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笑。
吕总，总部联系的装修队到了！
装修负责人搓着手，不过拆除得找专业工人。
隔壁包子店老板冲进来，满脸怒容：噪音这么大，还让不让做生意12
点后再施工！
拆除工人把铁锤一扔：凭啥听你的我们正常工作！
吕梦实赶紧掏出手机：每人加
100，关着门施工！
装修负责人看着到账的
600
元，撇了撇嘴：这老板，人傻钱多。
吊顶施工时，包子店老板又来拍门：灰尘全飘我店里了！10
点前不许开工！
吕梦实抹了把汗，转向装修负责人：误工费我出，别闹僵了。
负责人心里冷笑，嘴上却道：行吧，看在吕总面子上。
吕老板！
装修负责人电话里带着哭腔，水管爆了，找不到漏水点！
吕梦实刚到无锡培训，急得直跺脚：赶紧修！多少钱都行！
至少
1500！
对方语气坚定。
吕梦实咬牙转账，又接到二哥电话：地板砖在物管妹妹家买吧，不然以后有麻烦。
消防水管改造，二哥拍胸脯：5000
搞定！
最后花了
5400。
空调问题不断，二手空调花
7000，维修又花
1200，最后还得买新的。
吕梦实对着账单欲哭无泪：早知道……
必须两人培训！
培训经理敲着桌子，来回费用自理。
吕梦实看着面前负债累累的应聘者，叹了口气：走吧，一起去无锡。
培训课上，老师演示着基础产品：招牌豆沙牛乳这么做……
吕梦实举手：那些好看的网红产品呢
以后慢慢学。
老师敷衍道。
考试时，吕梦实动作慢了些，培训经理皱眉：不合格，留下来！
我票都买好了！
吕梦实急了。
退票！
经理态度强硬。
返程动车上，吕梦实接到电话：督导老师去培训，食宿费您出。
他握紧手机，指节发白。
设备
7
万多！
设备经理发来清单，豆沙机
1.88
万，意大利进口！
吕梦实拍桌而起：招商说三四万！
市场波动嘛！
对方语气冷淡，不买影响开业。
吕梦实自己采购，豆沙机
8000
拿下，却被公司威胁：非指定设备，出问题不负责！
物料采购更离谱，大量果酱、茶叶堆积如山。
店铺倒闭时，吕梦实对着满仓库物料苦笑：五折都没人要。
交
3
个月房租！
房东拍着桌子，不然押金不退！
吕梦实苦着脸：用押金抵一个月行不
不行！
房东一口回绝。
吕梦实软磨硬泡了两个小时，最后房东因为有事才勉强答应押金抵扣一个月房租。
很快，吕梦实联系店铺转让网的工作人员准备转让店铺。
亿铺网工作人员凑过来：2080
元，保证转出！
店铺转让费从
16
万降到
2
万，无人问津。
有小年轻来看店，一听要押金扭头就走。
吕梦实望着生锈的设备，欲哭无泪：7.2
万转让费，我真是冤大头！
活动方案就这半价促销
吕梦实指着文件，亏本买卖！
运营督导耸肩：总部统一方案。
上地图要
300
元，刷单让自己掏钱，外包运营公司收了
4580
元却毫无效果。
吕梦实对着合同破口大骂：全是霸王条款！
店铺月亏
3
万，吕梦实拨通区域经理电话：退加盟费！
淡季而已，再坚持！
对方敷衍道。
维权群里消息不断，各地加盟商义愤填膺。
去无锡！找王利峰算账！
吕梦实发语音。
10
月
13
日，智慧大厦前，14
人站成一排。
警察到场后，众人却发现
牛乳之恋
招牌已拆。
会议室里，王利峰假笑：三个方案，继续合作免费送区域代理……
放屁！
赵先生拍桌而起，宣传呢运营呢我们血本无归！
王利峰额头冒汗：再给公司一次机会……
吕梦实看着争吵的众人，握紧拳头。
谈判一无所获。
窗外，无锡的天空阴云密布，正如他们看不到希望的维权之路。
走出会议室，吕梦实被秋日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维权的加盟商们围在大厦楼下，辽宁大哥蹲在台阶上猛抽着烟，烟灰簌簌落在他磨破的皮鞋上：就这么算了我坐了
23
个小时火车，老婆孩子还等着我把钱拿回去……
不能就这么完！
湖北的张先生突然踹了一脚路边的垃圾桶，铁皮碰撞声在空旷的街道格外刺耳，走，去工商局！
工商局办事大厅里，白炽灯惨白。
吕梦实攥着皱巴巴的合同，排在长长的队伍里。
前面的大妈突然扭头打量他们：你们也是加盟被骗的
她从布兜里掏出一叠材料，我上个月就来了，到现在连个回执都没拿到。
当轮到他们时，窗口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合同纠纷得去法院立案，我们只管企业注册登记。
可他们公司连招牌都拆了！
李女士急得眼眶发红，这不是跑路是什么
工作人员敲了敲键盘，语气平淡：注册信息显示公司还存续，你们的情况我们只能记录备案。
从工商局出来，天已经黑透。
众人挤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吕梦实打开手机地图，突然发现地图上
牛乳之恋
的门店图标正在陆续消失。
快看！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众人，他们在删定位！
海南的加盟商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之前那个督导高杰，让我花钱上地图时，说过总部有专门的‘数据清洗’团队！
房间里陷入死寂。
吕梦实摸出藏在行李箱夹层的录音笔，那是他上次来总部时偷偷录下的。
播放键按下，赵经理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回荡：合同漏洞王总早就找人研究透了，那些加盟商能告赢才怪……
走！报警！这是诈骗！
重庆的赵先生猛地站起来，却被广东的陈女士拉住。
没用的。
她苦笑，掏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我报案半个月了，警察说证据不足，让我走民事诉讼。
深夜，吕梦实独自坐在便利店门口。
手机突然震动，一个陌生号码发来消息：别白费力气了，我是前员工。王利峰名下十几家空壳公司，你们的加盟费早转移了。
他手指颤抖着回复：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对方沉默许久：良心不安吧。对了，你们看到的央视广告，是花几十万买的边角时段，根本没人看……
第二天，众人再次来到派出所。
这次接待的警察翻看材料后皱起眉：这种加盟纠纷很复杂，你们得先证明对方主观故意诈骗。
怎么证明
吕梦实掏出录音笔，这个够吗
