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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雁门雪

    >为凑够十五两娶阿紫,我参军杀人。

    >战场磨去天真,六年浴血我成了雁门关守将。

    >突厥大军压境时,竟推出被俘的阿紫和家乡百姓。

    >开城门,你的女人和乡亲都能活!敌酋狞笑。

    >阿紫在寒风中摇头,眼中是诀别的泪光。

    >我握紧剑柄,城门纹丝不动——城内是上万条性命。

    >箭雨过后,阿紫倒在我怀里,香囊从她染血的襟前滑落。

    >那枚平安纹,终究没能护住心爱的姑娘。

    ---

    朔风,裹挟着砂砾和干枯的草梗,狂暴地抽打着雁门关灰黄斑驳的城墙。它呜咽着穿过箭楼破损的垛口,发出尖厉如哨的嘶鸣,又盘旋着卷下城墙,在空旷的校场上扬起一片迷蒙的烟尘。这风里没有一丝水汽,只有塞外戈壁滩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干冷,刮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

    秦烽伫立在城楼最高处的垛口后面,铁甲在暮色里泛着幽暗的冷光。他微微眯着眼,目光穿透弥漫的风沙,投向关外那片广袤而狰狞的土地。地平线被一层铁灰色的薄霭笼罩,模糊不清,但那股沉重的、带着铁锈与尘土腥气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这座孤悬的关隘。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焦躁。远处,几缕孤烟笔直地升向铅灰色的苍穹,很快又被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突厥人扎营的痕迹。太近了。

    六年前那个同样燥热的夏日傍晚,他离开家乡清水村时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这般压抑的天色。只是那时的风里,还带着麦田将熟的微甜气息,裹着村口老槐树的花香。还有……阿紫。秦烽的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冰冷的城砖缝隙,粗糙的砂砾感磨着指腹。清水村……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记忆深处早已结痂的角落。

    ---

    清水村的傍晚,总是被一种懒洋洋的暖金色笼罩。空气里浮动着新割青草的气息、炊烟的味道,还有牲口棚淡淡的温热臊气。夕阳沉甸甸地挂在西边矮山的松树梢头,将秦烽家那几间土坯茅屋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

    娘!我去村口溜达溜达!秦烽扒完最后几口糙米饭,把碗往土灶台上一搁,声音清亮得像刚出山涧的溪水。他像只灵巧的狸猫,哧溜一下从低矮的门框窜了出去,带起一阵风。

    又去寻阿紫那丫头片子!他娘在灶膛后头没好气地嘟囔,火光映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十五两银子!把你爹卖了都凑不齐!少去招惹人家,听见没

    秦烽哪里还听得见,人早就跑远了。晚风带着田野的湿润扑面而来,鼓荡着他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也吹起了他额前几缕不服帖的黑发。他心里揣着一团火,烧得他脚步轻快得要飞起来。十五两银子像座山,压得他爹娘喘不过气,压得清水村多少后生望而却步。可秦烽不怕。他年轻,骨头缝里都透着使不完的力气。他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清水村太小,盛不下他心里那只扑腾着翅膀、总想往高处飞的鸟。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虬枝盘结,像把撑开的巨伞。树底下,阿紫果然在。她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低着头,手里捏着个小小的东西,正借着最后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晚霞的金辉穿过枝叶的缝隙,碎金般洒落在她乌黑的发辫和纤细的脖颈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暖光。她穿着件半旧的藕荷色小褂,洗得有些发白,却衬得她侧脸格外温润细腻。

    秦烽的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腔,像头莽撞的小鹿。他故意放重了脚步,蹭着地上的碎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阿紫闻声抬起头。看见是他,那双杏核眼先是一亮,随即又飞快地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微微颤动,脸颊也迅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比那天边的晚霞还要娇嫩几分。她下意识地把手里绣着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喂!秦烽几步蹦到她跟前,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努力做出几分满不在乎的痞气,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透着一丝紧绷的得意,小妞儿,看什么呢等哪个野小子

    阿紫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樱桃。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胡说什么呢你!谁……谁等你了。

    嘿!秦烽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少年人的意气在暮色里张扬地燃烧,就知道你嘴硬!等着吧!等我挣了大钱回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让清水村的老少爷们都瞧瞧!他越说越起劲,仿佛那八抬大轿的红绸子就在眼前飘。

    阿紫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慌乱和惊愕,脸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你……你疯啦秦烽!她急急地低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爹他……

    你爹不就是嫌我穷吗秦烽打断她,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全涌了上来,他故意把胸脯挺得更高,眼神亮得灼人,等着瞧!我有的是力气!不就是十五两银子看我给你挣个金山回来!到时候,你爹他得求着我娶你!

