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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沈慕容至今记得,那年边陲小镇的槐花落在安容音的绣绷上,她指尖的银针在月白绸面上起落如蝶,绣出的并蒂莲比镇上最艳丽的胭脂还要鲜活。父亲病重那年,是安容音跪在绣娘门前求了三日,才换来学女红的机会。深夜油灯下,她冻得通红的手还在为他缝补书卷,烛泪与绣线纠缠成结。

    等我考上功名,就用八抬大轿娶你。少年将捡到的碎玉打磨成佩,用草绳系在安容音腕间。那时他们总爱躺在草垛上,看流云掠过青山,以为岁月能永远停在绣绷前的温柔时光里。

    入京那日,安容音把攒了三年的绣品全卖了,换来的银钱只够买两身粗布衣裳。她把最后的铜板塞进沈慕容掌心:你只管安心读书,我在绣坊接活。晨光中,她发间的木簪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当年那枚草绳玉坠。

    明珠郡主第一次见沈慕容是在春闱放榜那日。人群中,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接榜时眉眼含笑,转头便将喜报小心翼翼塞进怀里——那是要带给安容音的。此后,她派人查遍沈慕容的过往,看着密报上青梅竹马寒门发妻的字眼,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划出刺耳声响。

    大婚当夜,沈慕容掀开安容音的红盖头,烛火映着她眼角的泪痣:容音,等我入朝为官,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他不知道,暗处有双眼睛正盯着他们交握的手,明珠郡主将沈慕容画像上的安容音用朱砂狠狠涂去,嘴角勾起阴冷的弧度。

    直到那道赐婚旨意落下,沈慕容攥着圣旨跪在宫门前,看着安容音被侍卫拖进郡主府。她拼命回头,发间的木簪掉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明珠倚在朱红廊柱上轻笑,腕间的明珠镯子与圣旨上的金线一同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朱漆鎏金的寝殿里,明珠郡主斜倚在茜色软榻上,羊脂玉护甲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沈慕容的后颈。这位新科探花郎垂眸跪在青玉砖上,玄色衣袍沾满晨露——他方才在安容音栖身的偏院里枯守了整夜。

    郡马爷对贱妾倒是长情。明珠拈起他发间沾着的槐花,腕间累丝嵌宝镯撞出清脆声响,听说昨夜下了雨,安娘子可曾着凉她指尖骤然收紧,掐得沈慕容脖颈泛起红痕,明日起,把偏院的窗棂都换成实心紫檀木吧。

    廊下传来珠帘晃动声,身着鲛绡宫装的妇人盈盈而入,正是长公主。她身后跟着三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皆是她与驸马们所出。又在折腾你的郡马长公主慵懒地倚着鎏金鹤纹屏风,丹蔻轻点明珠眉心,当年你父皇为娘招六个驸马,也没见娘这么费劲。

    明珠突然笑起来,摘下沈慕容腰间的同心玉佩,那是安容音所赠。母亲当年是帝王亲姐,女儿不过是郡主罢了。她将玉佩掷在地上,碎玉硌得沈慕容膝盖生疼,若不心狠些,如何守得住想要的人

    暮色漫过朱墙时,沈慕容被侍卫押回郡主府正院。透过雕花窗,他望见安容音苍白的脸贴在窗纸上,那双曾为他研磨红袖添香的手,此刻正攥着粗布抹布擦拭门槛。明珠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带着蜜糖般的甜腻:郡马可别忘了,明日要陪我去慈宁宫请安呢。

    夜渐深,沈慕容在锦被下摸到一方湿润的帕子。那是安容音偷偷塞给他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半阙残词: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而窗外,明珠郡主的侍女正举着灯笼,将偏院最后一扇雕花窗换成密不透风的木板。

    端阳前的暑气裹着荷香漫进郡主府,明珠握着鎏金缠枝莲纹酒壶,琥珀色的梅子酒顺着沈慕容下颌滑进衣襟。她故意将寿宴设在安容音居住的映雪轩前,鎏金宫灯把庭院照得恍如白昼,沈慕容望着席间素衣簪花的安容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盏上的缠枝纹——那与安容音嫁衣上的绣样如出一辙。

    姐姐生辰,怎能不饮交杯酒明珠忽然揽住沈慕容的脖颈,艳红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又在触及前轻巧转身,将酒盏递向安容音。沈慕容瞳孔骤缩,却见安容音垂眸饮尽那盏酒,苍白的指尖在盏沿留下月牙状的掐痕。

    三更梆子响过,沈慕容已醉得人事不省,头枕在明珠膝上呢喃着安容音的名字。明珠望着阶下强撑着跪坐的安容音,慢条斯理地解开沈慕容腰间玉带。鲛绡裙摆扫过沈慕容的眉眼,她俯身时鬓间的明珠流苏轻轻摇晃:郡马可知,妾身学了你娘子三个月的烹茶手法

    雕花木门吱呀洞开,安容音看着明珠将沈慕容推倒在锦榻上,鎏金护甲划过他的喉结,绛紫色纱衣如流云般滑落。明珠忽然扭头,指尖勾起沈慕容的下颌,在他唇上重重一吻:姐姐不进来看看吗

    夜风裹挟着屋内传来的细碎声响,将安容音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青砖沁着夜露的寒意渗入膝弯,她望着窗纸上交叠晃动的人影,想起婚前与沈慕容月下对诗时,他曾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那人的喘息声混着明珠娇软的轻笑,如同利刃剜着她的心。

