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寒梅劫
建元十七年冬,洛阳城外的官道覆着三尺积雪。十二岁的宋哲成蜷缩在废弃的粮车里,肩头箭伤渗出的血在狐裘上凝成冰晶。追兵的呼喝声穿透风雪,少年将军握紧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虎符,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里有个破庙!铁蹄声骤然逼近,宋哲成刚要翻身滚下粮车,忽然被一双手拽住衣角。穿着补丁棉袄的小女孩掀开稻草,眼睛亮得像黑曜石:快进来!
乐天真把冻僵的少年推进草堆,抄起竹篓里新折的腊梅盖在上方。追兵破门而入时,她正踮脚擦拭神像,小姑娘先是有些慌乱,随即镇定心神,可怜巴巴的看着来人。小丫头,可曾见过穿银甲的人胡人校尉的弯刀指向她。
军爷,这破庙连老鼠都不来。她怯生生指向东边,方才倒是有马蹄声往白马寺去了。待马蹄声远去,宋哲成挣扎着要起身,却小姑娘一把拉住。你流了好多血,小女孩撕开裙摆给他包扎,我爹说胡人最恨宋家军,你是宋家军的人对不对
少年怔怔望着她冻红的脸,解下颈间螭纹玉佩:嗯,你拿着这玉佩,待我回家,定厚礼相谢。乐天真一再推辞,宋哲成见她如此便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玉佩而已,你若不收,我便是忘恩负义之人。乐天真见他如此说,便将玉佩收下。
你现在要往何处去,我有些吃食可以给你。乐天真说道。宋哲成想了想,沉默着想到父亲阵亡,一时悲从中来。乐天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便又道:你先随我回家,将身上的伤治好。宋哲成看了看自己点头同意。
乐天真将宋哲成带回了村里,在村外就让宋哲成将盔甲脱掉,见人便说在山中采药时,遇见的被猛兽所伤的小男孩,因这常年不太平,时有人受伤,村民也不觉稀奇。就这样,宋哲成在村庄内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他常见乐天真趴在父亲的膝头读书写字,母亲总是手中做着针线活调笑着父女俩,一家人欢声笑语。渐渐得,宋哲成也融入了这氛围中,但杀父之仇未报,归心似箭。
这天,乐天正正趴在父亲膝头临字帖,忽听得村口老槐树上的铜铃乱响。教书先生搁下手中的书,将女儿塞进米缸: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透过缝隙,她看见胡人铁骑踏碎篱笆。母亲还未能及时躲藏起来,弯刀已劈开堂前腊梅。血色漫过母亲最爱的松烟墨,父亲临死前攥着的书,冷风一吹翻到岂曰无衣那页。
这里还有个喘气的!胡人拽着宋哲成出现在院中。乐天真咬破嘴唇,抓起母亲绣给自己的香囊砸向窗棂。还有人,接着杀。胡人先是给了宋哲成一刀,随即追了出去,满身是血的少年躺在院中。
只见冲天火光中,三十七具焦尸挂在槐树上摇晃。
第二章
萍踪逝
村里几乎无人生还,乐天真不知该往哪走,边先带着宋哲成上路,以防胡人再次袭击。
雪粒子簌簌敲打着牛车篷布,宋哲成在颠簸中睁开眼时,喉间满是铁锈味。八岁的乐天真正跪坐在草垛上,发间沾着灶灰的碎屑随动作簌簌而落,冻红的手指攥着半截裙角,小心擦拭他肋下翻卷的伤口。
别动,她将冷硬的粟米饼掰成两半,碎渣落在褪色的石榴裙上,你身上的伤刚刚结痂。宋哲成这才发现中箭处裹着半张书卷残页,遒劲的章草字迹被血洇成暗褐色。
牛车忽然剧烈颠簸,乐天真怀中的书哗啦散开。少年瞥见书页密密麻麻的批注,蝇头小楷间竟夹杂着地形图。你爹教的他声音沙哑得吓了自己一跳。小姑娘把水囊凑到他唇边,杏眼里映着雪光:爹爹说书中自有破敌策。
入夜时分,牛车停在一处荒废的土地庙。乐天真从香案下摸出火折子,跳跃的火光里,宋哲成看清她腕间系着的褪色红头绳——银铃早已哑了,却还固执地缀着半只烧焦的蝴蝶。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饿不饿她边说边解开缠着的包袱,露出半块黢黑的熏肉,爹爹总把书和干粮裹在一起,说...话音突然哽住,火光中有什么在她眼底破碎。
这座破旧的庙宇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阴森。然而,对于这两个无处可去的人来说,这里却是他们今晚的栖身之所。