    他不敢再看阿紫那双瞬间蒙上水汽的眼睛,生怕那水汽会化作绳索,缠住他此刻鼓胀得要飞起来的决心。话一撂下,他猛地转过身,像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撒开腿就朝着村外那条通往镇子、也通往未知远方的黄土路狂奔而去。晚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耳朵,吹散了身后阿紫那声带着哭腔的、细弱的呼唤。

    秦烽!你等等……

    他跑得更快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知是兴奋还是逃避带来的悸动。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那双眼睛,他鼓起的勇气就会像戳破的皮球一样瘪下去。

    老槐树下,阿紫怔怔地站在原地,晚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慢慢抬起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摊开掌心。一个素色的香囊静静躺在那里,针脚细密,刚刚绣完最后一针——一个圆润饱满的平安纹样,用的是靛青的线,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看着秦烽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掌心的香囊,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眼眶,无声地砸在细密的平安纹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风,卷起几片早凋的槐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村口。

    ---

    秦烽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那泥是暗红色的,黏腻、温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和内脏的混合腥气。每拔一次脚,都发出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雨还在下,冰冷的雨丝混着汗水,糊住了他的眼睛,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血帘子。

    他左手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环首刀,刀柄滑腻腻的,全是血污和雨水。为了不让它脱手,他不得不用一条从死人身上扯下来的破布条,一圈又一圈,把刀柄和自己早已被磨破、血肉模糊的右手死死缠在一起。布条被血浸透了,变成一种沉暗的酱色,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每一次用力挥刀,都牵扯着伤处传来钻心的剧痛。这剧痛反倒成了唯一的真实,提醒他还活着。

    周围是地狱。

    残肢断臂像被随意丢弃的柴禾,浸泡在泥浆血水里。倒伏的尸体层层叠叠,有的怒目圆睁,有的只剩下半张脸。哀嚎声、垂死的呻吟声、兵刃碰撞的脆响、骨头碎裂的闷响……各种声音混杂着雨水砸落的噼啪声,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死死罩住这片修罗场。

    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的突厥兵突然从一堆尸体后面踉跄着扑出来,手里举着一柄弯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直劈秦烽面门。那张布满血污和雨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充满了临死前的疯狂。

    秦烽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扯着,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凭着肌肉的本能,猛地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刀。弯刀带起的冷风刮过他的脸颊。同时,他右手被缠死的刀猛地向上撩去!动作僵硬、笨拙,毫无章法,却带着一股被死亡逼出来的蛮力。

    噗!

    豁口的刀刃深深嵌入了那突厥兵的颈侧。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浇了秦烽满头满脸。那突厥兵的动作瞬间僵住,疯狂的眼睛里光彩迅速熄灭,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下去,重重砸在泥水里。

    秦烽喘着粗气,看着那具抽搐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水。脸上的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淌。

    娘的!愣着找死啊!一个粗嘎的吼声在耳边炸响,是什长老张。他脸上糊满了泥和血,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雨幕里闪着凶悍的光。他狠狠一脚踹在秦烽屁股上,去!摸尸!耳朵!快!

    秦烽被踹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泥里。他麻木地蹲下身,颤抖着伸出左手,去摸索那突厥兵的头颅。尸体还带着余温。他摸到那耳朵,湿漉漉、滑腻腻的。他用缠着刀的右手笨拙地配合着左手,摸索着找到耳根的位置,豁口的刀锋压上去,狠狠一割!

    感觉像是割开一块坚韧的皮革。没有想象中的顺畅,需要来回锯几下。耳朵终于被割了下来,捏在手里,很小,很软,还带着体温。秦烽看着掌心里这小小的一块血肉,又看看地上那张迅速失去温度、变得灰败的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哆嗦着,把这枚耳朵塞进腰间那个同样被血水浸透的皮袋里。

    那皮袋沉甸甸的,里面已经装了不少这样的军功。每一次塞进去,那沉甸甸的感觉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他心上。

    什长老张没再看秦烽,他已经扑向另一具尸体,动作熟练而粗暴。一个!又一个!娘的,杀一个才他妈值一两!两个二两四个才他娘的四两狗日的军需官!喝兵血的东西!他一边割,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声音被雨声和厮杀声吞没大半,……想娶媳妇攒够十五两呸!先活过今天再说吧!小子!

