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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春三月,东宫的柳絮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着。

    柳如烟身着一袭淡绿色的宫装,跪在青石板上,她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颤抖着。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声音大得惊人,仿佛要冲破她那单薄的胸膛。

    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面见太子殿下——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手段狠辣的储君。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抬起头来。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仿佛穿透了她的灵魂。

    柳如烟缓缓地抬起头,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一双绣着金线云纹的玄色靴子上,然后顺着那月白色的锦袍向上移动,最终对上了一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睛。

    季羡礼——当朝太子,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他的面庞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微上扬,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你就是那个会弹《广陵散》的宫女季羡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回殿下,奴婢只是略通皮毛。柳如烟轻声回答,目光不敢久留在他俊美的面容上。

    季羡礼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柳如烟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柳如烟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她的目光与季羡礼交汇的瞬间,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深沉。

    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宫的贴身侍女。季羡礼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缓缓松开手,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然后,他转身迈步走向书房,留下柳如烟在原地有些发愣。

    跟上来,为本宫抚一曲。季羡礼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柳如烟如梦初醒,慌忙起身,快步跟上季羡礼的步伐。她的心跳如鼓,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一般。她不知道,这一眼,这一句话,将会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自那日后,柳如烟便成为了东宫最为特殊的侍女。她无需像其他侍女一样做那些粗重的活计,只需每日为太子抚琴、研墨、煮茶。而季羡礼对待她,也与对待其他侍女截然不同。

    他会偶尔与她谈论诗词歌赋,甚至会允许她在某些奏折上发表自己的见解。柳如烟发现,这位太子殿下不仅有着过人的才华,还有着一颗细腻而温柔的心。

    然而,一个雨夜,却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夜,季羡礼在书房中熬夜批阅奏折,柳如烟担心他的身体,便煮了一盏参茶,小心翼翼地端进书房。

    当她将茶盏放在季羡礼的书案上时,他突然抬起头,目光与她交汇。柳如烟这才发现,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因为长时间的劳累。

    如烟,你可知道为何本宫选你季羡礼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柳如烟,似乎想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内心的想法。

    柳如烟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手中的茶盏也因为她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因为你眼中没有惧怕,只有清明。季羡礼的声音低沉,在这深宫里,这是最难得的。

    就在那一瞬间,柳如烟心中仿佛有一颗种子被悄然埋下,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生根发芽。

    时光荏苒,日子像潺潺流水一样匆匆流逝。柳如烟在与太子的相处中,逐渐发现了他那看似冷漠坚硬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心系天下的炽热之心。他会为了灾民的奏折而彻夜不眠,眉头紧锁;也会为了冤案而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而柳如烟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太子的身影。

    有一次,季羡礼微服出巡时遭遇了刺客的袭击。千钧一发之际,柳如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刺客的利刃。虽然最终成功击退了刺客,但柳如烟的手臂也因此被利刃划伤,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袖。

    回宫后,季羡礼心急如焚,亲自为柳如烟上药。他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的伤口,生怕会弄疼她。

    你为何要如此冒险季羡礼轻声问道,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柳如烟的伤口,仿佛那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柳如烟微微垂眸,轻声回答道:奴婢的命是殿下的,为了殿下,奴婢甘愿付出一切。

    季羡礼突然紧紧握住了柳如烟的手,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活着。

    两人的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中交汇,那一刻,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得到了确认。

    然而,幸福总是如此短暂。朝中丞相一党的势力日益壮大,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皇后决定让太子迎娶大将军之女林月瑶为妃。

    消息传来那日,柳如烟正在为季羡礼整理衣冠。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为他系上玉佩。

    如烟。季羡礼突然唤她。

    奴婢在。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柳如烟抬头,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恭喜殿下。林小姐家世显赫,才貌双全,定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

    季羡礼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最终只是淡淡道:下去吧。

    大婚当日,东宫张灯结彩。柳如烟强忍心痛,亲自为季羡礼穿上大红喜服。当她为他系上最后一根衣带时,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两人俱是一震。