乐天真发现佛像前摆放着几支香,心生一念,小心翼翼地拿起火折子,点燃了三支香,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佛像前,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宋哲成正躺在一旁,由于身上有伤,只能静静地看着乐天真那小小的身影在佛前虔诚地跪拜。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感到有些困倦,便在佛像下铺好干草,准备入睡。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进入梦乡不久,一点香灰突然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乐天真的耳后。
啊!乐天真被烫得猛地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耳朵,感觉到一阵刺痛。宋哲成听到乐天真的叫声,立刻警觉起来,他强忍着身上的伤痛,艰难地坐起身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乐天真转过头,让宋哲成看了看他耳后的烫伤处。宋哲成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被香灰烫出了一个小伤疤,并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小伤,没什么大问题。宋哲成安慰道,你先别乱动,我去找点水给你擦擦。说罢,他准备起身寻找,天真出声道:快休息吧,你还受着伤,我这小伤不用管。
第三日清晨,追兵的呼喝声惊飞寒鸦。乐天真站在庙门口,看见远处山坡上胡人的狼头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地窖!她拽着宋哲成就往庙后跑。残破的砖窑下藏着个腌菜窖,霉味混着血腥气冲得人发晕。
拿着这个。小姑娘把包裹塞进他染血的掌心。宋哲成抓住她冻裂的手:一起走!他们会顺着车辙追来,她掰开他的手指,褪色的红头绳突然断裂,银铃滚进稻草堆,往南五里河滩有渡船,你路上小心...
马蹄声近在咫尺,乐天真突然踮脚将剩下的粟米饼塞到他怀中。要活着回来,她转身奔向庙门,破衣被北风吹得哗啦作响,一定要回来寻我!
宋哲成在腌菜窖里数着根漏。当胡人踏过地窖顶板时,他咬碎的嘴唇渗下丝丝血印。
七日后,少年将军带着幽州援军杀回土地庙。烧焦的梁柱间,半截蝴蝶银铃卡在残页里,经卷上留有半截血手印。宋哲成跪在雪地里翻遍瓦砾,终于找到半片烧卷的丝帛——那是乐天真石榴裙的碎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往北。
第三章
故人灯
永和六年秋,城内的暮色里浮动着纸钱灰烬。乐天真抱着粗布包袱缩在将军府角门石狮后,望着朱雀大街上连绵的招魂幡被西风绞成旋涡。她腕间的旧伤突然刺痛,这伤是当年逃跑的路上被碎石划伤,好在自己略懂些医术,救治得当才保下命来。
啪!
藤条破空声惊得她后退半步。院内老柳树下,管家正揪着个小丫鬟的发髻往青砖上撞:扫个落叶都能惊了夫人的狸奴,留你这废物何用沾着血的枯叶粘在女孩额角,乐天真瞥见对方怀中露出的半本《千字文》,突然想起父亲教她识字时,总把书册裹在粗麻布里防潮。
刘管家,清泉击石般的嗓音自月洞门传来,西院书房的地龙该添银丝炭了。
玄色锦袍扫过满地残叶,玉冠青年负手立在庑廊下。乐天真看着那人腰间螭纹玉佩随步伐轻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雪地里的少年将军,如今已长成松柏般的挺拔模样。檐角铜铃忽被秋风撞响,她慌忙低头,却见自己磨破的绣鞋边,正落着片写满批注的桐叶。
新来的抬起头说话。
乐天真盯着对方云纹靴尖上沾的朱砂,那是从招魂幡飘落的痕迹。直到带着薄茧的手指托起她下巴,才惊觉宋哲成已近在咫尺。暮色漫过青年将军的眉峰,他凤眼里映出她的眉眼,却在她耳后瞥见一抹莹白——那是当年地窖里沾上的滚烫的香灰,留下的疤痕经年累月竟沁成了胎记似的斑。
藏书阁缺个理书的。宋哲成突然松开手,转身时玄色大氅扫落她肩头的纸灰,把《武经总要》第七卷找出来,戌时要呈到书房。
三更梆子敲过第二遍时,乐天正贴着游廊阴影往西院摸去。假山后忽有灯火明灭,夫子苍老的声音混着秋虫私语:......李卫公言屯田之要,在使军中有余勇,民中有余粮......