    秦烽没吭声,只是麻木地站起身,握紧了缠死的刀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却冲不掉眼底那片越来越浓的、死寂的灰暗。老张的咒骂像钝刀子割肉。十五两银子娶阿紫那念头曾经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日夜难安。现在,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被这无边的血泥和尸臭彻底淹没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缠满污秽布条的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被布条勒进肉里,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泛着惨白。这双手,沾满了黏腻的血,割下了多少耳朵他记不清了。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割取,都像是在把自己的一部分,连同那个清水村傍晚的誓言,一起剁碎,丢进这泥泞的地狱里。

    最初的恐惧和呕吐感早已麻木。战场上,眼泪和软弱是催命符。他学会了在尸堆里装死,屏住呼吸,忍受着蛆虫在脸上爬行的痒麻,忍受着死人的重量和腥臭,直到敌人或自己人的脚步声远去。他学会了像野狗一样在战斗的间隙扑向尚有体温的尸体,不是为了哀悼,只为搜刮出几块能果腹的干粮、几个值点小钱的铜板,或者,最重要的——那代表着一两银子的、血淋淋的左耳。他下手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冷,动作越来越机械。什长老张看着他,有时会咧开满是黄牙的嘴,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上道了!

    上道了秦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那枚绣着平安纹的香囊,早已不知在哪个血泥坑里遗失了,连同那个在槐树下脸红如霞的少女,一起沉入了记忆最黑暗的底层,被一层又一层血污覆盖、掩埋。

    六年。血与火淬炼的六年。清水村的麦浪、槐花香、阿紫羞涩的笑容,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杂音,被金戈铁马、被濒死的惨叫、被军功簿上冰冷的数字彻底覆盖。那个为十五两银子搏命的少年秦烽,在一次次的冲锋、一次次的装死、一次次的割耳中,被硬生生磨去棱角,重塑筋骨。

    他成了秦校尉。身上不再是破烂的号衣,而是冷硬的铁甲,腰间的佩剑沉甸甸的,带着权力的分量。他驻守雁门关,这座卡在帝国咽喉上的雄关,风沙磨砺着他的脸庞,刻下冷硬的线条,眼神锐利如鹰隼,却也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霜寒。他治军极严,令出如山。没人敢在他面前嬉笑,新兵蛋子看到他,腿肚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打颤。关内的百姓,提起秦校尉,敬畏多于亲近。他像一块被战火反复煅烧、冷却的顽铁,沉默、坚硬、棱角分明,只为守卫这座关隘而存在。

    雁门关的夜风,依旧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和寒意,呜呜地刮过箭楼。秦烽习惯性地按着冰冷的剑柄,站在城楼最高的瞭望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关外那片深沉的黑暗。关外的风声里,似乎总夹杂着别的、令人不安的杂音。斥候回报的信息碎片般在脑中拼凑:突厥各部异动频繁,金帐汗王似有集结迹象,小股游骑在关外百里出没的频率陡增……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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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值夜的副将赵诚踩着沉重的军靴登上城楼,铠甲摩擦发出轻微的铿锵声,他脸上带着奔波的风尘,游骑回报,西北五十里,发现大队人马移动痕迹,蹄印很新,人数……不下五千。看方向,是朝着我们来的。

    秦烽的指尖在冰冷的剑镡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金属脆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知道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传令:烽燧加双岗,斥候再探,范围扩至百里。各营今夜甲不离身,枕戈待旦。滚木礌石、火油,卯时前务必全部到位。

    得令!赵诚抱拳,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城楼里回荡。

    秦烽的目光重新投向关外的黑暗,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仿佛蛰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凶兽。战争的气息,像腐肉上盘旋的秃鹫,清晰可闻。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和铁锈味的冷冽空气,胸膛起伏。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刻进了骨子里。守关,杀人,或者被杀。这就是他过去六年,以及未来无数个日夜的宿命。他握紧了剑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那道当年被布条勒出的深紫色疤痕,在冰冷的月光下,像一条扭曲的蚯蚓。

    清水村的麦浪阿紫的笑容平安纹的香囊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幽灵驱散。那些东西,早已和战场上腐烂的尸体一样,被深埋了。他现在是雁门关守将秦烽,他的职责,就是用剑和血,把这座关隘变成突厥人无法逾越的铁壁。仅此而已。

    然而,当那支庞大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突厥军队真的出现在雁门关外,铺满了整个视线的荒原时,秦烽握着剑柄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黑压压的骑阵一眼望不到尽头,沉重的马蹄踏在大地上,发出闷雷般的轰鸣,连脚下的城砖都在微微震颤。无数长矛斜指天空,矛尖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钢铁丛林。巨大的牛皮战鼓被赤裸上身的壮汉擂动,沉重的鼓点带着蛮荒的力量,一下下撞击着城墙,也撞击着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脏。风中传来突厥人粗野的呼喝和战马的嘶鸣,汇成一股狂暴的音浪,冲击着城头。

