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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灯光。刺眼的、滚烫的、带着一种虚假浮华热度,几乎要灼穿我那层单薄的粉色敬酒服。

    我低垂着头,手腕被巨大的钻石手链压得发沉,但这不是重点。我强迫自己盯着脚下昂贵的长羊毛地毯,繁复精美的花纹在视网膜上扭曲。空气里塞满了香槟泡沫碎裂的甜腻、昂贵香水叠在一起的浑浊、还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带着针尖般刺探的窃窃私语。

    听说陆总那位心头好,前阵子进医院了情况好像不太好

    可不是嘛,看今天新娘子这脸色……啧,替身不好当啊……

    心脏在肋骨后面,像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艰难搏动都牵扯着整个胸腔隐隐作痛。窒息感蔓延上来。我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白薇。那个名字像幽灵一样盘踞在我和陆沉之间,整整三年了。每一次提起她,都像是拿着淬了盐的刀子在我伤疤上再划一道。

    他呢陆沉呢

    我的目光从地毯的纹路上艰难拔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依赖和卑微,穿过晃动的人影,越过堆砌着香槟塔的华丽长桌,投向那个男人。

    他站在宴会厅的另一端,离我很远。雪白的礼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同冰雕玉琢。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听着他那位常年一脸精明的特助低声汇报着什么。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北欧山脉的轮廓,薄唇紧抿,眼神落在远处虚无的一点上,对周遭的热闹恍如未闻。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属于今天这个日子的表情。没有期待,没有喜悦,当然,更不可能有……爱。

    这就是陆沉。陆氏集团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爷,整个江城最顶尖的猎物,也是我林薇,用了三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契约婚姻,依然无法触摸到真心的铁石心肠。

    看够了吗一个冷淡到近乎刻薄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猛地回神,心脏漏跳一拍,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进掌心。

    沉……我抬起脸,努力想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但嘴角僵硬得不听使唤。

    陆沉不知何时已走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由上至下,在我脸上缓慢地扫视,掠过被精心描绘却难掩憔悴的眉眼,最终定格在我左腕那个碍眼的、遮挡伤疤的钻石手链上。那是几个月前,我为了给他做一道据说白薇很喜欢的蟹粉狮子头,不小心滑脱的砂锅盖子生生烫出来的狰狞印记。粉色的疤痕在钻石的冷光下更显突兀。

    他看得太专注,太直接,带着一种评估物品瑕疵的审视。周围的空气陡然被抽空,世界只剩他那道漠然的视线。

    我喉头发紧,几乎是瞬间,手腕内侧那道丑陋的疤痕便感到一阵尖锐的灼痛。

    还戴着这玩意儿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像冰凌般清晰刺穿背景的嘈杂,遮着难看,挡着……更像个笑话。

    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耳光抽在脸上。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皮肤下的每一寸都在发冷。指尖冰冷得快要没知觉。我死死掐着手心,指甲陷进肉里,想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来压住那份灭顶的难堪和窒息。想张口反驳,牙齿却在打颤,咬得下唇都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

    整个大厅里原本喧闹的背景音乐被突兀地掐断。

    嗡的一声怪响后,巨大的、原本播放着我和陆沉精美婚纱照的电子屏幕骤然变换了画面!一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病容占据了整个屏幕!

    白薇!是白薇!有人失声尖叫。

    画面微微晃动,像是手持拍摄。白薇穿着宽大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瘦弱得近乎脱形,长发干枯地散在枕边,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唯有那双总是含情脉脉望着陆沉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即将碎裂的绝望泪光,死死锁住镜头。

    整个宴会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所有人的目光,惊愕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瞬间全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灼人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的背脊烫穿。

    白薇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断断续续地穿过音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沉哥……我知道……你在看……不用管我……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脆弱得摇摇欲坠。……娶她吧……只要……只要你能……完成陆伯伯的……心愿……我……就当……从未……爱过你……

    ……

    心脏被那声音猛地一攥,瞬间停止跳动,随即又狂乱地撞击着胸腔。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的轰鸣声。视野剧烈地摇晃、模糊,天旋地转。

    沉哥!

