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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天赋觉醒

    洪名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幅画,对着出租屋里昏黄的灯泡左右端详。

    这真是你画的他第三次问道,声音里混杂着怀疑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三岁的洪慧坐在塑料小凳上,沾满颜料的小脚悬空晃荡。她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慧慧画的鱼鱼。

    洪名走到堆满泡面盒的电脑桌前,把画放在键盘旁边。那是一幅用蜡笔绘制的金鱼,线条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鱼眼处一点高光让整条鱼活了过来。最令人惊异的是色彩搭配——橘红的鱼身衬着深蓝的水波,鱼尾处几抹紫色像真正的光影变化。

    见鬼了...洪名嘀咕着,拿起手机对着画拍了几张照片。他翻出半个月前幼儿园老师发在家长群里的画作照片作对比。其他孩子的画就是一团乱七八糟的色块,唯独洪慧的作品能看出明确的形象。

    他点开社交软件,把照片发给了大学同学群里那个开画廊的周世,附言:老周,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手机很快震动起来。周世直接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带着艺术贩子特有的敏锐:洪名,这画哪来的别告诉我是你画的。

    我女儿。洪名不自觉地挺直了腰,刚满三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明天带着孩子和画来我画廊,现在就来更好。

    挂掉电话,洪名转身看向女儿。洪慧正用蜡笔在新纸上涂抹,小脸绷得紧紧的,完全不像普通孩子那样胡乱涂鸦。她先画了一条曲线,然后停下来思考,再画第二条与之呼应。

    洪名突然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到墙角翻开积灰的行李箱。底层压着一本旧相册,他找到自己五岁时的画作——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黑色线条。母亲当年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我们家阿名将来肯定能当画家!

    哈!洪名笑出声来,吓得洪慧手里的蜡笔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蜡笔,在女儿柔软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慧慧真是爸爸的摇钱树。

    2

    第一桶金

    不可思议...周世蹲在洪慧面前,手里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那幅金鱼画。没有任何成人指导的痕迹,完全是原生创作。

    洪名站在一旁,手指不停地敲打画廊的玻璃展台。这家位于市中心的高端画廊他以前从不敢踏入,现在却像个主人似的打量着那些标价五位数的抽象画作。

    值多少钱他直截了当地问。

    周世站起身,拍了拍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如果是成人作品,这种水平顶多卖个几百块。但三岁儿童...他眼睛眯起来,包装得当的话,五位数起步。

    洪名感觉喉咙发紧。他失业八个月了,房租欠了三个月,昨天还在考虑把洪慧送回老家给父母带。

    我有个提议。周世递来一张烫金名片,签下你女儿,我来运作。首展二十幅作品,保底分成这个数。他在计算器上按出一个数字。

    洪名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十秒。比他上一份工作的年薪还高。

    成交。他握住周世的手,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但她得继续上幼儿园...

    周世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画廊里回荡。上什么幼儿园从今天起,她的教室就在这里。他指着画廊后间的工作室,每天上午学画,下午创作,晚上我找评论家来给她写文章。

    回家的出租车上,洪慧趴在车窗上看街景。洪名则忙着注册新的社交媒体账号——洪慧工作室。他上传了女儿的画作和金鱼照片,配上文案:三岁天才画家的第一幅作品艺术神童。

    还没到家,手机就开始不停震动。点赞、评论、转发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一个认证为艺术评论家的账号留言:惊人的天赋!这是本世纪最年轻的艺术家吗

    洪名摇醒已经睡着的女儿,在她迷糊的眼神中宣布:慧慧,从明天开始,你是个小名人了。

    3

    啃幼儿经济学

    洪名在记账本上写下今天的收入:画廊首付款50,000元,社交媒体广告费8,200元,私人收藏家预订金12,000元。

    这是他失业以来第一次记账。过去八个月,他靠网贷和父母偶尔的接济度日,每天最大的成就是在招聘网站上海投简历。现在,那些简历可以全部删除了。

    爸爸,我想玩...洪慧拽着他的衣角,手里拿着一个缺了胳膊的芭比娃娃。

    等画完这幅再玩。洪名头也不抬地说,把周世发来的日程表贴在墙上,从今天起,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色彩训练,十一点到下午一点静物写生,三点到五点...