    城墙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铠甲偶尔碰撞的轻响。新兵们脸色惨白,握着长枪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有人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老兵们则死死盯着城下,眼神凝重如铁,喉结上下滚动。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秦烽站在主城楼最高的垛口后,铁青色的面甲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冰冷地扫视着城下那无边无际的敌阵。他按着剑柄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敌人来势之凶,远超预估。他强迫自己快速计算着兵力、器械、士气……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在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突厥大军中央如同分开的海水,缓缓让出一条通道。一队人马从中军缓缓行出,向着城墙逼近。最前面押着的,不是披甲的武士,而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

    城头的死寂瞬间被打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低低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议论。

    老天爷!那……那不是清水河边的张老爹吗

    看那个!是……是李家嫂子!她抱着的是她家小丫

    那是……是刘家坳的!我认得!怎么会……

    我的娘啊……是咱们家乡的人!

    声音里充满了震惊、恐惧和一种被撕裂的痛苦。清水河、刘家坳……这些熟悉的地名如同惊雷,在城头每一个士兵耳边炸响。他们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被驱赶、被推搡的乡亲身上,握着兵器的手,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起来。那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父母妻儿,是战火从未真正烧到过的、记忆中最后的安宁之地!此刻,却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了这修罗场的最前沿。

    秦烽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落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身影上。

    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早已褪色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沾着尘土,形容憔悴。但那眉眼……那轮廓……即使隔了六年风霜,即使隔着生死场上的血污与尘土,秦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阿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扭曲。清水村歪脖子老槐树下,那晚霞中少女羞涩的绯红脸颊,与眼前这张苍白憔悴、写满惊恐和风霜的面孔,在他脑中疯狂地重叠、撕裂!那个被他强行封存、深埋于尸山血海之下的名字,带着尖锐的痛楚,狠狠地刺穿了六年来筑起的冰冷外壳!

    阿紫!真的是阿紫!

    她显然也看到了城楼上的秦烽。当她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与秦烽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睁大的眼睛相遇时,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曾盛满羞涩和温柔的杏核眼,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的痛苦,随即,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用力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拼命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呜咽。那眼神里,有绝望,有哀求,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凄厉的阻止!不要管我!不要开城!

    突厥军阵中,一个身披华丽狼皮大氅、骑着高头大马的壮硕男人越众而出。他脸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如同草原上最凶狠的头狼,带着赤裸裸的残忍和嘲弄。他策马来到被驱赶的百姓队伍前方,仰起头,用生硬但极其洪亮的汉话,朝着城楼方向吼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带着残忍的回音:

    城上的秦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粗壮的手臂猛地指向身旁瑟瑟发抖的阿紫,这个女人!你认得吧你的相好!还有这些!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惊恐绝望的清水村、刘家坳的百姓,都是你的乡亲!你的根!

    他狞笑着,露出森白的牙齿,如同野兽噬人前的炫耀:听着!打开你的城门!乖乖地打开!我库莫提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不仅饶过这女人,饶过你这些可怜的乡亲!这雁门关,还是你秦烽的!我库莫提给你更高的权位!金银财宝,草原上的骏马、最烈的美酒、最漂亮的女人,随你挑!要多少有多少!比守着这座破城强一万倍!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不开哈哈!那就让你的女人,让你的父老乡亲,第一个尝尝我们突厥勇士的刀锋!看看他们的血,能不能染红你这雁门关的城门!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刀尖直指阿紫的咽喉,距离不过寸许!

    开城!还是看着他们死秦将军,选吧!库莫提的狂笑如同夜枭的嘶鸣,在风中回荡。

    城墙上,死一样的寂静。方才的惊呼和议论彻底消失了。所有士兵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秦烽挺直如枪的背影上。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艰难。无数道目光交织着:惊惶、绝望、不忍、挣扎……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升起的、微弱的期盼。期盼他们的将军,能做出一个人该做的选择,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赵诚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将军……阿紫姑娘……还有乡亲们……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长辈,是一起光屁股玩大的伙伴,是……将军心尖上的人!

    秦烽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铁甲下的肌肉虬结贲张,细微地颤抖着。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城下。阿紫那张苍白绝望的脸,乡亲们那写满恐惧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库莫提那蛊惑又狰狞的吼叫,在耳边反复回荡,如同魔鬼的低语。

    开城换取阿紫和几百乡亲的生路换取泼天的富贵和权柄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开!快开!那是阿紫!是清水村!是你用命去挣那十五两银子也要娶回家的姑娘!是你发誓要用八抬大轿抬回去的人!你欠她的!你欠那些看着你长大的乡亲的!