    从未……爱过你……

    从未……

    那些破碎的音节反复在耳边嗡鸣、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倒钩,狠狠扎进骨头缝里,搅动着早已腐坏的血肉。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小心翼翼的逢迎、刻骨的隐忍、耗尽尊严的扮演,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原来我精心搭建的、自以为是的堡垒,根本就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坟墓。原来在他和他深爱的人眼中,我连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短暂的替代都算不上。

    啪嗒一声微响。

    冰凉的金属触感砸在厚厚的地毯上,沉闷无声。

    是我左腕上那串沉重的钻石手链。锁扣不知何时被我下意识挣开了。奢华璀璨的钻石失去了束缚,在灯光下折射出冷漠尖锐的、刺眼的光斑,散落在洁白的羊毛绒上,像一滩碎裂的、廉价的水晶。

    全场的抽气声几乎同步响起。无数道目光黏在那突兀掉落的手链上,再从手链移向我骤然空落落的、只剩一圈丑陋疤痕的手腕,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或嘲讽的刺痛。

    我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陆沉那道注视瞬间变得冰冷彻骨,探究的锋芒几乎要刺透我的脊骨。那是被挑衅了权威和不耐烦的预兆。

    够了。

    真的够了。

    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彻底抽空,支撑着不倒下的,只剩下那股从脚底升腾起来的、带着腥气的麻木和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顶到喉咙口。这场盛大的、用虚情假意装点门面的宴会,突然变得像一场荒诞滑稽、令人作呕的马戏表演。我就是那个被钉在舞台中央供人观赏、嘲弄的小丑。

    我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没有勇气,也没有必要。

    脚下的长毛地毯仿佛吸饱了粘稠的沼泽,每迈出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脚镣。我挺直着僵硬的背脊,无视周遭那些要将我凌迟的视线,一步,一步,穿过那些凝固的笑容和无声的指指点点,走向最近的紧急通道门。

    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身后虚假的光影和死寂。

    安全通道里,声控灯昏黄地亮起。楼梯间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消毒水的冰冷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眼泪生理性地汹涌而出,不是伤心,是肺部被冷空气猛烈灼烧的应激反应。楼梯间冰冷粗糙的墙壁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我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也彻底抽走。我死死攥住冰冷的钢制扶手,指尖的皮肤被粗糙的防滑纹硌得生疼。刚才在宴会厅里硬撑出来的脊梁骨,此刻一寸寸崩塌下来。

    那扇沉重的防火门是生与死的结界,门内是光鲜亮丽的地狱,门外是真实的、刺骨的冰寒。就在我的意识几乎要被彻骨的寒冷冻僵,像一块沉重的冰坨坠向幽暗的楼梯深处时——

    哒、哒、哒。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傲慢节奏。

    我猛地抬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步下楼梯,站定在我上方几级台阶的位置。陆沉!他站在我上方几步远的地方,巨大的压迫感无声地笼罩下来,像一座移动的冰山精准地封堵了我的所有退路。

    他俯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没有一丝属于宴会厅的虚假温度,也并非纯粹看戏的冰冷。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审视、评估,以及被忤逆之后被强行压下去的、极其不耐烦的暴躁。

    林薇,他的声音像是浸透了西伯利亚寒流的金属,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神经末梢上,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今天是什么场合这戒指,他冰冷的目光滑过我不自觉护在胸前、指节已经攥得发白的左手,那枚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还有它代表的分量,不是你任性赌气可以随便摔掉的。

    身份分量

    一股腥甜的气流猛地从胃里顶到喉咙口,我几乎要呕出来。我攥着扶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才止住身体的颤抖。我缓缓抬起头,迎向他那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异常,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被剥去所有伪装后的干涩和冰冷:陆总担心的是戒指,还是公司刚谈下来的那个项目,会因为陆太太的不体面而受影响

    空气仿佛冻结了。楼梯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陆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注视。