    三岁的洪慧听不懂这些术语,但她知道爸爸变得不一样了。以前总是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的爸爸,现在会一直站在她身后,时不时调整她握笔的姿势。

    周叔叔说这幅要画向日葵。洪名把手机上的参考图给女儿看,要明亮的黄色,像这样...

    洪慧拿起蜡笔,犹豫地画了一个圆圈。洪名立刻皱眉:不对,向日葵有很多花瓣,要这样...他抓住女儿的小手,强制她画出正确的线条。

    两小时后,洪慧完成了人生第一幅商业作品。比起自己的金鱼画,这幅向日葵工整得多,也死板得多。但周世看到照片后立刻发来大拇指:完美!正好赶上周末的拍卖会。

    那天晚上,洪名久违地带女儿去了麦当劳。洪慧开心地啃着薯条时,他正用手机浏览学区房的信息。评论区有人问:小画家平时有什么爱好

    洪名看了眼女儿,回复道:她最爱画画,可以画一整天都不累。天才的专注力

    实际上,洪慧吃到一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洪名把她背回家时,感觉女儿比上个月轻了不少。

    4

    神童工厂

    洪慧小朋友,能告诉阿姨你最喜欢画什么吗电视台女主持蹲下身,把话筒递到洪慧面前。

    五岁的洪慧穿着周世特意定制的白色小连衣裙,看起来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她抬头看了眼站在摄像机后面的父亲,得到点头示意后才小声回答:喜欢画...画花和小动物。

    真棒!主持人夸张地赞叹,听说你每天要画六个小时其他小朋友都在玩的时候,你不会觉得辛苦吗

    洪慧又看向父亲。洪名举起手机晃了晃——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说他们教你的话。

    因为...因为我要当最厉害的画家。洪慧背诵着排练过的台词,爸爸说,天才就是要付出努力。

    录制结束后,周世递给洪名一张支票。下个月巴黎有个国际儿童艺术展,慧慧是亚洲区代表。媒体通稿已经准备好了。

    洪名熟练地收起支票,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固定流程。两年间,洪慧的画作价格从五位数涨到了六位数,最新一幅《星空下的猫咪》在香港拍出了80万港币的高价。社交媒体上洪慧工作室有百万粉丝,各种儿童用品代言接到手软。

    慧慧最近画得有点慢。洪名压低声音,昨天那幅水果静物画了四小时才完成。

    周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七岁前都是黄金期,趁她现在还能算幼儿,必须多出作品。等长大了就不稀奇了。

    回家路上,洪名在车里放起洪慧最喜欢的儿歌。后视镜里,女儿没有像以前那样跟着哼唱,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累了吗洪名问。

    洪慧轻轻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直:不累!慧慧还可以再画一幅!

    洪名笑了,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好孩子,晚上想吃什么爸爸带你吃大餐。

    我想...想吃妈妈做的饭。洪慧小声说。

    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洪名前妻在洪慧一岁时就离开了,理由是受不了这个废物男人。洪名至今记得她最后说的话:你这种人,迟早会把女儿也毁了。

    妈妈在国外呢。洪名干巴巴地说,等慧慧成了世界闻名的大画家,妈妈就回来了。

    后视镜里,洪慧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了然。她没再说话,只是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

    5

    黑暗画风

    这是什么鬼东西周世把画摔在桌上,我们谈好的是春天主题,客户要的是明亮欢快的风格!

    洪名也震惊地看着女儿的最新作品。本该是鲜花盛开的花园,却被画成了扭曲的荆棘丛,角落里还隐约可见一个哭泣的小女孩轮廓。整幅画用色阴暗,完全不像七岁儿童的手笔。

    慧慧,解释一下。洪名抓住女儿的肩膀,为什么不好好画周叔叔要的题材

    洪慧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我...我梦见的就是这样...

