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凤冠沉沉压在头顶,垂下的赤金流苏微微晃动,将眼前一片浓烈到刺目的红切割成细碎的方块。林栖梧端坐在喜床边缘,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幼时被教引嬷嬷用戒尺逼着练习的姿态。空气里沉甸甸地浮着龙涎香、红烛燃烧的暖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木家具的新漆气味。每一丝气味都缠绕着她,像这身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也像这间被无边无际的红色淹没的东宫寝殿。时间在红烛无声的泪痕里一点点爬过,烛芯偶尔噼啪一声轻响,便在这死寂中荡开小小的涟漪。殿外喧闹的丝竹喜乐声,隔着厚重的宫门,模糊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林栖梧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每一次平稳的心跳,以及血液在耳廓里奔流的微弱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栖梧端坐的腰背都泛起一阵僵硬的酸痛,殿门才终于被推开。沉重的吱呀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一股更浓郁的、属于陈酿的醇厚酒气裹挟着夜风的微凉,猛地冲散了殿内的暖香。
脚步声有些虚浮,一步一步,踩在猩红的地毯上,无声,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径直向她靠近。
林栖梧屏住了呼吸。盖头之下,她的视野被那片固执的红彻底占据。她能感觉到那身影停在了自己面前,很近,近得那浓烈的酒气几乎要透过盖头钻进她的鼻息,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时间仿佛又凝滞了一瞬。林栖梧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或许带着几分不耐,或许有几分被强迫的冷硬。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抬起了手,指尖或许已经触到了那绣着龙凤呈祥、缀着珍珠流苏的盖头边缘。
然而,那预料之中的掀开并未发生。
那抬起的手,悬停了一刹,然后极其突兀地收了回去,仿佛那盖头是烧红的烙铁,烫了他的指尖。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像是从冰窖深处刮出的风,钻进了林栖梧的耳朵。
林氏,那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微哑,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你该知道,这位置本该是谁的,别心生妄想。语调平平,毫无起伏,却字字诛心。
话音落下,脚步声再次响起,没有丝毫迟疑地转了方向,脚步声穿过内殿,最终消失在通往侧间暖阁的方向。紧接着,是暖阁门扉被轻轻合拢的细微声响,如同尘埃落定。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那对巨大的龙凤红烛,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烛泪堆积,如同凝固的血。林栖梧僵直的背脊,在那门扉合拢的轻响里,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盖头之下,她缓缓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手,掌心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垂眸看去,几枚月牙形的血痕赫然印在白皙的肌肤上。
她盯着那几道细小的血痕,忽然,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清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倦怠,像深秋寒潭里倒映的一钩残月,毫无暖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凉薄。
原来如此,一个盛大的笑话。
东宫的岁月,便在那一夜无声的嘲弄中铺展开来,太子江辞霄待她,比对待殿中一件华美却碍眼的摆设更添几分刻意的疏离与漠视。人前,他是无可挑剔的储君,她是端庄持重的太子妃,相敬如宾的假象维系着皇家体面;人后,是彻骨的寒冷,目光从不曾真正交汇,连偶然在回廊相遇,空气也会瞬间凝固成冰。
而那个名唤霜儿的宫女,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在江辞霄身侧,她眉目清秀,低眉顺眼,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需要的时候——一盏温热的参茶,一方素净的丝帕,一句轻软的提醒。江辞霄看向霜儿的眼神,是林栖梧从未得到过的温度,柔和得几乎能融化东宫深冬的寒冰。宫人们心照不宣,投向林栖梧的目光里,便时常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悯。
林栖梧对此视若无睹,她的心,早已从踏入这金碧牢笼的第一日起,便牢牢系在了宫墙之外那片广袤的天地。她深知,困兽犹斗,徒劳无益,唯有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那场交易,发生在一个萧瑟的深秋午后。御花园的残荷在寒风中瑟缩,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飘落在他们之间的石径上,江辞霄负手而立,望着满池败叶,声音比秋风更冷:林栖梧,做个交易如何
