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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城封闭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恐慌在空气中无声蔓延。

    李大满站在窗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的呜咽,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屏息。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女儿刘田田出现在门口。

    她脸上戴着两层略显紧绷的口罩,几乎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身上那件一次性雨衣,是去年全家吃烤鸭时店家附赠的,薄得几乎透明,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铠甲。

    更显局促的是她手上那副同样来自烤鸭店的一次性塑料手套,紧紧箍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勒出浅浅的痕迹。

    她像披挂了一身不合时宜、却又在绝境中拼凑出的战袍。

    妈,她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却异常坚定,

    我去社区看看能帮上什么。

    没等李大满从震惊中组织起阻拦的语言,那单薄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道里。

    ---

    1

    雨衣铠甲与土豆的重量

    社区服务中心像被风暴席卷过的孤岛。

    堆积如山的表格、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工作人员嘶哑疲惫的应答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焦虑气息。刘的到来像一滴清水落入滚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身简陋的防护在专业装备的缺失下显得如此笨拙又悲壮。

    小姑娘,你……一位中年女同志话未说完,电话又尖锐地响起。

    我能做什么刘田田直接问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嘈杂。

    她立刻被淹没在事务的洪流中。

    核对密密麻麻的住户信息,电话打到发烫;对着名单挨家挨户敲门,提醒核酸检测;

    在寒风中站在小区门口,一遍遍解释封闭政策。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贴在皮肤上,一次性雨衣不透气,后背闷出一片湿冷。

    塑料手套里更是积满了滑腻的汗液,每一次摘下都像蜕下一层黏腻的皮。

    傍晚,精疲力竭的李晴拖着步子回到家门口。

    她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小喷壶里倒出家里仅存的酒精,一丝不苟地喷洒在雨衣、手套、鞋底,甚至头发上。

    冰冷的酒精刺激着皮肤,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心翼翼地脱下这身铠甲,装进门口的垃圾袋扎紧,仿佛处理一件危险的污染物。

    门内,是母亲担忧的脸和热腾腾的饭菜;门外,是沉甸甸的未知和肩上无形的责任。

    第二天,刘田田的身影又准时出现在社区。这次,她被居委会的杨主任——一位眼神锐利、走路带风的中年女性——叫住了。

    丫头,昨天就是你吧哪家的叫什么杨主任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那身依旧简陋的防护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她布满疲惫却异常执拗的眼睛里。

    刘田田报上名字和住址,杨主任点点头,在本子上匆匆记下:好样的!跟我来!

    杨主任身后,渐渐聚集起七八个和刘田田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多是女孩,只有两个男生。

    他们成了社区志愿队伍里最年轻、也最生涩的一股力量。

    很快,一项艰巨到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落在他们肩上:将外地紧急捐赠、刚刚抵达城郊物流点的三十多吨果蔬,转运回小区并分发到六百多户人家手中。

    唯一的运输工具,是一辆锈迹斑斑、吱呀作响的旧三轮车。

    三十吨果蔬是什么概念当刘田田他们站在空旷的物流点,看着堆积如山的编织袋像连绵的小山丘般延伸开去,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

    土豆、洋葱、萝卜、白菜……沉甸甸地挤在袋子里,散发着泥土和生涩的气息。

    风吹过空旷的场地,卷起尘土,打在年轻人茫然的脸上。

    愣着干嘛动手!杨主任一声断喝,惊醒了众人。

    没有机械,没有帮手,只有一双双年轻的手和那辆瘦弱的三轮车。

    他们开始蚂蚁搬家。一袋土豆,两个男生合力才能勉强抬上三轮车斗,车轮立刻被压得深深凹陷。

    刘田田和几个女孩在后面用力推车,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脚蹬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汗水流进眼睛,又咸又涩,手臂上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突突直跳,酸痛感如同无数细针在攒刺。

    一趟,两趟……车斗与物流点之间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阳光从炽烈到西斜,三轮车的呻吟声、年轻人沉重的喘息声、汗水滴落的声音,成了这片空旷之地上唯一的乐章。

    当最后一袋蔬菜终于摇摇晃晃运抵小区门口时,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分发才是更严峻的考验。按户分配,每户仅能分到两个土豆、一个洋葱——这点微薄的物资,在封闭的焦虑中却重若千钧。很多住户因隔离无法下楼领取,物资只能堆放在小区门口。

    不行了,人手不够!杨主任看着堆积如山的编织袋和寥寥几个累得直不起腰的志愿者,当机立断,

    在群里喊人!让能下楼的,都到小区里面站好!我们接力送进去!

