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废品站摔碎一块丑石,脑子里突然炸开一道声音:赔钱货!老子藏了满绿翡翠!我当自己疯了,直到隔壁摊的钟老递来名片:小友,你眼里有宝光。
赌石场上,我把全部身家押在一块没人要的废料上。
全场哄笑中,我听见它懒洋洋道:开吧,让他们见识下什么叫帝王裂。
切割机轰鸣落下——
叮!
我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也穷得叮当响。
在这座城市最混乱、气味也最感人的城南旧货市场后巷,守着个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废品回收站,就是我全部的事业和人生巅峰。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息——铁锈的腥,旧纸板受潮后的霉馊,塑料被阳光暴晒后释放的化学怪味,还有不知道哪家小作坊飘过来的劣质油脂味儿。这味道浓得化不开,粘在衣服上,钻进头发里,成了我陈默的专属香水,走哪儿都带着,甩都甩不掉。
头顶那盏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白炽灯泡,钨丝大概快断了,光线黄得发暗,还滋滋啦啦地响,像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在不停咳嗽。这点可怜的光,勉强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堆满废铜烂铁和压扁塑料瓶的地盘,再往里,就是一片影影绰绰、仿佛藏着无数妖魔鬼怪的黑暗了。
此刻,我正跟一堆刚从郊区拆迁工地拖回来的破烂玩意儿较劲。这些宝贝里混杂着断裂的水泥块、扭曲的钢筋、朽烂的木头条,还有碎得看不出原形的瓷砖渣,死沉死沉。
操!我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句,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腰像是被几把钝刀子来回锯着,酸胀得快要失去知觉。
我喘着粗气,把一块份量格外不友好的水泥疙瘩挪到墙角。这玩意儿表面坑坑洼洼,沾满了凝固的泥浆和可疑的苔藓绿,灰不溜秋,丑得惊心动魄。
什么玩意儿……我嘟囔着,擦了把汗,准备把它扔进专门堆建筑垃圾的角落。
手一滑。
砰!
那丑东西结结实实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碎了。
几块不规则的水泥碎片崩开,其中一块滚到我脚边。就在我弯腰想把它捡起来丢掉的那一刻——
嗡!
一股极其尖锐、极其蛮横的噪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那感觉,就像有人拿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地、毫无怜悯地捅进了我的太阳穴,然后死命搅动!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整个人踉跄着扶住旁边锈迹斑斑的铁架子才没栽倒。
紧接着,一个极其暴躁、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直接在我颅腔内部炸响:
赔钱货!瞎了你的狗眼!老子肚子里藏着满绿的翡翠!顶级的!你他妈摔着老子了!赔!赔钱!听见没有!
这声音洪亮、蛮横,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震得我脑仁嗡嗡作响,耳膜都在突突地跳。
我僵在原地,扶着冰冷的铁架,大口喘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廉价的T恤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
幻觉
绝对是幻觉。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要命的声音和剧痛甩出去。肯定是最近没睡好,加上这破地方空气太差,闻多了有毒气体,脑子出问题了。要么就是被那破灯泡的电流声给干扰了对,一定是这样。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空气——这味道此刻竟然有点提神醒脑的错觉。然后,我弯下腰,几乎是带着点赌气的意味,一把抓起了那块滚到脚边的、刚从丑石头上崩下来的水泥碎片。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表面的瞬间——
轻点儿!你他妈手是铁钳子做的啊懂不懂怜香惜玉老子是宝贝!宝贝!懂不懂不是你们这些穷鬼搬的烂砖头!
还是那个声音!
一模一样!同样的暴躁,同样的金属质感,同样的……理直气壮!
这一次,感受清晰得如同冰水浇头,绝对错不了!
啊!我像是被滚烫的铁块烫到,猛地一哆嗦,触电般把那块碎片扔了出去。
碎片砸在另一个破纸箱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哎哟卧槽!疼死老子了!那个声音立刻又在我脑子里响起来,这次带上了点委屈的调调,你个小瘪三,没轻没重的!老子警告你,再敢摔我,信不信我……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头顶灯泡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滋滋电流声。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木雕。后背的冷汗干了又冒出来,心脏已经不是擂鼓了,简直是在胸口开了一场重金属摇滚演唱会,震得我浑身发麻。
见鬼了
真他妈见鬼了!
