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十岁,在这个职场上,好像就成了原罪。精力不如年轻人,工资却比他们高,性价比太低了。
1
人事经理把她叫进去,说了一堆公司战略调整、优化结构的话,最后递来了辞退的通知书。
她把通知书折了又折,塞进随身的旧帆布包里。
走出写字楼,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条奔腾的巨蟒,喇叭声、引擎声嘈杂地灌入耳朵。
韦秋红觉得有些眩晕,她靠在一根冰冷的路灯柱上,深深吸了口气。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了很久。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疲惫的侧脸。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几下,掏出来一看,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家里的号码。
她深吸一口气,回拨过去。
秋红!你死哪儿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饭都凉了!母亲张桂兰的大嗓门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妈,我有点事,马上回,韦秋红的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事比回家还重要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你弟弟冬强的事你问了没有人家女方又催了,彩礼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凑齐
你这个当姐姐的,也不着急!母亲的抱怨像连珠炮一样,轰得韦秋红脑袋嗡嗡作响。
知道了妈,我我回去再说。
她匆匆挂了电话,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弟弟韦冬强,比她小八岁,今年三十二,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女方要求在明城市区买套房子,再加二十万彩礼。
父母把这事全压在了她身上,觉得她工作多年,肯定有积蓄。
可他们不知道,她这些年的工资,除去房租、生活费,还要补贴家里,根本没剩下多少。
更何况,现在她连工作都没了。
韦秋红裹紧了身上薄外套,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名为家,却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的地方走去。
四十岁,未婚,失业,没钱,还要面对家人的埋怨和弟弟的巨额彩礼,她感觉自己像一叶扁舟,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里,快要翻覆了。
2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油烟和饭菜剩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父亲韦建国坐在老旧的沙发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电视开着,声音很大,却没人看。
母亲张桂兰系着围裙,正在厨房收拾碗筷,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什么。
弟弟韦冬强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低头玩着手机,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
回来了死哪去了电话也不接!张桂兰听到门响,立刻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没什么好脸色。
韦秋红没说话,默默地换了鞋,把包放在角落的椅子上。
问你话呢!哑巴了张桂兰擦了擦手,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她,怎么耷拉个脸
谁欠你钱了我跟你说,冬强的事不是小事,女方那边又催了,说这个月底要是拿不出首付的钱,这婚就别想结了!我们老韦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妈,我韦秋红刚想开口,想说自己失业的事,却被母亲打断了。
你什么你我知道你想说你没钱!你都四十岁了,工作这么多年,手里能没点积蓄
我们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书,现在是你回报家里的时候了!
冬强是你亲弟弟,他结不了婚,你脸上就有光了张桂兰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不少。
姐,你就帮帮我吧,韦冬强终于放下手机,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不耐和理所当然,那女的条件不错,这房子和彩礼是必须的,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
姐,你总不能看着我打光棍吧
韦建国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但他偶尔抬眼看向韦秋红的眼神,也带着一丝期望和压力。
韦秋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张了张嘴,我失业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电视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张桂兰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失业了
韦秋红,你都四十岁了,怎么还能失业你是不是又跟人闹别扭了
我早就跟你说,在单位要好好干,别耍脾气!
现在好了,工作没了,你弟弟的婚事怎么办我们老两口指望谁去
不是闹别扭,是公司裁员韦秋红低声解释,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无力。
裁员怎么不裁别人就裁你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张桂兰的埋怨像针一样扎进韦秋红的心里,现在好了,工作没了,钱也没了,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四十岁的老姑娘,嫁不出去,工作也丢了,我们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
妈!韦秋红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我怎么就没用了
这十几年我在公司怎么干的,你们不知道吗我每个月给家里拿钱,我自己省吃俭用。
你拿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家里吃穿用度,你爸看病吃药,哪样不要钱
现在冬强结婚是大事,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去借!去求!