    消息在业主群发出,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一颗石子。

    很快,令人动容的一幕出现了:一扇扇紧闭的单元门打开,戴着各式口罩的居民默默走到各自楼下的空地,隔着安全距离,安静地排成一条条蜿蜒的长龙。

    没有喧哗,没有争抢,只有无数双望向小区门口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期待和一种无声的默契。

    志愿者们重新打起精神。刘田田和伙伴们守在小区大门内,杨主任和社区工作人员在门外。

    一袋袋土豆、一捆捆洋葱、一颗颗白菜,通过一双双戴着不同手套的手,开始了穿越铁门的生命接力。

    从门外到门内,从李晴到下一个居民,再传递到下一个……物资像被赋予了生命,在无数双手组成的传送带上平稳流动。

    每一次交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传递都带着体温和无声的信任。

    这条由凡人之躯构成的传送带,缓慢却坚定地将生存的希望,一寸寸运抵小区中心的小广场。

    夕阳的金辉洒在每一个接力者的身上,汗水浸透的衣衫反射着微光,勾勒出一幅关于困境中守望相助的庄严群像。

    当所有物资终于安全抵达小广场,开始有序分发时,一个不和谐音刺破了这份疲惫却温暖的平静。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被志愿者告知领取份额——两个土豆,一个洋葱。

    他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递过来的东西,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腾起一股怒意。

    就这点玩意儿他猛地抬手,将那点微薄的生存保障狠狠拨开,土豆和洋葱滚落在地,沾满灰尘,打发叫花子呢狗都不吃的东西!

    这粗暴的举动像一盆冷水浇在志愿者们滚烫的心上。

    刘田田离得最近,她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土豆,上面还沾着老人鞋底的泥印。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委屈和愤怒让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她猛地抬头,想质问,想反驳,但迎上老人蛮横而浑浊的目光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杨主任严厉的眼神也无声地制止了她。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眼睛瞪得酸涩发胀,最终只是默默弯腰,捡起地上的土豆和洋葱,用袖子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放回属于老人的那一份里。沉默,是此刻唯一被允许的尊严。

    2

    暗影里的政审

    疫情封控终于解除,生活艰难地回归轨道。不久后,一份来自街道办事处的优秀青年志愿者证书送到了刘田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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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红烫金的封面在阳光下有些耀眼。刘田田摩挲着证书光滑的表面,笑容像初绽的花朵,纯净而充满力量。

    这份来自基层的认可,点燃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火苗——加入中国共产党。

    妈,我想入党。

    晚饭时,刘田田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对李大满说。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灯光,也映着那份纯粹的向往。

    李大满先是一愣,随即笑容堆满了脸:

    好啊!太好了!咱家根正苗红,你爷爷是开运输机的老兵,

    你外公是打过仗的陆军老战士,那会儿查三代清清白白才当得上兵!

    你爸和我,一辈子本本分分在厂里,连个迟到早退都没有,政审能有什么问题

    你只管写申请书!

    她语气笃定,带着老一代对组织审查近乎信仰般的信任。

    李晴的入党申请书很快递交到了社区党支部。

    她满怀热情地参加学习、汇报思想,积极协助社区工作,一切都似乎按着光明的轨迹前行。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李大满在厨房择菜,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田田,不是说入党了吗怎么也没听你说去宣誓啊她以为那庄严的仪式早已在女儿口中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刘田田慢慢走过来,靠在厨房门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上的木纹,眼神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像叹息:妈…可能…卡在政审这关了。

    什么!