    只要松开剑柄,只要挥挥手……一切似乎都能圆满。他甚至能看到库莫提那张刀疤脸上得意的狞笑,看到阿紫扑进他怀里痛哭,看到乡亲们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这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另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力量狠狠压了下去!像一座冰山轰然砸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几百张绝望的脸,投向身后——雁门关内!那鳞次栉比的屋顶,那升起的袅袅炊烟!一万多条性命!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信任他,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这座关隘!他们不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他们只想在这乱世中,守着一方小小的安宁!

    一旦城门洞开,铁骑洪流涌入……那将是一场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屠杀!他秦烽,就是亲手将屠刀递给突厥人的罪魁祸首!是比库莫提更可恨的叛徒!用一万多人的血,去换几百人的命用一城的倾覆,去成全他秦烽一人的情义

    不!这念头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被强行掐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曾无数次在战场上举起令旗,也曾在泥泞里割下敌人的耳朵。此刻,它沉重如山,却又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弓箭手——他的声音响起,嘶哑、干裂,如同被砂石磨过,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冰冷的金属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城头的死寂,上弦——

    两个字,如同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城头所有士兵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肥皂泡。

    将军!赵诚失声惊呼,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绝望,那是阿紫姑娘啊!还有……

    闭嘴!秦烽猛地侧过头,冰冷的眼刀狠狠剜在赵诚脸上,那眼神里的决绝和痛苦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灼得赵诚后面的话全都噎了回去,只剩下浑身筛糠般的颤抖。

    听令!秦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士兵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弓弩手!预备——!

    城头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气声。弓箭手们的手在抖,牙关紧咬,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终究在军令的威压下,颤巍巍地拉开了弓弦。冰冷的箭镞,颤抖着,指向了城下那些熟悉而绝望的身影。那箭头,本该射向凶残的敌人,此刻,却对准了他们血脉相连的根!

    阿紫站在最前面,秦烽那冰冷决绝的预备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耳膜,直扎进心脏最深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惊恐和哀求凝固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几乎令她窒息的痛楚淹没。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某种信念彻底崩塌的绝望。她看着城楼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笼罩在铁甲寒光中的身影,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祈求,而是彻骨的悲哀。

    她猛地挣脱了身边突厥兵下意识抓来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墙的方向,拼命地、更加剧烈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绝望堵住的声音,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一遍又一遍,口型清晰无比:

    别开!秦烽!别开!守城!守城啊——!

    她的眼神,不再是哀求,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目光穿透距离,死死地钉在秦烽的脸上,带着灼人的力量!仿佛在说:我宁愿死!也不能让你背上千古骂名!不能让你为了我,毁了这座城!

    库莫提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暴怒的扭曲!他没想到秦烽竟然如此铁石心肠!更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女人,竟敢如此反抗!他感觉自己作为征服者的威严受到了最直接的挑衅和践踏!

    找死!库莫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扬起手中的弯刀,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不是砍向阿紫,而是狠狠指向城头秦烽的方向!这是进攻的信号!更是泄愤的屠杀令!

    放箭!给老子杀光这些碍眼的猪猡!一个不留!库莫提的吼声如同炸雷!

    放箭——!几乎在库莫提咆哮的同时,秦烽那撕裂般的声音也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城楼上凄厉地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决绝,让闻者心胆俱裂!

    嗡——!

    咻咻咻——!

    城上城下,两股死亡的尖啸同时撕裂了空气!

    城下,突厥弓骑兵早已蓄势待发。库莫提的刀锋所指,便是他们释放死亡的方向!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蝗群,带着突厥人特有的凄厉哨音,离弦而出,遮天蔽日!目标,正是那些手无寸铁、被驱赶在最前沿的清水村、刘家坳的百姓!

    城上,雁门关的弓箭手们在秦烽那声撕心裂肺的放箭命令下,手指下意识地松开!无数羽箭同样离弦,带着守城将士们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呼啸着射向城下!他们的目标是突厥人!是那些正在张弓搭箭的刽子手!试图用箭矢,去拦截、去阻挡那泼向乡亲们的死亡之雨!

    两股箭矢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叮当脆响!如同两群疯狂的飞蝗在半空厮杀!

    然而,城下的箭,太近了,太密集了!它们带着俯冲的力量,如同泼下的滚烫铁水,无情地覆盖了人群!