    如烟...季羡礼声音沙哑。

    柳如烟面色惨白,如遭雷击般迅速向后退去,双膝跪地,身体颤抖着,仿佛风中残叶。

    奴婢该死,污了殿下的喜服。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自责,祝殿下与太子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季羡礼原本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扶住柳如烟,但最终还是缓缓收回。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那背影僵硬得如同钢铁一般。

    太子妃入主东宫后,柳如烟的日子愈发艰难起来。林月瑶很快就察觉到了丈夫对这位侍女的特别态度,心中的妒火熊熊燃烧。

    终于,在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子里,柳如烟被诬陷偷窃了太子妃的首饰。尽管她百般辩解,却无人相信。最终,她被罚跪在庭院中,头顶烈日暴晒,受尽折磨。

    季羡礼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地匆匆赶来。然而,当他看到柳如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时,却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冷声道:宫女犯错,理应受罚。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痛了柳如烟的心。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季羡礼,那绝望的眼神让他心痛不已。

    当晚,季羡礼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了柳如烟那简陋的住处。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柳如烟正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的伤痕清晰可见。

    季羡礼的心中一阵酸楚,他默默地走到柳如烟身边,将带来的伤药放在她的面前。然后,他转身离去,没有说一句话,只留下那瓶伤药和一片寂静。为何不辩解他问,眼中满是心疼。

    柳如烟微笑:辩解无用,反而会让殿下为难。

    季羡礼握紧拳头:我迟早会...

    殿下,柳如烟打断他,您将来是一国之君,不该为一个小宫女费心。

    季羡礼凝视她许久,最终颓然离去。

    事情在三个月后达到顶点。太子妃设计让皇后偶然发现季羡礼深夜出现在柳如烟房中的一幕。尽管他们只是在下棋谈心,但在旁人眼中,这已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皇后震怒,命人将柳如烟拖出去杖毙。

    母后!季羡礼跪地求情,是儿臣一时糊涂,与柳氏无关!

    柳如烟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子为自己下跪,心如刀绞。她突然重重磕头:皇后娘娘明鉴,是奴婢不知廉耻勾引太子,奴婢愿以死谢罪!

    季羡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如烟!你胡说什么!

    柳如烟不看他,继续道:太子殿下仁厚,不忍责罚奴婢,但奴婢自知罪孽深重,请娘娘赐死。

    皇后冷笑:倒是个明白人。来人,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赶出宫去!

    母后!季羡礼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后厉声打断。

    礼儿!你若要为一个婢女毁了自己的前程,就别怪母后心狠!

    季羡礼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最终,他垂下头:儿臣...遵命。

    柳如烟被拖出去时,最后看了季羡礼一眼,眼中满是诀别之意。

    板子落在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痛。柳如烟咬牙不吭一声,直到意识模糊。昏迷前,她仿佛看见季羡礼的身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当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身旁是季羡礼的贴身侍卫陈风。

    姑娘醒了陈风递来水囊,殿下命我送你出京,去江南安顿。

    柳如烟虚弱地问:殿下他...

    殿下说...陈风犹豫了一下,说让你忘了他,好好过日子。

    柳如烟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外面传来打斗声。陈风脸色一变:不好,有人截杀!

    他刚掀开车帘,一支箭便穿透了他的肩膀。柳如烟看见外面十几个黑衣人包围了马车。

    是丞相的人!陈风咬牙,姑娘快走!