    李大满手里的菜啪嗒掉进水盆,溅起一片水花。

    她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儿,政审

    怎么可能!咱家能有啥问题你爷爷、外公……

    妈,刘田田抬起头,打断母亲激动的申辩,眼底深处积压已久的委屈和困惑终于浮了上来,声音微微发颤,

    其实…这事,在我上大学时就埋下根了。学校推荐我去当兵,因为我是学生会副主席,又是优秀学生干部…

    结果,政审没通过。

    李大满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了。

    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在她瞬间混乱的心上。

    那时候小,不懂事,学校只含糊地说‘政审有问题’,我根本不明白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是父母这边的问题…也没敢细问你们。

    刘田田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直到这次社区党支部的同志跟我谈话,暗示家庭背景审查可能遇到阻力…

    我才把两件事连起来想…恐怕,就是你们的问题,才让我连政审都过不了。

    李大满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冰冷的灶台。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根正苗红本分清白这些她深信不疑、引以为傲的家庭基石,此刻竟成了女儿前途上无形的绊脚石

    一种被彻底否定、被凭空污蔑的巨大屈辱感攫住了她。

    她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不可能!我和你爸,在厂里几十年,勤勤恳恳,连只公家的铅笔都没往家拿过!

    怎么会…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不会错的。

    刘田田摇摇头,苦涩地说,当时不甘心,我特意回学校武装部问过。

    人家很明确,问题就出在父母政审材料上。他们…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

    李大满的心沉到了冰窖里。

    女儿平静叙述下隐藏的信息像淬毒的冰锥:孩子连续两年获得宝贵的当兵推荐名额,却都在政审环节莫名其妙被刷下,

    不仅名额被顶替,一盆父母有问题的脏水,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泼在了他们一家头上,一泼就是十年!

    十年里,女儿背负着这个不明不白的污点,独自消化着委屈和不公。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心疼,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田田,别怕,妈一定给你弄个水落石出!这黑锅,我们不能背!

    3

    迷雾中的追索

    第二天一早,李大满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径直找到了厂里负责组织人事和政审工作的老张。

    老张在档案室工作了一辈子,是个原则性极强、档案管理门清的老同志。

    张师傅,您可得帮帮我!李大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女儿两次因父母政审问题被耍的遭遇和盘托出。

    老张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厚厚的眼镜片后透出严肃和困惑:

    大满,你这说的…不可能啊!你和老刘的档案,就在我这柜子里锁着呢!

    别说重大违纪了,连个像样的警告处分都没有!

    清清白白!政审出问题绝无可能!

    他站起身,钥匙串叮当作响,走到一排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前,动作麻利地找出李大满和她丈夫刘爱国的档案袋,

    你看,历年考核都是‘称职’以上,履历清楚明白。

    我敢拿党性担保,你们档案没问题!

    李大满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档案,那些熟悉的表格和印章像无声的证明,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

    那问题出在哪学校那边咬定是父母的问题…

    学校老张沉吟片刻,果断拿起桌上的老式电话机,这事蹊跷。

    学校当年调档政审,我们这边肯定有记录和回函存根。

    我帮你查查当年的存档!他手指翻飞,拨通了厂档案室库房的电话,报出李大满的名字和大致年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库房那边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管理员无奈的声音:张师傅,查遍了,没有!那个年份的政审外调函存根,特别是涉及子弟兵员政审的,好像…好像缺失了那一批。

    年代久远,当时管理可能也没现在规范…

    一丝寒意顺着李大满的脊背爬上来。

    缺失偏偏缺失女儿的那一批

    老张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大满,这…这情况有点不对了。

    按流程,学校武装部发函,我们回函,双方都应该有底。

    现在两边都‘找不到’…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得去学校武装部问问,当年经办的人是谁,原始记录在哪。

    李大满立刻赶往刘田田的母校。

    大学武装部早已搬了新址,窗明几净,但接待她的年轻干事听完来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阿姨,您女儿都毕业快十年了那时候的政审材料…唉,基本都是纸质存档,管理不像现在电子化这么规范。

    而且,当年负责征兵政审的老师…好像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了。

    十年前的原始记录大海捞针啊!

    他带着李大满去了学校尘封的旧档案室。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腐的气息和浓重的灰尘味。

    高高的铁架上堆满了落满厚灰的牛皮纸袋和文件夹。

    年轻干事戴上口罩手套,艰难地翻找着,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狂乱飞舞。

    最终,他无奈地拍打着身上的灰,摇摇头:实在抱歉,阿姨,没找到。

    名字对不上,年份也对不上…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走出档案室,午后的阳光刺得李大满眼睛生疼。

    她站在空旷的校园里,看着远处青春洋溢的学生身影,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抖。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顶替!就是为了顶替!