    噗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密集,连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乐章!

    人群中瞬间炸开一片血雾!

    惊恐的惨叫声、绝望的哭嚎声、身体倒地的闷响……瞬间爆发出来,如同地狱之门轰然洞开!

    张老爹被一支长箭贯穿了胸膛,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箭簇,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呃……,便仰面倒下,浑浊的老眼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死不瞑目。

    李家嫂子紧紧抱着的小丫,一支利箭穿透了她瘦小的身体,又从母亲的臂弯中透出!李家嫂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低头看着怀中瞬间失去生气的女儿,脸上只剩下一种茫然的空白,随即被一支斜射而来的箭射中了脖颈,身体抽搐着栽倒下去。

    刘家坳那个总爱憨笑的后生,被一支箭射穿了眼睛,他捂着脸,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地上翻滚……

    人间地狱,在雁门关前瞬间上演!

    就在这泼天的箭雨和惨绝人寰的混乱中,秦烽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看到了!

    一支粗长的、带着倒刺的狼牙箭,如同地狱射出的毒蛇,在混乱的箭雨中显得格外刁钻致命!它避开了所有阻挡的轨迹,目标明确,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射向阿紫的胸口!阿紫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致命的威胁,她停止了无声的呐喊,身体下意识地想向后缩,脸上闪过一丝对死亡的惊惧,但她的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直直地投向城楼上的秦烽!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最后的不舍,有无尽的痛楚,有对命运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解脱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释然

    仿佛在说:这样……也好。

    不——!!!秦烽目眦欲裂!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硬生生扯碎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他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手臂徒劳地伸出垛口,似乎想隔着这遥远的距离,抓住那支致命的箭矢!

    太晚了!

    噗嗤!

    一声闷响!

    那支狼牙箭,精准无比地,狠狠钉入了阿紫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阿紫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两步……脸上的表情瞬间定格。痛苦只在她眼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巨大的空洞和失神取代。她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支兀自震颤的箭杆,看着那迅速在粗布衣衫上晕开的大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花。

    她的身体软了下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无声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尘土混合着血污,沾染了她褪色的衣裙。

    城上城下的喊杀声、箭矢破空声、濒死的惨嚎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了。秦烽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缓缓倒下的身影,只剩下那片在眼前不断蔓延开来的、刺目的血红!

    阿紫——!!!

    秦烽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沫,带着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响彻在雁门关的上空!他整个人如同疯魔,猛地转身,甚至撞开了挡在身前的亲兵!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沿着冰冷的城墙甬道,朝着最近的马道狂奔而下!沉重的铁甲撞击着石阶,发出急促而混乱的铿锵巨响!

    将军!危险!赵诚的惊呼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

    秦烽充耳不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下去!到她身边去!哪怕下面是刀山火海,是万箭穿心!

    城门,在他狂奔而至的同时,被守门的士兵奋力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秦烽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在城门开启的瞬间,冲了出去!

    保护将军!赵诚嘶声力竭地吼着,带着一队最精锐的亲兵,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出那道狭窄的缝隙!

    关外,已是人间炼狱。突厥人的箭雨并未停歇,只是目标转向了冲出来的守军!羽箭嗖嗖地擦着秦烽的铠甲飞过,钉在泥土里,射中身后亲兵的身体,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惨哼。

    秦烽对那些致命的箭矢视若无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倒下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手中的长剑疯狂挥舞,格挡着射来的箭矢,劈开挡路的突厥游骑!他的动作狂暴、迅猛,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挡路的突厥兵被他一剑劈翻,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却如同跨越了生死之渊。他终于冲到了阿紫身边!

    突厥人似乎也被这不要命的冲锋震慑了一下,加上守城士兵密集的箭矢压制,竟让他冲到了近前。库莫提在远处狂怒地吼叫着什么,指挥着骑兵试图合围。

    秦烽扑通一声跪倒在阿紫身旁,溅起一片血色的泥泞。他丢掉长剑,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加剧她的痛苦,僵在半空。

    阿紫……阿紫……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

    阿紫躺在地上,胸口插着那支狰狞的狼牙箭,箭杆还在微微颤动。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嘴角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涌出。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

    听到秦烽的声音,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杏核眼,此刻蒙上了一层灰翳,瞳孔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但当她终于看清眼前这张被血污和绝望扭曲的脸时,那涣散的瞳孔深处,竟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一丝极其艰难、极其虚弱的笑容,在她染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浮现。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费力地、颤抖着,想要抬起来,似乎想指向自己胸口的位置。