    柳如烟缓缓地摇了摇头,突然间,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伸手夺过陈风手中的长剑,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冲了出去。

    虽然柳如烟在宫中曾学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功夫,但此时此刻,她却毫无保留地将这些皮毛功夫全部施展出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拼死一搏竟然真的让她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陈侍卫,快走!快马加鞭去告诉殿下,一定要小心丞相!柳如烟一边奋力抵挡着追兵的攻击,一边焦急地对陈风喊道。

    陈风看着柳如烟如此拼命,心中既感动又担忧,他连忙翻身上马,准备听从柳如烟的吩咐离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陈风临行前,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

    柳如烟微微一笑,那笑容中透露出一种决绝和释然:我本就是一个该死之人,不必管我。话音未落,她毅然转身,直面汹涌而来的追兵。

    刹那间,无数箭矢如雨点般朝柳如烟射来。她的身体被箭矢穿透,鲜血喷涌而出,但她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季羡礼那双含着痛色的眼睛。

    柳如烟缓缓地倒在地上,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定格在那片湛蓝的天空上。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与季羡礼初次相遇的那一天,东宫的柳絮轻轻飘落在她的眉间,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

    当季羡礼心急如焚地赶到现场时,柳如烟已经奄奄一息。陈风拼死将她带回了东宫,此刻的柳如烟静静地躺在季羡礼的床榻上,身下的锦被早已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

    如烟!季羡礼跪在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

    柳如烟缓缓睁开眼,看见季羡礼通红的双眼,轻声道:殿下...不该...来的...

    闭嘴!季羡礼声音颤抖,太医马上就到,你给我撑住!

    柳如烟微微摇头:没用了...殿下...听我说...她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那年...柳絮纷飞...殿下问我...可有什么话要说...

    季羡礼泪水滚落:我记得。

    现在...我有了...柳如烟气若游丝,我...爱慕殿下...从初见...至今...

    季羡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如烟,我也...

    柳如烟的手指轻柔地触碰着他的嘴唇,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决绝:别说……殿下……留着这句话……给该听的人……

    随着她的话语,她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这无尽的虚空之中。然而,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唇边却浮现出一丝满足的微笑,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释然。

    季羡礼紧紧地拥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感受着她的体温一点点地流逝。他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无法抑制。窗外,暮春的柳絮依旧纷飞,如雪花般轻盈地飘落,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曾经的故事。

    时光荏苒,季羡礼以雷霆万钧之势铲除了丞相一党,成为了一代明君。他的统治下,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在他那威严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永远无法愈合的破碎的心。

    每逢暮春柳絮纷飞的时节,季羡礼总会独自一人站在东宫最高的亭台上,默默地望着远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宫人们私下传言,陛下是在看一株永远不会开花的柳树。只有那位年迈的太监知道,那株柳树下,埋藏着一个青瓷坛子,里面装着一把焦尾琴的灰烬,和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

    那是柳如烟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也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东宫柳·续篇

    登基大典那日,季羡礼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百官山呼万岁声中缓步走上金銮殿。阳光透过殿顶的琉璃瓦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季羡礼却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大殿角落——那里曾经站着一位素衣宫女,每次朝会都会安静地站在那里,等他一个回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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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那里空空如也。

    众卿平身。季羡礼的声音沉稳有力,丝毫听不出异样。只有站在最近的赵德全老太监注意到,皇帝扶着龙椅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夜色如墨,新帝的寝宫却灯火通明。季羡礼拒绝了所有侍寝的妃嫔,独自批阅奏折到三更。当最后一本奏折合上时,他终于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态,手指轻轻抚过案几上一个不起眼的木匣。

    匣中是一方素帕,上面绣着几枝垂柳——那是柳如烟唯一留下的遗物。

    陛下,该歇息了。赵德全轻声提醒。

    季羡礼恍若未闻,只是低声问道:德全,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来世吗

    老太监一惊,随即明白皇帝又想起了谁。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奴愚钝,不敢妄言。只是佛家说,有缘之人,终会再遇。

    季羡礼苦笑一声,将素帕放回匣中:她说过,来世不做宫墙柳...朕却注定困在这宫墙之内。他起身走向龙床,背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退下吧。

    赵德全躬身退出,在关门的一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烟...

