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百块,一条命,我妈说,够我活一个月了,在江城这地界儿。大一刚踏进校门,我妈每个月就给我划拉四百块当生活费。
我掰着指头算,一天不够十四块,早饭俩素包子,中饭晚饭清汤寡水,饿得我眼冒金星。
洗发水、沐浴露、卫生巾,统统都是超市里最便宜的三无产品,标签都快磨没了那种。
结果军训没几天,我浑身红疙瘩,痒得钻心,最后眼前一黑,直挺挺栽了下去。
一个本地的姐们儿,叫沈雨桐,瞅我可怜,偷偷摸摸给我介绍了份周末的兼职。
我寻思着能挣点是点,干完活儿,手一抖,发了个朋友圈嘚瑟一下。
好家伙,我妈的电话跟催命符似的,立马就追过来了。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跟机关枪似的,嘚嘚嘚一顿喷:你个败家玩意儿!刚出去几天就学坏了,晓不晓得挣钱多难!你还懂不懂理财了
这个月的生活费,我跟你爸刚给你打过去,我俩起早贪黑的,你省着点儿造!
我划开手机银行,余额提醒:四百。不多不少,还是那个数。
她老人家给我规划得明明白白:早饭喝粥,顶多俩馒头;午饭晚饭,一律五块钱以内搞定。
压根儿没想过,学校食堂那价钱,还有女孩子家家七七八八的开销。
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给我妈拨了个视频过去。
妈,我声音都带了哭腔,我身上……身上起了好多红疹子,又红又痒,可能是过敏了,能不能……再给我两百块,我去校医院瞅瞅
大学生没得医保嗦芝麻大点事儿还要老娘掏钱我妈在那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很。
大一……大一新生,医保还没办下来,报不了。我小声嘟囔。
我妈的火气噌就上来了,嗓门高了八度:你咋这么没用!考不上个好大学,让我在亲戚堆里头都抬不起来,现在花钱还大手大脚的!
刚离了家就这么多幺蛾子!年纪轻轻的,过敏个锤子过敏!我看你就是天热捂出痱子了,跟你室友借点痱子粉扑扑就完事儿了!
我委屈得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我室友……她们生活费都一千五往上,那天她们聊这个,我都不敢吭气儿。
我这过敏,就是因为没钱买正经牌子的洗漱用品和卫生巾,那些三无的……
我让你买三无的了!我妈尖声打断我,快二十岁的人了,连挑个日用品都不会,难怪考不上名牌大学!废物点心!
她越说越来气,简直是凶神恶煞地吼:你大表舅家的那个表哥,一个月才两百块生活费,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自己是个填不满的饭桶,还赖老娘头上来了!
你那室友也不是啥好鸟,一个个自私自利,把你都带坏了!
妈,你别瞎说人家!我带着哭腔反驳,表哥他是研究生,国家每个月都有补助的!
那不还是你没本事!我妈更来劲了,声音理直气壮得仿佛她占尽了天下所有的理,你要是考上名校研究生,不也有补助了我黄婉秋一辈子要强,咋就生了你这么个只会哭着要钱的草包!
你要学着点理财,晓得不再少的钱,也能抠抠搜搜活下去!要不是老娘会当家,这点家底早被你败光了!我困了,挂了!
嘟——视频被她掐断了。
我再也绷不住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家里呵,开着公司呢,一年少说也得挣个两百万。
可这些钱,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他们眼睛不眨,花了六百万在江城给我哥买了套大平层,风风光光帮他娶媳妇生娃。
轮到我,高中一个月就两百块生活费,打发叫花子呢
我家条件不算差,所以贫困生补助那条路,我想都别想。
高中那会儿,同学们知道我的窘境,偷偷摸摸每个月凑钱借我,时不时还帮我刷个饭卡,塞点日用品,我才算没饿死在教室里。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他们又嫌我考的大学丢人现眼,学费都不乐意掏。
我吭哧吭哧干了一整个暑假的兼职,才把欠同学们的钱还上,学费也是东拼西凑勉强交齐的。
为了生活费,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才松口,一个月,四百。
我点开朋友圈,最新的动态是我爸妈、哥嫂还有我那宝贝侄子,在宽敞明亮的大平层里笑得花枝招展的合照。
配文是:一家五口,团团圆圆,幸福美满!