    周世把洪名拉到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听着,儿童艺术之所以值钱,是因为它纯真美好。如果开始搞这种黑暗风格,我们全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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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让她重画。洪名保证道。

    那天晚上,洪名破天荒地没有强迫女儿画画。他叫了外卖,陪洪慧看了一集动画片。临睡前,洪慧突然问:爸爸,如果我画得不好,你还会爱我吗

    洪名正忙着回复收藏家的邮件,随口答道:当然爱啊,你可是爸爸的骄傲。

    那如果...我不想当画家了呢

    洪名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两秒钟后,他挤出笑容:傻孩子,你是天才啊,天才怎么能不当画家

    洪慧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今天老师问我们长大想做什么...我说想当画家,因为爸爸喜欢。

    洪名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关掉手机,坐在女儿床边。那你自己喜欢吗

    被子里传来含糊的回答:...喜欢吧。

    洪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问过女儿真正想要什么了。过去四年,洪慧的生活被训练、创作、采访和展览填满,连普通小学都没上过,只有周世请的家庭教师每天来教两小时文化课。

    他轻轻掀开被子,发现洪慧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书桌上放着那幅被拒绝的黑暗花园,在台灯下显得更加阴郁。

    洪名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拍下这幅画发到了洪慧工作室的账号上,配文:艺术家必须忠于自我,即使与世界为敌。真实创作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条动态一夜之间爆红。评论区的艺术爱好者们疯狂赞美这幅画的原始表现力和超越年龄的深度。凌晨三点,周世打来电话,声音因兴奋而变形:我们错了!这才是真正的天才之作!有个瑞士收藏家出价一百万!

    洪名走到女儿床边,看着她在睡梦中仍紧皱的眉头。手机还在不断震动,新订单、新邀约、新报价源源不断地涌来。

    他轻轻抚摸女儿的脸蛋,低声说:慧慧,我们发财了。

    6

    痛苦溢价

    瑞士收藏家的一百万像打开了闸门。接下来三个月,洪慧的黑暗时期作品价格飙升,最贵的一幅《笼中的我》拍出了280万的天价。

    痛苦是有溢价的。周世摇晃着红酒杯,向洪名解释最新营销策略,普通儿童画表现快乐,而慧慧的作品展现灵魂的深度。我们要强化这个标签——用痛苦滋养天才。

    洪名盯着电脑屏幕上女儿的最新体检报告。身高比同龄人矮6厘米,体重偏轻,医生用红色标注了轻度抑郁倾向。他快速关闭文档,点开展览企划书:洪慧:黑暗童真全球巡展首站定在东京

    日本人对这种物哀美学最买账。周世凑过来指着预算表,随行需要儿童心理医生,给媒体做样子。已经联系好了,每天出场费五千。

    回家路上,洪名在药店买了褪黑素。洪慧最近失眠严重,经常凌晨三点爬起来画画。后视镜里,女儿蜷缩在后座,怀里抱着那个缺胳膊的芭比娃娃——这是她唯一被允许保留的玩具。

    慧慧,下周开始有个阿姨会跟着我们。洪名尽量让语气轻松,她是医生,会帮你...呃...更好地创作。

    洪慧抬起苍白的脸:像上次那个让我画开心画的叔叔吗

    洪名握方向盘的手一紧。上个月儿童心理干预中心的医生差点报警,说洪慧有明显的PTSD症状。他花了二十万才摆平这件事。

    这个阿姨不一样。他撒谎,她专门照顾小天才。

    洪慧把脸埋进娃娃的金发里,声音闷闷的:爸爸,笼子里的鸟为什么不飞走

    洪名一愣。这是《笼中的我》的核心意象——一只色彩斑斓的鸟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笼门大开却不肯飞走。

    因为...因为外面有老鹰。他随口编造。

    洪慧抬起头,黑眼圈在苍白的小脸上格外明显:不是的。小鸟以为笼子就是全世界。

    7

    标本制作

    林玥把照片一张张钉在调查墙上:洪慧在不同场合画画的特写,洪名收支票时的笑脸,周世与收藏家握手的瞬间。最后她钉上那幅《笼中的我》的高清打印件。

    典型的儿童情感剥削案例。她对录音笔说,父亲洪名,35岁,前广告公司职员,失业后靠女儿谋生;经纪人周世,38岁,前妻指控他把艺术变成血汗工厂...