    他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猛地一缩,像是猝不及防被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入。那一闪而过的诧异迅速被翻涌而起的怒意覆盖,如同冰原之下骤然爆发的火山。下颌线绷紧得像随时会断裂的弓弦,周身的寒气几乎凝为实质的冰霜,瞬间将这狭窄的空间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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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死寂。

    就在我以为他要爆发、要命令保安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我押回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时,他却极慢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冷得掉冰渣:

    滚。他微微侧过身,让开通往冰冷出口的路,语调如同淬毒的利刃,用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好好思考三天。

    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有被宣判的驱逐。

    这句话像一个最终的开关,彻底拧断了支撑我的最后一根弦。我猛地松开抓着扶手的手指,甚至能听到指节因为骤然松懈而发出的轻微声响。那枚价值连城的钻戒在我踉跄转身向下的瞬间,从麻痹冰冷的手指上悄然滑脱,叮的一声脆响,沿着冰冷的水泥台阶滚落下去,在转角平台的积水里打了个转,停下了细碎的反光。

    我没有回头。

    也没有停步。

    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身体,像个逃犯般,更深地扎进了那片冰冷的、弥漫着尘埃与孤独气息的黑暗里。

    身后高处,那最后一道压迫性的目光,如影随形。

    ***

    雨水持续地敲打着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沙沙声。室内暖气充足,驱散了深秋的湿冷,却驱不散心底凝结的冰寒。

    我蜷坐在沙发的一角,身上裹着柔软的羊绒毯,厚厚的窗帘隔绝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属于陆沉的世界。只有壁炉里模拟火焰的光影在墙上跳跃,明明灭灭,映着桌上那份摊开的、墨迹淋漓的《离婚协议书》。协议书最后一页,我的签名歪歪扭扭,旁边陆沉的签名则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毫不掩饰的解脱和轻蔑。

    三天前滚的余音,似乎还在这空旷得近乎奢侈的客厅里阴魂不散。

    手机屏幕执着地亮着,幽白的光映着我的脸,惨淡而疲惫。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内容直接而残酷:

    账号:xxxxxxxxxxxx。三天内打入尾款三十万。照片已备好。不付钱,你知道后果。后面附着几张照片的缩略图:雨夜里,我失魂落魄走出陆家大门;机场安检口,我眼眶红肿;还有一张角度刁钻,隐约是我在某个隐秘的旧厂房侧门闪身进入的模糊背影……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催命的倒计时开始了。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打开了与另一个人的加密邮件记录。上一条发出的时间是一周前,对方代号为深海。内容简单:

    目标人物‘猎隼’动向异常。近期频繁接触境外匿名账户。建议启用‘深蓝’预案。收到请确认。

    猎隼——那是陆沉的代号。

    深海是祖父旧部的代号。

    深蓝则意味着:不计代价,彻底放弃伪装,正面回收所有筹码。

    邮件状态栏里,冰冷的已读未回复如同巨大的嘲讽,刺得眼睛发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带着粗砺的痛感。祖父病倒之后,来自家族内部唯一可靠的支持,也随着老总裁的病势危急而彻底断掉了。

    孤身一人。

    我从沙发角落挣扎着站起,四肢百骸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碴。视线扫过这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家。三年前,陆沉把它作为协议婚姻的附属品丢给了我。这里像一个华丽的金丝鸟笼,昂贵、精致、一尘不染,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势,却唯独没有一丝生活的暖意。衣柜里挂满了名牌当季新款,是陆家管家按季度填充的;梳妆台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天价护肤品,是陆家特助定期送来的清单采购品;甚至连冰箱里那些进口食材,也由专门的采办负责填充。

    这里的一切,都像一场设定好的虚拟游戏。而现在,游戏结束了。

    咚…咚…

    两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传来,带着陆家管家惯有的、彬彬有礼却又疏离冷漠的腔调。

    林小姐,请问准备好了吗先生的车在楼下等候。请务必,别让先生久等。声音隔着门板,依旧清晰得像冰冷的命令。

    时间到了。

    我闭上眼,将最后一点脆弱的痕迹压回眼底深处。再睁开时,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只不起眼的灰色登机箱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外壳沾着一点雨水的湿痕。这就是我所有的行李了。简单得可笑。