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几块散落的丑石头碎片,眼神跟见了鬼没两样。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骨一点点往上爬,缠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有点喘不上气。可在这恐惧底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翡翠
满绿顶级的
这几个词像带着钩子,狠狠拽了一下我那颗被贫穷打磨得无比粗糙的心脏。
疯了……我他妈肯定是疯了……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用力搓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那声音带来的冲击,还有满绿翡翠这个词带来的巨大诱惑,就像两根绞在一起的绳子,在我脑子里越缠越紧。
就在这时,门口那片被昏黄灯光勉强照亮的地面上,投下了一道细长的人影。
小陈还没收摊呢一个温和中带着点岁月沉淀感的嗓音响起。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
门口站着个老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相当平整的深蓝色中山装。脸上皱纹深刻,像是用刀细细雕刻出来的,可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透着一股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平和与洞悉。他手里端着个搪瓷杯,杯口还冒着丝丝热气。
是钟老。
钟老就盘踞在旧货市场最当街、最显眼的位置,开着一间门脸不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利落的古玩铺子,叫博古斋。门楣上那块乌木招牌,据说是前清某个落魄举人的手笔,字写得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子旧日的清高气。铺子里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的东西五花八门,从生了绿锈的铜钱到缺了口的青花瓷碗,再到一些真假难辨的旧书字画,看着就比我这堆破烂玩意儿高级了不止一个档次。
钟老在这条街上是个人物。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也没人清楚他具体什么来路,只知道他眼力毒得很。以前市场里有人拿个做旧的假瓶子想蒙他,被他三言两语点破,臊得那人恨不得当场钻地缝。久而久之,大家对他都带着点敬畏,背地里都叫他钟一眼——意思是他看东西,一眼就够。
我跟钟老没啥深交。他那个雅致的铺子和我这臭气熏天的废品站,中间隔着好几家卖廉价服装和山寨运动鞋的摊子,简直像两个世界。偶尔他傍晚出来倒个水、散个步,路过我这狗窝门口,会像现在这样,跟我点个头,搭一两句话,语气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带着点长者看晚辈的宽容。
钟……钟老。我嗓子眼有点发紧,声音还有点抖,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想把地上那堆丑石头的碎片挡住,没……没呢,还有点东西没归置完。
钟老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好像完全没闻到我这专属香水的威力,目光随意地在堆得乱七八糟的废品上扫过,最后,那平和却异常清亮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
不是随便一扫而过的那种。
他看得很专注,眼神像是带着温度,又带着无形的重量,把我从头到脚细细地量了一遍。那眼神里没有嫌弃,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实质的观察。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
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上牵起了一个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小陈啊,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耳膜上,你这双眼睛,今天……有点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在我眼睛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啧,他轻轻咂了一下嘴,带着点老辈人特有的感慨腔调,像是……蒙尘的古玉,被雨水洗过一道,透出点里头藏着的宝光了。
宝光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咚一声砸进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闪过那个暴躁的、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满绿的翡翠!顶级的!
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巴巴地问:宝……宝光钟老,您……您说笑吧我这眼睛除了熬夜熬得有点红,还能有啥光穷光还差不多。
钟老没接我自嘲的话茬。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看穿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他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搪瓷杯换到另一只手,然后,那只空出来的、布满岁月褶皱的手,慢条斯理地伸进了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兜。
摸索了两下。
掏出来一张小小的卡片。
那卡片材质很普通,就是最常见的白色硬卡纸。上面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图案,只有两行用黑色钢笔写下的字迹,字体端正,带着一种内敛的筋骨。
他两根手指拈着卡片,很随意地递到我面前,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根烟。
拿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下意识地伸出汗津津的手,接了过来。卡片入手微凉。
明天晚上八点,城西,‘翡冷翠’。钟老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门口有人守着,递这张卡片,自然有人带你进去。
翡冷翠
这名字像是一道电流,瞬间窜遍我全身!我在这城市底层摸爬滚打,听过不少关于那个地方的传说。那不是什么正经娱乐场所,也不是普通人能踏足的地方。那是藏在城市最奢华、最隐秘角落的一个地下赌石场!听说一晚上流过的钱,能买下十条我这样的破巷子!去那里的人,非富即贵,要么就是亡命徒,赌的就是一刀天堂,一刀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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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收破烂的,去那种地方这玩笑开大了!
钟……钟老!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感觉重逾千斤的卡片,声音都劈叉了,您……您让我去翡冷翠您没搞错吧我……我哪是那块料啊!我连石头跟水泥疙瘩都分不清!