乐天真游走在将军府院子内,手中拿着《武经总要》,听着夫子的吟诵,竟有些走神,冷不防撞进一片松香气息。灯笼骤然亮起,宋哲成举着《六军镜》倚在太湖石上,身姿挺拔,带着些慵懒的气息,冷冷的看着乐天真。
将军,您要的兵书。说着乐天真便将书呈给了宋哲成,宋哲成伸手并未接过兵书,而是指尖划过乐天真的脸庞,抚向她的耳后。乐天真心中极为忐忑,不知他的用意为何。
将军她出声提醒道,此时府内东北角突然腾起火光。示警的铜钲震落檐上积霜,乐天真被拽进带着檀香气的怀抱时,瞥见宋哲成颈间红绳系着的半截银铃——正是当年她遗落在破庙的那只。
抱紧!
箭雨擦着玄色大氅掠过回廊,乐天真在颠簸中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穿过火海时,青年将军突然旋身用脊背挡住爆燃的梁木,她慌乱中扯开他衣襟想查看伤势,却露出胸前陈年的箭疤。
看够了宋哲成低笑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麻,手中却被塞入冰凉硬物。残破的螭纹玉佩沾着两人交握的冷汗。
轰然倒塌的照壁隔开刺客,刺客无法冲过火海,隐隐的听到远处的侍卫已经赶来,随即施展轻功离开。
第四章
梅间刃
梅香混着血腥气漫进肺腑,他指尖拂过她耳后香灰斑,语气骤然放轻:翠微
乐天真浑身一颤。这是她入府时随口取的化名,此刻被他用当年破庙中的温软语调唤出,惊得袖中暗藏的玉佩险些落地。檐角铜铃忽被朔风撞响,她借着整理衣襟退开半步:奴婢这就去叫侍卫...
不必。宋哲成掸去大氅上的梅瓣,将染血的书卷收入怀中,明日卯时,带着你来书房伺候笔墨。
她没看见宋哲成望向她背影时,正将半片烧焦的丝帛按在心口,那上面褪色的往北二字,今夜终于续上了新的朱批。
此后三月,宋将军的书房常至子时仍亮着灯。外人只见新来的婢女翠微红袖添香,却不知案几上铺陈的从来不是风月诗笺。乐天真陪着宋哲成在以水代沙在青石板上推演阵法,累时宋哲成就着她的手饮尽残茶;宋哲成忙着看江东密信,乐天真已按着宋哲成的要求蘸着朱砂在舆图上勾出漕运要道。
你看这潼关地势,某夜暴雨如注,宋哲成忽然将狼毫塞进她掌心,你可有何建议...话音未落,惊雷劈亮窗外人影。乐天真本能地转身护住他,整个人却被拥入温热的胸膛内。
当年雪地里的小猫崽,宋哲成低笑的气息拂过她发间木簪,如今倒想当猛虎了。不必理会窗外,自有人会处置。乐天真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奈何力气实在比不过宋将军,便作罢道:将军,作为您的侍女,亦有职责护您安全。宋哲成拥着她的力道不算大,宋哲成坐下,并让乐天真坐在自己怀中,他握着她的手在信笺背面画梅,枝干走势竟是北境布防图。最后一笔收锋时,笔尖忽然顿在她腕间旧疤:明日随我去校场,看你能不能拉开弓。
乐天真缓缓地从书斋中走出来,她轻轻合上房门,然后转过身,迈着轻盈的步伐,朝着婢舍的方向走去。
此时,夜色已深,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在天空中,宛如一层薄纱般洒下银辉,将整个将军府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之中。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给这座府邸增添了几分宁静和神秘。
乐天真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微弱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吹灭。然而,这微弱的光芒却足以照亮脚下的道路,让能够看清府内的景色。
边走边欣赏着周围的景致,月光下的庭院显得格外清幽,花草树木在月色的映衬下,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乐天真不禁想起了自己幼时在家乡度过的那些夜晚,那时候的夜景也是如此美丽,月光同样柔和地洒在大地上,此时乐天真想家了。
她知道送宋哲成认出了她,两人的相处心照不宣,自己现在卖身府内,怎敢肖想宋哲成兑现承诺,如今能在这乱世中有一方栖身之所,只盼有一日能为父母、为村民报仇。
窗外只见美人倩影,红唇轻启,蜡烛熄灭,只听得一声叹息。
翌日演武场上,崔明玥看着玄甲将军亲自为婢女调整射姿,手中马鞭险些绞碎袖中诗笺。待看到宋哲成用袖角为那婢女擦拭额汗,她忽然将诗笺掷入火盆,转身对管家笑道:听说将军招新来了个会读书的姑娘
刘管家看着这位由老夫人相中的少夫人,心里十分忐忑,谨慎开口道:确实是如此。但少将军一心扑在北方的战事上,无心儿女私情。崔明玥对老管家的说辞并不十分相信,看着眼前的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内心便翻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崔明玥踏进藏书阁时,乐天正正踮脚整理书卷。鎏金护甲划过书脊,惊起尘埃在光柱中狂舞。姑娘可知这邺城崔氏最擅养马她突然抽出一卷书,书页上除了宋哲成的批注外,竟还有另一种笔记,想想也知道这批注是谁的。
阁楼忽暗,两个粗使婆子堵住出口。崔明玥的九鸾步摇抵在乐天真耳后,声音甜如鸩酒:马有时爱追逐狡兔——尤其是装作温顺的野兔。冰凉指尖抚着乐天真手腕,露出陈年的旧伤疤,宋家是门户森严,宋家老夫人最见不得...
