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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永远记得那个周三的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我正在写最新一章的耽美。主角们正要接吻,我的门就被敲响了。

    警察!开门!

    三个小时后,我坐在审讯室里,面前摆着我写的三十万字打印稿。警察用红笔在所有他们认为淫秽的段落上画了圈,那些描写接吻、拥抱甚至只是暧昧对视的句子,都被标记了出来。

    唐棠,笔名小糖,24岁,网络作家,涉嫌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警察面无表情地念着我的罪行。

    我只是写...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传播量超过五千次,盈利超过一万元,情节严重,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警察合上文件夹,你认罪吗

    我……

    三个月后,我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法庭上,我的辩护律师试图争辩创作自由与淫秽的界限,但法官只是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的父母坐在旁听席上,母亲一直在哭,父亲则铁青着脸。他们从来不知道女儿在网上写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入狱第一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狱警走过长长的走廊。铁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

    7528,这是你的床位。狱警指着一个靠墙角的上铺,记住你的编号,在这里你没有名字。

    我爬上床,把脸埋进散发着消毒水味的被子里。监室里其他五个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但没人说话。

    第二天早晨六点,刺耳的铃声把我惊醒。我手忙脚乱地叠被子,却怎么也达不到狱警要求的标准。

    废物!女狱警一脚踢在我的小腿上,连被子都叠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疼痛让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咬着嘴唇没让它流下来。早餐时,我端着餐盘找座位,所到之处旁边的犯人都会挪开。

    哟,这不是那个写黄色的吗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大声说,给我们讲讲你写的那些下流故事啊!

    食堂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低着头,机械地往嘴里塞着毫无味道的稀饭。

    第三天放风时,我被堵在了厕所隔间。三个女人围着我,为首的那个染着褪色的红发。

    听说你很会写嘛,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给我们表演表演

    我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滚。

    那三个人立刻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溜走了。站在门口的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气场强大,短发,眼角有一道疤。

    谢谢...我小声说。

    她上下打量我:你就是那个因为写进来的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判了几年

    三年。

    她突然笑了,不是嘲笑,而是那种听到荒谬事情时的无奈笑容:三年我捅了人一刀才判两年半。

    后来我知道她叫林红,监狱里的人都叫她红姐,是这里的大姐头。十年前因为故意伤害罪入狱,断断续续在这里待了八年。

    奇怪的是,从那天起,林红开始有意无意地关照我。她会在我被安排最累的劳役时把我调去图书室,会在食堂给我留一个鸡蛋,甚至在我被其他犯人刁难时出现解围。

    一个月后的周末,图书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林红突然问我:你那,能给我看看吗

    我惊讶地抬头:你...你想看

    好奇,她耸耸肩,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字值三年刑期。

    我从枕头底下拿出偷偷带进来的打印稿——入狱时我求律师帮我带进来的唯一东西。林红接过那沓纸,开始认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图书室里只有翻页的声音。我紧张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终于,她放下最后一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这她的声音里充满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些描写,判你三年

    我点点头,突然鼻子一酸。这是入狱后第一个认真读完我的人。

    他妈的!林红突然拍桌而起,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这算什么淫秽新华书店卖的言情比这露骨多了!

    她开始在狭小的图书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你知道我为什么进来吗因为我老公出轨,我把小三打进了医院。我认罪,我活该。可你呢你写了什么两个男人相爱这他妈算什么罪

    我从未见过林红如此激动。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那个冷静自持、游刃有余的红姐。

    从那天起,林红开始频繁地询问我案件的细节。她让我回忆审讯过程,判决依据,甚至让我联系家人找来了起诉书的副本。

    这不合理,一天晚上,她指着起诉书上的一行字说,传播量计算有问题。他们把你所有作品的点击量加在一起,但法律上应该是单篇作品的传播量。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懂法律

    林红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我在这里待了八年,见过太多不公正的判决。闲着没事就研究法律条文,帮几个姐妹写过上诉状。

    她合上文件夹,直视我的眼睛:小糖,我要帮你上诉。

    可是...上诉期已经过了...

    那就申诉,林红斩钉截铁地说,这种明显量刑过重的案子,一定有操作空间。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感到一丝久违的希望。入狱以来,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事情真的会有转机。

    接下来的日子,林红开始动用她在狱中的各种关系。她让外面的朋友联系了我的父母,找到了当初为我辩护的律师,甚至通过一个即将出狱的狱友联系上了本地一家报社的记者。

    我们需要舆论支持,她解释说,这种案子,光靠法律途径不够。

    与此同时,我开始重新写作。在林红的鼓励下,我记录下狱中的所见所闻——不是那些猎奇的暴力故事,而是普通女犯人的日常生活:她们如何想念孩子,如何在夜里偷偷哭泣,如何在严苛的制度下保持尊严。

    这些才是值得写的东西,林红读着我的笔记说,真实的生活比任何虚构都更有力量。

    入狱半年后,我的父母终于来探视了。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带来了好消息:那位报社记者对我的案子很感兴趣,已经写了一篇报道;同时,一位关注网络言论自由的律师愿意无偿代理我的申诉。

    是林红的安排吗我问父亲。

    父亲点点头:她托人给我们带话,说会尽全力帮你。那个女犯人...很特别。

    探视结束前,母亲隔着玻璃摸着我的脸:小棠,我们不知道你写那些...但我们永远是你的父母。我们会等你回家。

    回到监室,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林红这个好消息,却发现她的床铺空了。

    红姐被转去禁闭室了,同监室的小芳告诉我,昨晚她和狱警起了冲突。

    我的心一沉:为什么严重吗

    小芳压低声音:听说是因为她坚持要给你申请减刑材料,和狱政科的人吵起来了。你知道的,红姐那脾气...