林栖梧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看着他挺拔却孤峭的背影。
孤登基之日,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她,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便是你拿到废后诏书、离开这紫禁城之时。孤予你自由。
自由。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她迎上他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唇角甚至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淡笑,清冽如深谷幽泉:好,一言为定。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虚伪的客套,一场冰冷的契约就此达成。他需要她来摆脱这个碍眼的、代表着朝堂势力平衡的符号,而她,只需要他践诺时那一纸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诏书。
东宫的日子,因这纸无形的契约,反而沉淀下来,如同冬日冰封的湖面。林栖梧彻底收敛了所有属于少女的鲜活气息,将自己活成了一尊玉雕。她晨昏定省,仪态万方,无可指摘,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子。江辞霄的目光偶尔掠过她,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如同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安分守己地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霜儿的身影在江辞霄身边愈发清晰,她穿着质地明显优于普通宫女的淡青色宫装,发间别着一支精巧的珍珠簪,那是江辞霄上月微服带回的小玩意儿。她替江辞霄研墨时,他会抬头看她一眼,唇角有极淡的弧度。林栖梧曾在回廊转角,无意间撞见霜儿替江辞霄拂去肩上落花,他垂眸看着她的发顶,眼神专注而温和。那画面极其刺眼,林栖梧只觉心头一片荒芜的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懒得泛起,她漠然转身,裙裾拂过冰冷的石阶,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从未出现过。
她的心思,早已悄然飞出了这重重宫阙,借着林家当年陪嫁入宫的几个忠心老仆和积攒下的体己,她的指尖开始小心翼翼地触碰宫墙之外的尘世。起初只是委托心腹,在京郊购置了几处不起眼的田庄,她不懂农事,但却能敏锐地从管事呈上的账册里,看出哪里的土地肥沃,哪里的佃户踏实。于是她开始尝试着让人在庄子里试种一些江南的桑苗和药材,银钱流水般出去,又涓涓细流地淌回。后来,京城最繁华的西市,悄然开起了一间小小的绸缎铺子,名叫栖锦阁。铺面不大,陈设清雅,出售的布料并非顶级的蜀锦苏绣,却胜在花样别致,色彩清丽,价格又公道,竟渐渐在寻常官宦家眷和殷实商贾的女眷中有了口碑。
娘娘,这是这个月栖锦阁的账目,还有南边庄子上新送来的生丝样品。心腹宫女青黛的声音压得极低,将几页薄薄的纸笺和一缕柔韧光亮的丝线悄悄递入林栖梧手中。彼时,她正坐在窗边临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净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栖梧放下笔,接过那缕生丝,指尖细细捻过,感受着那独特的柔韧与光泽,她垂眸看着账本上清晰增长的数字,眼底深处,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属于活人的温度,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这微小的成就,是她为自己一点点凿开的、通往自由的缝隙,宫墙内的倾轧算计,那个男人偶尔投来的复杂目光,霜儿日渐彰显的存在感,都在这份日益坚实的力量面前,渐渐褪色,沦为背景。
五年光阴,在权力的腥风血雨中呼啸而过。
老皇帝驾崩,朝堂震荡,江辞霄以雷霆手段扫清障碍,踏着累累白骨,最终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成为九五之尊。登基大典的喧嚣与煊赫,如同投入深海的巨石,在林栖梧的心湖里,却只激起了短暂的、象征契约即将完成的涟漪。她穿着皇后繁复沉重的朝服,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接受万民朝拜。目光所及,是御阶下匍匐如蚁的群臣,是远处巍峨连绵的宫阙。而她心中盘算的,却是废后诏书何时下达,以及栖锦阁新一批江南丝绸的到货日期。
大典后的第三日,新帝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太监张福全,终于踏入了凤仪宫。他双手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步履端稳,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谨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张福全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林栖梧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素净的常服,与殿内尚未撤去的喜庆装饰格格不入。她放下手中一卷书册,目光平静地落在那锦盒上。心,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张总管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清越,听不出情绪。