总之,钱的事你必须解决!张桂兰根本不听她的解释,态度强硬。
韦冬强在一旁也帮腔,姐,你就别找借口了,赶紧想想办法吧。
实在不行,你把你那套小房子卖了吧,先把我的事解决了。
韦秋红猛地看向韦冬强,那是她用这些年所有积蓄,加上公积金贷款买的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小公寓,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落脚点。
那是我的房子!
你的房子怎么了你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
以后嫁了人,还不是要住男方家的房子先拿来救急怎么了张桂兰理所当然地说。
韦秋红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看着眼前的父母和弟弟,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们只关心弟弟的婚事,只关心钱,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失业难不难过,有没有钱吃饭,以后怎么办。
我不卖!她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敢!张桂兰气得跳脚,韦秋红,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们白养你了!你这个不孝女!
争吵声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韦秋红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转身,抓起自己的包,拉开门,再次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身后,是母亲尖利的咒骂和弟弟不满的抱怨。
街道上的灯火依旧辉煌,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3
接下来的几天,韦秋红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
手机里,母亲的电话和微信消息不断,内容永远是催问钱的事情,语气一次比一次难听。
韦秋红只能把手机调成静音,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舔舐伤口。
但现实是残酷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需要钱,不仅是为了应付家里,更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积蓄所剩无几,下个月的房贷还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
她开始疯狂地投简历。
招聘网站上,适合她这个年龄和经验的职位少得可怜。
大部分招聘要求都写着年龄35岁以下,偶尔有几个不限制年龄的,要么是要求极高的管理岗位,她够不着;
要么是一些基础的、工资极低的文员工作,甚至不如她刚毕业时的待遇。
她硬着头皮投了出去,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偶尔有一两个面试电话,却让她更加心寒。
第一次面试,是一家小公司的行政主管。
面试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他拿着韦秋红的简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韦女士,你有十二年的行政经验,这很好。
但是,我们这个岗位,其实更希望招一个年轻有活力的,毕竟需要经常处理一些繁琐的事情。
可能还需要加班小伙子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嫌她年纪大,怕她体力不行,跟不上节奏。
我身体很好,加班没问题的,我以前在公司也经常加班。
韦秋红急忙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卑微。
小伙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说回去等通知吧。
韦秋红知道,这多半是没希望了。
第二次面试,是一家大型超市的客服专员。
工资不高,工作内容也很简单,就是处理顾客的投诉和咨询。
韦秋红觉得,这个她肯定能胜任。
面试她的是超市的人事主管,是个中年女性。
她看了简历,又问了韦秋红几个问题,态度还算温和。
韦女士,你的经验是足够的,但是主管顿了顿,我们这个岗位,需要长期站立,而且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顾客,有时候可能会受些委屈,你这个年纪能吃得消吗
我能行!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受委屈。
韦秋红急切地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主管点点头,让她回去等消息。
这一次,韦秋红等了三天,等来的却是一条冷冰冰的短信,您好,经过综合考虑,您不太符合我们的岗位要求,感谢您的关注。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韦秋红走在明城的街头,看着身边步履匆匆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
她不明白,自己勤勤恳恳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一天下午,她路过一家家政公司,门口贴着招聘启事,招住家保姆,照顾老人,月薪五千。
韦秋红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她想,哪怕是做保姆,只要能挣钱,先度过这个难关也好。
接待她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听了韦秋红的情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摇头,大姐,我们这里招保姆,一般都要找那种手脚麻利、能吃苦的,最好是农村出来的,没那么多想法。
你这以前是坐办公室的,怕是吃不了这个苦,而且,雇主也可能不太接受。
求职路上的风霜,不仅冻僵了她的身体,更冷却了她的心。
家里的电话还在不断打来,每一次响起,都像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插一把刀。
4
韦秋红的简历石沉大海,面试屡屡碰壁,带来的只有更深的挫败感。
她不敢再看母亲的微信和电话,那里面充满了赤裸裸的金钱索取和毫不掩饰的嫌弃,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然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天傍晚,她刚回到小公寓,准备煮一碗最便宜的挂面充饥,门铃却响了。
透过猫眼看去,是母亲张桂兰那张写满怒气的脸。
她硬着头皮打开门,张桂兰二话不说,推门就闯了进来,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韦秋红身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韦秋红!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我告诉你,冬强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女方说了,下周末之前必须把首付的钱凑齐,不然这婚就黄了!