    五更天的梆子惊飞檐下宿鸟,安容音跪得双腿麻木,看着明珠倚在沈慕容怀中打开窗。晨光镀在郡主绯红的脸颊上,她用沈慕容的衣袖擦拭唇角:姐姐跪了整夜,可要进来喝碗醒酒汤屋内沈慕容翻了个身,手臂下意识环住明珠纤细的腰肢。

    梅雨时节的潮气裹着沉香,在郡主府蜿蜒的回廊间游走。明珠随长公主离府祈福那日,沈慕容握着安容音布满针眼的手,指腹抚过她掌心的老茧——那是为他绣嫁衣时落下的痕迹。当年若不带你进京...话音未落,安容音已将脸埋进他肩窝,温热的泪浸透了他素色中衣。

    三更梆子惊破寂静,沈慕容颤抖着解开安容音的月白寝衣,指尖抚过她腰间那道淡红疤痕——是去年被明珠的金簪划伤的。窗外雨声渐密,帐幔内交织的喘息声里,他将她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揉进这缠绵里。安容音仰起头,望着帐顶褪色的并蒂莲刺绣,恍惚又回到小镇那间漏雨的茅草屋。

    然而欢愉不过三日,暗卫的密报便乘着快马追上了祈福的车辇。明珠捏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鎏金护甲在宣纸上划出五道血痕。返程那日,她故意让车队慢行,想象着那对苦命鸳鸯在府中厮混的模样,唇角勾起嗜血的弧度。

    当明珠踹开映雪轩的雕花木门时,沈慕容正覆在安容音身上,凌乱的被褥间还飘着合欢香。郡主冷笑一声,银鞭破空而来,狠狠抽在沈慕容背上:好一对情深似海的璧人!沈慕容被侍卫拖走时,还在拼命回头,却只看见安容音被按在地上,发间最后一支银簪被明珠狠狠折断。

    柴房内,沈慕容蜷缩在发霉的稻草上,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喊声。而安容音已换上粗布短打,跪在郡主房门前。明珠慢条斯理地将滚烫的茶水泼在她脸上:从今日起,你便贴身伺候我梳妆。铜镜里,郡主艳丽的容颜与安容音狼狈的模样交叠,映出的是权力与爱情最残酷的较量。

    暮色浸透鎏金窗棂时,明珠捏着翡翠药匙舀起半匙生肌膏,指尖在沈慕容后颈蜿蜒的鞭痕上游移。药香混着她身上的龙脑香漫进沈慕容鼻腔,身后传来安容音压抑的呜咽——她已跪了两个时辰,膝盖陷进青砖缝里的碎石,却不敢挪动分毫。

    郡马这道伤,倒像朵并蒂莲呢。明珠指尖突然用力,药膏渗进开裂的伤口。沈慕容闷哼一声,眼前浮现出安容音绣绷上鲜活的并蒂莲,如今却化作身后人无声坠落的泪珠。铜镜里,郡主娇艳的面容与门后素白身影重叠,刺痛他的眼。

    此后半月,这般折磨成了日常。明珠总爱在夕阳西下时为他上药,羊脂玉护甲挑开他的衣襟,故意将冰凉的药膏抹在最敏感的伤处。疼吗她呵气如兰,指尖却越发用力,直到沈慕容颤抖的喘息混着安容音的啜泣,在寝殿里织成绵密的网。

    这日晚膳,鎏金膳案上摆满水晶肴蹄、蟹粉狮子头。明珠支开所有侍女,只留安容音蜷缩在雕花屏风后。她执起沈慕容的手,将温好的梅子酒喂进自己口中,朱唇轻启:郡马可要尝尝沈慕容的指尖触到她温热的唇瓣,喉结滚动着咽下这口带着情欲的酒。

    喂我用膳。明珠突然跨坐在他腿上,绣着金线鸳鸯的裙摆铺展如霞。沈慕容机械地夹起玉露蒸饺,却被她咬住筷头拖进唇间。胭脂混着肉香在齿间蔓延,他听见屏风后传来布料撕裂声——定是安容音攥紧了粗布裙摆。

    当明珠的舌尖缠上他的喉结时,沈慕容恍惚看见边陲小镇的月光。那时安容音也是这样仰望着他,眼尾泪痣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可此刻怀中柔软的身躯却在索取更多,温热的吻一路向下,啃噬着他最后的理智。

    膳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安容音蜷缩在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明珠染着丹蔻的指尖勾住沈慕容的脖颈,听着混着娇喘的喂食声,想起那年沈慕容在槐树下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夜风卷着残羹冷炙的香气扑来,她终于尝到了心碎的滋味,咸涩中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鎏金兽首香炉吞吐着龙涎香,明珠斜倚在沈慕容怀中,用银匙舀起杏仁酪喂进他嘴里,丹蔻指尖故意擦过他的唇角。残羹撤下时,她慢条斯理地绞着绣帕,突然将帕子甩向安容音:去暖阁放浴水,要九重天的玫瑰花瓣,少一片,剜你一只眼睛。

    安容音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接过帕子,指尖触到上面未干的酒渍与胭脂痕。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听见身后传来明珠娇笑:瞧这通房笨手笨脚的,郡马可要抱紧我。绣着金线鸾鸟的裙摆扫过她手背,带着灼人的温度。

    暖阁蒸腾的水汽中,安容音颤抖着将玫瑰花瓣撒进浴桶。这些花瓣是长公主从西域进贡的珍品,入水即化,将整池水染成血色。她数到第三十七片时,沈慕容抱着明珠的身影已映在雕花隔扇上。