陛下口谕,张福全站直身体,双手将锦盒向前递送,语气肃然,请皇后娘娘……亲启。
青黛上前,小心地接过锦盒,呈到林栖梧面前。林栖梧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打开了盒盖,里面没有珠玉,没有珍宝,只有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明黄锦缎上。帛书的一端,系着明黄的丝绦,另一端,是象征着帝王权威的朱红玺印。
废后诏书。
林栖梧的目光在那代表着她屈辱婚姻终结的玺印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手,稳稳地将诏书取出。指尖触及那冰凉的帛面,一种巨大的、名为自由的暖流,终于冲破心防,汹涌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她站起身,将诏书缓缓展开。明黄帛面上,铁画银钩的御笔朱批清晰刺目:
……咨尔林氏,虽承宗庙之重,然坤仪有阙,德不配位……废为庶人,收回宝册,迁出中宫……钦此。
每一个字都冰冷如刀,切割着皇后这个虚妄的身份。林栖梧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起一丝白,但她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声极轻、却无比畅快的喟叹。
终于……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斤。五年的隐忍、筹划,无数个在孤寂深夜里独自咀嚼的冰冷,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指向宫门外的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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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瞬间忙碌起来,如同解冻的冰河,流动着一种隐秘而轻快的生机。林栖梧的指令清晰而简洁:青黛,收拾东西。只带必须的细软、银票、地契房契。那些宫制的器物、御制的衣饰,一概留下。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宫女们在她身边穿梭,动作麻利而安静。厚重的宫装被一件件叠好收起,那些象征着皇后身份的珠翠钗环,被毫不犹豫地归入描金漆盒。取而代之的,是几套素雅的常服,几本她珍爱的书卷,一个装着厚厚银票和地契的小巧木匣。
林栖梧亲自整理着书案上的东西,她拿起一方常用的旧砚,指尖拂过砚台边缘一道细微的磕碰痕迹——那是初入东宫时,因心绪不宁失手磕坏的。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原处。目光扫过,落在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小盒上,打开,里面是几粒饱满圆润的桑树种。这是她当年从江南庄子上悄悄带回来的,像一颗颗深褐色的希望。她拿起小盒,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盒面,然后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行囊之中。
殿内属于皇后的痕迹被迅速抹去,属于林栖梧的行囊则一点点充实。当那个半旧的青布包袱被青黛仔细地系好,放在殿中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上时,林栖梧环视着这座她居住了五年、却从未感到过丝毫温暖的宫殿。织锦的帷幔依旧低垂,金兽香炉里最后一缕沉香正袅袅散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空旷与寂寥。她没有丝毫留恋,只觉得一身枷锁尽去,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走吧。她拿起桌上的包袱,声音轻快。
青黛提起另一个小些的包裹,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踏出了凤仪宫的正殿大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久违的暖意,慷慨地洒在林栖梧的身上,驱散了殿宇深处浸染了五年的阴冷。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明亮的光线,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宫道漫长,两侧是高耸的红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自由的风。但此刻,那沉重的宫门就在前方,她仿佛已经能闻到宫墙外市井街巷的气息,听到车马人声的喧嚣。
希望如同振翅的鸟,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底扑棱棱地飞起。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穿过最后一道宫门,即将踏入通往宫外广场的甬道时,前方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却在她眼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向内推开了!