    梦里,季羡礼又回到了那个柳絮纷飞的春日。柳如烟站在东宫的梨树下,手中捧着一卷琴谱,对他浅浅一笑:殿下,奴婢新谱了一曲,您可要听

    他急切地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远处传来钟声,柳如烟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别走!季羡礼在梦中大喊,猛地坐起身来,冷汗浸湿了寝衣。

    窗外,天刚蒙蒙亮。

    陛下守夜的太监慌忙进来。

    季羡礼摆摆手:无碍,准备早朝吧。他下床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晨雾中的御花园隐约可见一株垂柳——那是他命人从东宫移栽过来的,树下埋着那个青瓷坛子。

    今日...是初七了吧季羡礼突然问道。

    太监一愣:回陛下,正是初七。

    季羡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传旨,今日朕要独自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任何人不得打扰。

    每月初七,是柳如烟的忌日。这个秘密,只有赵德全知道。

    早朝后,季羡礼果然独自关在御书房,面前摊开的奏折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取出暗格中的一个小酒壶和两只白玉杯——这是他的秘密仪式。

    如烟,朕又铲除了一个丞相余党。他轻声说着,将一杯酒洒在地上,另一杯一饮而尽,你说得对,丞相确实有谋反之心...可惜你知道得太早...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季羡礼迅速收起酒杯,恢复了威严的表情。

    陛下!赵德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太子妃...不,皇后娘娘发现了御花园的...

    季羡礼脸色骤变,不等他说完就大步向外走去。

    御花园的柳树下,林月瑶正带着几个宫女太监站在那里,面前是一个刚被挖开的小坑。

    住手!季羡礼厉声喝道。

    林月瑶转身,眼中含泪却带着胜利的光芒:陛下终于肯见臣妾了臣妾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得陛下每月初七都要来祭拜。她指着坑中的青瓷坛子,没想到,竟是一个贱婢的骨灰!

    季羡礼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声音却异常平静:所有人都退下。赵德全,把东西收好。

    待众人退去,只剩下帝后二人时,林月瑶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陛下!臣妾才是您的正妻,您却为了一个死去的奴婢冷落臣妾三年!如今臣妾父亲刚刚帮您平定西北叛乱,您就这样回报林家吗

    季羡礼冷冷地看着她:皇后,你父亲得到的赏赐已经够多了。至于朕的私事,轮不到你过问。

    私事林月瑶凄然一笑,陛下可知宫中都在传什么说您夜夜梦见那个贱婢,说您登基三年不立太子是因为...因为心里还念着她!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林月瑶脸上。季羡礼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却冷如冰霜:再让朕听见你称她贱婢,朕不介意让林家步丞相后尘。

    林月瑶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你...你竟然...

    回你的坤宁宫去。季羡礼转身不再看她,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当夜,季羡礼独自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手中握着那只青瓷坛子。赵德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跪地禀报:陛下,老奴有要事相报。

    说。

    老奴今日整理柳姑娘遗物时,发现她留下的琴谱中...暗藏玄机。赵德全呈上一本旧册子,这是《广陵散》全谱,但某些音符旁边有极小的记号,连起来像是...文字。

    季羡礼猛地转身:拿来!

    在灯下仔细辨认后,季羡礼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那些微小的记号连起来是一句话:丞相知我身世,东宫柳下藏匣。

    德全,季羡礼的声音沙哑,立刻派人去东宫那株柳树下挖掘,记住,要秘密进行。

    老太监领命而去。季羡礼瘫坐在龙椅上,脑海中回荡着柳如烟曾经说过的话:那年柳絮纷飞,殿下问我可有什么话要说...

    原来你一直想告诉我的...是这个秘密...

    两个时辰后,赵德全带回一个生锈的铁匣。季羡礼亲手打开,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和半块玉佩。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可辨:

    柳氏女婴乃先帝私生,托付柳将军抚养。今奸人当道,恐有不测,特留此证...

    玉佩上刻着一个明字——这是先帝登基前的名讳。

    季羡礼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信纸飘落在地。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先帝临终时握着他的手说的那句奇怪的话:礼儿,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个会弹《广陵散》的柳姓女子...务必善待她...