    还愣着做什么明珠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甜腻,安容音被迫转身,正对上沈慕容被剥得半裸的胸膛。明珠的鎏金护甲划过他腰间鞭痕,指甲尖挑开最后一缕中衣系带,绯色衣料如流云般坠地。帮郡马宽衣,是你该学的规矩。

    安容音的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机械地走上前。她触到沈慕容冰凉的肌肤时,听见明珠在身后轻笑,混着浴桶入水的哗啦声。当沈慕容跨入浴桶的瞬间,她看见水面漾开的涟漪,恍惚又回到那年小镇的溪边,他也是这样赤着上身,笑着将她捞进怀里。

    抱紧我。明珠跨坐在沈慕容腿上,胸前的明珠璎珞垂在他眼前晃荡。她故意将玫瑰花瓣按在他唇上,舌尖轻舔花瓣上的水珠,郡马尝尝,甜不甜水声骤然激烈,安容音被迫跪在浴房门槛外,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看见明珠仰起的天鹅颈,还有沈慕容被水雾氤氲的眉眼。

    一夜未歇的喘息与水声中,安容音数着屋檐滴落的水珠。东方既白时,她听见明珠慵懒的呼唤:通房,进来擦水。推开门的刹那,满室情欲气息扑面而来,沈慕容肩头蜿蜒的齿痕刺痛她的眼。明珠裹着鲛绡纱衣,将湿漉漉的长发甩在安容音脸上:愣着作甚还不伺候郡马更衣

    安容音捧着沈慕容的里衣走上前,指尖触到衣料上未干的水渍,终于明白那个在槐树下许诺一生一世的少年,早已被这深宅大院的朱红吞噬。她垂眸行礼,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花瓣:是,主君。

    三年后

    暮春的柳絮扑在郡主府的朱漆门上,安容音攥着刚浆洗好的绸缎,在回廊转角撞见沈慕容。他身着三品绯袍,腰间羊脂玉坠随着步伐轻晃,那是明珠前日赏的。而她粗布裙摆沾着皂角渍,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污垢。

    容音。沈慕容的声音惊飞檐下栖燕,他伸手想触她发间褪色的蓝布条,却在半空僵住。眼前人消瘦得可怕,昔日桃花般的面容爬满细纹,倒像极了边陲小镇那些终年劳作的老妪。

    安容音后退半步,鞋底碾碎落在青砖上的海棠。她望着他腰间新换的玉带,突然想起成婚时自己连夜绣的同心结腰带,针脚虽密,终究抵不过金线织就的荣华。主君唤我何事她垂眸盯着他靴面的缠枝纹,那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纹样。

    沈慕容喉头发紧,从袖中掏出一袋银锭。这些年他暗中攒下的体己,本想等时机成熟为她赎身,此刻却觉得格外讽刺:拿着这些钱出府,寻个好人家...话音未落,安容音已打翻钱袋。碎银滚落在她裙边,像极了那年槐树下他送她的碎玉。

    原来主君嫌我脏了眼。安容音突然笑起来,笑声惊得廊下鹦鹉扑棱翅膀。她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被明珠掐出的淤青,是我不懂事,日日碍着郡主与主君恩爱。泪水砸在褪色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沈慕容想解释那日在柴房如何被打断两根肋骨,想告诉她自己夜夜装睡只为避开明珠,却见安容音突然跪下。她将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砖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多谢主君开恩,容音这就收拾东西。

    当安容音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沈慕容捡起地上的银锭。指尖触到一枚刻着慕容字样的旧银簪——是他进京前送她的定情物。柳絮钻进袖中,痒得他眼眶发酸,恍惚间又回到小镇的春夜,她倚在他肩头说:只要能守着你,粗茶淡饭也是好的。

    此刻朱墙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破满院海棠。沈慕容握紧银簪,任由锋利的棱角刺痛掌心。三品官袍裹着的身躯在夜风里发颤,他忽然分不清,这些年究竟是自己保护了安容音,还是亲手将她推进了更深的地狱。

    暮秋的雨丝斜斜掠过朱漆廊柱,明珠倚在九曲雕花榻上,羊脂玉护甲轻轻抚过微微隆起的小腹。听闻安容音被寻回的消息时,她正将一颗晶莹的葡萄喂进沈慕容口中,指尖故意擦过他的唇角:郡马倒是念旧,不过...她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别苑的紫藤开得正好,明日陪我去瞧瞧

    三日后,别苑的沉香木门前,明珠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入。安容音正在廊下晾晒药草,褪色的素衣被风吹起,露出腕间那道淡青色的疤痕——那是为沈慕容熬药时被滚水烫伤留下的。见过郡主。安容音屈膝行礼,声音如同风中残叶般单薄。

    明珠打量着屋内简陋的陈设,目光落在案头半卷未绣完的并蒂莲帕子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听闻你绣工了得,正好本宫怀有身孕,便来帮着绣些小儿的肚兜吧。她抬手示意侍女捧来金丝绣线,要用最好的云锦,可别委屈了我的孩儿。

    深夜的别苑,沈慕容推开虚掩的门。安容音正在烛光下绣着明珠指定的百子千孙图,绣针在她粗糙的指尖显得格外刺眼。为何要回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你本可以...话音未落,安容音已将绣绷推到一边,露出藏在袖中的碎玉——正是当年他送她的定情之物。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安容音的眼泪滴在碎玉上,泛起细碎的光,哪怕你已忘了小镇的月光,忘了...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珠帘晃动声。明珠裹着貂裘立在廊下,孕肚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郡马这是在教通房规矩可要本宫帮忙