    作为深度调查记者,林玥追踪神童产业链已经两年。洪慧的案例特殊之处在于:其他神童背后通常是整个家族的贪婪,而洪慧只有父亲一个剥削者。

    更扭曲的是情感纽带。林玥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孩子明知被利用,却依然渴望父爱。

    她翻开周世前妻提供的资料。五年前周世运作过一个钢琴神童,那孩子十三岁在演奏会上突然失明——医学上称为转换性障碍,俗称心理性失明。

    手机震动起来,主编发来消息:选题批准了,但对方背景复杂,注意安全。

    林玥回复:明白。先从外围入手,采访幼儿园老师。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洪名正在画廊办公室里,看着周世递来的保密协议。上面清楚写着:林玥,《都市调查》记者,正在收集洪慧相关资料。

    这婊子。周世啜饮着威士忌,我前妻找来的,专门针对我们。

    洪名感觉胃部抽搐。他想起上周发现的可怕事实——洪慧的梦游症越来越严重,有次他半夜醒来,发现女儿站在厨房里,用水果刀在案板上刻鸟的轮廓。

    要不要...周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知道几个私家侦探。

    洪名摇头:先安排慧慧上那个儿童才艺大赛当评委,强化公众形象。再联系几家媒体做正面报道。

    走出画廊时,洪名收到学校老师的邮件:洪慧在课堂上突然尖叫,撕毁了自己的作业本。建议立即进行专业心理干预。

    他删掉邮件,打开购车APP。昨天保时捷销售发来新款Panamera的配置单,慧慧下个月在巴黎的出场费刚好够全款。

    8

    直播事故

    三、二、一,开播!

    洪名退到摄像机后面,对女儿竖起大拇指。十岁的洪慧穿着量身定制的黑色小礼服,坐在高脚凳上显得更加瘦小。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直播卖画,周世花大价钱买了平台开屏广告。

    大家好,我是洪慧。女儿机械地背诵开场白,声音像被抽干了活力,今天要创作的是《春天的葬礼》...

    评论区立刻沸腾:

    天啊这名字太有深度了!

    小可怜看起来好疲惫

    父母是不是有病让孩子画这种主题

    洪名示意助理加强控评。直播是周世的新点子,观众能亲眼见证天才创作过程,最后拍卖刚完成的作品。预热阶段就有收藏家出价到150万。

    洪慧开始作画。与往常不同,她今天动作特别慢,画笔悬在纸上久久不落。汗珠从她额头滑落,打湿了画纸一角。

    慧慧洪名小声提醒,专心画。

    洪慧突然抬头看向镜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你们知道小鸟为什么吃自己的羽毛吗

    评论区静止了一秒,然后疯狂滚动:

    什么情况

    好可怕...

    是不是被虐待了

    洪名冲进镜头范围,强笑着解释:慧慧最近在研究鸟类行为学,这是新作品的灵感来源...

    话没说完,洪慧突然抓起调色板砸向画布。各种颜料炸开,像一滩滩血迹。她开始撕扯已经完成的部分,尖叫声刺破直播间:我不要当小鸟了!我不要当小鸟了!

    直播被紧急切断前,最后定格画面是洪慧用沾满颜料的手抓向自己的脸,以及洪名狰狞地拽住她胳膊的特写。

    9

    风暴中心

    洪名锁上别墅所有门窗,仍挡不住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直播事故视频在社交平台播放量破亿,救救洪慧的话题登上热搜。

    都是你干的好事!周世在电话里咆哮,现在瑞士那边要撤展,伦敦拍卖会也暂停了!