你是不是想让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让我们老韦家断子绝孙
韦秋红看着母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只觉得一阵无力,妈,我真的没钱了,我失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看你就是不想管你弟弟!
张桂兰一屁股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双手往大腿上一拍,开始哭天抢地,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啊!
四十岁了嫁不出去,工作也没了,现在连亲弟弟的婚事都不管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不如死了算了!
她的哭声又尖又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吵得韦秋红头痛欲裂。
妈,你别这样,有事好好说。
好好说怎么好好说钱呢你把钱拿出来!
张桂兰猛地止住哭声,眼睛通红地盯着她,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问你要钱的!
你要是拿不出来,我就不走了,死在你这里!
韦秋红看着母亲那副撒泼耍赖的样子,心里一阵悲凉。
这就是她的母亲,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丝关心,只有无休止的索取。
我真的没钱,韦秋红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带着哀求。
没钱你这房子呢张桂兰的目光落在房产证的复印件上,那是韦秋红搬家时随手放在桌上的,把这房子卖了!先把你弟弟的首付凑上!
这房子不能卖!韦秋红立刻拒绝,这是她最后的栖身之所,卖了她就真的无家可归了,妈,你想想,我卖了房子住哪里我以后怎么生活
你一个姑娘家,随便找个地方住不行吗先把你弟弟的大事解决了才是正经!
张桂兰蛮不讲理地说,我告诉你,这房子必须卖!不然我就去你以前的公司闹,去你爸单位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不孝女!
韦秋红浑身一震,她知道母亲做得出来。
如果真的去闹,她以后在明城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妈,你不能这样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怎么不能这样我生你养你,让你卖套房子给你弟弟娶媳妇怎么了
这是你该做的!张桂兰站起身,走到韦秋红面前,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子,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要么把钱凑齐,要么把房子卖掉!
不然,我就让你在明城待不下去!说完,张桂兰不再看她一眼,摔门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韦秋红一个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母亲刚才的戾气。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圈养的牲畜,现在到了被宰杀的时候,家人要榨干她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那间三十多平米的小公寓,是她用十二年的青春和汗水换来的,是她在这个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温暖和安全感来源。
现在,连这最后的一点慰藉,也要被家人剥夺了。
她该怎么办真的要卖掉房子吗卖掉之后,她该何去何从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韦秋红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希望。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破碎,然后死去。
5
三天,像三个世纪一样漫长。
韦秋红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吃不喝,只是一遍遍地看着房产证。
那红色的本子,曾经象征着她的奋斗和归宿,现在却成了催命符。
她尝试着再次联系以前的朋友、同事,希望能借到钱,哪怕是一点点,先应付过去。
但现实是,成年人的世界里,谈钱色变。
更何况,她现在的处境,谁也不愿意伸出援手,生怕被拖累。
秋红啊,不是我不帮你,我家也有难处啊。
姐,我刚买了房,贷款压力大,实在没钱借你。
不好意思,最近手头紧。
电话那头,是各种委婉的拒绝。
韦秋红放下手机,苦笑了一下。
她能理解,谁都不容易,凭什么要求别人为自己的困境买单
可是,她的家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她一下呢
第三天下午,母亲张桂兰的电话准时打了进来,语气冰冷而强硬,韦秋红,三天到了,钱呢房子准备什么时候卖
韦秋红握着手机,手指冰凉,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不说话是吧好!你等着!张桂兰狠狠地说完,挂了电话。
韦秋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母亲不是在开玩笑。
她赶紧穿好衣服,想赶在母亲去闹事之前回家阻止她。
当她匆匆赶到父母家楼下时,却看到了让她血液凝固的一幕,母亲张桂兰正站在楼道口,对着几个邻居大声哭诉,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赫然是韦秋红的照片和个人信息。
就是她!我的亲女儿!韦秋红!四十岁了不嫁人,现在连工作都丢了!