    此后数月,明珠刻意让安容音近身伺候沈慕容。她看着安容音为沈慕容研磨时低垂的眉眼,看着沈慕容替她捡起掉落的绣针时颤抖的指尖,轻抚着肚子轻声发笑:郡马与姐姐倒像旧时模样,只是...她突然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溅到安容音脚边,别忘了,如今是谁在当家作主。

    大雪封城那日,明珠倚在沈慕容怀中听着更漏声。她故意让安容音守在门外,看着雪落在她单薄的衣衫上:等孩子出生,便让姐姐来照顾吧,毕竟...她转头咬住沈慕容的耳垂,你最信得过她,不是吗屋内暖意融融,而门外的安容音,已被雪染成了一座苍白的雕塑。

    惊蛰的春雷碾过皇城上空时,明珠公主裹着金线织就的孔雀大氅,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世子。帝王亲赐的嵌宝金印在妆奁中泛着冷光,她望着铜镜里愈发明艳的容颜,指尖划过沈慕容新赐的衔珠步摇:去把通房叫来,替世子绣个虎头帽。

    安容音跪在青玉砖上,看着明珠公主腕间流转的翡翠镯子。那是沈慕容昨日从西域进贡中挑的头彩,而自己手中握着的,不过是褪色的素绢。银针穿透指尖的瞬间,她听见世子清脆的笑声,恍惚又回到小镇,沈慕容也是这样笑着,用草茎为她编花环。

    怎么笨手笨脚的明珠公主突然将绣绷扫落,绣线缠上安容音的脖颈,郡马如今是三品大员,你这副模样,莫要脏了世子的眼。话音未落,沈慕容踏入殿内的脚步声传来。安容音慌忙低头,却见那双绣着金线云纹的皂靴在她面前顿住。

    公主金尊玉贵,何必与下人置气沈慕容的声音疏离得可怕。安容音攥紧裙摆,感觉他的目光像寒潭掠过自己的脸,却在触及明珠公主怀中的世子时,化作温柔的涟漪。昔日山盟海誓的少年,此刻正小心翼翼逗弄着别人的孩子。

    深夜的别苑,沈慕容偶尔会避开侍卫潜来。他想触碰安容音眼角的细纹,却在指尖将触未触时猛然缩回。明日...公主生辰。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你买点胭脂。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二人之间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朝堂上,沈慕容的官袍愈发鲜亮,腰间玉带扣上的蟠龙纹昭示着圣宠。他周旋在权贵之间,将明珠公主的兄长称为舅兄,却再未踏入安容音居住的西跨院。唯有某次暴雨倾盆,他隔着雨幕望见她瘦弱的身影在晾晒世子的衣物,突然想起那年她冒雨为自己收书,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

    冬至夜宴,明珠公主揽着沈慕容的脖颈,将蜜饯喂进他口中。殿内丝竹声声,安容音跪在廊下伺候,睫毛上落满霜花。当沈慕容与公主交杯换盏的笑声传来时,她终于明白,朱墙内的这场困局里,自己不过是枚随时可弃的棋子。而那个说要带她看遍山河的少年,早已在权势的洪流中,将真心碾作齑粉。

    八月的蝉鸣撕开漫天霞色,新扩建的公主府飞檐上悬着百盏宫灯,将朱墙映得如同淌血。沈慕容望着铜镜中金丝盘绣的婚袍,金线鸳鸯衔着的彩钻硌得他心口发疼——十年前,安容音也是在这样的暮色里,用粗布包袱裹着嫁衣,跟着他徒步进京。

    郡马爷,吉时到了。喜娘的声音惊醒他的思绪。跨过高高的门槛时,他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抹素白。安容音立在月洞门后,褪色的襦裙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半截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当年他用绣线给她编的平安结。

    红烛摇曳的喜堂里,明珠公主的凤冠垂落七彩流苏,映得她眼波流转。一拜天地——赞礼官的声音响起,沈慕容听见珠帘外传来瓷器碎裂声。余光中,安容音的身影踉跄着隐入夜色,发间的蓝布条被风卷上朱墙,像只折翼的蝶。

    醉意朦胧的耀文侯撞进花园时,安容音正蹲在墙角捡拾掉落的绣线。玉冠歪斜的男人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香,酒气喷在她脸上:这不是公主府的通房不等她挣扎,锦袍已将她整个人罩住,绣着獬豸纹的腰带缠住她的脖颈,听说你伺候郡马有一手

    雕花客房里,鎏金兽首香炉吐着袅袅青烟,将安容音的视线氤氲得模糊不清。耀文侯滚烫的手掌扯开她的衣襟,冰凉的玉佩顺着胸口滑落,那是沈慕容离开小镇前塞进她掌心的。男人带着酒气的唇重重压下来,啃噬着她的锁骨,像是要将所有的欲念都倾轧进肌肤。

    安容音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蔓延。梁上的纱幔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恍惚间竟与多年前小镇婚房里的喜帐重叠。那时沈慕容也是这样温柔地望着她,在月下许下等我的承诺,可如今,她却在陌生男人的身下颤抖。

    身体传来的异样颤栗让她感到羞耻,这具被冷落多年的躯壳,此刻却违背心意地泛起热潮。破碎的呜咽混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在雕花梁木间回荡。安容音闭上眼,任由泪水顺着鬓角滑进绸缎枕巾,将上面的并蒂莲绣纹晕染得模糊。

    两个时辰后,耀文侯的管家粗暴地扯开房门。安容音被拖拽着起身,凌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透过窗纸的剪影,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衣衫不整,颈间布满青紫的痕迹,可那双黯淡多年的眼睛,此刻竟泛起一丝微光。夜风拂过裸露的肌肤,带来久违的清醒,她忽然觉得,比起在公主府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这一刻的刺痛竟显得如此真实鲜活。