照片上,我妈笑得那叫一个慈祥和蔼,跟我刚才视频里那个唾沫横飞、凶神恶煞的女人,判若两人。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
可能,我纪若曦,从头到尾就是个多余的意外吧。
我接了点自来水,胡乱吞下几块钱买来的廉价抗过敏药片,逼着自己睡过去。
第二天军训,我脑袋晕得像灌了铅。
我寻思着,估计又跟往常一样,低血糖犯了,撑撑就过去了。
哪晓得,身子一软,眼前一黑,直挺挺就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等我再睁开眼,人已经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了。
室友沈雨桐守在旁边,见我醒了,松了口气。
医生说你就是过敏引起的呼吸不畅,没啥大事儿。军训也快完了,就剩两天,你回寝室好好歇着,军训结束还有三四天才正式上课呢。
沈雨桐这丫头,心细得很,她肯定猜到我是用了那些三无产品才过敏的,但她嘴巴严,一个字都没提。
谢谢你啊,雨桐,又给你添麻烦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客气个啥!沈雨桐摆摆手,眼睛亮晶晶的,我还有事儿求你帮忙呢!我屋里人在学校附近盘了个小奶茶店,这不是刚开张,人手有点不够嘛,你以后课余时间,能不能跟我一块儿去搭把手
我晓得,她是变着法儿地想帮我,心里头暖烘烘的,赶紧点头:啥时候开始我随时都可以!
不急不急,沈雨桐笑眯眯地说,先把身子养好,到时候咱姐俩一起去!
医生又过来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啥大碍,沈雨桐才扶着我回了寝室。
跟另外两个室友打了个招呼,我爬回自己的铺位。
一抬头,就瞅见桌上放着一个老大老大的纸箱子。
打开一看,里头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大牌的纸巾、卫生巾,还有各种洗发水、沐浴露,够我用大半年的了!
那三个丫头,跟没事人似的,叽叽喳喳聊着哪个系又出了帅哥。
沈雨桐怕我尴尬,赶紧把我拉进话题:哎,若曦,你军训的时候有没有瞄到啥极品帅哥啊
我偷偷抹了把眼泪,挤出个笑脸,加入了她们的八卦大军。
沈雨桐介绍的那份工,就在学校边上,其实压根儿不缺人。
大部分时间,我俩就一人捧本书,窝在奶茶店角落里自习、聊天。
可每个月,店长都准时给我发一千五百块的工资。
偶尔店里忙不过来,我俩才会象征性地帮忙擦擦桌子,收拾下垃圾。
日子一下子宽裕起来,我的心情也跟着放晴了。
有回店庆,我们几个在店里聚餐,闹腾到十点多才晃晃悠悠回寝室。
我还穿着奶茶店的工作服,兴奋劲儿没过,搂着沈雨桐来了张自拍,发了个朋友圈,配文是: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结果,朋友圈分组忘了屏蔽我妈。
下一秒,我妈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追了过来,嗓门高得能掀翻屋顶:
纪若曦!哪个准许你去打工的啊!才大一你就去干这种抛头露面的活计,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们纪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为了那几个臭钱,把学习都耽误了,你分得清主次不考不上名校已经够丢人了,你要是再拿不到奖学金,是想让外人把我的脊梁骨都戳断吗!
这次,朋友们都在旁边,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接就怼了回去:
一个月四百块,你让我在江城咋个活福利院的孩子每个月还有一千多呢!我不打工,难道饿死啊
老娘教了你多少回,要学会理财!理财你懂不懂!刚成年就跑出去打工,我看你这辈子也就配打工了!挣了几个屁钱,就敢跟我呛声了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我懒得跟她废话,准备挂电话。
她又在那头尖叫起来:照片旁边那个是你室友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不学好,还拉着别人下水!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我眼瞅着对面的沈雨桐,脸色瞬间僵了一下。
我气得牙齿都在打颤:你闭嘴!不准你胡说八道!要不是雨桐她们帮我,我早饿死街头了!以后,我不会再问你要一分钱,我们,也别再联系了!
我啪地挂了电话,手速飞快地把她拉黑,然后抱着沈雨桐,哭得稀里哗啦地道歉。
没事的,若曦,我懂。沈雨桐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想摆脱那样的原生家庭,需要时间,别怕,我们都陪着你。
还没走到寝室楼下,我那奇葩舅舅的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过来。
我直接摁掉,他就开始疯狂给我发消息。
纪若曦,你个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敢跟你妈这么讲话
你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废物大学生,一天到晚吹着空调就能挣钱,简直是社会蛀虫!
我最近手头紧,跟你相亲对象出去耍,快,转三千块过来应应急!
见我没搭理他,十几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
纪若曦,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们老黄家供你吃供你喝这么多年,你舅舅现在有困难了,你连个屁都不放一个
我以后是要挣大钱的人,还能稀罕你这几千块赶紧转过来,以后舅舅发了达,加倍还你,一万块!