她弟弟要结婚,她一分钱都不出!还住着那么大的房子!你们说说,这是不是白眼狼是不是不孝女
周围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哎呀,怎么有这样的女儿啊
就是,弟弟结婚是大事,帮衬一下也是应该的。
四十岁不结婚,工作也没了,难怪她妈生气。
那些议论声像一根根针,扎进韦秋红的耳朵里,刺进她的心里。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稳。
她冲过去,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纸,声音因为愤怒和屈辱而颤抖,妈!你干什么!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张桂兰看到她,更加来劲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你还知道丢人
你知道丢人就把钱拿出来!把房子卖了!不然我今天就让你丢尽脸面!
我没有钱!房子也不能卖!韦秋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母亲的手,眼泪汹涌而出,那是我的房子!是我唯一的家!你们就非要逼死我吗
逼死你我们养你这么大,让你帮你弟弟一下怎么了
我看你是铁了心不管我们了!张桂兰坐在地上,又开始哭天抢地,大家快来看啊!我生了个不孝女啊!要逼死我啊!
周围的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灼热,带着好奇、同情,更多的是鄙夷。
韦秋红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接受着最残酷的审判。
她再也受不了了,猛地转过身,拨开人群,疯了一样地跑开。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瘫倒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
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她的衣服。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肺都要炸了。
巷子里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韦秋红抬起头,看着头顶狭窄的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她的人生,好像也跟这天空一样,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无尽的灰暗和绝望。
母亲的哭闹,邻居的指点,弟弟的冷漠,父亲的沉默所有的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缠绕,让她窒息。
她曾经以为,家是温暖的港湾,亲人是坚强的后盾。
可现在她才明白,在她的家人眼里,她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榨取价值的工具,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韦秋红慢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四十年来所有的委屈、痛苦、绝望,都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出来。
6
那场在巷子里的崩溃大哭,耗尽了韦秋红所有的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小公寓的,只记得浑身冰冷,四肢无力,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床上。
接下来的几天,她病倒了。
高烧不退,头晕眼花,喉咙肿痛得连水都难以下咽。
她想给自己倒杯水,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房间里一片狼藉,空了的方便面盒和矿泉水瓶扔得到处都是。
手机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是母亲的电话,她没有接。
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那些无休止的指责和索取了。
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也许,睡过去,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意识模糊中,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父母对她还是很疼爱的。
她生病了,母亲会守在床边,给她煮糖水鸡蛋,父亲会笨拙地给她讲故事。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她参加工作以后,开始往家里寄钱的时候吧。
父母的态度渐渐有了变化,从关心变成了理所当然的索取。
尤其是弟弟长大后,家里的重心就完全偏到了弟弟身上。
她成了那个泼出去的水,却又被要求源源不断地为娘家付出。
如果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懂事,没有那么早地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是不是今天的结局会不一样
她是不是也能像其他女人一样,结婚生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小家
可惜,没有如果。
高烧持续了两天,直到第四天,她才勉强退了烧,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
她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枯黄凌乱,眼神空洞无神,哪里还有半分四十岁女人的样子,看起来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妪。
她苦笑了一下,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稍微清醒了一些。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韦秋红本不想接,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请问是韦秋红女士吗这里是明城中心医院,你父亲韦建国先生今天早上在家晕倒,被邻居送到了医院,现在在急诊室,情况不太稳定,请你尽快过来一趟。
电话那头,是医生冷静而公式化的声音。
韦秋红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父亲晕倒情况不稳定
所有的委屈、怨恨、疲惫,在这一刻似乎都被冲淡了。
不管家人如何对她,父亲始终是她的父亲。
她来不及多想,胡乱套上衣服,抓起仅有的几百块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赶到医院急诊室时,韦建国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门口,母亲张桂兰正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地掉眼泪,弟弟韦冬强站在一旁,皱着眉头,不停地看手机。
妈!爸怎么样了韦秋红气喘吁吁地问,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沙哑。
张桂兰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子扑了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哭得更凶了,秋红啊!