    秦烽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明白了!手忙脚乱地、小心翼翼地伸向阿紫的衣襟。指尖触碰到一片温热的濡湿。他颤抖着,摸索着,终于,在靠近心口、那被血浸透的粗布衣衫内侧,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

    他用染血的手指,无比轻柔、无比小心地,将它勾了出来。

    一个香囊。

    素色的底子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沉暗的酱紫色,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上面用靛青色丝线绣着的那个平安纹样,却依然清晰可见!圆润、饱满,针脚细密,在满目血腥中,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却触目惊心的祈愿。

    六年前那个晚霞漫天的傍晚,老槐树下少女羞涩的脸庞、细弱的呼唤、滴落在平安纹上的泪珠……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冲垮了秦烽用六年血战、用冰冷铠甲、用麻木杀戮筑起的所有堤坝!

    阿紫……秦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砸在阿紫苍白的脸上,砸在那枚被血染透的平安纹上。

    阿紫的手,终于极其微弱地抬起了几分,指尖似乎想触碰那枚香囊,又似乎想触碰秦烽的脸。她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发出几个破碎到几乎无法听清的气音:

    保……重……

    ……别……

    ……开……

    她的目光,最后深深、深深地看了秦烽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里,是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是跨越了六年时光、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最深沉的不舍与……告别。

    然后,那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了。

    那只抬起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力地垂落下来,跌落在冰冷的血泥里。

    阿紫的身体停止了最后的抽搐,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嘴角那抹释然又悲哀的笑容,凝固在苍白的脸上。

    秦烽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香囊,身体佝偻下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碾碎。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如同濒死的野兽。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坑。

    将军!小心!赵诚带着哭腔的嘶吼和兵刃撞击的刺耳声猛然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拽回!

    秦烽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赤红如血,里面所有的痛苦、绝望、悲伤,在瞬间被一种焚尽一切的、纯粹的杀意所取代!如同地狱深处燃起的业火!

    他看到了库莫提!那个策马在不远处,正指挥着骑兵再次合围,脸上还带着暴怒和残忍的突厥首领!

    库——莫——提——!!!

    一声饱含着血泪、凝聚了无边恨意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炸裂在血腥的战场上!秦烽猛地抓起身旁的长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凶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库莫提的方向,狂扑而去!

    他手中的长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不再是守城将领的制式武器,而是化作了复仇的雷霆!剑光所向,人仰马翻!挡在身前的突厥兵,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草,瞬间被狂暴的剑势劈开、砍倒!鲜血在他身周泼洒,如同盛开的红莲!

    库莫提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冲锋惊得勒住了马缰!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状如疯魔的汉将,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仇恨,一股寒意竟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他下意识地举起了弯刀,厉声呼喝着身边的亲卫:拦住他!给我杀了他!

    精锐的突厥狼卫嚎叫着扑上!秦烽的眼中只有库莫提!他根本无视那些劈砍而来的弯刀!剑光如同绞肉的风暴!格挡!劈砍!突刺!每一剑都带着阿紫倒下的身影,带着那枚染血的香囊!带着清水村乡亲们绝望的哭嚎!带着六年血战积累下的所有戾气和此刻焚心的痛苦!

    噗!一支弯刀砍中了他的左肩,铁甲碎裂!鲜血飙射!秦烽身形只是微微一晃,反手一剑,将那狼卫的半个脑袋削飞!

    嗤!另一柄长矛刺穿了他的大腿!剧痛让他一个踉跄!他怒吼一声,长剑横扫,将那持矛的突厥兵连人带矛斩成两截!

    他如同血海中逆流而上的修罗,每一步都踏着敌人的尸体和鲜血,不顾一切地逼近库莫提!身上的伤口在增加,鲜血染红了重甲,但他的速度,竟没有丝毫减缓!那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竟让凶悍的突厥狼卫也为之胆寒,攻势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库莫提终于感到了恐惧!他猛地调转马头,想要后退!但晚了!

    秦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个踏地前冲!身体凌空跃起!无视了刺向胸腹的数把弯刀!手中的长剑,凝聚了他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绝望,化作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电光,朝着马背上的库莫提,倾尽全力,狠狠劈下!

    死——!!!

    这一剑,带着山崩海啸的力量!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库莫提惊恐地举刀格挡!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库莫提那柄精钢打造的弯刀,竟被这凝聚了毕生恨意的一剑,硬生生劈断!剑势未尽!带着断刀的碎片和无可阻挡的毁灭力量,狠狠斩落!

    噗——!!!

    血光冲天而起!