这家伙,吸我妈的血吸了几十年,现在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我可没兴趣给他当妈养着,微信电话,统统拉黑,世界清静了。
没了那些糟心事的骚扰,日子仿佛按了快进键,一眨眼,就到了期末。
我们宿舍四个,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头,参加各种比赛也拿了不少奖。
辅导员特地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让我们准备评选优秀寝室的材料,还一人发了点小奖品,说是鼓励。
刚走出行政楼,迎面就撞上了我妈,还有我那个极品舅舅。
我妈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来,扬手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
啪!那声音,清脆响亮,我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我在教务系统里头查了你的成绩,才考了年级第二!综合测评也不是最高的!她指着我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
刚读个大一就这么差劲,以后还想不想拿国家奖学金了还想不想评优评先了我同事家的儿子,在清华北大都能当上标兵!你在这种垃圾学校的垃圾专业,连个第一都拿不到,你还要不要这张脸了!
明明我家就在江城,可这一个学期,他们连个鬼影都没出现过。
这第一次来学校,就是这么个惊喜场面。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还没回过神,她居然还想再动手。
沈雨桐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冷声道:阿姨,这里是学校,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言行,保持文明!
我妈上下打量了沈雨桐几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尖叫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她那个狐朋狗友室友吧!就是你!害得我家若曦学习成绩下降,还挑唆我们母女关系,让她好几个月都不跟家里联系!看我今天不连你一块儿收拾了!
另外两个室友见状,赶紧跑过来,死死拉住我妈的手。
很快,学校的保安也闻讯赶来了,还眼疾手快地通知了我们院长。
我们园林院的院长徐雅兰,那可是个厉害角色。
她快步走过来,往我们身前一站,明明没发火,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黄婉秋女士,我是园林院的院长徐雅兰。您如果对我们学校或者我们学院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非常欢迎您跟我沟通。但是,您不能在学校里,伤害我的学生!
我妈见院长都出面了,气焰稍微收敛了一点。
可我那舅舅,却是个不识时务的,反而变本加厉地嚷嚷起来:
她学生她更是我姐的亲闺女!你们学校教育不好,还不兴我们当家长的自己管教了我们自家打孩子,难道还要经过你这个外人的同意不成
就是!我妈有了她亲弟弟撑腰,胆子又肥了,开始上纲上线地审视徐雅兰,我说你这个当老师的,也得有四十了吧为人师表,还打扮得这么妖里妖气的,给哪个看呢是想勾搭校长啊,还是勾搭学生啊还是怕你家那口子不要你了
她说着,又恶狠狠地指着沈雨桐:怪不得能教出这种贱货学生,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舅舅更是趁机挤上前来,一把就揪住了沈雨桐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吼:
你个小贱人!快说!你是怎么带坏我外甥女的!你家里没人教你怎么做人是吧今天你舅爷爷我,就替他们好好教育教育你!
徐雅兰一把将沈雨桐护在怀里,一向温文尔雅的她,此刻也面带怒色:
我就是沈雨桐的姨母!你们有什么想法,直接跟我说!如果你们再敢这样无理取闹,我现在就报警!
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会立刻向学校保卫处备案!以后,沈雨桐同学如果再在校内外发生任何安全问题,你们黄家姐弟,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妈仗着我爸在江城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向来不把我们学校这些老师放在眼里。
但现在,她瞅见徐雅兰真的摸出了手机,作势要报警,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只能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
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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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舅舅,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室友们都陆陆续续回家过寒假了。
我实在不想再看见那对极品母子,就申请了寒假留校。
没想到,他们居然在我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把我给堵住了。
我已经做好了跟他们唇枪舌战,甚至大打出手的心理准备。
可今天,他俩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和颜悦色得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曦曦啊,我妈脸上堆着笑,那笑假得能刮下三层粉,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桶,这里头,是你最爱吃的红烧鱼。妈听说你申请寒假住校了,可妈还是希望,你能回家里住。
红烧鱼那是我哥的最爱。而我,海鲜过敏,碰都不能碰。
那个所谓的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又何谈回家一说呢
我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们,径直走向食堂打饭的窗口。
我舅舅脸上的怒气差点没绷住,被我妈暗暗拉了一把,才勉强压了下去。
两人跟牛皮糖似的,一路黏着我进了食堂,眼睁睁看着我打了饭菜,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
他们俩交换了个眼神,还是我妈先开了腔,笑得那叫一个慈祥:
曦曦啊,你们宿舍那个叫沈雨桐的小姑娘,跟你关系挺不错的吧
我知道他们憋着坏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便皱着眉头反问:你们想干啥
她……成年了吧我妈笑意盈盈,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有没有谈朋友啊
追她的人能从宿舍楼排到校门口,用不着您老人家操心。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哎呀,那肯定是人家小姑娘眼光高,那些毛头小子都没看上吧我妈自以为抓住了什么要害,得意洋洋地说,那天我回去跟你爸打听了一下,听说啊,那小姑娘的爸爸,是市旅游局的副局长呢!你舅舅呢,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看他俩呀,郎才女貌的,简直是天作之合!你跟小沈关系那么好,不如……你去帮忙撮合撮合
撮合哪里合适了我被他们这厚颜无耻的程度给惊呆了,忍不住大声反驳,沈雨桐才多大跟我一样!我舅都快三十的人了,人家凭什么能看上他啊!