刺目的光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涌入相对昏暗的甬道,在青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光影。林栖梧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眼睛。
光影晃动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堵在了大开的宫门正中央,如同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峦,挡住了所有的去路。玄黑的帝王常服在强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金线绣制的龙纹张牙舞爪,透出无上的威压。来人正是新帝江辞霄。
他显然是匆匆赶来,气息还有些不稳,胸膛微微起伏,那张素来冷峻、如同精雕寒玉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林栖梧从未见过的神情——一种近乎失控的焦灼,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赤红血丝,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地攫住她。他站在那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帝王的姿态,然而那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内里的惊涛骇浪。
林栖梧的脚步钉在原地,心头那刚刚腾起的雀跃如同被冰水瞬间浇熄,只余一片冰冷的错愕。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帝王,握着包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布料在掌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江辞霄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她臂弯间那个半旧的青布包袱上。那目光里的痛楚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挽留,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逼近她,那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将林栖梧笼罩。他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一种急促奔跑后的汗意,扑面而来。
你要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砾磨砺过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栖梧被他眼中翻涌的赤红和那陌生的脆弱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却撞上了身后同样惊呆的青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和一丝荒谬感。自由就在眼前,她绝不允许任何变数。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唇角弯起,努力扯出一个平静而疏离的微笑,声音清晰冷静:
陛下这是干什么,陛下金口玉言,废后诏书已颁。林栖梧,自当遵旨,离宫。
离宫……江辞霄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猛地又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他那双赤红的眼死死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林栖梧完全看不懂的激烈情绪,痛苦、愤怒、还有一丝……疯狂的执拗
朕准你走!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胸膛剧烈起伏,声音破碎不堪,但你要把朕的心也还回来!
这句话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在林栖梧耳边炸响。还心林栖梧愕然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五年冰封,五年无视,五年里他的目光永远追逐着另一个身影……此刻,他却像个被负心人抛弃的痴情种,向她索要一颗她从未得到过、也从未想过去触碰的心
荒谬!可笑!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错愕。五年积压的委屈、隐忍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还心林栖梧唇角的笑意骤然加深,那笑容明媚如三月春花,眼底却凝着腊月寒冰,锋利无比。她松开一直紧握的包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决绝,手腕一抖——
刺啦——
那卷象征着自由与解脱的明黄帛书,被她毫不犹豫地彻底抖开,如同展开一面胜利的旗帜,又像甩开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明晃晃地展现在江辞霄眼前,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朱砂写就的废为庶人几个大字,在阳光下刺目得如同血痕。
陛下说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向对方,您的心……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那双因痛苦而赤红的眼,唇边的笑意愈发讽刺冰凉,不是早被您那位霜儿姑娘,拿去下酒吃了么又何曾在我林栖梧这里寄存过半分!
霜儿两个字,被她咬得又重又狠,像两把淬毒的匕首。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宫门口的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阳光依旧炽烈,却再也照不进这方寸之间弥漫的绝望与尖锐的对峙。青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停滞了。
江辞霄脸上的血色,在林栖梧那句下酒吃了出口的刹那,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股被彻底误解的狂怒在赤红的眼底疯狂燃烧。林栖梧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眼神冰冷而倔强,手中那卷废后诏书依旧倔强地展开着,如同她最后的壁垒。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空气中交错。
下一秒,江辞霄眼中那狂乱燃烧的火焰骤然爆发!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狂暴——
嘶啦——!!!
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林栖梧只觉得手上一轻,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袭来,她甚至来不及反应,那卷她视若珍宝、代表着自由的明黄帛书,已被江辞霄夺过!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枯叶,被那双骨节分明、曾批阅过天下生杀大权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狠狠撕扯!
明黄的帛片在他指间瞬间化为无数破碎的蝴蝶,纷纷扬扬,在炽烈的阳光下凄惨地飞舞、飘落,覆盖了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也覆盖了林栖梧瞬间变得惨白的鞋尖。
废后他盯着她,声音嘶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磨出的血,林栖梧!你休想!
他猛地踏前一步,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缝隙。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气息。就在林栖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得浑身僵硬、几乎无法思考时,江辞霄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一把抓住自己玄黑常服的领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两边狠狠一扯!
嗤啦——!
昂贵的云锦应声而裂,露出了里面明黄的里衣。但这并非终点!那明黄里衣的襟口,竟也被他狂暴地撕裂开来!
一片狰狞的、深褐色的疤痕,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林栖梧骤然紧缩的瞳孔!