    另一边,鎏金兽首烛台将洞房染成一片醉人的绯色,明珠公主倚在描金雕花榻上,凤冠上垂下的七彩宝石流苏随着她的轻笑轻轻晃动。沈慕容望着眼前艳丽的新娘,金线绣就的婚袍将她玲珑的身段勾勒得愈发动人,嫁衣上镶着的彩钻在烛光下流转着璀璨的光芒,恍若星河坠入人间。

    驸马还愣着做什么明珠眼波流转,朱唇轻启,伸手勾住沈慕容的腰带,将他拉向自己。她指尖灵活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金线绣着的鸳鸯图案在动作间若隐若现。随着玉扣落地的轻响,沈慕容的外袍缓缓滑落,露出内里月白色的中衣。

    明珠仰头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笑,纤长的手指沿着他的胸膛缓缓上移,隔着布料描摹着他的轮廓。这婚袍可真繁复,倒不如早些褪去。她轻声呢喃,指尖探入衣襟,轻轻扯开他的系带。沈慕容喉结滚动,看着明珠如蝶翼般的睫毛低垂,专注地为他宽衣解带。

    当沈慕容的中衣也散落满地,明珠起身,环住他的脖颈。她身上嫁衣的薄纱层层叠叠,在动作间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肌肤,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驸马的身子,可比这金丝软缎还要细腻。她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泛红的耳垂。

    两人相拥着倒向铺满绸缎的喜床,明珠的凤冠歪落在一旁,青丝如瀑般散开。沈慕容低头吻住那娇艳欲滴的红唇,舌尖撬开她的贝齿,肆意掠夺着属于她的甜蜜。明珠娇喘着回应,双手在他背上留下浅浅的抓痕。

    不知何时,明珠的嫁衣也已褪尽,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沈慕容的手掌抚过她细腻的腰肢,在她柔软的身躯上燃起阵阵热浪。两人辗转缠绵,从床榻到浴池,水花四溅,打湿了墙上的并蒂莲壁画。明珠倚在沈慕容怀中,在氤氲的水汽里,红唇轻咬他的耳垂,发出令人心醉的娇吟,这场春宵的旖旎,在红烛摇曳中愈演愈烈

    。

    蒸腾的水雾中,明珠公主的玉足碾过最后一片玫瑰,绛红汁液顺着浴池边缘蜿蜒,宛如凝固的血痕。沈慕容的手掌抚过她腰侧淡青色的纹路,指腹下的褶皱让他想起边陲小镇经年累月被风蚀的岩壁——那时安容音为他浣衣,手腕也会泛起这样淡青的淤痕。

    驸马可还记得,当初是谁跪在宫门前求这桩婚事明珠的笑声裹着龙涎香钻进他耳骨,缠在他颈间的手臂骤然收紧。鎏金护甲划过他后颈,在水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冷芒。沈慕容望着她眼尾艳丽的花钿,忽然看见三年前那个雪夜,安容音也是这样仰头望着他,睫毛上落满霜花却固执地不肯落泪。

    抱紧我。明珠的声音带着得胜的颤音,双腿缠上他的腰肢。沈慕容低头吻住那抹艳红的唇,舌尖尝到玫瑰酒的甜腻,却在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涩。池边散落的鲛绡在水汽中轻轻摇晃,恍惚间竟像极了安容音被撕碎的嫁衣残片,那年她就是穿着那样的衣裳,在槐树下对他绽开笑颜。

    次日晌午,鎏金铜镜映出两具交叠的身影,明珠公主慵懒地倚在沈慕容怀中,指尖把玩着他胸前湿润的黑发。晨光透过鲛绡纱帐,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洒下细碎光斑,昨夜欢爱留下的红痕正沿着锁骨蜿蜒,与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相映成趣。

    替我梳头。她将鎏金缠枝莲纹梳篦塞进沈慕容掌心,凤目微阖享受着发间传来的力道。象牙梳齿划过头皮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管家压抑的咳嗽声。沈慕容动作一顿,怀中的娇躯却突然绷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管家破例在新婚次日求见的,唯有安容音一事。

    公主恕罪...老管家捧着染血的密报伏地,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青砖,通房昨夜冲撞耀文侯,现已被接入侯府外宅。话音未落,梳妆台上的胭脂盒轰然坠地,朱砂红的胭脂溅在明珠月白色寝衣上,宛如绽放的红梅。

    沈慕容感觉怀中的娇躯剧烈颤抖,低头时正看见明珠握着梳篦的手青筋暴起。那抹艳丽的朱色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锦缎上晕染开来。到底是府里的老人。她突然轻笑出声,声音却像淬了冰的匕首,按贵妾之礼送过去吧,可别委屈了...