我舅舅在一旁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成熟稳重的大叔款!那些追她的,不都是些没毕业的穷学生蛋子要钱没钱,要阅历没阅历,性格还毛毛躁躁的,估计也就是三分钟热度,上赶着想当小白脸罢了!就算她现在不喜欢我,我也有把握,三个月之内,把她搞定!
我妈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看着她弟弟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骄傲。
他们俩那副猥琐又自得的表情,看得我一阵反胃,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我胡乱扒拉了两口,猛地站起身就想走。
我妈眼疾手快,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胳膊。
放开我!我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我妈刚才那副谄媚讨好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疾言厉色:
纪若曦!给你两句好话,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是吧我告诉你,今天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你现在,立刻,马上去让那个沈雨桐,加上你舅舅的微信!
那天你舅跟你借那三千块钱,你都抠抠搜搜不肯给,本来都快谈成的一个对象,硬生生被你搅黄了!现在让你办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你都不肯,以后还指望你给我们养老送终啊养你还不如养条狗!起码狗还知道摇摇尾巴!
周围吃饭的同学,都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感觉脸颊烫得厉害,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为你们而活的,我也不需要承载你们的任何期望!
你个混账东西!我妈彻底被激怒了,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不锈钢餐盘,想都没想,哐当一下,照着我的头就扣了下来!
刹那间,油腻腻的菜汤顺着我头发丝儿往下淌,米粒黏在脸上,狼狈得像条落水狗。
我还没来得及躲闪,舅舅那头牲口已经欺身到我面前,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扬起砂锅大的拳头,狠狠一拳就闷在了我的鼻梁上!
霎时间,天旋地转,鼻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喷。
紧接着,他又一脚把我踹翻在地,面目狰狞地抬起脚,对着我的肚子就是一顿猛踹!
这时候,食堂里吃饭的学生已经不多了,只有几个窗口的工作人员在默默收拾着。
我眼角余光瞥见,平时总爱给我多打一勺菜的食堂阿姨,满脸担忧地想朝我走过来。
就在这时,我妈从包里掏出个什么证件,在阿姨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阿姨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我心凉得像掉进了冰窟窿——这食堂,特么是我爸承包的!
他跟江城好几所高校都有餐饮合作项目,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上次他们在学校闹得那么难看,这次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混进来的原因。
身体上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把我拉回了童年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那时候,我爸几乎从不管我,照顾我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我妈和我舅舅肩上。
只要我稍有不如他们意的地方,他们立刻就能翻脸,揪着我的头发,对我拳打脚踢。
即便周围人来人往,他们也毫不在乎,肆无忌惮,全然不顾我也是个有知觉、有自尊的活生生的人。
我本以为,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就能逃离这个噩梦。
却没想到,只是从一个坑,掉进了另一个更深的坑。
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个废弃的钢铁厂。
浑身上下,疼得像是散了架。
剧烈的疼痛将我从昏迷中唤醒,原来他们趁我昏迷,强行拉过我的手,用我的指纹解开了手机锁。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正用我的微信给沈雨桐发消息,说什么我遇到麻烦了,让她赶紧来钢厂这边找我。
仅仅过了半个多小时,沈雨桐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等她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舅舅像头饿狼一样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死死搂进怀里,捂住她的嘴,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凑上去就要亲她的脸。
我妈则从一堆断壁残垣后面,把我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沈雨桐看到我满身是伤的样子,眼里全是担忧和焦急。
我舅舅却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狞笑着说:小美人儿,放心,只要你乖乖答应做我女朋友,我保证,不会让你这个好姐妹死的。
费那劲干啥我妈从旁边捡起根破绳子,丢给我舅,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拍个视频,就算成不了,也能讹笔钱!她们这种当官的最要脸面!
我舅舅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绳子。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砰的一声闷响,舅舅后脑勺挨了一记狠的,白眼一翻,直挺挺栽了下去!
定睛一看,居然是食堂那位宋阿姨!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追过来的。
我妈见她宝贝弟弟被打晕了,心疼得不行,赶紧扶起舅舅,指着宋阿姨就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婆子!敢打老板的小舅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我让我老公开除你!
宋阿姨却一点都不怵,叉着腰,镇定自若地说:在单位,你们是老板没错!但在这儿,老娘可不怕你们!两个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大老娘们,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也不嫌丢人!真要闹起来,谁惹上事儿还不一定呢!