警察按下播放键，脸色逐渐凝重。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涌进一群人，正是
牛乳之恋
的安保团队。
领头的壮汉叉着腰：你们在这闹事影响办公，再不走我们报警了！
我们就是来报警的！
李女士尖叫道，却被壮汉推搡得踉跄。
吕梦实冲上去护住她，和对方推搡起来。
混乱中，他的录音笔掉在地上，被人一脚踩碎。
当警察好不容易分开众人，局势却陡然恶化。
几个身着制服的人突然出现，以
扰乱公共秩序
为由，将吕梦实、赵先生等几名情绪激动的加盟商带上警车。
警车上，吕梦实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满心都是不甘：我们明明是受害者，凭什么抓我们
在警局里，他们被关了整整
24
小时。
面对审讯，吕梦实据理力争：我们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那些人骗了我们的血汗钱！
但得到的回应只有冰冷的程序流程。
被释放后，吕梦实的维权之路愈发艰难。
他们联系媒体，却因事件复杂、缺乏独家爆点，屡屡被拒；
找律师起诉，高昂的诉讼费和律师费让本就血本无归的加盟商们望而却步。
湖北的张先生变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
——
祖传的玉佩，才凑够了律师费。
他红着眼眶说：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讨个说法！
然而，起诉过程中，牛乳之恋
公司不断使用拖延战术，对各种诉讼文书置之不理，还恶意转移名下资产。
法庭上，对方律师巧舌如簧，利用合同中的模糊条款为公司开脱责任。
每次开庭，加盟商们都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从各地赶到无锡，光是路费和住宿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吕梦实和其他加盟商们一边四处收集新证据，一边还要承受来自家庭的压力。
54岁加盟商裴大哥，他的妻子看着负债累累的家，忍不住埋怨：当初就不该听你的，现在好了，全家跟着遭殃！
面对指责，裴大哥只能默默承受，心中维权的信念却从未动摇。
他们还遭遇了不明身份人员的威胁。
一天夜里，吕梦实家门口被泼满红漆，墙上用大字写着
再闹事，没好下场。
尽管害怕，但吕梦实没有退缩，反而将此事公布在维权群里，鼓舞大家继续坚持。
随着时间推移，维权群里的成员逐渐减少。
有的加盟商因为经济压力过大，无奈选择放弃；
有的则被家人强行阻止，不再参与维权。
一次深夜，吕梦实独自蹲在曾经店铺的街角，望着空荡的店面，霓虹灯牌早已斑驳褪色。
突然，手机弹出一条推送，又是某奶茶品牌的加盟广告，文案里
低风险、高回报
的字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场骗局带来的伤害，远不止是五十三万的损失，更是对人性信任的摧毁，和对生活希望的无情践踏。
吕梦实看着曾经热闹的群聊变得冷清，心中满是苦涩。
如今，距离吕梦实踏上维权之路已过去两年，案件却依旧如陷入泥潭般毫无进展。
警察和检察院多次审查后，依旧维持原判，以证据不足、难以认定主观诈骗故意为由不予立案。
曾经一同维权的加盟商们，有的耗尽积蓄，在生活的重压下被迫低头；有的与家人关系破裂，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吕梦实每天徘徊在警局、法院与律师事务所之间，手里始终攥着那叠早已翻烂的合同和零散证据。
深夜里，他常常盯着手机里维权群最后的消息记录发呆，群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喧闹，只剩下零星几条无人回应的叹息。
他偶尔会想起被外包公司辞退那天的深圳阳光，那时的他以为抓住
牛乳之恋
就是抓住了转机，却不知踏入的是更深的深渊。
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层层设下的圈套，早已将他的人生搅得支离破碎。
某个清晨，吕梦实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马克当初承诺快速回本时那信誓旦旦的语气。
他翻出手机里早已停用的加盟店监控视频，画面里空荡荡的店铺和门口积灰的开业大酬宾海报，无声诉说着这场骗局的荒诞。
窗外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不时有年轻人捧着奶茶谈笑而过，吕梦实攥紧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最锋利的刀刃，永远藏在甜蜜诱人的包装之下。
加盟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这轻飘飘的话语背后，是无数像吕梦实这样的普通人，用倾家荡产的代价、数年的心血，甚至是一生的幸福换来的血泪教训
。
可即便如此，类似的加盟骗局仍在不断上演，阳光下，总有人在黑暗处设下重重陷阱，等待着下一个满怀希望的
吕梦实
踏入。
吕梦实站在街边的公告栏前，褪色的加盟广告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极了他破碎的梦。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马克电话里那充满诱惑的声音，看见赵经理信誓旦旦的承诺，那些甜蜜的陷阱如同带刺的玫瑰，在记忆里反复刺痛着他的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维权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次碰壁的经历，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这场与命运的抗争，何时才能迎来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