    铜镜中,沈慕容骤然苍白的脸与明珠扭曲的笑颜交叠。她抓起妆奁中最华贵的翡翠钗子,狠狠插进云鬓。钗尾的珍珠流苏摇晃着扫过沈慕容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驸马这是心疼了她猛地转身,凤冠上的金步摇撞得叮当作响,当年她跪在宫门前求我放过你时,怎么没见你这般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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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喜鹊突然惊飞,振翅声混着明珠尖锐的笑声刺破死寂。沈慕容望着满地狼藉的胭脂,恍惚看见安容音被拖走时散落的蓝布条——那是他们逃离小镇时,她亲手用嫁衣边角料编的发带。此刻翡翠钗子的冷光晃过眼帘,他终于明白,这场权力与情爱的博弈里,所有人都是困在金丝笼中的困兽。

    三日后,八抬梨花木轿停在公主府侧门。

    八月的烈阳炙烤着公主府的汉白玉阶,八抬梨花木轿的铜环被晒得发烫。安容音指尖抚过粉色织金嫁衣上的牡丹纹,金线硌得掌心生疼——这绣工精致的华服,倒比她在府中十年穿过的粗布衣衫都要沉重。盖头上的珍珠流苏随轿辇颠簸轻颤,在眼前摇晃出细碎的光影,恍若那年小镇溪边闪烁的粼粼波光。

    临上轿前,她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幔,望见朱廊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沈慕容身着三品绯袍,腰间玉带板上的蟠龙纹泛着冷光,冠冕垂下的白玉珠串遮住了他的眉眼。风掠过廊下的铜铃,叮咚声里,她想起十年前他背着行囊离开小镇时,衣角也是这样被山风掀起。

    主君保重。她的声音裹着晨露般的凉意,惊飞了檐下两只休憩的麻雀。珍珠流苏突然剧烈晃动,盖头下的面容却平静得可怕。沈慕容向前半步的动作凝滞在半空,绯袍下摆扫过青砖的声响,像极了那年她在月下为他缝制新衣时,绸缎滑过竹案的簌簌声。

    轿帘落下的刹那,安容音摸到袖中那枚碎玉——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圆润,却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样。远处传来明珠公主慵懒的笑声,混着送嫁队伍的唢呐声,将最后一丝眷恋碾作尘埃。当轿辇缓缓抬起,她终于明白,有些誓言如同掌心沙,握得越紧,散得越快。

    暮色四合时,耀文侯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耀文侯府的飞檐,六角宫灯次第亮起,橙红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交错的网格。安容音被推进雕花寝房时,绣着金线牡丹的盖头滑落一半,露出她脖颈间尚未消退的红痕。雕花木榻上,新制的锦被绣着繁复的缠枝纹,牡丹花瓣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极了明珠公主眼中的锋芒。

    美人儿,让本侯好好疼你...带着酒气的热息扑面而来,耀文侯的手掌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襟。安容音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突然想起小镇夏夜那片缀满繁星的天空。那时沈慕容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他们躺在散发着干草香气的草垛上,流星拖着银尾划过天际,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等我考取功名,就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

    男人的重量压下来,扯断了她腕间最后一根红绳。安容音盯着窗外那轮圆满的明月,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切割出斑驳的影。当年他们曾对着同一轮月起誓,说要一生一世不相负,此刻却只剩绣被上的牡丹纹随着晃动的烛火,在她眼底投下妖异的血色。

    别动...耀文侯的嘶吼声混着锦被摩擦的窸窣。安容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肉里刻出月牙状的痕。夜风卷着远处街市的喧闹撞进窗,她却听见记忆里沈慕容清朗的笑声,和着草叶沙沙声,在十年光阴里渐渐模糊。绣被上金线勾勒的牡丹刺得她眼眶生疼,原来所谓永恒,不过是流星坠落前那道转瞬即逝的光。

    数年后,宣政殿的晨钟撞碎薄雾时,沈慕容已将绯色官服换成玄色一品朝袍。腰间白玉龙纹带扣折射冷光,恰似他望向阶下群臣时的眼神——再不见当年边陲小镇少年的温润,只剩帝王心腹的狠厉果决。廊下新换的鎏金宫灯映着他鬓角霜色,恍惚间竟与明珠公主妆奁里的银簪泛起同样的冷芒。

    内书房的檀香终年萦绕,案头镇纸压着明珠亲手绣的鸳鸯帕。每当深夜批完奏折,他总会对着烛火凝视帕角褪色的金线,想起洞房花烛夜她环着他脖颈的娇笑。如今公主府已扩建成占地半坊的亲王府,可那方绣帕始终压在最底层,像块烙进心底的疤。

    春日赏花宴上,三品御史将貌美的庶妹引荐至席前。少女鬓边的海棠簪子晃得人眼晕,怯生生递来的香茶还腾着热气。沈慕容端起茶盏轻抿,却在触及茶汤的瞬间皱眉——太甜了,远不及明珠晨起必饮的雨前龙井,带着恰到好处的清苦。当少女欲要近身续茶,他袖中滑落的翡翠扳指正巧挡住她的去路,那是明珠生辰时赐的,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

    秋夜值宿宫中,年轻的昭仪借着送羹汤之名入了值房。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身姿,与当年明珠在浴池中回眸的模样重叠。沈慕容却只是将披风覆在她肩头,温言命侍女送回。窗外月光如水,照见他腰间始终佩戴的双鱼玉佩——那是明珠产后体弱,亲自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佩,温润的玉色被摩挲得发亮。

    最是隆冬那夜,边塞急报搅碎王府安宁。沈慕容披衣欲往宫中,却见明珠披着狐裘立在穿堂。烛光将她眼角细纹照得清晰,不复当年明艳,可她递来的暖炉还带着体温,指尖残留的丹蔻已褪成淡淡的红。万事小心。她的声音裹着咳嗽,却仍是二十年前初见时,那个敢用金簪抵住他咽喉的明珠。沈慕容突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的冰凉捂进掌心,一如那年她为他暖砚台时的模样。

    官至宰辅那日,皇帝笑问是否要扩充后院。沈慕容望着金銮殿外纷飞的大雪,想起明珠抱着幼子在梅林等他归家的身影。臣唯有糟糠之妻,足矣。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惊起檐下寒鸦。远处亲王府的宫灯次第亮起,在雪幕中连成一片温柔的光,恰似他心底永远为明珠留着的那盏长明灯。