钟老端起他的搪瓷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里面的热水,眼皮都没抬一下。
分不分得清,去了才知道。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宝光入眼,是福是祸,总得自己趟一趟。老头子我,只是指个门。
他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到我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记住,八点。别迟到。他留下这句话,又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此刻的震惊和惶恐都刻进脑子里,然后才转过身,端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搪瓷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踱出了我那充满怪味的废品站,身影很快融入了外面旧货市场傍晚的嘈杂和昏暗之中。
留下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原地。
手里那张硬硬的卡片,边缘硌着掌心,带着钟老口袋里淡淡的、类似樟脑和陈年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
脑子里,那个暴躁的、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和钟老那句轻飘飘的宝光入眼,像两个巨大的漩涡,疯狂地搅动、碰撞。
满绿的翡翠……翡冷翠……赌石……宝光……
我低头,看向地上那几块被我摔碎的、灰扑扑的丑石头碎片。它们安静地躺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毫不起眼,跟周围那些建筑垃圾没有任何区别。
可就在几分钟前,其中一块碎片,在我脑子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神经末梢。可在这冰冷的恐惧之下,一股滚烫的、名为贪婪和妄想的岩浆,正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势头,向上翻涌,灼烧着我因为贫穷而早已麻木的感官。
去还是不去
那张轻飘飘的卡片,此刻仿佛烙铁般烫手。
时间这东西,你越盼着它慢点走,它溜得越快。你越害怕某个时刻到来,那时刻就像长了飞毛腿,嗖一下怼到你鼻子跟前。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收破烂、分类、跟几个熟面孔的拾荒老头为了几毛钱斤两争得面红耳赤……一切都跟过去千百个日子没什么两样。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兜里那张硬硬的卡片,像块烧红的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它的存在,烫得我心慌意乱。
傍晚七点刚过,天色还没完全暗透,但城南这片破败地界已经早早被灰蒙蒙的暮色笼罩。我胡乱扒拉了几口中午剩下的冷饭,食不知味。对着水龙头冲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我一激灵。
去他妈的!
我对着墙上那面裂了缝的破镜子,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糟糟像鸟窝,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胡茬冒了头,身上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磨破了的旧T恤,浑身散发着底层挣扎和穷困潦倒的气息。
就这德性……去翡冷翠我对着镜子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
可双脚还是不受控制地挪出了我那狗窝一样的废品站,锁上那扇摇摇欲坠、锈得不成样子的破铁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寂静的后巷里传得老远。
哟,小陈这么早收工赶着投胎啊隔壁卖廉价塑料盆的老赵头正蹲在自家门口喝粥,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嗓子。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敢回头,脚步加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旧货市场迷宫般狭窄、堆满杂物的通道。
越往城西方向走,街景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掰开了层次。城南的破败、杂乱、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路面变得宽阔平整,路灯明亮得晃眼,不再是城南那种昏黄苟延残喘的灯泡。空气里的怪味也被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冽又昂贵的香氛取代。街边的建筑越来越高,玻璃幕墙在暮色中反射着城市华灯初上的流光溢彩,冰冷而傲慢。
穿着光鲜亮丽的人们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疏离感。偶尔有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身边,留下一阵低沉的气流声。
格格不入。
强烈的格格不入感让我浑身不自在,像一只误闯进水晶宫的灰老鼠,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旧T恤的领口又往上扯了扯,徒劳地试图遮掩自己与周围环境的巨大落差。
翡冷翠的招牌并不张扬。它藏在一栋造型别致、线条冷硬的现代建筑侧后方,像是一个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入口。没有霓虹闪烁,只有两盏嵌入灰色石墙的射灯,冷冷地投射在下方一块同样材质的黑色石板上。石板上是三个银灰色的、极具设计感的艺术体字——翡冷翠。
低调,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和昂贵。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保安制服,而是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黑色西装,布料在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他们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姿挺拔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我深吸一口气,那昂贵的香氛味道钻进鼻腔,反而让我有点头晕。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我捏紧了兜里那张卡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过去。
距离还有五六米远,其中左边那个稍高些的黑西装目光就精准地锁定了我。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评估,像扫描仪一样把我从头扫到脚,重点在我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廉价行头上停留了至少两秒。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鄙夷的弧度。
私人会所,闲人免进。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冰冷的机器。