那疤痕盘踞在他心口偏上方的位置,足有婴儿拳头大小。边缘扭曲虬结,如同一条丑陋可怖的蜈蚣,深深烙印在蜜色的肌肤之上。疤痕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紧绷感,随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而微微颤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承受过的、足以致命的可怕创伤。
阳光直射在那片狰狞的疤痕上,那深褐色的凸起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林栖梧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道疤,大脑一片空白。五年前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东宫那次突如其来的刺客袭击……混乱中一支角度刁钻的冷箭……电光火石间一个猛然扑过来将她狠狠撞开的身影……还有……混乱平息后,被宫人簇拥着抬走、胸前一片刺目猩红的太子……
难道……难道那一箭……
江辞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濒死的巨兽。他赤红着双眼,布满血丝的瞳孔死死锁住林栖梧骤然失色的脸,那里面充满了痛楚、绝望,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抓起林栖梧冰冷僵硬的手,不顾她的挣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按在了自己心口那片滚烫而狰狞的疤痕之上!
咚!
咚!
咚!
隔着那层薄薄的、被撕裂的衣料,林栖梧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心脏每一次沉重而狂乱的搏动!那搏动强健有力,如同擂鼓,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生命的律动,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着她冰凉的手掌,也狠狠地撞击着她瞬间崩塌的心房。
还心江辞霄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出的血沫,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控诉,直直刺入她的耳膜,也刺入她摇摇欲坠的灵魂,林栖梧,你好好摸着它!那夜替你挡下的毒箭……它一直就在这里跳!就在这里!你告诉我……它什么时候……给过别人啊!
掌心下,是滚烫的、剧烈搏动的心脏,以及那狰狞疤痕粗糙而真实的触感。每一次有力的跳动,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林栖梧冰封的心房之上,震得她指尖发麻,灵魂都在颤栗。
那夜替你挡下的毒箭……它一直就在这里跳!就在这里!你告诉我……它什么时候……给过别人啊!
江辞霄的嘶吼,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痛楚,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钉子,狠狠楔进林栖梧的脑海。
五年前那场混乱的刺杀,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被这道狰狞的疤痕激活、串联!电光火石间扑来的身影,撞击的力道,混乱中惊呼的殿下!,还有……还有她惊魂未定回头时,看到的他胸前那片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当时她被宫人迅速护住带走,只听说太子受伤,却从未深究那支冷箭原本的目标是谁!
原来……原来是他!是那个在大婚夜连盖头都吝于掀开、五年里对她冷若冰霜的江辞霄,在生死关头,用身体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击!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认知。愤怒、讥讽、决绝……所有筑起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寸寸龟裂。她愕然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因痛苦和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祈求而扭曲的帝王面孔。那双赤红的眼中,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冰冷,而是翻涌着被误解至深的绝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赤诚的袒露。
霜儿……江辞霄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胸膛仍在剧烈起伏,那心口的疤痕在她掌心下如同活物般搏动,她本名为无霜,她……只是暗处的影卫首领!朕把她安插在身边为宫女,那些所谓的亲近,不过是做给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的障眼法!朕登基前,步步杀机,任何一丝软肋都可能成为敌人刺向朕、刺向……你的利刃!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眼神死死锁住她,仿佛要将这迟来的解释刻入她的骨髓。
障眼法影卫首领
林栖梧的大脑一片轰鸣。五年!整整五年!她看到的、感受到的冰冷和漠视,那些让她心如死灰的偏爱场景,那些宫人怜悯的目光……竟然全是精心设计的伪装为了保护她这个理由荒谬得让她想笑,可掌心下那颗为她跳过鬼门关、此刻正疯狂跳动的心脏,那狰狞的、无法作假的疤痕,却像最灼热的烙印,烫得她无法反驳,也无法再维持那层冰冷的伪装。
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滚烫的温度灼伤。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同样惊骇失语的青黛身上才稳住身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心脏搏动的余震和疤痕粗粝的触感。
前所未有的混乱席卷了她。
一直支撑着她、让她在冰冷宫闱中保持清醒、奋力奔向自由的信念——那纸废后诏书,此刻已化为满地破碎的明黄帛片,如同她瞬间被颠覆的世界观,散落一地,狼藉不堪。而那个她以为早已心死、只想逃离的男人,却突然撕裂了所有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和一颗滚烫的心,将她死死困在宫门口。