    为了把名额腾给别人,才要做得这么绝!连根拔起,不留痕迹!把脏水泼给我们,让田田有口难辩!那个经办人…那个经办人!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当年学校武装部那个经办人!她要当面质问,用尽全身力气去撕扯、去咆哮:我们家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毁我孩子的前程!你心肠怎么就这么毒!

    4

    被窃走的名额与沉默的伤疤

    李大满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冲回厂里,直奔机关党委办公室,胸口剧烈起伏着,将满腔的悲愤和学校档案室的空白一股脑倒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这分明就是当年经办的人捣鬼!为了让人顶替我家田田的名额,故意在政审上做手脚,还把记录销毁得一干二净!

    我要找到那个人!厂里当年有没有派人去学校配合政审是谁叫什么名字档案呢!

    办公室的几位同志面面相觑,被她的情绪和指控的严重性惊住了。

    一位年长些的科长起身,试图安抚她:大满同志,你先冷静,坐下慢慢说。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这种指控需要确凿证据。

    十年前的事了,人员变动太大,经办人是谁,厂里确实没有专门记录。

    而且,你说学校那边也没有记录…这…这很难查啊。

    难查就不查了吗李大满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女儿的前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毁了两次!一次当兵,一次入党!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她执意要求查看当年所有可能外派或与学校对接过的人员名单和工作日志。

    接下来的几天,李大满如同着了魔。她利用一切工余时间,在厂档案室发黄的旧会议记录、模糊的签到表、字迹潦草的工作简报里疯狂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名字。

    灰尘沾满了她的衣袖和头发,眼睛因长时间而布满血丝。

    然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十年时光足以冲刷掉太多痕迹。

    那些模糊的名字,有的早已退休,有的调离本市,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

    每一次徒劳的查找,都像在确认那个经办人已成功隐匿于时间的迷雾之后,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嘲弄般的查无此人。

    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几乎将她压垮。

    丈夫刘爱国看着妻子日益憔悴焦灼的脸,心疼又无奈。

    一天晚饭后,他拉着李大满坐下,倒了一杯温水塞进她冰冷颤抖的手里,声音低沉而疲惫:大满,歇歇吧…别找了。

    这明摆着,当年武装部那边的问题。

    他们把咱们女儿的名额‘操作’给别人了,怕留后患,才把政审材料做‘死’,把‘父母有问题’的钉子钉牢。

    现在所有痕迹都抹干净了,你再怎么找,也是徒劳。

    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底层人面对无形壁垒的无力感。

    徒劳难道田田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李大满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甘心!我还要去区武装部!市武装部!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妈!一直沉默的刘田田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别去了。

    武装部…我早就去过了。

    李大满和刘爱国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女儿。

    刘田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仿佛在撕开一道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毕业…毕业第一年,我考上了区交警队的辅警。

    笔试面试都是第一,我以为…总算靠自己的努力抓住了一点光。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报道那天,所有人都领到了崭新的制服,除了我。

    队长对我说:‘小刘啊,你先等等,你的制服尺码特殊,在调。’

    我等了三个月。

    饭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李大满的心被揪紧了,她从未听女儿提起过这段往事。

    那三个月,也有人带我上路执勤,教我处理事故,告诉我怎么和群众沟通。

    我以为…一切都很好。刘田田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直到第四个月,队长把我叫进办公室。

    他表情很尴尬,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说:‘小刘啊,你工作很认真,能力也不错…

    但是呢,这个岗位…

    其实领导那边早就定了人选,是某局长的侄子…

    当初招考,没想到你分数那么高…你看…’

    刘田田抬起头,直视着父母震惊而心痛的眼睛,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他说,希望我能主动辞职,体面离开。

    不然…后面可能大家都不好看。他还说,年轻人,机会有的是…别闹僵了,对自己没好处。

    我还能怎么办我在那里,像个多余的笑话。

    没有制服,像个异类。

    第四个月,我走了。

    没脸跟你们说…怕你们担心,更怕…更怕你们觉得我无能。

    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李大满的心脏。

    原来女儿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就遭遇了如此赤裸裸的掠夺!

    原来那阳光般笑容的背后,早已承受了如此深重的屈辱!