    三天后,林红回来了。她的颧骨上有块淤青,走路时有点跛,但精神很好。

    别那副表情,她看到我担忧的脸,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禁闭室我熟得很,就当度假了。

    我递给她一个苹果——这是我用一周的劳役积分换的。林红接过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大口。

    申诉材料已经递上去了,她边嚼边说,接下来就是等待。不过...她神秘地笑了笑,我有个朋友在法院工作,说最近上面在复查一些量刑过当的案子。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林红的手粗糙有力,布满了茧子和伤痕,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为什么帮我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我们素不相识,你却为我做了这么多...

    林红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远处的高墙:因为我看不惯。简单的四个字,却掷地有声。

    我在这里八年,见过太多不公正。小偷小摸的判得比强奸犯还重,家暴受害者反抗却被判故意杀人...这是不对的,小糖。你的案子只是冰山一角。

    她转向我,眼神坚定: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永远不会有改变。也许你的案子能成为一个开始。

    那天晚上,我躺在窄小的床上,听着监室里其他人的呼吸声,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高墙之外,有人在为我奔走;高墙之内,有人为我挺身而出。

    林红说得对,这个社会有问题。但只要有像她这样的人存在,希望就永远不会消失。

    林红说的那个朋友在法院工作的消息果然不假。两周后的清晨,我正在洗衣房干活,狱警突然叫我去办公室接电话。

    是唐棠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我是《都市晚报》的记者赵明,关于你的案子,我们做了专题报道。

    我的手开始发抖,肥皂泡从指缝间滴落到地上。三年了,第一次有外界主动联系我。

    报道...发了吗

    今天刚见报,赵明的声音透着兴奋,标题是《网络写手的文字狱:一篇文章三年刑期》,我们采访了几位法学专家和作家协会的人。

    回到监室,我发现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小芳悄悄塞给我一张对折的报纸——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

    头版下方赫然印着我的照片,旁边是粗体标题。文章详细分析了我案子的量刑标准问题,还提到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海棠事件——一个知名文学网站突然关闭,数十位作者被约谈,理由是作品涉及违规内容。

    这下热闹了,林红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你知道海棠网那事吗

    我点点头。入狱前我就是海棠网的作者,我的最初就是发表在那里。

    现在网上都在讨论网络文学的审查标准,你那案子成了典型案例。林红眼里闪着光,时机正好。

    接下来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先是监狱长找我谈话,态度突然和蔼了许多;然后是我的辩护律师来访,说已经准备好申诉材料;最后是赵明记者申请到了采访许可,要来监狱当面采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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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当天,我紧张得早餐都没吃。赵明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比电话里严肃得多。

    唐小姐,你的案子引起了很多关注,他推了推眼镜,特别是结合最近的海棠网事件,很多网友认为这是对创作自由的过度压制。

    我偷偷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林红,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我只是写了自己想写的故事,我小心选择着措辞,从没想过这会违法。

    赵明追问:你了解现在网络文学的新规吗你认为什么样的内容应该被界定为淫秽物品

    这个问题太危险了。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案子根本不该适用那条规定。林红突然插话,吓了赵明一跳,刑法第三百六十七条对淫秽物品的定义很明确,必须是以刺激性欲为主要目的。她写的是爱情故事,只不过主角恰好是同性。

    赵明惊讶地看着林红:您是...

    林红,她的狱友。林红直视记者,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类似原因进来的吗写诗的,画画的,甚至只是转发了一篇文章的。

    采访变成了林红的主场。她列举了一连串案例,精确到每条法律条文和判例编号。赵明飞快地记录着,眼镜后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太有价值了,临走时他对我说,林女士说的这些案例,我们会做追踪报道。

    记者走后,我拉住林红的手:你从哪知道这么多案例的

    林红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因为我见过太多。小糖,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

    那天晚上,林红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原来她曾是法学院的高材生,因为帮一个冤案当事人辩护而得罪了当地权贵。后来她丈夫出轨,她冲动之下伤人入狱,职业生涯就此断送。

    所以看到你的案子,我特别...她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愤怒。社会出了问题,好人受害,却没人敢说话。

    一周后,《都市晚报》连续刊登了三篇深度报道,标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从海棠网到监狱:网络文学的审查红线在哪里》《法律学者谈小糖案:量刑明显过重》《监狱中的签名:数十名女犯联名为写手求情》。

    最后一篇报道讲的是林红组织的签名活动。她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监狱里六十多名犯人联名写信,要求重审我的案子。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律师来访时激动地说,舆论压力已经形成了。法院决定对你的案子进行复查!