我妈还想撒泼,却突然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想拉着还在哼哼唧唧的舅舅赶紧开溜。
但这时候,沈雨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她和宋阿姨一左一右,死死地把还在挣扎的我妈给按住了。
到了派出所,我舅舅也悠悠转醒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想发飙骂人,但一瞅见对面坐着的警察同志那严肃的表情,立马就蔫儿了,跟只斗败的公鸡似的。
我妈也收敛了不少——毕竟,沈雨桐那边来的家属,除了她姨母徐雅兰院长,还有沈雨桐的亲爹,市旅游局的副局长,沈川。
沈川脸色铁青,一把搂住自己女儿的肩膀,厉声质问道:黄女士,黄先生,我需要一个解释!我的女儿,为什么会去那个废弃的钢厂见你们她身上的这些淤青,又是怎么来的!
我妈慌得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一转,突然戏精上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我,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哎呀!沈局长!这都怪我这个不成器的闺女啊!小沈平时对她那么好,帮了她那么多忙,结果她……她居然贪图您家的地位和财产,想要诱骗小沈,跟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我舅舅也赶紧在一旁帮腔:对对对!沈局,我们也是被她蒙在鼓里的!曦曦啊,我们平时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做人要懂得知足,要学会感恩,可不能太贪心不足啊!
沈雨桐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了起来:你们胡说八道!我到的时候,明明看见若曦被你们绑起来了!
我妈却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狡辩:她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我们做长辈的,难道还没有义务教训教训她吗!
旁边的警察同志实在听不下去了,用力一拍桌子,喝道:黄婉秋!黄志远!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们胡搅蛮缠、狡辩的地方!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证据,我劝你们态度放端正一点!
他们俩还想继续巧舌如簧地诡辩,就在这时,我爸,纪明,居然来了。
他先是冲着警察同志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然后二话不说,走到我妈面前,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我妈捂着火辣辣的脸,低下了头,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我舅舅也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警察同志皱了皱眉头:纪明同志,请注意你的行为!这里是公安机关!
警察同志,您放心。我爸面无表情地说,黄婉秋姐弟俩该怎么处理,您们就按照证据,照章办事,我纪明绝不会有任何偏袒。
然后,他转向沈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沈副局,你女儿的事情,我今天就算给你一个交代了。从此以后,我们两家,两清了。
说完,他眼神冰冷地俯视着瘫坐在椅子上,一脸错愕的我妈,一字一句地说:等处罚结果出来,记得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别再拖拖拉拉的了。
我妈这下彻底傻眼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那个所谓的哥哥,其实并不是我妈亲生的,但却是我爸的心头肉,最受他重视。
所以,我妈这些年,总是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父子俩。
她拼了命地想再生个儿子,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又充当我爸的爪牙,用各种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帮他攀附权贵,拓展人脉。
这次,想撮合沈雨桐和我舅舅,无疑是一步又蠢又坏的臭棋。
从我爸刚才那副公事公办,甚至有些不屑一顾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没有把沈川这个副局长太放在眼里。
想必,他是攀上了什么更硬的关系,或者说,他觉得沈川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而我妈这次的行为,无疑是彻底突破了他的底线,让他觉得丢尽了脸面。
他这种冷漠绝情的态度,让沈雨桐和我心里都觉得憋屈得慌。
但他确实对钢厂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我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默默做完了笔录,然后离开了警局。
曦曦!曦曦你别走啊!我妈突然像疯了一样,哭喊着从审讯室里跑了出来,想要抓住我的胳膊,你爸要跟我离婚!你没听到吗!你快去劝劝他啊!你是我女儿,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妈被离婚呢曦曦!你快帮妈说句话啊!