我喉咙发干,感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努力吞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带着点自己都嫌弃的颤抖:我……我有这个。
我几乎是哆嗦着,从汗湿的裤兜里掏出那张被揉得有点发软的白色卡片,递了过去。动作笨拙又狼狈。
那黑西装的目光落在我递过去的卡片上,眼神明显一凝。他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两根手指拈过卡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他没有立刻看,而是抬眼,又仔细地、带着强烈怀疑地,重新审视了我一遍。那目光像是要把我身上这件破T恤的经纬线都数清楚。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几乎想掉头就跑的时候,他终于垂下眼皮,看了一眼那张平平无奇的白色卡片。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他侧过身,对着身后那道厚重、没有任何标识、仿佛与灰色石墙融为一体的门,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咔哒。
一声轻响,那扇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里面泄出柔和的、带着暖意的金色光线,还有隐约的、低沉的人声和背景音乐。
请进。黑西装的声音依旧平板,但之前那份毫不掩饰的鄙夷似乎收敛了那么一丝丝,变成了纯粹的、公式化的疏离。他让开了通路。
我如蒙大赦,捏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从那道刚够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飞快地挤了进去。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是截然不同的空气。
温暖,带着一种混合了上好雪茄、醇厚咖啡、昂贵香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石头的冷冽气息的味道。光线是精心设计过的暖金色,并不刺眼,恰到好处地照亮空间,又在角落留下暧昧的阴影。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呆住。
与其说这是一个赌石场,不如说是一个极尽奢华的私人俱乐部。空间异常开阔,挑高极高,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折射出璀璨却并不刺眼的光芒。地面铺着厚实的深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壁是某种温润的米色石材,上面挂着几幅巨大的、色彩抽象、我看不懂但感觉很贵的油画。
人不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男人们大多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腕表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低调却价值不菲的光芒。女人们则妆容精致,穿着优雅的晚装或干练的套装,端着水晶酒杯,低声谈笑,姿态从容。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慢条斯理、掌控一切的优越感。金钱在这里不再是赤裸裸的数字,而是化作了每一寸空间的细节,无声地流淌着。
而我,穿着一件领口磨破的旧T恤,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鞋边还沾着点泥渍的帆布鞋,头发乱糟糟,像个误入外星人飞船的原始人。
强烈的自卑和无所适从感瞬间淹没了我。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带着无声的嘲笑和审视。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新来的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一哆嗦,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骚包紫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脸上堆着职业化笑容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边。他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全身,眼底深处同样掠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轻视,但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热情了几分。
先生您好,我是场内的服务顾问,阿泰。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但那种职业化的殷勤背后,是冰冷的距离感。
我……我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天才挤出点声音,我……随便看看。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阿泰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像扫描仪:好的,先生。我们翡冷翠今晚的‘小玩场’主要集中在A区和C区,原石标价从十万到五百万不等,都是老场口的好料子,出绿几率有保障。您第一次来,可以先随意感受下氛围。需要饮品吗威士忌香槟或者来杯手冲瑰夏提提神
他嘴里蹦出的每一个词,什么老场口、出绿几率、五百万、瑰夏,都像是一把把小锤子,咚咚咚地砸在我脆弱的心脏上。十万那是我收多少年破烂才能攒下的天文数字!在这里,竟然只是小玩场的起步价
我感觉一阵眩晕,口干舌燥。
不……不用了,谢谢。我几乎是落荒而逃,避开阿泰那看似热情实则洞察一切的目光,低着头,像一抹不受欢迎的影子,贴着墙边,朝人相对少一点的角落挪去。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这些石头看起来比外面那些小玩场的货色要差得多。个头小,形状怪异,皮壳要么粗糙得像砂纸,要么布满难看的裂纹和脏兮兮的癣斑,灰扑扑、黑黢黢,毫无光彩。旁边立着个小小的电子牌,上面写着体验区,下面一行小字:特价处理,¥5,000块,概不议价。
五千块!
对我来说,这依旧是个能让我肉疼好几个月的数字!可跟外面动辄十万百万的小玩场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贫民窟。
我像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难所,稍稍松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堆在角落、无人问津的体验区石头。
就在这时——
嗡!
熟悉的、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噪音,猛地在我脑子里炸开!
啧!这鬼地方,吵死了!一股子铜臭味儿!
我浑身一僵,汗毛倒竖!
来了!又是那个声音!虽然不再是之前那种暴躁的咆哮,但那股子嫌弃和金属质感,一模一样!
我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定在角落里一块……极其丑陋的石头上。
那块石头大概比篮球略小一圈,形状极其不规则,像是被谁随意捏出来的泥团子,然后又随手扔在地上摔了好几下。皮壳是那种最不受待见的灰白底,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黑色裂纹,裂纹深处还嵌着不少脏兮兮的、像干涸污泥一样的癣斑。在周围那些被精心摆放、灯光照射下的小玩场原石衬托下,它简直丑得惨绝人寰,扔在我废品站门口我都嫌占地方。
可那个声音,分明就是从那块丑石头的方向传来的!