    没有犹豫,我走过去,拎起箱子。箱子很轻,里面不过几件穿旧的贴身衣物,一套几乎用不上的护肤品,一本残破不堪的旧书《公司治理与权力制衡》,以及……一个极其小巧、贴了伪装贴纸、伪装成口红形状的无线硬盘。它的重量在掌心微不可查,却凝聚着我这三年里,在恐惧与清醒交织的边缘,用全部心力收集的、足以致命的证据链碎片。

    转身,拉开公寓厚重的大门。

    陆家的管家垂着眼,站在门外,一身熨帖的黑色制服,像个沉默的、执行程序的机械人偶。他目光在我手里的登机箱上停驻了半秒,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惊讶。或许在他看来,能被陆沉抛弃的女人,怎么也该夹带一两件值钱的首饰才符合逻辑。

    林小姐这边请。管家很快收起了那丝诧异,侧身引路,声音平板无波。

    我沉默地跟着他走进专属电梯。光可鉴人的梯壁映出我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青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棉布衬衫,外面只裹着一件样式普通的薄风衣。这副落魄样子,确实像一个净身出户的、连挣扎都放弃了的失败者。只有我自己知道,藏在风衣内袋里的那个小小硬盘,烫得像一枚即将引爆的微型核弹。

    电梯下行。数字飞速跳动,心脏也被拖拽着不断下沉。

    奢华冰冷的地下停车场内,光线昏暗。陆沉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库里南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车窗是单向透视的深色玻璃,密不透风,映不出里面一丝一毫。管家拉开车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我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像冰刀刺入肺腑。弯腰坐进后排。

    车内弥漫着陆沉惯用的、昂贵而清冽的木质调男香,丝丝缕缕,带着熟悉又陌生的侵略性。旁边的位置空着。驾驶位是专职司机,坐姿笔挺如同雕塑。

    引擎毫无预兆地发动,沉闷的咆哮声在地下空间回荡起来。巨大的惯性推着我后背紧贴在冰冷的真皮靠椅上。

    走。陆沉低沉的声音从前排副驾传来,毫无温度,简练得如同甩开一件垃圾的命令。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车子疾驰出车库,窗外连绵的冰冷雨水瞬间覆盖了视野。

    民政局灰扑扑的门头在连绵的秋雨里沉默。空气里混合着雨水、尘土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没有想象中的刻骨铭心,没有电视剧里撕心裂肺的对峙。整个过程机械、迅捷、冰冷得如同处理一叠过期的文件。

    红本变成绿本。

    签字的笔很轻,握在手里却重如千钧。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抑制不住的颤抖顺着指节蔓延到手腕,最终让那支黑色的签字笔啪嗒一声,脱手滑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清脆的响声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异常刺耳。

    身旁垂手侍立的陆氏律师上前一步,迅速而精准地将那枚小小的、崭新的、象征结束的绿本收走。他甚至没弯腰去捡那支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处理完毕的废品。

    林小姐,按照协议,相关文件后续会邮寄到您登记的地址。您还有什么……律师平板的声音公式化地响起。

    没有。我打断他,声音沙哑,带着长时间沉默后的干涩。视线落在那支被遗弃的笔上,然后移开,没有任何停留。

    我转身,径直走出民政局冰冷的玻璃门。秋雨裹挟着寒意瞬间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带着一点细微的刺痛。

    背后那道如影随形、冰锥般的目光,似乎也在迈出这扇门的刹那,被彻底阻断了。那是陆沉的目光,一直透过他那辆停在角落、车窗紧闭的库里南单面玻璃射出来。

    雨更大了。没有打伞,冰冷的雨丝很快濡湿了发梢,贴着额角滑下。我拖起那只轻飘飘的灰色登机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一步一步,走向街道尽头的公交站台。箱底的轮子在粗粝的人行道砖面上滚动,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咯啦声。雨水顺着发丝流进脖颈,冷得刺骨。