    洪名吞下两片安定,看向监控屏幕。洪慧被锁在画室里——这是心理医生的建议,说封闭空间能缓解她的焦虑。但此刻女儿正用头撞击画板,额头上已经有一片淤青。

    我需要危机公关,不是听你抱怨!他对周世吼回去。

    听着,立刻送慧慧去瑞士疗养院,我联系好的。周世压低声音,等风头过去,我们可以策划重生归来的戏码...

    洪名挂断电话,打开电脑查看银行余额。足够他们隐姓埋名生活十年。监控里,洪慧停止了自残,正用红色颜料在墙上画巨大的鸟笼。

    门铃突然响起。透过猫眼,洪名看到林玥和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一起。

    洪先生,我们是儿童保护机构的。女工作人员亮出证件,有充分理由认为洪慧处于心理危机中,请配合调查。

    洪名的大脑飞速运转。拒绝会显得心虚,但让他们看到画室情况更糟。他决定赌一把。

    欢迎调查。他打开门,露出疲惫父亲的微笑,慧慧最近确实情绪不稳,但我们的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作型人格的正常表现。

    林玥直接走向监控屏幕,指着洪慧撞头的画面:这叫正常

    那是...洪名喉结滚动,她在寻找创作节奏。

    女工作人员已经拨通电话:请求立即支援,这里可能有儿童自残情况。

    洪名突然冲向画室,解锁开门。洪慧蜷缩在墙角,满身颜料像个破碎的布娃娃。他抱起女儿,感受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爸爸在这儿...他下意识轻拍女儿后背,像她婴儿时期那样。

    洪慧抬起泪眼,问出四年来最诛心的问题:如果我不会画画了,你还会抱我吗

    监控还开着,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林玥的相机准确捕捉到洪名瞬间崩溃的表情——那是贪婪父亲与良知之间短暂交锋的证明。

    10

    笼门大开

    儿童保护机构带走了洪慧。临时监护听证会定在三天后,而周世已经失联,带着画廊账上所有资金。

    洪名坐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周围墙上挂满女儿价值连城的画作。警方查封了银行账户,保时捷订单自然作废。他打开洪慧工作室账号,最后一条动态下已有三十万条评论,绝大多数在骂他吸血鬼啃幼儿的怪物。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声。洪名前妻李雯站在门口,四年不见依然美丽,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

    我来接慧慧。她说,声音比记忆中冷静得多。

    洪名惨笑:来晚了,她被社会福利机构带走了。

    李雯走进来,环顾四周的奢华装饰,最后目光落在画室墙上那幅巨大的红色鸟笼上。

    我一直关注着新闻。她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这是四年来所有关于慧慧的报道,还有我偷偷去展览拍的照片。

    洪名这才注意到,每张照片都特意拍下了画作角落里的日期和签名——洪慧的字迹从稚嫩到工整,像部压缩的成长史。

    你知道她每幅画里都藏着求救信号吗李雯指着《星空下的猫咪》角落,看这里,她用星星拼出了SOS。

    洪名胃部绞痛。他想起洪慧每次完成作品后,总会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喜欢吗当时他只当是孩子求表扬,现在才明白那是在确认自己的生存价值。

    法庭会判给你监护权。他哑着嗓子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李雯收起文件,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不,你还有赎罪的机会。慧慧需要父亲,不是一个经纪人,而是真正的父亲。

    洪名站在窗前,看着前妻的车驶离。手机突然震动,是周世从海外发来的信息:老地方见,有办法翻盘。

    他按下删除键,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如何申请亲子心理治疗。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阳台上,啄食着洪慧上次撒在那里的面包屑。笼门大开着,但它选择停在门槛上,既不完全飞走,也不回到笼中。

    11

    听证会

    法庭空调嗡嗡作响,洪名却汗如雨下。对面坐着儿童保护机构的律师,正在宣读心理医生的评估报告:

    ...长期情感虐待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创造性自我认同紊乱、病理性讨好人格...