自由……近在咫尺的宫门就在他身后敞开着,外面是初夏喧闹的市声,是她精心筹谋了五年的广阔天地。可她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青石地上,沉重得抬不起来。不是因为留恋,而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真相,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所以呢林栖梧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嘶哑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她看着萧承稷,看着他眼中瞬间燃起的、小心翼翼的希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陛下告诉我这些,是想用这道疤,用这迟来的真相,来挽留一个您亲手用五年冷待、亲手用废后诏书推开的人吗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他帝王威仪的表象,直刺内核:是想告诉我,您并非无心,只是藏得太深甚到连您要保护的人,都在这深宫里,被冻成了行尸走肉
江辞霄眼中的血色和疯狂在她冰冷的质问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苍白和狼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她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温度的眼眸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挽留他有什么资格挽留那五年刻骨的寒冷是他亲手赋予,那通往自由的废后诏书也是他亲手所赐。
陛下,林栖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混乱的情绪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她弯腰,不是去捡那破碎的诏书,而是稳稳地、重新提起了脚边那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那里面装着她的银票、她的地契、她的桑种、她为自己挣下的所有底气。这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宣言,让她重新找回了力量的核心。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不再是冰冷的荒芜,而是沉淀后的、更为坚韧的清明。
您的心跳,您的伤痕,您迟来的解释……我都感受到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宫门口,但这五年,已经过去了。林栖梧的心,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怀憧憬、踏入东宫的新嫁娘了。它被冻过,被伤过,最终学会了只为自己跳动。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瞬间黯淡下去、充满痛楚的眼眸:您挡下的那一箭,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但这份感激,不足以让我忘记这五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也不足以让我放弃我为自己挣来的自由和未来。这宫墙之内,早已没有林栖梧的容身之处,更没有她的心之所向。您若真心为我,那便还我自由。
江辞霄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脸色灰败如纸。他看着她重新拿起包袱的动作,那决绝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她的选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声响,赤红的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死寂。他明白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用最错误的方式,亲手将那个可能爱过他的人,推向了再也无法挽回的远方。他所有的解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挽留,在她用五年时间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心墙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陛下,林栖梧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疏离到极致的告别礼,如同初见时的君臣之仪,前尘往事,恩怨两清。愿陛下……珍重龙体,江山永固。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宫门口一尊无关紧要的石像。她拉起旁边仍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的青黛,绕开他僵硬如山、堵在门口的高大身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稳稳地、一步一步,踏出了那道象征着皇权与囚笼的、沉重的朱漆宫门。
门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是喧嚣的人间烟火气,是扑面而来的、自由的风。
刺目的光线让林栖梧微微眯起了眼,但她唇边,却缓缓绽开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无限憧憬的真切笑容。那笑容明媚、鲜活,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终于展翅翱翔的凤鸟。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初夏草木的清香,是市井百态的热闹气息,是她期盼了整整五年的、自由的味道。
小姐,我们……我们去哪青黛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宫门,以及宫门口那道如同被钉在原地、彻底失去了灵魂的玄黑身影。
林栖梧握紧了手中的包袱,感受着里面桑树种子的硬实轮廓,那是她新生的希望。她目光投向长街尽头,那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通往无限可能。
去江南。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一种破茧重生的力量,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汇入宫墙外滚滚的人流,去看我们的桑田,去开更大的栖锦阁。这天地之大,总有我林栖梧心之所安、身之所往之处!