崔姑娘安好。宋母的沉香木杖叩响青砖,身后的嬷嬷目光如刀,老身竟不知崔氏贵女有替人更衣的雅兴。阁内霎时跪倒一片,唯有乐天真盯着老夫人襟前螭纹纽扣——与宋哲成玉佩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暮色染红窗棂时,乐天真跪在祠堂冰凉的金砖上。宋母将崔家送来的庚帖摔在供案,惊飞了梁间燕雀。七年前老将军战死,哲成从死人堆里爬回来,老身就发誓...翡翠护甲掐住乐天真下巴,血海深仇未报,宋家不需要为情误国的将军。
更漏滴到子时,书房门突然被踹开。宋哲成解下沾血的大氅裹住乐天真,瞥见她腕间被香灰灼出的新伤。宋哲成恭敬的向宋老夫人行礼:母亲,圣上已下旨,即刻出兵北伐。为何如此突然老夫人疑惑的问道。母亲,可还记得前几日儿子遇袭。宋哲成提醒道。老夫人点点头。即刻点兵,他对副将冷笑,既然胡人想要本将的头颅,不如去阴山脚下亲自取。
出征那日,崔明玥的马车拦在朱雀门前。她递上缠着红绸的剑匣,笑眼却望着乐天真:哲成哥哥可知,有些旧伤看着结痂...宋哲成突然策马逼近,剑尖挑开她精心准备的饯行酒,崔姑娘既饱读诗书,当知心病还须心药医。
塞外的第一场雪落进辕门时,乐天真正在帐内整理着宋哲成的兵书。宋哲成掀帘而入,将暖手炉塞进她冻僵的掌心。如今你随我出战可害怕,他忽然展开羊皮地图,指尖划过两人共同批注的河道,你也是善读兵书,谋略计策不在我之下,可愿用些在儿女情长上还未等乐天真回应。
帐外忽起骚动,一队流民押着个蒙面人跪在风雪中。乐天真掀开面巾的刹那,血色尽褪——那人颈间刺青,竟与十年前屠杀杏花村的胡人首领一模一样。
第五章
烽火诺
那胡人首领,始终也未想到自己没有败给宋家军队,反而被往日随意杀戮的流民擒拿。三百流民如鬼魅般现身,手中并非刀剑而是铁铲。流民们竟用耕田之法在冻土下挖出八卦迷阵,生生困死了他带来的铁骑。
朔风卷过阴山隘口时,宋哲成正将胡人首领绑在祭天铜柱上。将军不可!副将按住他执鞭的手,此人知晓崔氏与胡人走私兵器的密道......
本将自然知晓。宋哲成碾碎手中密信,那是流民从胡商尸体上搜出的账册残页,但有些债,必须血偿。他望向正在教流民孩童读的乐天真,她发间木簪突然断裂,青丝散落的刹那,祭坛四周火把骤灭。
处置完胡人首领,宋哲成便领军北上,一路收复山河,敌人尸骨累累。乐天真虽不直接上战场,但也出谋划策,同时安抚流民,每到一处便想方设法恢复耕织,通商贸易,颇得民心。宋哲成十分欣慰,可战事吃紧,宋哲成也在一场战役中受伤。
大营的军帐里,乐天真将汤药吹凉:将军该换药了。宋哲成攥着一本兵书,纱布下新愈的刀伤隐隐作痛。那日守城时,这丫头竟能指出地图上伏击点,倒让他想起父亲曾说,当年母亲也是这般与父亲沙场并肩。
报——亲兵呈上鎏金拜帖,清河崔氏送来的粮草已至辕门。话音未落,绯色骑装的少女掀帘而入,九鸾金步摇在烛火中流光溢彩:哲成哥哥,父亲让我代问...声音戛然而止,崔明玥打量着布衣荆钗的乐天真,忽然笑道:这一路走来,关于你的传闻不少,难怪宋哲成会倾心于你。女子不应困于后宅,如今的乱世,我们也应做出努力。以前多有得罪你不要放在心上。崔小姐,那里的话,今日还需谢你。乐天真见崔明玥竟自己来送粮草,便知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也是个有抱负的人。
宋哲成耳尖微红,正要开口,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八百里加急战报带着血污:潼关失守!胡人骑兵已过崤山!乐天真手中药碗砰然坠地,她望着沙盘上插满黑旗的盆地,突然抓住宋哲成手腕:不能退守南阳!你看汜水关的地势...