喂!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懒洋洋的、玩世不恭的调调,直接在我脑子里回荡,再看收费了啊!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死死盯着那块丑石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周围的一切——温暖的空气、奢华的装饰、低声谈笑的人群——都仿佛瞬间离我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块灰白丑陋的石头,和我脑子里那个清晰无比的声音!
恐惧不,此刻占据上风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钟老说的宝光摔碎丑石头的满绿翡翠脑子里这个莫名其妙的、能跟石头对话的诡异能力
所有混乱的、不可思议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块角落里的、标价五千的丑石头,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串联了起来!
赌!
妈的,赌一把!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像是被点燃了,在血管里疯狂奔涌!长久以来被贫穷压抑的憋屈、不甘,还有那个诡异声音带来的巨大诱惑,混合成一种近乎失去理智的冲动,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五千块!是我全部家当!是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准备下个月交房租、换辆二手三轮车的救命钱!
可去他妈的房租!去他妈的破三轮!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块丑石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大步流星地朝着刚才那个服务顾问阿泰的方向冲了过去。
阿泰正站在不远处,微微躬身,笑容可掬地对一位穿着考究、端着酒杯的中年男人介绍着什么。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我像炮弹一样冲过来,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却纹丝未动。
先生他侧过身,语调依旧平稳。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一把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破旧的、边缘都磨得起毛的棕色皮夹子,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着,在里面胡乱翻找。
那……那边角落!体验区!我声音嘶哑,带着破音,抬手指向那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那块!灰白色的!裂最多的!像被车碾过的那块!我……我要了!
阿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块丑得惊心动魄的石头时,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明显的裂痕。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荒谬感,几乎要溢出来。
先生,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专业,您确定那块是‘体验区’的尾货,皮壳表现……非常不理想,出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们建议新手可以从A区或者……
就它!我粗暴地打断他,像输红了眼的赌徒,把皮夹子里所有的钱——皱巴巴的百元钞、卷了边的五十块、甚至几张零散的十块和五块——一股脑全掏了出来,用力拍在阿泰身侧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小圆几上!
啪!
钞票散落在光洁的桌布上,几张五块的纸币甚至被我的动作带得飘落在地毯上。
五千!点点!就那块!我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阿泰,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开!现在就开!
这一嗓子,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在一片刻意维持着低声细语、优雅从容的环境里,却显得异常突兀、刺耳!
周围那低沉悦耳的背景音乐似乎都停顿了半拍。
附近几拨正在低声交谈、品评原石的客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话语。
一道道目光,带着惊讶、好奇、审视,还有毫不掩饰的玩味和轻蔑,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过来,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拍在桌上的那堆零散钞票上,最后,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落到了角落里那块灰白丑陋、布满裂纹和癣斑的体验区垃圾石头上。
空气瞬间安静得可怕。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嘲笑、不解、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无声地弥漫开来。
阿泰脸上的职业笑容彻底僵住了。他看着桌上那堆零钱,又看看角落里那块石头,再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有荒谬,有为难,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嗤——
一声清晰无比、充满讥诮的嗤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我猛地转头。
只见一个穿着亮银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搂着一个身材火辣、穿着亮片吊带裙的妖艳女郎,一脸夸张的嘲讽表情看着这边。
哎哟我去!开眼了嘿!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声音在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充满了市井的流气,跟他那身昂贵的行头形成强烈反差,这年头,收破烂的都敢来翡冷翠‘体验’了还挑这么块极品‘癣加裂’哥们儿,你是来搞笑的吧五千块买这么个玩意儿,你是打算拿回家垫桌脚,还是打算用它练铁头功啊
他怀里的女郎配合地发出一阵娇滴滴的、做作的笑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掩着嘴,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周围也响起几声压抑的、低低的哄笑。几个看客摇着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看戏表情。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
那个熟悉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懒洋洋的声音,再一次,无比清晰地,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嘁!聒噪!跟个傻逼鹦鹉似的瞎叫唤!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极度的、近乎傲慢的笃定:
小子,甭理那傻鸟。让他们开!手稳点儿,照老子刚才说的那条线切!
嗡!
切割机巨大的轰鸣声猛然在专门划出的解石区炸响!