她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在喧嚣的市井声中,挺直、从容,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之外,彻底融入了那片属于她自己的、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宫门内,破碎的明黄帛片在风中打着旋儿,如同帝王的尊严和迟来的深情,零落成泥。江辞霄依旧僵立在那里,逆着光,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剪影。他看着那抹决绝消失在光里的倩影,心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撕裂的衣襟下,似乎传来一阵阵迟来的、噬骨的剧痛。他缓缓抬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只握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气,和指间残留的、一丝早已冰冷的余温。
她走了。
带着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永远失去了的心。
而他,被永远留在了这座用谎言和冰冷筑就、如今只剩死寂的……金丝牢笼之中。
**一年后,江南,水乡小镇。**
一艘精巧的画舫缓缓驶过青石拱桥,两岸垂柳依依,白墙黛瓦倒映在碧波之中。船头,一袭素雅水蓝色衣裙的女子凭栏而立,眉目舒展,气度沉静,正是林栖梧。她身后,跟着依旧忠心耿耿的青黛。
岸边,一座崭新的三层楼阁临水而建,飞檐翘角,气派非凡。门楣上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栖锦阁。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们迎来送往,生意兴隆。
小姐,您看,这才一年光景,咱们在江南的第三家分号也开起来了!青黛指着那楼阁,语气满是自豪,您改良的织机和新染出的栖梧青,连江宁织造府都派人来打听呢!
林栖梧唇角含笑,目光柔和地掠过自己一手打造的产业。远处,她购置的桑田连绵成片,郁郁葱葱,在阳光下闪着生机勃勃的光泽。在这里,她不再是深宫里被遗忘的符号,她是林东家,是凭自己本事在商界站稳脚跟的林栖梧。自由的气息,混合着桑叶的清香和织机的嗡鸣,充盈着她的肺腑。
嗯,很好。她轻轻点头,眼中是掌控命运的从容。
这时,一个穿着不起眼布衣的年轻男子匆匆走到岸边,对着画舫上的青黛打了个手势。青黛会意,走到林栖梧身边,低声道:小姐,京里递来的消息。
林栖梧神情未变,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听着无关紧要的闲事。
说是……陛下自去岁起,性情愈发阴郁,勤政之余,常在宫中独酌至深夜。前几日,据说在御书房……失手打碎了您当年在东宫用过的一方旧砚。青黛的声音压得很低,还……命人将那些诏书碎片,用金箔镶了边,收在一个紫檀盒里,就放在御案旁。
林栖梧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落在岸边繁荣的店铺上,落在远处葱郁的桑田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嘲讽,没有快意,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与她林栖梧,再无半分瓜葛。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她颊边的碎发,带来水乡特有的湿润和草木清香。
她微微扬起脸,闭上眼,感受着那自由的风拂过面颊的温柔触感,唇边的笑意加深,如同盛放的夏莲。
青黛,她睁开眼,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释然,告诉庄头,新育的蚕种可以下放了。还有,让掌柜把下个月要进京的栖梧青料子再清点一遍,务必是最好的。
是,小姐!青黛响亮地应道,脸上也绽开笑容。
画舫悠悠,驶向更开阔的水域,驶向林栖梧亲手织就的、锦绣灿烂的未来。宫阙往事,帝王悔恨,皆如过眼云烟,消散在江南温润的风里,再也吹不进她明亮而坚定的眼眸。
**紫禁城,养心殿。**
夜已深沉,烛火摇曳。江辞霄独自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旁,静静躺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盒。盒内,金色的丝绒衬底上,是几片被金箔精心镶嵌了边缘的、破碎的明黄帛片。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的金箔边缘,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阳光下,她抖开诏书时,那明黄帛面掠过的微凉触感。
殿内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声。他猛地灌下一杯冷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口那道旧疤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空洞的钝痛。他仿佛又看到了宫门口,她踩过诏书碎片时,那决绝而自由的背影,以及……她唇边那抹他此生再也无缘得见的、真正明媚的笑容。
悔恨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啃噬着他。他拥有万里江山,坐拥无上权力,却永远失去了那个本该站在他身侧,与他共享山河锦绣的人。他用五年冰冷的伪装将她推开,又用一道疤痕和一纸迟来的真相妄图挽留,最终只换来她毫不留恋的转身,和这满殿挥之不去的孤寂。
他缓缓收紧手指,金箔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栖梧……一声沙哑破碎的低喃,消散在空旷冰冷的殿宇深处,无人回应。
窗外,是沉沉夜色,无边无际,如同他永无尽头的悔恨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