    她猛地站起来,想冲出去,想咆哮,想撕碎什么,却被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钉在原地,只能伸出手,将无声流泪的女儿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

    女儿单薄的肩膀在她怀里微微颤抖,那压抑的啜泣,像刀子一样割着李大满的心。

    她终于明白,女儿在风雨中奔跑时,承受的不仅是淋湿的寒冷,还有无数次被无形之手推搡、抢夺、甚至踩踏的痛楚。

    而他们这对父母,竟浑然不觉!

    傻孩子…我的傻孩子…李大满哽咽着,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泪水汹涌而出,你怎么…怎么都不告诉妈妈啊!

    告诉您又能怎样呢

    刘田田的声音闷闷地从母亲怀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我们能去找那个局长理论吗能改变什么吗

    除了让您和爸跟着生气、难过、失眠…我不想你们也尝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

    我…我自己扛着,习惯了。

    习惯了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千钧重锤,砸在李大满和刘爱国的心上。

    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俩压抑的哭泣声和父亲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呼吸。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巨大,仿佛这无形重压的具象。

    5

    奔跑的晴日

    夜深了。

    刘田田房间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

    李大满轻轻推开门,看到女儿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

    她并没有沉溺在悲伤里,电脑屏幕上是招聘网站的页面,旁边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岗位信息和求职笔记。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平静,仿佛傍晚那场痛彻心扉的倾诉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

    李大满倚在门框上,静静地望着女儿。

    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甘、心疼,此刻竟奇迹般地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骄傲。

    是的,骄傲。

    在经历了推荐名额被顶替、辅警岗位被夺走、入党之路因莫须有的污点而受阻……

    这一连串来自社会现实冰冷而沉重的鞭打之后,她的女儿没有被打垮,没有变得怨天尤人、愤世嫉俗。

    她擦干眼泪,依然在努力寻找下一个可能的机会,依然保持着那份近乎倔强的阳光。

    这份在泥泞中依然努力挺直脊梁的姿态,这份在无人撑伞的暴雨中依然奋力奔跑的坚韧,让李大满的心被深深震撼。

    她轻轻走过去,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女儿手边。

    刘田田抬起头,眼睛还有些微红,却已漾开一个暖融融的笑容:妈,还没睡

    看你亮着灯。

    李大满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发顶,声音温柔而坚定,

    田田,妈想通了。

    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那些被偷走的机会,就像路上的臭水坑,踩到了,溅一身泥,恶心!

    但咱们不能因为踩过臭水坑,就停在原地不走了,更不能让那脏水烂泥糊住了心。

    不值得!

    刘田田放下鼠标,认真地看着母亲。

    你爷爷当年开运输机,在那么高的天上,遇到突发情况,抱怨老天爷没用,只能靠技术、靠胆识、靠命去拼出一条生路。

    李大满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

    你外公打仗,炮弹在耳边炸开,能做的就是咬着牙往前冲,停下来就是个死。

    咱们家骨子里流的,不是坐等别人施舍的血,是认准了路,哪怕再难、再险,也得自己趟过去的血!

    她握住女儿的手,那双手不算细腻,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力量和温度:

    找工作,咱们堂堂正正地找!入党,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总有能看清的人!妈和你爸,没大本事,但力气、支持,管够!

    咱们家田田,是金子!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是在别人画好的框框里发光,是在你自己跑出来的路上,亮堂堂地发光!

    刘田田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用力地点点头。

    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委屈和愤怒,而是被一种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充盈着。

    她看着母亲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更加坚韧的火苗,一股暖流从紧握的手掌蔓延至全身。

    她明白了,父母给不了她遮风挡雨的大伞,却给了她一副永远不会被风雨折断的脊梁,和一双永远要向前奔跑的腿脚。

    嗯!李晴重重点头,笑容重新绽放,像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雨后的清新和力量,妈,我知道!您放心!臭水坑踩过了,路,还在我脚下呢!

    夜深人静,窗外是无垠的星空。

    刘田田关掉招聘网页,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标题是:《入党申请书(第二次)》。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神情专注而虔诚。

    那键盘敲击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像一颗不屈的心脏在跳动,也像一个战士在无人看见的战场上,重新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黑暗依旧浓重,但心中的火把已然举起,足以照亮脚下崎岖的路,支撑她奔向那个或许遥远、却必须抵达的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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