那声音如同猛兽咆哮,带着一种原始而暴力的震慑感,瞬间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低语、嘲笑和背景音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粗暴地拽了过去。
巨大的水冷式切割机旁,站着翡冷翠专门的解石师傅。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精密手术。他双手稳稳地操控着那个连接着粗壮切割臂、高速旋转着巨大金刚石锯片的怪兽,动作精准而沉稳。
锯片缓缓压下,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精准地吻向那块灰白丑陋、布满裂纹和癣斑的石头。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个穿亮银色西装的油头男和他怀里的女郎,都紧紧盯着那块石头,脸上带着或嘲讽、或好奇、或纯粹看热闹的表情。
只有我。
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钉在原地,离解石区还有十几米远,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蹦出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开始阵阵发黑。恐惧和极度的紧张像两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赌上全部身家!五千块!那是我所有的钱!是我在这个城市挣扎求生的最后一点依凭!
万一……万一那声音是假的呢万一是我真的疯了产生的幻觉呢万一……那只是一块彻头彻尾的、一文不值的垃圾呢
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后背疯狂地涌出来,瞬间浸透了我那件廉价的旧T恤,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时间仿佛被切割机的轰鸣声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滋滋滋——嗤……
刺耳的摩擦声持续着,金刚石锯片凶猛地啃噬着坚硬的石壳,喷淋的水流不断冲刷着切割点,带出灰白色的泥浆。
突然!
切割师傅的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操控切割臂的手,似乎更加凝滞了几分,动作变得异常缓慢、谨慎。
这个细微的变化,立刻被周围一些经验老道的看客捕捉到了。
嗯靠近解石区的一位穿着藏青色唐装、头发花白的老者,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一凝,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紧紧盯着切割面被水流冲刷的位置。
紧接着!
咦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也发出了惊讶的低呼,他推了推眼镜,凑近了些。
解石区附近响起一阵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这水头……不对啊!有人小声惊呼。
看那反光!快看!
切割师傅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他猛地停下了切割动作,按下了停止按钮。
嗡——嗡——滋……
切割机的巨大轰鸣声迅速减弱、消失。只剩下电机惯性旋转的余音和水流冲刷的哗哗声。
整个翡冷翠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聚焦在解石台上那块被切开的石头——不,准确地说,是聚焦在刚刚被切开的那个平整断面上!
水流还在不停地冲刷着。
灰白色的泥浆被冲开,露出了切面的真容。
只见那灰白粗糙、布满黑色裂纹和脏癣的外壳之下,暴露出来的切面,竟然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邃而浓郁的绿!
不是嫩绿,不是阳绿,也不是普通的翠绿。
那是一种极致的、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草木精华的帝王之绿!绿得深邃,绿得霸道,绿得惊心动魄!即使在解石区明亮却并不刺眼的灯光下,那抹绿色也仿佛自带光芒,幽幽地、不容置疑地散发着一种尊贵到极致的气场!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抹帝王绿并非均匀一片。在它内部,一条条细密的、如同冰裂瓷器纹路般的白色晶体,如同闪电般纵横交错、恣意蔓延!这些裂不仅没有破坏它的美感,反而如同天然的、鬼斧神工的雕刻,将那片浓绿切割成无数个璀璨夺目的棱面,在流水冲刷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变幻莫测的光晕!
帝王裂!
传说中的帝王裂!
嘶——!
整个翡冷翠大厅,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声音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气流!
死寂!
比刚才切割机轰鸣时更加可怕的死寂!
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嘲讽、轻蔑、好奇、漫不经心……此刻统统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那个穿亮银色西装的油头男,脸上的嘲讽笑容彻底僵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死死盯着解石台上那抹惊心动魄的绿光,整个人像是被雷劈傻了。
他怀里的妖艳女郎,更是惊得捂住了嘴,涂得鲜红的指甲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刚才还对我嗤之以鼻的阿泰,此刻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职业化表情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呆滞的震撼。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猛地转过头,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眼神看向我。
整个大厅,所有的目光,带着同样的震惊、狂热和难以置信,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从解石台移开,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角落里那个穿着破旧T恤、头发乱糟糟、脸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湿透的年轻人身上!
那些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轻蔑和嘲笑。
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震惊、贪婪、探究,以及……一种看待怪物般的悚然!
我孤零零地站在角落,承受着这无数道足以将人洞穿的目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沉闷的痛感。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巨大轰鸣,几乎要掩盖掉周围所有的声音。极度的紧张和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那个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懒洋洋的声音,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在我混乱一片的脑子里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戏谑:
叮!
傻眼了吧土鳖们。
见识见识,什么叫——帝王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