    街角那辆沉默的库里南启动了引擎,汇入车流,毫不犹豫地驶离,只留下浑浊的尾气在雨雾中迅速消散。

    没有回头。

    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头。

    灰色的积雨云低垂得仿佛要压垮整座城市,酝酿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街角的公交站台锈迹斑斑,雨棚下积着一滩滩污浊的雨水。我沉默地站在棚下,雨水击打金属顶棚的声音密集得令人心慌。登机箱的轮子沾满了泥水,静静立在脚边。

    三十分钟后,一辆老旧的中巴车摇摇晃晃驶来,车门哗啦一声敞开,喷出一股混杂着汽油味、汗味和劣质香烟的气息。

    上不上司机不耐烦地催促。

    最后一点留恋从眼底散去。我拎起箱子,跨上车。逼仄拥挤的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令人不适的浑浊。售票员叼着烟,用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收了皱巴巴的零钱。

    吱嘎——车门用力关上,像闭合了过往的闸门。

    中巴车颠簸着驶入阴沉的雨幕,将身后那个光怪陆离的、被陆沉牢牢掌控的繁华世界,以及那场耗费了我整整三年青春和全部心力去扮演的、早已褪色腐烂的爱情幻影,一同碾碎在潮湿肮脏的车轮下。

    尘埃,尚未落定。

    ***

    三个月。九十天。

    时间像一把迟钝的锉刀,艰难地磨过日升月落。狭小的单身公寓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泡面混合的古怪味道,窗台上那几盆病恹恹的绿萝因为主人频繁的长时间外出,叶片边缘已泛出枯黄。阳光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窗户艰难地落进来,光柱里浮动着微尘。

    我坐在掉了漆的电脑桌前,屏幕幽幽的光映着脸上。眼底残留着奔波和彻夜未眠的红血丝,嘴唇因缺水而起皮。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是不断跳动的监控画面。几个隐蔽的摄像头将陆氏集团总部大楼正门、侧翼物流通道、高层专用电梯出口等要害位置监控得一清二楚。

    另一块屏幕上,复杂的金融数据流瀑布般滚动着,红绿交错的K线如同疯狂扭曲的毒蛇。我快速在电脑旁边的廉价笔记本上记下一串关键信息:12月3日9:47分,D通道,建材运输批次异常重复签收,关联账号H-078……下午3点15分,集团副总私人账户大额转出境外,经瑞士……字迹潦草却精准。

    桌角放着一个冷掉的鸡蛋三明治,包装纸敞开着。旁边的手机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房东的名字。

    我眉头狠狠一皱,眼底闪过一丝疲惫的厌烦,但手上的速度并未减缓。任由手机在桌角反复震动、停下、沉寂,如同窗外那场怎么也无法彻底放晴的鬼天气。

    窗外的光线一点点被吞噬,城市亮起冰冷的霓虹。桌上的三明治彻底冷硬。

    就在这时,电脑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信号灯,突然有规律地闪烁了两下!

    幽绿色的微光,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我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一股寒意从后颈顺着脊椎猛地窜下!

    信号来源指向那个埋在陆沉父亲书房古董座钟里的高频微型监听器!代号深海……唯一没有被拔除的钉子!

    是陆沉!

    这个念头像冰锥刺入脑海!监听器启动,意味着那个被埋在陆宅最深处的钉子被激活了!那是祖父布下的最后一张暗牌!如今启动,只可能是陆沉的动作触及了深蓝预案最高级别的触发机制!但深海的身份是绝密的!陆沉如何知晓!除非……我脑海中瞬间闪过陆氏家族里几位掌握核心机密的老人脸孔,他们表面恭顺,但利益牵扯盘根错节……难道……是更复杂的内外勾结还是白薇那个女人,知道了什么!

    无数种可能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心脏。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脏。我猛地直起身,伸手抓向鼠标——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鼠标的那一刻!

    窗外!

    死寂!

    公寓楼下那片被城市遗忘的、堆满垃圾桶和废弃自行车的逼仄空地,那片总是弥漫着酸腐污水味的地方,骤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和癫狂,猛地撕裂了夜晚惯常的平静!

    林薇!!

    开门!林薇!!我知道你在里面!!

    求求你!!开门!!!