    ——安容音结局:棘途生春

    初入侯府外宅时,安容音总在夜半惊醒。雕花帐顶的金线牡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公主府的并蒂莲绣样如出一辙。她攥着褪色的蓝布条蜷缩在床榻角落,听着隔壁传来的嬉笑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新结的薄茧——那是她白日里替耀文侯缝制箭囊留下的痕迹。

    转机始于某个暴雨夜。耀文侯醉醺醺撞进她的院落,靴底沾满泥泞。安容音默不作声地打来热水,解下外袍时瞥见他后背狰狞的箭伤。药膏抹上伤口的瞬间,男人突然抓住她手腕:你不怕血她垂眸望着他泛着血丝的眼睛,想起沈慕容被鞭笞时的模样,指尖却沉稳如旧:侯爷战场杀敌,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此后她开始留心收集战场上的土方子,将后院药圃种满止血的三七与镇痛的艾草。当耀文侯再次出征归来,她捧着熬好的汤药候在府门,素衣被夜风掀起,发间插着的木簪上缀着刚摘的野菊。男人望着她被烟火熏黑的脸,喉结滚动着饮尽汤药,却在转身时将缴获的西域琉璃瓶塞进她手中。

    第一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怀胎七月时侯府内宅生乱,嫡夫人派人送来掺了红花的羹汤。安容音掀翻食盒的刹那,腹中剧痛如绞。她蜷缩在满地瓷片中,攥着耀文侯出征前留给她的玉佩,拼尽全力敲响铜铃。当男人踹开房门的瞬间,她在昏迷前看见他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烧着的,分明是比战场更炽烈的怒火。

    女儿满月那日,耀文侯破天荒将她接入正院。紫檀木桌上摆满江南进贡的点心,嫡夫人铁青着脸坐在下首。安容音抱着粉雕玉琢的婴儿,腕间新戴的翡翠镯子与明珠公主的那对极为相似。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里。男人的声音震得屋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女儿的小手,粗糙的指腹竟在颤抖。

    时光在绣绷与药罐间悄然流逝。当嫡夫人病逝,安容音跪在灵前诵经时,鬓角已生出银丝。侯府上下送来的贺礼堆满厢房,她却只取出压在箱底的蓝布条,细细缠在女儿新绣的嫁衣上。长子承袭爵位那日,耀文侯将侯府印信拍在她膝头,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红着眼眶:这个家,该你说了算。

    成为太夫人的那个清晨,安容音站在侯府最高的角楼上。远处公主府的飞檐隐在晨雾中,恰似沈慕容离去时渐渐模糊的背影。她抚摸着腰间的双鱼玉佩——那是耀文侯用半壁封地换来的生辰礼,触手生温。晨风掀起她月白色的披风,恍惚间又回到小镇的夏夜,只是这一次,掌心握住的不再是易逝的流星,而是实实在在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明珠的内心独白。

    金阙情长

    初遇时明珠郡主正倚在宫墙的垂花门下,鎏金护甲挑着半块杏仁酥。沈慕容作为新晋探花郎随侍圣驾,墨色官袍掠过满地碎玉般的海棠,却在抬头瞬间撞进一双盛着秋水的眸子。郡主指尖的酥饼应声落地,惊起廊下白鸽,也惊破了深宫里经年的寂寥。

    把人给本宫留下。珠帘在身后轰然坠地,明珠攥着圣旨的手微微发颤。她记得那日沈慕容跪在丹墀下,后颈渗出的血珠滴在冰凉的青砖上,晕开一朵朵红梅。你若从了,本宫保她平安。她俯身时金步摇扫过他侧脸,看见少年眼底燃烧的恨意,却不知那恨意背后藏着更深的惊惶——怕安容音因他遭罪。

    成婚当夜,明珠故意让安容音守在门外。铜镜映出交叠的身影,她咬着沈慕容的耳垂轻笑:听见了吗这是属于本宫的声音。鎏金香炉吐出龙涎香,混着锦被上的合欢花气息,将少年最后的倔强一寸寸碾碎。可当他在高潮时无意识呢喃容音,她指甲掐进他后背,在月光下望着渗出的血珠,突然尝到了苦涩。

    生产那日雷雨交加,明珠抓着沈慕容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节捏碎。剧痛中她恍惚看见产婆捧着血淋淋的孩子,听见他颤抖着说是个男孩。汗湿的鬓发黏在脸上,她却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寒鸦:这下,你再也逃不掉了。皇帝亲赐的明珠公主金印还带着温热,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中年时沈慕容官至一品,早朝归来总会带回江南进贡的云锦。明珠倚在贵妃榻上看他展开布料,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栩栩如生。这颜色衬你。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却让她想起初遇时那个桀骜的少年。她故意将绣帕甩在他脸上:老没正经!转身时却红了眼眶——原来时光真的能磨平棱角,将恨熬成绵长的眷恋。

    七十大寿那日,满朝文武齐聚公主府。明珠戴着沈慕容亲选的翡翠朝冠,看着满堂儿孙嬉笑打闹。曾孙们围着沈慕容要听故事,白发苍苍的老宰相指着她笑道:就讲你们祖母当年,用金簪指着朕的头要赐婚的事。哄笑声中,明珠感觉有温热的手覆上自己布满皱纹的手背,转头正对上沈慕容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她想要的倒影。