    原来,柳如烟竟是他的...姑姑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季羡礼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满是凄楚: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他抓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陛下保重龙体啊!赵德全跪地哭求。

    季羡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暴雨如注,打在御花园的柳树上,枝条在风中剧烈摇摆,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德全,你说...季羡礼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朕早些知道这个秘密,是不是就能救她了

    老太监无言以对。

    季羡礼转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只有通红的眼睛泄露了内心的风暴:传旨,明日早朝,朕要宣布立太子之事。

    陛下!赵德全震惊地抬头。

    季羡礼的目光落在那个青瓷坛子上,声音平静得可怕:朕这一生,已经错得够多了。至少...该让天下少一个伤心人。

    第二天早朝,当季羡礼宣布立林月瑶所出之子为太子时,满朝哗然。没有人理解为何皇帝突然改变主意,只有赵德全知道,这是陛下对自己的惩罚——他选择永远活在失去挚爱的痛苦中,作为对这段不该存在的情感的赎罪。

    那晚,季羡礼又梦见了柳如烟。这次,她站在很远的地方,对他轻轻摇头,眼中满是悲伤。

    对不起...季羡礼在梦中喃喃道,若知道你是姑姑...我依然会爱上你...

    梦醒时分,枕边已湿。季羡礼起身,亲手将那个青瓷坛子放回御花园柳树下新修的石龛中。然后他取出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坛子旁边。

    今生无缘,来世...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来世愿你我生在寻常百姓家。

    风起,柳枝轻拂过帝王的面颊,如同一个温柔的告别。

    东宫柳·终章:来世柳

    季羡礼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在先帝的病榻前。那时先帝已病入膏肓,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嘶哑:礼儿,记住...若有一日你遇见一个会弹《广陵散》的柳姓女子...务必善待她...

    年轻的季羡礼不解其意,只是恭敬应答:儿臣谨记。

    先帝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她右手腕间...有一枚柳叶形胎记...像极了她的母亲...

    梦中的场景突然转换,是柳如烟初入东宫那日。季羡礼看见自己抬起她的下巴审视,而她微微颤抖的右手腕从袖中露出一角——那里赫然有一枚淡红色的柳叶印记。

    不!梦中的季羡礼大喊,猛地惊醒。

    窗外已是黎明,微弱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龙床上。季羡礼浑身冷汗,右手紧紧攥着胸前衣襟,心跳如雷。

    那个胎记...他确实见过。在为柳如烟包扎伤口时,在她为他研墨时,在她抚琴时...那个他一直以为是普通印记的柳叶形状,竟是先帝留给他的最后暗示。

    陛下赵德全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卯时了,该准备早朝了。

    季羡礼缓缓坐起,声音沙哑:德全,那封信...再拿来给朕看看。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昨日发现的密信,双手呈上。季羡礼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已经模糊的字迹:柳氏女婴乃先帝私生,托付柳将军抚养...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扎进心里。柳如烟...他深爱的柳如烟,竟是他的亲姑姑。而她的养父柳将军一家被满门抄斩,正是因为被诬告谋反——这背后,正是当年丞相一党的手笔。

    季羡礼突然想起柳如烟临终时说的话:来世...不做宫墙柳...做...寻常百姓家...当时他只道是她厌倦了宫廷生活,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一个知晓自己身世之人最后的绝望。

    德全,季羡礼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她可知道这个秘密

    老太监跪伏在地:老奴不敢妄加揣测...只是...柳姑娘临终前曾说过一句话,老奴一直没敢告诉陛下...

    说!季羡礼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

    她说...请告诉殿下,阿烟不悔...只是若有来世,愿不再姓柳...

    季羡礼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这句话中的深意再明显不过——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退下。皇帝突然命令,所有人都退下!朕今日不早朝!

    当殿门关闭,季羡礼终于崩溃。他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向墙壁,墨汁如血般溅开;他掀翻沉重的龙案,奏折散落一地;最后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嚎叫。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他们若她只是普通宫女,他们尚可有一线希望;若她只是罪臣之女,他贵为天子也能力排众议;可她是他的血亲...这是连上天都不允许的孽缘啊!