崔明玥怔怔望着他们交叠的手,突然解下腰间鱼符:我代崔家军为你们断后。她转身时簪缨猎猎,等收复洛阳,记得请我喝青梅酒。当夜子时,乐天真在整理军报时忽觉颈间一凉,螭纹玉佩落在锁骨上。
庆功宴上,宋哲成当众表示:今日之功,非我宋家军独有。他握住乐天真结满冻疮的手,诸君皆有功劳。流民举起的锄头汇成星河,映亮她腕间新戴的螭纹银镯——那是用胡人首领的盔甲熔铸的。
三更时分,宋哲成掀开了天真的营帐。她正对镜梳理长发,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在烛火中宛如红梅。当年如果不是你......他忽然将虎符按在妆奁上,如今千里焦土皆可作聘,只问娘子敢不敢接
将军错了。乐天真蘸着胭脂画梅,我要的聘礼,是这天下太平。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打断旖旎,崔明玥带着满身风霜闯入:哲成哥哥要的漕运图...她瞥见案上银镯,突然笑道:难怪江南近日都在传,宋家好事将近。
第六章
长相忆
雪粒子扑打着太和殿的琉璃瓦,乐天真候在丹墀下。鎏金螭兽熏笼腾起的暖雾中,她听见殿内传来玉笏坠地的脆响。
宋将军莫要恃功而骄!紫袍老者颤巍巍指着舆图,如今半数世家南迁建康,你这北伐之议是要掏空大梁根基宋哲成玄甲未卸,剑鞘上凝着关外的冰凌:王司徒可知,昨日胡人斥候已摸到汜水关
退朝时,王司徒的犀角杖突然拦住去路。姑娘可知当年杏花村惨案他枯指划过她耳后香灰斑,三十七具焦尸里,可有你父母的...
司徒大人慎言。宋哲成将乐天真护在身后,剑穗银铃与玉佩相撞,老者盯着他腰间先帝御赐的螭纹玉带钩,忽然冷笑:将军可知螭兽无角有些东西,戴错了要掉脑袋的。
寒梅吐蕊时节,洛阳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忽听得朱雀大街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十八匹枣红马驮着鎏金箱笼踏雪而来,领头者高举玄底金纹的崔字旗。
这是崔氏最后一批粮草。崔明玥解下狐裘披在乐天真肩头,九鸾步摇上的明珠映着雪光,父亲要带族人迁往建康,这些...她抚过箱笼上螭纹封漆,就当是贺礼。
乐天真抚过袖中螭纹玉佩,朱雀门前崔明玥耳语:建康城近日多了三百私兵,俱配胡人马镫。
乐天真望着渐远的车队,怀中玉佩突然被温热掌心覆住。宋哲成将虎头兜鍪戴在她发顶,玄甲上还沾着关外的冰碴:母亲要见你。
松鹤堂的冰裂纹窗棂透进残阳,宋老夫人摩挲着七十六块牌位。
当年哲成带回半片染血的丝帛,老身便知他心中有人。翡翠护甲突然挑起她下巴,可宋家祠堂供着七十六块牌位,容不得半点差池。
窗外风雪骤急,乐天真解开发髻露出耳后香灰斑:民女亦不敢忘国仇家恨。她将螭纹玉佩与银镯并置案前,但求老夫人许我......。
惊雷劈落庭中老梅时,宋老夫人突然将半卷丝帛掷入火盆。乐天真瞳孔骤缩——那竟是当年她留在破庙的往北血书!
你可知这丝帛背面写着什么老夫人颤抖的指尖抚过焦痕,哲成十年前用血续的往北,非独行。
崔家今晨送来退婚书。翡翠护甲叩响螭纹银镯,说建康风水养人,要明玥另择佳婿。窗外老梅忽落新雪。
更漏滴到子时,老夫人突然将先帝赐的螭纹玉珏按在桌上:三书六礼可免,但你要在祠堂立誓——她盯着乐天真耳后疤,宋家血脉,永不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