你可来了!你爸他他突然就晕倒了,医生说说可能是脑溢血,正在抢救呢!
这可怎么办啊!家里本来就没钱,你弟弟的婚事还没着落,现在你爸又病倒了。
韦冬强也走了过来,一脸烦躁,姐,医生说要先交一万块钱押金,你赶紧去交了。
韦秋红愣住了,一万块钱她哪里还有一万块钱她身上只有几百块。我没钱。
你没钱张桂兰立刻停止了哭泣,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怎么可能没钱
你是不是又想骗我们你爸都快不行了,你还舍不得花钱你这个白眼狼!
我真的没钱了!妈!我失业了,房子也没卖,我哪里来的钱
韦冬强也急了,姐,你赶紧想想办法啊!不然爸怎么办
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跟谁去借韦秋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们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些天你们只知道跟我要钱,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钱有没有想过我过得怎么样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救你爸的命要紧!张桂兰哭喊着,你要是不把钱凑齐,你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抢救室的灯还亮着,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韦秋红的头顶。
一边是父亲垂危的生命,一边是分文皆无的绝境。
她看着母亲和弟弟那两张写满焦急和指责的脸,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在他们眼里,她永远是那个应该解决所有问题的人,却从来没想过,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
病痛的折磨,父亲的病危,家人的逼迫所有的一切,像一座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
噗通一声,韦秋红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在了医院冰冷的走廊上。
7
韦秋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旁边仪器发出的规律的滴滴声,让她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你醒了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是母亲张桂兰。
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还捏着一张缴费单。
韦秋红动了动身子,感觉浑身酸痛,嗓子干得像要冒烟。
你爸暂时脱离危险了,转到普通病房了,张桂兰把缴费单扔到她床上,医生说,后续治疗还需要一大笔钱,你弟弟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韦秋红拿起那张缴费单,上面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指发颤。
几万块钱,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妈,我真的没钱了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没钱你晕倒在医院,还是我跟你弟弟凑了点钱才把你送进来的!我们哪里还有钱
张桂兰提高了声音,韦秋红,我告诉你,你爸要是因为没钱治疗出了什么事,或者你弟弟因为没钱结不了婚,我就跟你没完!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心安!
韦秋红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刚刚脱离危险,她自己也大病初愈的时候,母亲想到的不是关心,而是无休止的要钱。
这时,弟弟韦冬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手机,一脸不耐烦,姐,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女方又催了,说最多再等一个星期,不然就彻底黄了。
爸这边也要花钱,你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韦秋红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母亲和弟弟,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你们把我逼死好了,逼死我,你们就不用愁钱了。
你少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张桂兰立刻呵斥道,我告诉你,这房子你必须卖!不然,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
断绝就断绝吧韦秋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张桂兰和韦冬强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韦秋红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什么张桂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断绝母女关系吧。
韦秋红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这些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们心里清楚。
你们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快不快乐,难不难过,你们只关心我有没有钱,能不能给你们钱。
这样的家人,这样的亲情,我不要了。
张桂兰被她平静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又恼羞成怒,好!好!韦秋红,你有种!