    夜深人静时,她翻出压在箱底的旧物:碎裂的金簪、褪色的婚书、还有沈慕容初次为她采的海棠标本。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熟睡的脸上,照着他鬓角的霜雪。明珠轻轻抚摸他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看着他为自己熬药,药罐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原来爱而不得的执念,终将在岁月里酿成相守的甘醇。

    ——沈慕容的内心独白。

    我的指尖还留着安容音的温度。那年她在溪边浣衣,冻得通红的手贴着我掌心取暖,粗糙的茧子擦过我新长的冻疮,却比敷什么药都管用。可如今在公主府的回廊里,她见我要跪,鬓边木簪晃出的影子都带着怯意——曾经替我绾发的手,现在连触碰衣角都要避开旁人目光。

    明珠总爱挑安容音当值时与我亲昵。春日赏花宴上,她用鎏金匙羹舀起樱桃酪,红玛瑙般的果肉擦过我的唇:张嘴。余光里安容音捧着茶盏的手指发白,茶水在盏中晃出细密的涟漪。秋夜书房,明珠披着我的鹤氅替我研墨,青丝垂落扫过我手背,突然倾身咬住我耳垂:墨香混着龙涎香,倒像极了我们的洞房夜。窗外传来瓷器碎裂声,我知道是安容音打翻了灯盏。

    她的体贴像浸了蜜的毒药。晨起为我系玉带时,明珠总要将脸埋进我胸口:昨夜抱着你,连噩梦都没做。为我修剪指甲的鎏金护甲擦过掌心旧疤,她忽然轻笑:这道伤,该不会是为安姑娘留的我看着她眼尾艳丽的朱砂痣,想起初见时她倚在宫墙上,鎏金护甲挑着杏仁酥的模样——那时她像只高傲的凤凰,如今却肯蹲下身替我系松掉的靴带。

    最煎熬的是月圆夜。明珠总要在临水阁设宴,命安容音在旁伺候。她倚在我怀里喂我葡萄,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唇,故意将汁水滴在我衣襟:还不帮驸马擦擦安容音的帕子碰到我肌肤的刹那,明珠突然按住我的手,含住我指尖的葡萄,舌尖灵巧地卷走果肉。月光下安容音转身时,我看见她后颈新添的鞭痕——那是替我受的罚。

    暴雨夜是唯一的缝隙。安容音偷偷溜进书房,湿透的裙摆滴着水。我们隔着半臂距离说话,直到她被雷声惊得颤抖,我才敢将她搂进怀里。她身上带着皂角香,和明珠的龙涎香截然不同。她对你好吗她仰起脸问,眼里有我读不懂的释然。远处传来明珠的呼唤,我慌忙推开她,袖中滑落的翡翠镯子跌在青砖上,竟与她腕间的蓝布条缠在了一起。

    有时在朝堂上,我会突然想起明珠晨起梳妆的模样。她对着铜镜画眉,忽然转头朝我笑:这黛色配你今日的绯袍可好晨光落在她眼角细纹上,让我想起安容音为我缝补衣衫时,烛火映在她睫毛上的温柔。当明珠踮脚为我整理冠冕,发间的茉莉香混着龙涎,我分不清这是情劫还是救赎——或许在皇权的碾磨下,爱与恨早成了共生的茧。

    长子周岁那日,明珠身着九凤翟衣端坐在鎏金喜榻上,新制的霞帔压得她肩线笔直。我跪在她面前执起玉如意,瞥见她耳后淡去的朱砂痣——那是她为追着幼子摔落台阶时留下的,如今倒像极了安容音当年眼角的泪痣。殿外鼓乐喧天,却盖不住记忆里安容音最后那声哽咽。

    驸马可还记得那年花朝节明珠突然将我拽入怀中,鎏金护甲勾着我的腰带。她刻意让安容音守在门外伺候,玉足踩着满地玫瑰花瓣,在我颈间烙下红痕。容音,进来替驸马擦汗。她的声音裹着媚意,我看着安容音颤抖着捧起铜盆,清水倒映出她破碎的眼神,而明珠咬住我耳垂的力道,却让我在耻辱中泛起隐秘的颤栗。

    诞下麟儿时,她攥着我的手几乎要掐出血。这次你总该信我了她汗湿的脸贴在我胸膛,虚弱却倔强,若心里只有她,何苦守着我三天三夜我抚摸着她产后凹陷的腰窝,想起她故意在安容音面前喂我羹汤时,指尖藏不住的紧张——原来那些张扬的占有欲,不过是深宫里的孤鸟在索取仅有的温度。

    耀文侯府的花轿碾过青石板时,我隔着朱廊看见安容音的盖头被风吹起一角。她腕间还系着那根褪色的蓝布条,而明珠不知何时握住了我的手。去追啊。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指甲却深深掐进我掌心,只要你跨出这一步,我就让她死无全尸。我望着她眼中翻涌的恐惧与期待,突然明白我们早已是彼此骨血里的蛊。

    暮年时她总爱翻看旧物。褪色的婚书、碎裂的玉簪,还有长子周岁那日我为她摘的白梅标本。当年我多可笑。她倚在我肩头轻笑,白发扫过我手背,非得把你捆在身边,才觉得安心。窗外的雪落满庭院,恍惚间又回到初遇时,她倚在宫墙下,鎏金护甲挑着杏仁酥,眼波流转:沈探花郎,可愿与本宫共赴这场风月

    合葬那日,我将安容音的蓝布条与明珠的鎏金护甲一同放入棺椁。当黄土漫过棺木,突然想起年少时在小镇看的皮影戏,生旦净末丑终究要散场,唯有戏台下交握的手,才是最真实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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