    是陆沉!!

    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警惕感如同冰水混合物,轰然灌顶!我腾地站起身,椅子腿在老旧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滋啦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紧绷的神经。

    怎么可能是他!

    他来做什么!

    脚步不受控制地冲到窗边,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边缘,侧头,小心翼翼地拨开厚厚的脏污窗帘一角。

    楼下昏暗浑浊的光线里,那个曾经永远高高在上、被无数人簇拥仰望的身影,此刻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狼狈不堪地跪在冰冷肮脏、满是油污雨水的地面上!昂贵的定做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泥点和不明污渍,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早已面目全非。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头,脸色是一种死人般的灰败!

    他那张曾经能引得无数名媛趋之若鹜的脸,此刻痛苦地扭曲着,嘴唇颤抖,眼窝深陷,眼球布满骇人的红血丝,死死盯着三楼我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一样,毫无体面地、一声接着一声地向上嘶喊、撞击:

    林薇!开门!开开门啊!

    看在我们三年的份上!!!

    公司完了!!白薇……那个贱人……卷走了我账上最后的三百万!!!

    所有能动的钱……全被她……

    求你了……就借一点……一点点钱……周转一下……渡过这个……

    求你了!!

    这疯狂的、带着哭腔的喊叫,像一道道带着腥臭味的惊雷,狠狠劈进死寂的楼道,也劈进我骤停的心脏。白薇……卷走了他所有能动用的钱三百万这不可能!以白薇的愚蠢贪婪和视野格局,她怎么可能精准地找到并卷走救命的资金是谁在背后操控陆氏集团那些虎视眈眈的股东还是其他觊觎陆家产业已久的对手这时间点太巧了!前脚监听器激活,后脚他就破产求救

    混乱的念头如同被搅动的黑色漩涡!那个放在口袋里的U盘似乎也突然变得滚烫,像即将烧穿布料。

    就在他喊到三百万这个数字的瞬间——

    楼道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重重推开!破旧声控灯应声爆发出昏暗刺眼的白光。

    是住在楼下的、脾气暴躁的物业老张!他被这深夜里的鬼哭狼嚎彻底激怒了,穿着皱巴巴的背心裤衩,趿拉着拖鞋就冲了出来,手里还抄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旧铁棍。

    妈的!叫魂啊!死酒鬼!老张咆哮着,铁棍指向雨中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飞溅,滚!赶紧给老子滚蛋!再他娘的鬼嚎,信不信老子给你开瓢!

    陆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喝骂惊得一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转向老张,脸上的绝望和哀求在瞬间凝固,扭曲成一种极其狰狞错愕的表情,那里面混杂着惊怒、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对被如此低贱者冒犯的、深入骨髓的愤怒!

    我站在窗帘的阴影里,手心里一片粘腻的冷汗。心跳却诡异地、沉稳有力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冰封已久的面孔下,被强行压抑的无数个片段却在这一刻轰然苏醒、翻腾、燃烧!

    冰冷的审讯室灯光下,我左腕那片被烫伤后粉嫩新生的皮肉暴露在空气里,周围是数个目光锐利如刀的陆氏高管。陆沉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把玩着一枚镶钻的袖扣,目光落在我手腕的伤疤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打量有趣实验品的弧度:做饭勇气可嘉。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满座高管,像在展示一件值得夸耀的收藏品,手艺虽生疏,心意倒是不错。下次,把砂锅盖子盖稳了。满座静默,针落可闻。我被钉在耻辱柱上,浑身冰凉。

    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上,陆沉被一群西装革履的合作商们团团围住灌酒。我挡在他前面,一杯接一杯的烈酒毫不犹豫地灌进喉咙,灼烧着胃壁,眼前早已天旋地转,脚步虚浮踉跄。就在几乎要倒下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来,极快地、不容抗拒地攥住了我的手臂,强行将我向后一拖。我狼狈地跌撞在他坚硬如铁的身侧,抬眼正撞进他居高临下俯视的深邃眼底。那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清醒和一丝被玷污的不耐:下次,少喝点。他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环境中却异常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蔑,别挡了我的路。我的尊严连同那杯残酒,一同碎在了地上。