你别后悔!说完,她拉着韦冬强,气冲冲地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韦秋红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说出断绝关系的话,可能有些冲动,但那却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这些年,她像一个陀螺,被家人抽打着不停旋转,为他们付出一切,却换不来一丝温暖和理解。
现在,她累了,真的太累了,不想再转了。
父亲的治疗费,弟弟的彩礼钱,像两座大山,依旧压在她的心头。
即使断绝了关系,她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没钱治疗吗能真的对弟弟的婚事不管不顾吗
血缘这东西,是斩不断的。
即使亲情已经降至冰点,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和牵挂,依然像无形的线,缠绕着她,让她无法真正解脱。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尽的寒冬和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这场噩梦何时才能醒来。
也许,从她失业的那一刻起,从家人开始无休止地向她索取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8
data-faype=pay_tag>
从医院出来后,韦秋红没有回父母家,也没有回自己的小公寓。
她像一个游魂一样,在明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连买一碗最便宜的面都不够。
手机已经关机了,她不想再接到任何来自家人的电话。
那些电话里,没有关心,只有催促和指责,像一把把刀,反复切割着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她走到了河边,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城市的霓虹,看起来很美,却也很虚幻。
她想起了自己刚毕业时,也是在这个城市,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她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巴掌,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好像从出生那天起,她就在不停地付出,不停地牺牲,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弟弟的未来,却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现在,她不想再付出了,也不想再牺牲了。
她只想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她沿着河边慢慢地走着,脚步越来越沉重。
河水在脚下奔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她低头看着水面,里面映出自己憔悴而陌生的脸。
四十岁,这个曾经以为很遥远的年纪,如今却让她感到如此恐惧和绝望。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串小小的公寓钥匙,钥匙链上还挂着一个早已褪色的小熊玩偶,那是她刚工作时给自己买的,希望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好运。
可现在,好运从来没有降临过。
她紧紧握着钥匙,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慢慢抬起手,将钥匙朝着河面扔了过去。
扑通一声,钥匙掉进了水里,瞬间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就被奔腾的河水吞没了。
再见了,我的小房子。
那是我曾经的梦想,也是我最后的港湾。
可惜,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她又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十块钱,还有一张身份证。
她拿出身份证,看了看上面的照片,那是几年前拍的,那时候的她,虽然也不年轻了,但眼神里还有光。
她将身份证放回口袋,然后,一步一步,朝着河中心走去。
河水越来越深,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板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打了个寒颤,但脚步没有停下。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她,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所有的痛苦、焦虑、绝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河水洗涤干净了。
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还有人们的惊呼声,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微弱的、解脱般的笑容。
再见了,明城。
再见了,我的父母。
再见了,我的弟弟。
再见了,这个让我痛苦不堪的世界。
她的身体慢慢沉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下一圈越来越大的涟漪,最终,归于平静。
在经历了失业、家庭逼迫、亲情冷漠之后,选择了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9
韦秋红的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的家人和那个小小的圈子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警察联系到韦建国和张桂兰的时候,韦建国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身体还很虚弱。
张桂兰听到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
韦冬强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直到看到韦秋红被打捞上来的遗体,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葬礼办得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韦建国身体不好,无法出席。
张桂兰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是真的悲痛,还是在为自己失去了一个提款机而懊悔。
韦冬强站在一旁,表情复杂,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只有几个以前的老邻居和为数不多的、知道她情况的朋友。