    库莫提那颗戴着狼皮帽的头颅,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高高地飞上了天空!无头的尸体在马上僵立片刻,才沉重地栽落马下,溅起大片的血泥!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周围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在秦烽耳中瞬间远去、模糊。他拄着长剑,单膝跪在血泊之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顺着手臂、顺着腿甲,汩汩地流淌下来,汇入脚下那片粘稠的暗红。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库莫提的无头尸体,越过周围因首领暴毙而陷入短暂混乱和惊恐的突厥兵,越过满地狼藉的尸骸,最终,落回了那个静静躺在血泊中的身影上。

    阿紫。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胸口的狼牙箭是那么刺眼。暮色沉沉,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吝啬地投在她苍白的脸上,凝固着那抹释然又悲哀的笑容。

    秦烽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想要走到她身边。但左肩和大腿的剧痛让他身体一晃,长剑深深插入泥土才勉强稳住。他放弃了站起,就这么拖着伤腿,在血泥里,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粘稠的血痕。

    他终于挪到了阿紫身边,再次重重地跪倒。他伸出那只没有握剑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上阿紫冰冷的脸颊,试图抹去她脸上的尘土。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低下头,看着另一只手中,依旧死死攥着的那枚香囊。血污已经浸透了它,靛青色的平安纹在暗红的底色上,显得如此微弱,如此……讽刺。

    平安……

    他咧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没有眼泪再流出来,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刚才的狂奔和厮杀中蒸干了。只有一种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空洞,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将他彻底吞噬。

    他慢慢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阿紫冰冷的额头上。铁甲的冰冷和她皮肤的冰冷交融在一起,刺骨的寒。

    周围的世界,厮杀声似乎又清晰了起来。突厥人因首领被杀而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恐慌,但凶性很快被激发,在几个千夫长的嘶吼下,如同受伤的狼群,发起了更加疯狂的反扑!守城的士兵在赵诚的带领下,依托着狭窄的城门通道,用血肉之躯筑成堤坝,死战不退!箭矢呼啸,刀光剑影,惨叫声、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死亡漩涡。

    而这漩涡的中心,秦烽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他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香囊,额头贴着阿紫冰冷的额头,像一尊凝固在血泊中的、悲伤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秦烽猛地抬起头!

    那双赤红的眼睛深处,所有的痛苦、悲伤、空洞,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寒冰,在极致的冰冷之后,骤然升腾起一种焚尽一切的、纯粹的毁灭意志!那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要将眼前所有敌人、连同自己一起拖入地狱的决绝!

    他一把抓起插在泥土中的长剑!剑柄上,缠绕着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当年在战场上用来捆刀的破布条。他用牙齿配合着仅能活动的右手,将那枚染血的香囊,死死地、缠绕在剑柄之上!靛青的平安纹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和污秽的布条。

    然后,他拄着剑,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他无视了腿上贯穿的伤口带来的剧痛,无视了肩头深可见骨的刀伤,无视了全身每一个叫嚣着要散架的细胞!

    他猛地举起那柄缠绕着香囊的长剑,指向因库莫提之死而短暂混乱、此刻又因凶性被激发而更加疯狂扑来的突厥大军!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生机的冰冷,响彻在战场上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守城士兵耳中:

    杀——!

    一个——不留!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突厥人的头顶!也点燃了雁门关守军心中最后一丝被悲愤和绝望压抑的、同归于尽的火焰!

    杀——!!!

    震天的怒吼从城门甬道内爆发!带着血泪,带着刻骨的仇恨,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以赵诚为首的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流,悍不畏死地涌出城门,跟随着他们那如同复仇魔神般的将军,朝着混乱的敌阵,发起了最后的、惨烈的反冲锋!

    秦烽冲在最前面!那枚染血的香囊随着他挥剑的动作,在剑柄上剧烈地晃动。靛青的平安纹在血与火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悲怆的光泽。

    长剑每一次挥出,都带着阿紫最后那释然又悲哀的微笑,带着库莫提头颅飞起时的血光,带着清水村乡亲们倒下的身影,带着六年血战积累的所有戾气和此刻焚心的痛苦!剑光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鲜血如同暴雨泼洒!

    他不再是守城的将领,而是化身为复仇的修罗!以血还血,以命抵命!用敌人的头颅,祭奠那永远无法实现的平安!

    暮色彻底吞噬了雁门关。关前的荒原,彻底化作了沸腾的血肉磨盘。杀声震天,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反复浸透。那枚系在剑柄上的香囊,在疯狂的劈砍中不断被溅上新的热血,靛青的平安纹,最终被彻底淹没在一片粘稠的、沉暗的深红里,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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