    我本该欣喜若狂,却莫名感到恐惧。那天夜里,我做噩梦惊醒,发现枕巾已经被泪水浸湿。林红从上铺爬下来,默默坐到我床边。

    怕了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如果...如果申诉失败了怎么办

    林红的手搭在我肩上,温暖而有力:那就继续申诉,直到成功为止。小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复查听证会安排在两个月后。这期间,发生了三件重要的事:

    第一,我的父母终于公开支持我了。父亲辞去了公务员职务,在媒体上公开为女儿发声;母亲开始学习使用社交媒体,在微博上讲述我的故事。

    第二,海棠网的关闭事件持续发酵。上百位网络作家联名上书,呼吁明确创作标准。我的案子被频频提及,有人甚至创造了小糖条款这个词,代指模糊的审查标准。

    第三,林红教我学会了如何在逆境中保持尊严。她告诉我,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挺直腰杆走出法庭。

    记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听证会前夜,林红帮我整理着出庭要穿的衣服——那是母亲新送来的一套蓝色连衣裙。

    听证会当天,监狱特别允许了林红作为改造积极分子陪同出席。法庭比我想象的小,但座无虚席。我看到父母坐在前排,母亲不停地抹眼泪;后排坐着不少记者,赵明冲我竖起大拇指。

    检察官的陈述枯燥而冷漠,坚持认为原判事实清楚,量刑适当。我的新律师——那位自愿代理的公益律师——则列举了五点申诉理由,从证据瑕疵到法律适用错误。

    然后法官问我有没有话要说。我站起来,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准备好的发言稿在手中哗哗作响,我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

    就在这时,林红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她的声音洪亮得吓了我一跳,我能说几句吗

    法官皱眉:你是

    林红,唐棠的狱友。我有重要情况反映。

    经过短暂商议,法官同意了。林红走到发言席,没有拿任何稿子。

    我在监狱待了八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犯人。她的开场白出人意料,有毒贩,有骗子,有杀人犯。但唐棠是我见过最不像罪犯的人。

    法庭安静下来,连法官都放下了手中的笔。

    她因为写被判三年,而同期一个贪污三百万的公职人员只判了五年。一个传播自己作品的作家,比一个掏空老百姓血汗钱的贪官对社会危害更大

    检察官猛地站起来:反对!这与本案无关!

    让她说完。法官出人意料地说。

    林红继续道:我知道法律应该被尊重。但法律也应该是公平的。唐棠的,在座各位可能都读过了——那些报道里摘录了不少。我想问,真的有人因为这些文字受到伤害了吗相反,她的读者联名写信,说这些故事给了他们勇气和安慰。

    她转向检察官:而你们,却要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林红的发言视频当晚就在网上疯传。标题五花八门:《女囚为狱友激情辩护》《法律与良知的碰撞:监狱中的正义之声》《从法学院高材生到囚徒:林红的八年》。

    三天后,我们收到了消息:上级法院决定提审此案。

    提审比想象中顺利得多。新组成的合议庭仅用两周就做出裁决:原判事实认定有误,适用法律不当,撤销原判,宣告我无罪。

    宣判那一刻,母亲在旁听席上放声大哭,父亲则不停地向法官鞠躬。我却出奇地平静,只是转身紧紧抱住了林红。

    谢谢你,我在她耳边轻声说,没有你,我撑不到今天。

    林红拍拍我的背:出去后好好写你的故事。不过...她难得地笑了笑,也许可以考虑写写监狱生活我觉得会是个好题材。

    出狱那天,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父母、律师和记者们围着我,闪光灯晃得我头晕。我突然想起林红不能跟我一起出来——她还有半年刑期。

    我会等她,我对赵明说,然后我们一起做点什么。

    赵明点点头:很多读者关心你们的故事。对了,有个出版社想约你写本书...

    我摇摇头:不急。首先,我要帮林红争取减刑。然后...我看着远处的高墙,我们要帮助其他像我这样的人。

    半年后,林红出狱那天,我早早等在了监狱门口。她走出来时,我差点没认出来——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我给她准备的白色衬衫,眼角的那道疤在阳光下不再那么明显。

    欢迎回家。我说。

    林红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笑了:现在,该干活了。

    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取名文字无罪。我负责写作,记录下我们的故事;林红则发挥她的法律专长,为那些因文字获罪的人提供咨询。我们联系上了海棠网的部分作者,帮助他们组织法律援助。

    有时候,深夜写作到一半,我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监狱。这时林红总会适时地出现,递给我一杯热茶,就像在狱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没事了,她说,你现在是自由的。

    我知道,完全的自由还很遥远。但每当我们帮助一个作者免于不公正的起诉,每当收到读者感谢的留言,我就觉得,那堵高墙正在一点点崩塌。

    而这一切,都始于监狱图书室里,一个女囚对另一个女囚说的那句:我要帮你上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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