他们看着韦秋红冰冷的遗像,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婉,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有人想到,那个看起来总是很坚强、很懂事的韦秋红,会选择这样一条绝路。
葬礼结束后,韦冬强在整理韦秋红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她的日记本。
那是一个很旧的笔记本,封皮都有些磨损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记录着韦秋红这些年的生活和心情。
2013年5月1日,今天发工资了,给家里寄了两千块,妈很高兴,让我好好工作。
我自己只留了五百块生活费,没关系,省省就过去了。
2016年10月15日,终于攒够了首付,买了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虽然很小,但很开心,以后在明城,我也有一个家了。
不敢告诉爸妈,怕他们又跟我要钱。
2019年3月8日,公司体检,查出有轻度抑郁,医生让我放松心情。
可是怎么放松呢妈又在催我给弟弟攒钱娶媳妇了。
2022年7月20日,今天被领导批评了,说我年纪大了,做事不够灵活。
心里很难过,但不敢跟家里说,怕他们担心,也怕他们觉得我没用。
2024年5月28日,我失业了。
不敢告诉爸妈,怕他们失望,更怕他们知道后,对弟弟的婚事更加着急。
2024年6月1日,妈来逼我卖房子了。
那是我唯一的家啊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累。
2024年6月2日,爸晕倒了,在医院。
没钱缴费,妈和弟弟还在跟我要钱。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页页看下去,韦冬强的手越来越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他从来不知道,姐姐的生活过得如此艰难,如此压抑。
他一直以为,姐姐工作稳定,收入不错,理所当然地应该帮衬家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姐姐也有自己的压力,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委屈。
他想起小时候,姐姐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有好吃的先给他吃,有新衣服先给他穿。
他调皮捣蛋闯了祸,是姐姐替他挨骂。
他上大学的学费,有一大半是姐姐打工赚来的。
他要结婚买房要彩礼,父母理所当然地让姐姐承担,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他想起姐姐最后一次在医院走廊晕倒时,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
想起姐姐说断绝母女关系时,那空洞而冰冷的眼神。
原来,姐姐不是不想帮他,而是她真的已经山穷水尽,被生活逼到了绝境。
是他们,是他和父母,亲手把姐姐推向了深渊。
姐对不起对不起韦冬强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张桂兰走了进来,看到韦冬强手里的日记本,还有他满脸的泪水,也凑过来看了几页。
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也开始颤抖。
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是妈错了!是妈对不起你啊!妈不该逼你啊!
悔恨的泪水,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韦秋红已经走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无尽的绝望,永远地离开了。
他们的歉意和后悔,再也无法传达给她,也无法弥补他们曾经给她造成的伤害。
迟来的真相,无法换回逝去的生命。
那些无法弥补的
只是,这一切,韦秋红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在冰冷的河水中,终于得到了她所渴望的,片刻的安宁。
10
韦秋红的葬礼过后,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
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会为一个普通女人的逝去而停留太久。
韦建国的病情因为受到刺激,一度恶化,虽然最终保住了性命,但也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需要长期有人照顾。
张桂兰整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常常在夜里哭着喊韦秋红的名字。
曾经强势的女人,如今变得苍老而憔悴,眼神里充满了空洞和悔恨。
韦冬强的婚事自然是黄了。
女方家听说了韦家的情况,尤其是韦秋红的死,觉得这家人太奇葩,二话不说就退了婚,彩礼也没再提。
韦冬强失去了未婚妻,又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找了一份普通的体力活,每天埋头苦干,似乎想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自己痛苦的内心。
那个曾经被张桂兰视为救命稻草的小公寓,因为韦秋红的突然离世,产权归属问题变得复杂起来。
韦建国和张桂兰作为父母,虽然有继承权,但每次想到那是逼死女儿的罪证,就觉得无比刺眼。
那套房子最终被低价出售了,得来的钱,一部分用于韦建国的后续治疗,一部分则被张桂兰紧紧攥在手里,却再也没有了当初索要时的理直气壮。
邻居们偶尔还会提起韦秋红,语气中充满了惋惜和感慨。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是太要强,太不容易了她爸妈也太过分了,怎么能那样逼她呢,真是造孽啊
。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韦家人的心上,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自我的谴责中。
韦冬强偶尔会走到河边,就是韦秋红跳下去的那个地方。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姐姐,更是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最纯粹、最无私的亲情。
他常常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理所当然地索取,如果父母没有那么重男轻女,如果他们能多关心一下姐姐的感受,多问一句她累不累、难不难,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韦秋红的故事,像一颗投入人海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慢慢散去,最终归于沉寂。
但对于她的家人来说,这圈涟漪,却化作了永恒的波浪,日夜冲刷着他们的良心,让他们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