警察同志赶紧上前,强行把她拖了回去。
她的哭喊声,才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爸那个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说不管我妈死活。
但实际上,为了他那点可怜的面子,他还是动用关系,把我妈给保了出来,没让她真蹲大牢。
不过,任凭我妈如何撒泼打滚,寻死觅活,他还是铁了心,跟她离了婚。
离婚后,我妈的精神状态就彻底垮了,彻底失常了。
她曾经疯疯癫癫地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语无伦次地骂了我一通。
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也没见过我那个极品舅舅。
而那个一向对我冷若冰霜,视若无睹的亲爹,却破天荒地开着他那辆骚包的豪车,亲自来学校接我。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司机,恭恭敬敬地替我拉开车门,弯腰道:大小姐,请上车。
我本能地想转身就走,我爸却从车里探出头,叫住了我,手里还晃着一张纸。
那是一份市文旅局的官方撤职通告,上面赫然写着副局长沈川的名字。
他冲我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怎么样,这下,有兴趣上车聊聊了吗
我沉默地坐进了后排,车子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贵宾包间门口。
沈副局长为官清廉,一心为民,给江城带来了那么多惠民利民的好政策,你们凭什么撤他的职!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质问道。
我爸听完我的话,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你说的这些,跟官位高低,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我爸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纪若曦啊纪若曦,你跟你那个拎不清的妈一样蠢!都天真地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该得到回报。
虽然我一直恨我妈入骨,可是此时此刻,听着我爸这番凉薄至极的话,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替她感到了一丝悲凉。
我挺直了脊梁,昂起头,直视着他:所以,你今天特地把我叫来,是想强行改变我的价值观,还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展示你的‘战果’
都不是。我爸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妈……她并不是一开始就那样的。她之所以落得今天这么个下场,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自身有价值的女人,才能被别人利用。不然,就只能沦为任人摆布的玩物。
利用我什么我冷笑。
我爸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这个叫戴轩的臭小子,一直在追你,对吧你现在就点头答应他,我马上给你十万块现金,足够你未来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等你们大学一毕业,就立刻跟他结婚,嫁妆,我给你出一百万。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油头粉面的男生,并没有露出他意料之中的惊喜和感激,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我不喜欢他。
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是一句都没听明白吗!我爸似乎被我的固执激怒了,烦躁地扯了扯领带结,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根本没有人在意你喜不喜欢!戴轩他爹,戴文昊,是那位窦雪最器重的心腹干将!窦雪是谁,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亚洲女首富,窦雪。我爸这种级别的小老板,拼了老命想巴结,却连人家脚后跟都摸不着的大人物。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卖女求荣的契机,他能不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吗
他就算是窦雪本人的亲儿子,也跟我纪若曦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猛地站起身,拉开椅子,拔腿就往外走。
我爸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大骂:纪若曦!你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一天到晚跟在那个沈雨桐屁股后头巴结讨好,她家就她那个不争气的爹还有个一官半职,现在连那点芝麻绿豆大的官位都保不住了!你却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心力,结果惹得一身骚,还连累得我们纪家的名誉都跟着受损!你这个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
好啊,那我们今天就不谈什么狗屁感情,只说利益。我猛地回过身,眼神冰冷地盯着他,如果我真的接受了戴轩,但最后却像你说的那样,只是沦为了戴家的玩物,你觉得,爸爸你还会舍得给我那区区一百一十万吗可如果,我真的有本事,能够左右戴家的决策,甚至影响到窦雪的商业帝国,那我能获得的,将是成千上万,甚至上亿的财富!到那个时候,我要你那一百一十万做什么在你给哥哥买的大平层里,买一间厕所吗
我爸被我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半天没能反驳出一句话来。
然而,几分钟后,我才知道,他让我答应戴轩,根本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在单方面通知我。
我被两个突然冒出来的黑衣壮汉,强行拖拽着,塞进了戴轩那辆骚包的跑车里。
戴轩坐在驾驶座上,对于我的出现,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者抗拒。
看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算不是这场阴谋的共犯,也绝对是知情并默许的。
若曦,早知道会有今天,你当初还不如早点答应我,也省得现在受这份罪。戴轩伸出手,强行扳过我的下巴,让我直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自以为是的得意笑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戴轩征服不了的女人。
他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露出一抹狡黠而猥琐的笑容。
那一刻,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我那个正在监狱里啃窝窝头的舅舅的影子。
他们俩,或许身价不同,性格各异,但在这一刻,他们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卑琐、浅薄和自以为是,却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我没有阻止他的靠近,任由他那张油腻的脸越凑越近。
就在他那带着烟臭味的嘴唇,即将要贴上来的刹那,我猛地从外套的内兜里,抽出那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两腿之间,狠狠地捅了下去!
戴轩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凄厉惨叫,捂着下身,在车里疼得满地打滚。
很快,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他被几个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抬走了。
纪明!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他们俩两情相悦!这就是你培养出来的好女儿!戴文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爸的鼻子,一拳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愤怒地狂吼道。
我爸被打掉了一颗牙,嘴角鲜血直流,痛得龇牙咧嘴,却只能捂着嘴,不停地点头哈腰,连声道歉。
我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在警察局里,被他毫不留情抽了一耳光的我妈。
原来,人在面对更强大的权力时,都是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奴才相吗
他强忍着疼痛,咽下满嘴的血腥味,转过头,指着我怒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孽障!还不快给你戴叔叔跪下!磕头道歉!
两个身材壮硕的黑衣保镖立刻走上前来,死死地扣住我的肩膀,想要强迫我跪下去。
但我偏不!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挺直了我的脊梁,倔强地昂着头。
我真的不想再活成我爸妈那副窝囊样子了!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就重拳出击,颐指气使;对待比自己强大的人,就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我不想再向所谓的强权低头了!哪怕,我只能坚持这一会儿,也绝不退缩!
住手!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而坚定的女声传来。
沈雨桐从一辆刚停稳的出租车上下来,疾步向我们这边跑了过来。
她眼神锐利地盯着我身边那两个黑衣人,义正词严地喝道:放开她!