    项目失败后彻夜的会议上,我被另外几个核心成员联手围攻,所有的责任被毫不留情地推卸到我的疏忽上。那些夹杂着嘲讽、蔑视的话语如同带毒的飞刀,铺天盖地扎过来。大脑在高压和羞辱中一片混沌,脸颊如同火烧,脆弱的泪意再也无法控制,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会议室厚重的玻璃门被拉开,是陆沉。他并未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外的逆光里,高大的身影形成一个冰冷的剪影,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他的目光像两台精准的雷达,越过混乱嘈杂的人群,冰冷地锁定在那狼狈流着泪的女人脸上。几秒钟死寂的审视,如同鞭笞,让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都诡异地消退了。然后,他那无波无澜的、清晰得如同对机器人下指令的声音响起:林薇,会议室不是展示脆弱的地方。控制一下你自己,他微顿,目光扫过全场,别在这里,给我丢脸。冰冷的字句落下,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光亮处。留下我,独自一人,在死寂和被剥夺了最后一丝尊严的狼藉中,血冷成冰。

    每一次试探,每一次敲打,每一次毫不留情地碾压她的尊严以确认她的安分守己……所有他曾给予她的折磨,那些她当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要扯出最卑微笑容去承受的屈辱……在这一刻,伴随着楼下陆沉那一声声夹杂着巨大惊惧和不可思议的你是谁!滚开!别碰我!的嘶吼和老张不耐烦的怒骂妈的神经病!再不滚报警了!……

    三年里被死死按在心底的岩浆,在这一刻猛烈地喷涌!滚烫,炽烈,带着毁灭一切的咆哮!

    我猛地拉开窗帘!

    老张的铁棍已经快要点到陆沉的鼻尖,逼得他狼狈不堪地向后趔趄。

    我的眼神越过脏污的窗玻璃,没有一丝温度地落在那个泥水里翻滚、昔日贵公子跌下神坛的身影上。

    所有的惊涛骇浪在胸口猛烈撞击、沸腾,最终却化作嘴角一个极其缓慢、带着冰封温度、却诡异向上扬起的弧度。

    这扭曲的笑容越来越大。

    呵……

    一声极低的、压抑在喉间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冷笑,终于破唇而出。不是释怀,是冰冷的宣判。

    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地、稳稳地探入牛仔裤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金属边缘。那枚坚硬的、被我日夜贴身收藏的U盘,带着我灵魂深处最后也是最炽烈的温度。

    里面,锁着的不再是痛苦。

    而是这三年契约婚姻里,每一声他故作温柔的询问,每一幕他冷酷无情的考验,每一次他刻意引导的陷阱对话,每一次他授意股东刁难的监控录像,每一次他利用职务之便转移资产的录音文件……所有那些,在每一次被他碾碎尊严的瞬间,我用指甲抠进掌心强忍尖叫、用全部意志力伪装温顺、同时偷偷开启的录音笔和隐藏在无数角落的高清针孔摄像头所收集的——足以摧毁他、瓦解整个陆家继承序列的致命证据链!

    楼下的喧嚣达到顶点,老张似乎动手推搡了陆沉,引得他发出一声暴怒又无助的咆哮。

    就是现在。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楼下那场狗咬狗的闹剧。动作近乎优雅地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一切。房间角落那台破旧二手电脑的屏幕幽幽亮着光。

    屏幕上,邮箱登录界面正跳动着。

    鼠标移动,光标精准地点开了收件人地址栏。冰冷的字母无声输入。

    陆振东。

    陆氏集团创始者。陆沉的父亲。垂垂老矣,躺在国外顶级疗养院、靠仪器维持生命、却死死抓住最终决策权的老皇帝。

    这个曾经赋予陆沉一切、如今却成为他囚笼的名字,此刻在光标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沉淀掉最后一丝翻滚的情绪。眼底,只剩下淬炼过无数遍的、冰寒刺骨的绝对清醒。

    指尖在回车键上空停留半秒。

    然后。

    用力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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