    不知过了多久,季羡礼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起身,拾起地上那半块刻着明字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直到玉佩边缘陷入皮肉,渗出鲜血。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

    赵德全立刻推门而入,对殿内的狼藉视若无睹:老奴在。

    三件事。季羡礼的眼神如万年寒冰,第一,秘密调查二十年前柳将军一案所有相关人员;第二,准备立太子大典;第三...他的声音微微一顿,把御花园那株柳树移栽到皇陵去。

    老太监震惊抬头:陛下!那柳姑娘的...

    朕知道。季羡礼打断他,连同那个坛子一起移过去。她...应该和真正的家人在一起。

    赵德全含泪叩首:老奴...遵旨。

    立太子大典定在三月末——正是柳絮纷飞的时节。

    典礼前夜,季羡礼独自来到已经空荡荡的御花园。原本种植柳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土坑,旁边散落着几片早落的柳叶。他弯腰拾起一片,放在掌心轻轻抚摸。

    陛下好雅兴。

    季羡礼没有回头,他知道来者是谁:丞相深夜入宫,有何要事

    年过六旬的丞相缓步走近,在皇帝身后三步处站定:老臣听闻陛下近日在查二十年前的旧案,特来为陛下分忧。

    季羡礼慢慢转身,眼中寒光闪烁:哦丞相消息倒是灵通。

    陛下明鉴,丞相深深一揖,柳将军一案确有冤情。当年是老臣一时糊涂,误信谗言...

    误信谗言季羡礼冷笑,丞相可知,柳将军抚养的那个女孩是谁

    丞相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老臣...不知。

    季羡礼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丞相的咽喉:她是先帝血脉!是朕的亲姑姑!而你,为了掩盖当年贪墨军饷的罪行,诬陷忠良,害得皇室血脉流落民间,最后...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最后惨死在你们手中!

    丞相面色紫胀,眼中满是惊恐。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小小的宫女竟有如此身世。

    就在丞相即将窒息时,季羡礼突然松手,任由他瘫软在地:明日太子册封大典后,朕要看到你的辞呈。否则...他俯身在丞相耳边轻声道,朕不介意让林家步柳家后尘。

    说完,皇帝转身离去,留下丞相一人瘫坐在黑暗中,浑身颤抖。

    册封大典如期举行。六岁的皇长子季延在百官见证下被立为太子。林月瑶凤冠霞帔,站在季羡礼身侧,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只有季羡礼知道,这个孩子并非他的骨血——那是林月瑶与侍卫私通的产物。他选择沉默,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林氏的报复。

    大典结束后,季羡礼独自来到皇陵。这里新栽了一株垂柳,树下是一个简单的石碑,上面只刻了两个字:阿烟。

    季羡礼盘腿坐在碑前,取出带来的酒和白玉杯。

    今日朕立太子了。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碑前,一杯自饮,是你的侄孙...很可笑是不是他的笑声中带着哽咽,朕这一生,杀伐决断,从未犹豫。唯独对你...

    风起,柳枝轻拂过他的面颊,如同一个温柔的抚摸。

    季羡礼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碑前:朕查清了柳将军一案的真相,已经为你全家平反。你的名字...会记入皇室玉牒,受后世香火供奉。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史书上不会记载,你是朕此生唯一爱过的人...

    夕阳西下,将皇帝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季羡礼最后抚摸了一下石碑,转身离去。在他身后,柳絮纷飞,如同那年东宫初遇时的模样。

    史载:明景帝季羡礼在位三十八年,勤政爱民,开创景泰盛世。然终身不近女色,后宫虚设,唯每月初七必至皇陵独坐终日,人莫知其故。临终前手执一枯柳枝而逝,面容安详,似有所盼。

    皇陵柳树下,那块无字碑旁,多了一块同样的石碑,上面刻着:来世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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