    每个术语都像锤子砸在洪名胸口。旁听席上记者们的快门声连成一片,林玥的笔在笔记本上飞速移动。法官敲了敲法槌:请传唤证人洪慧。

    洪名猛地抬头。他们明明说好十岁的洪慧不用出庭。但法警已经领着女儿从侧门走进来,她穿着过大的白色连衣裙,像套着麻袋的稻草人。

    洪慧小朋友,法官声音放柔,你愿意告诉法庭,爸爸平时是怎么对待你的吗

    法庭安静得能听见空调水滴落的声音。洪名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旧茧——那些常年帮女儿削铅笔磨出的茧。

    洪慧低头玩着裙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爸爸...爸爸给我买最好的颜料。

    旁听席传来几声嗤笑。洪名胃部绞痛,想起那些天价画具确实都算作工作成本抵税。

    还有呢法官引导着。

    爸爸说...我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孩子。洪慧突然抬头,目光穿过法庭直接刺进洪名瞳孔,但我知道,只有拿着画笔的时候才是。

    儿童保护律师立即乘胜追击:洪先生,您是否承认将女儿视为赚钱工具

    洪名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时法庭大门突然打开,周世穿着考究的西装走进来,手里拿着文件袋。

    法官大人,请允许我呈交新证据。周世的声音回荡在法庭,证明洪名先生一直积极寻求心理干预,而某些媒体为博眼球刻意扭曲事实。

    洪名瞪大眼睛。这分明是周世两个月前就准备好的危机公关方案,当时他还嘲笑太假。

    文件袋在法庭传递,里面是伪造的就诊记录和洪慧快乐创作的摆拍照。洪名看向女儿,发现她正盯着周世,眼神像看一只蟑螂。

    法官大人,洪慧突然举手,我能画点什么吗

    12

    伪证

    法庭临时休庭,洪慧被安排在证人室作画。周世把洪名拽到洗手间,西装革履与镜中憔悴形成荒诞对比。

    两百万,封口费。周世拧开水龙头掩盖声音,瑞士那边愿意出这个价买断慧慧未来五年的作品。

    水流冲刷着洪名的手指,他想起女儿手腕上颜料洗不掉形成的淡蓝色痕迹——钴蓝颜料中毒的征兆。

    你他妈还敢出现洪名甩开他的手,卷走所有钱的时候...

    冷静点。周世整了理领带,现在只有我能救你。知道儿童艺术剥削最高判几年吗七年。

    洪名盯着瓷砖缝里的霉斑。七年前洪慧刚出生时,他发誓要给女儿全世界。现在他可能错过她整个成长期。

    回到法庭,洪慧的画已经放在法官面前。不是预期的黑暗风格,而是一幅简单素描:两个大人弯腰对着一个小女孩,三人头顶飘着对话框,但只有孩子的对话框里有字——Help。

    这是什么意思法官问。

    洪慧的食指轻轻点在那个单词上:每次记者采访,爸爸和周叔叔都会蹲下来假装和我平视。但他们说的话...她突然转向洪名,爸爸记得上周问我什么吗

    洪名喉咙发紧。上周他确实问过女儿...新系列能赶上秋拍吗

    法官大人,洪慧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想和妈妈生活,但每周要见爸爸一次。她顿了顿,不带画笔的那种。

    法槌落下时,洪名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周世早就不见踪影,只有林玥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巾: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还在保护你。

    13

    赎罪

    云南的雨季,土路变成泥潭。洪名第三次确认地址,才敢敲开那座农家小院的门。开门的李雯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进去。

    洪慧蹲在菜园边看蚂蚁搬家,光脚上沾着泥巴。没有画板,没有采访,没有闪光灯。洪名突然不敢上前,手里提着的颜料箱变得无比沉重。

    带这个来干什么李雯冷着脸问。

    她...她最喜欢这个牌子的水彩...