她小小的身躯里,此刻却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要玉石俱焚般的气势。
那两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人,竟然真的被她震慑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沈雨桐赶紧扶住我,轻轻地给我顺着气。
戴文昊看见沈雨桐,脸上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沈副局长家的千金大小姐啊。
我爸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阴阳怪气地说:戴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现在已经是‘前’副局长了。小姑娘啊,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多去你爸那个破办公室里吹几次免费的暖风吧,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咯。
多谢纪叔叔‘关心’了。沈雨桐不卑不亢地回敬了一句,然后转向我爸,眼神坚定地说,如果您和您女儿没什么话要说了,那我就先带她回家了。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她不像我一样,能有个精神健全、情绪稳定的爸爸。
我爸当然听出了沈雨桐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好当场发作:
她把我戴总的独生子给弄伤了,你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别说你爸现在已经被撸下来了,就算他还是那个副局长,惹了戴总,也得乖乖磕头认罪!
沈雨桐却丝毫不惧,冷静地说:我刚刚已经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她说她会过来处理这件事。若曦现在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就算你们要问话,也应该先允许她去医院看病吧。
我爸发出一声嗤笑:你妈你妈又是什么大人物因为你爸丢了乌纱帽,所以想始乱终弃,攀上戴总这棵高枝,跑来给戴总擦鞋拖地,当牛做马吗
沈雨桐懒得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拉着我,就想硬往外闯。
戴文昊在一旁看够了热闹,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凶狠起来。
他向那几个黑衣保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动手拦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众人面前。
当戴文昊看清那辆车的车牌号时,他那张横肉遍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敬畏之色。
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高定套装的女士。
是窦雪。
她比新闻照片里看到的,还要更高挑,更有威严。
然而,今晚的她,却一改往日在公众面前那种淡雅从容的形象,那张保养得宜的精致脸庞上,此刻正阴云密布,眼神锐利得像要杀人。
至此,一场由权力、金钱和欲望交织而成的风波,在更强大的权力阴影下,悄然平息。
而我,也在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波中,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与权力的冰冷。
我爸手忙脚乱地擦去脸上那片狼狈的血污,连滚带爬地奔至窦雪跟前,谄媚地弯着腰,伸手指着沈雨桐,急切地想要解释和撇清:
窦总!窦总您好!实在是不好意思,惊扰到您大驾了!犬子无状,不小心伤了戴总的公子,原本这事儿早该平息了,都怪这个小崽子,她……
话音未落,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起,重重地扇在了我爸的左脸上。
我爸被打得一个趔趄,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右边脸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同样力道的一巴掌。
他捂着两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窦雪那张愈发阴沉冰冷的面容,又下意识地瞥了瞥站在一旁,神色平静的沈雨桐,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声音颤抖地问道:
难……难道……这位就是……令爱
窦雪甚至都懒得回应他的问题,只是神色淡漠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冷冷地扫向一旁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的戴文昊,语气冰冷地质问道:
你,只不过是我名下一家分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项目经理而已。何时,竟也成了我的‘心腹’了我怎么不知道此事
戴文昊吓得浑身一哆嗦,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不……窦总,我……我从未这般说过啊!都是他们……是他们以讹传讹,胡说八道的……
从现在开始,你被解雇了。窦雪冷冷地宣布完戴文昊的死刑,又将目光转向早已面如死灰的我爸,还有你,纪明。你公司承包的我们窦氏集团名下的所有项目,盈利状况都差强人意,我会立刻派人全部接手,更换负责人。另外,你公司目前所有的融资渠道,我也会即刻派人,全部撤回。
我爸听完这番话,双腿一软,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了地上。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窦雪带着我和沈雨桐,坐上那辆劳斯莱斯,绝尘而去。
车辆扬起的一阵尘土,渐渐弥漫开来,最终,将他那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彻底吞没在了夜色之中。
我坐在柔软舒适的后排座椅上,头轻轻地靠在沈雨桐的肩膀上,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温暖,缓缓地恢复着几乎耗尽的体力。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窦雪,回过头来。
刚才那股杀伐决断,睥睨众生的强大气势,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试探:
湘湘啊,你看,你遇到危险,第一时间就想到给妈妈打电话求助,这是不是说明,妈妈在你心里,还是挺重要的呀
沈雨桐有些别扭地将头转向另一边,眼睛固执地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语气平淡地随口说道:
那是因为,我知道,这种情况,只有你才能解决。
那你……那你以后跟妈妈姓,好不好呀窦雪似乎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冷淡而气馁,继续锲而不舍地说道,当初你爸非说,跟我姓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对你不好。可你看他现在这副落魄潦倒的模样,我真怕他以后会连累到你。听话,明天妈妈就带你去把姓改过来,好不好
不好。沈雨桐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窦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继续说道:那……那妈妈帮你爸东山再起,让他官复原职,湘湘会不会就开心一些了
不用了。沈雨桐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我爸就算再失败,再落魄,那也是我爸。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施舍。
窦雪眼神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来。