    李雯夺过颜料箱扔进柴房:法庭规定你每月两次探视,没说可以继续让她画画。

    洪名蹲下身,与女儿保持安全距离:慧慧,爸爸来了。

    洪慧抬头,阳光穿过她稀疏的发丝。过去四年她的头发总是因为频繁染发(为了配合艺术神童形象)而干枯分叉,现在终于长出健康的黑发。

    我知道。她继续看蚂蚁,上周数学考了满分。

    这是洪名第一次听女儿谈论学习成绩。以前他们之间只有画作交易量和媒体曝光度的对话。他笨拙地掏出一个盒子:给你带了个...呃...不是画笔的礼物。

    洪慧打开盒子,是个音乐盒。转动发条会弹出小房子,窗边有只木雕小鸟。她盯着看了很久,突然说:周叔叔来找过妈妈。

    什么洪名声音都变了调。

    他说...我有国际声誉,浪费天赋是犯罪。洪慧轻轻碰了碰那只木鸟,妈妈用扫把把他赶走了。

    洪名这才注意到院子角落立着把新扫把,竹柄上还沾着泥,像件待用的武器。他胸口涌起陌生的暖流,想起七年前洪慧刚学走路时,他也曾这样站在她身后随时准备扶住她。

    爸爸,洪慧突然问,如果我现在画的东西不值钱,你还会喜欢吗

    14

    半开的窗

    雨季结束那天,洪名收到一个快递。拆开层层泡沫纸,里面是幅小画:一扇半开的窗,窗外有模糊的绿色,窗台上停着只麻雀。没有签名,只在角落画了颗极小的心。

    他立刻打电话给李雯:这是慧慧画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她自己要画的。现在每周去镇上美术班,老师说不必纠正她的错误透视。

    洪名的手指描摹着画框。这幅画在市场上可能值五十块,不及洪慧巅峰时期作品的万分之一。但窗框那抹歪斜的钴蓝,让他想起女儿第一次画画时用的蜡笔。

    我能...我能去看看她吗不是探视日也行。

    李雯叹了口气:明天来吧,她要参加学校绘画比赛。又补充道,画具都是学校提供的。

    第二天洪名站在教室后排,看着十岁的洪慧与其他孩子一起趴在桌上画画。她穿着普通校服,马尾辫随着动作轻晃。这场景平凡得让他鼻子发酸。

    作品展示环节,洪慧的画让洪名屏住呼吸——依然是扇窗,但这次完全敞开,窗外飞着一群形态各异的鸟。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留着个小笼子,笼门大开。

    洪慧同学,老师弯腰问,能说说你的创作灵感吗

    洪慧的目光穿过教室,直接看向洪名:小鸟可以飞走,也可以飞回来。重要的是...她声音变轻,笼子门要一直开着。

    颁奖时洪慧只得了三等奖。洪名却像她当年拍出天价时那样激动,挤过人群时差点撞翻画架。当他终于抱住女儿,闻到她头发上有阳光和廉价水彩的味道。

    爸爸,洪慧在他耳边小声说,下周我想画你。

    洪名收紧手臂,感受到女儿硌人的肩胛骨。他知道这不是商业邀约,不是媒体噱头,只是一个孩子想画自己的父亲。就像所有普通孩子会做的那样。

    15

    啃慧者

    五年后,洪名在二手书店看到《当代儿童艺术批判》时,手指还是抖了一下。翻到第137页,果然有洪慧的案例研究,配图是那幅《半开的窗》。

    ...啃幼儿现象本质是成人世界对童年纯粹性的剥削...他读着学术用语,想起现在每周给洪慧做的红烧肉——她进入青春期后突然开始疯狂长个,医生说这是迟来的生长发育。

    手机震动,洪慧发来照片:她站在美术学院门口,素面朝天,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附言:爸,记得明天家长会!

    洪名合上书,发现封底作者简介印着林玥的照片。这个当年差点毁掉他的记者,如今在扉页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所有挣脱笼子的鸟儿。

    走出书店时,阳光正好。洪名摸出钱包,里面夹着张褪色的画——洪慧十五岁生日那天随手画的父亲肖像。歪歪扭扭的线条里,男人眼角有笑纹,手里拿着锅铲而非合同。

    这才是他最值钱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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