她默默地坐直了身子,没有再说话。
随后,她把我们带回了位于郊区的一栋豪华别墅。
她说,这里环境清幽,适合养伤和散心。
生活中的窦雪,与电视新闻上那个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以及那天晚上在酒店门口见到的那个气场全开、杀伐果断的她,截然不同。
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沈雨桐面前,她是真的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努力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渴望成为一个好母亲。
然而,沈雨桐似乎并不领情。
她只在别墅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便执意要离开。
窦雪百般挽留,却都无济于事,只好趁着沈雨桐去洗手间的间隙,偷偷摸摸地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说起了悄悄话。
小纪啊,昨晚……没吓着你吧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我摇了摇头。
湘湘这孩子,心地是善良的,就是性子太倔,太冲动,做事全凭一股意气,从来不考虑后果。窦雪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对女儿的担忧和宠溺,我这个当妈的,实在是不称职,这么多年也没能好好照顾她。以后,就要麻烦你,多帮我照顾照顾她了。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吧,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也好及时联系我。
她本应像所有身居高位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隐私,以防被别有用心的人骚扰。
却因为沈雨桐,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私人微信给了我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小丫头。
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落落的。
在沈雨桐从洗手间出来之前,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扫了她的二维码。
沈雨桐执意要自己打车,回她父亲那里去。
刚一坐上出租车,我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是窦雪发来的:小纪,辛苦你啦,湘湘就拜托你多照顾了。到了之后,记得跟我说一声哦。
紧接着,又收到一条转账信息:窦雪向你转账:100000.00元
我吓得手一哆嗦,手机差点从手里掉下去。
沈雨桐淡淡地瞥了一眼我手机屏幕上的转账金额,然后冲我安抚地笑了笑,说道:收下吧,她这个人,什么都缺,就是最不缺钱。
我看着微信钱包里那串突然多出来的零,心里五味杂陈,突然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那个劣迹斑斑的舅舅,因为之前就案底累累,这次又犯下了绑架未遂、蓄意伤害等多项罪名,再加上没有了我妈这个姐姐再为他四处奔走、钻营门路,最终数罪并罚,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而我妈,也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已经住了很久了。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精神病院医生打来的电话。
医生说,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嘴里却一直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的名字,曦曦,曦曦。
医生念及她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希望我能念在母女一场的情分上,去看她最后一眼。
当我再次见到母亲时,她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头发蓬乱得像个鸟窝,面容蜡黄憔悴,眼神呆滞涣散,整个人的语言系统,早已紊乱不堪。
但她却能异常清晰地,发出曦曦这两个字的音节。
曦曦!曦曦!她一见到我,便咧开嘴,露出一抹痴傻的笑容,像个孩子似的,欢快地拍起手来,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落在了肮脏的病号服上。
你找我干什么是想问你那个宝贝弟弟的下落吗我强压着心中翻涌的酸楚和厌恶,冷冷地开口,他已经被枪毙了,死了。
她脸上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那种歇斯底里的剧烈反应,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指,指了指她身下那张又脏又硬的床垫。
或许,她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我在那散发着霉味的床垫下面胡乱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了一个用碎布缝制而成的小布袋,上面还沾着些不明的污渍。
嗯嗯!嗯嗯!她看到我手里的布袋,立刻用力地拍着手,发出含糊不清的兴奋声音,然后又指了指我。
这是给舅舅的,还是给爸爸的我看着她这副痴傻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可惜啊,这两个人,我都帮不了你了。
她却拼命地摇着头,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用力地点了点我的额头,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着:给……给曦曦……曦曦……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我叹了口气,随手将那个脏兮兮的小布袋揣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我和母亲之间,向来就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言。
即便如今,她已是这副神志不清,命不久矣的模样,依旧如此。
我在病房里干坐了半个多小时,实在觉得憋闷得慌,便起身离开了精神病院,搭上了一辆返回学校的公交车。
回去的路上实在无聊,我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布袋,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张银行存折。
存折是从五年前开始记录的,每一笔存款的数额都不大,几十,几百,最多也就一两千。
但她就这么一笔一笔地,坚持不懈地往里面存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将近七十万。
我翻到存折的最后一页,一张用铅笔刀削得歪歪扭扭的,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
纸条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给曦曦。
我知道,这肯定是她精神失常以后,才写上去的。
但那一刻,我却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猛地回过头,透过公交车满是灰尘的车窗,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看着那栋灰白色的精神病院大楼,在我的视线中,渐渐缩小,再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
我特别想知道一个答案。
如果,她从没疯过,这份藏在心底的偏爱,又有几分,是真心实意留给我的呢她那颗被重男轻女思想彻底锈蚀的心,真能为我这个来弟,挤出一丁点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所谓母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