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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接手濒死镖局的次日,收到一具无名尸首。

    箱中书曰:赏千金,杀天下第一恶人楚忘。

    江湖震动,各路人马奔袭而来,血洗我满门。

    我背着仅存的老镖师藏进破庙,撕开楚忘的人皮面具——

    流放南疆的前科状元正发着高烧,怀中紧握万民血书。

    无面阁要你死。庙外马蹄如雷。

    他艰难睁眼:姑娘可知沧州渡的烧刀子

    我猛晃醒酒葫芦,烈酒溅上火焰:带你去京城告御状。

    老镖师突然咳血:小东家,你爹十年前护过的人,就是他……

    寒露过后的黎明稀薄得像层冻脆的灰纱,冷飕飕地兜头罩下来。庭院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泥土冻得梆硬,踩上去跟踩着生铁差不多,直硌脚底板。唯有那株歪脖子老槐倔强地撑着一树半枯半黄的叶子,在料峭的晨风里簌簌发着抖,筛下些稀碎的灰光。

    嗤——

    一柄朴刀切开清冷的稀薄寒气,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常年浸淫其中的、刻入骨髓的韵律。刀锋是哑光的,刃口略有些磨损的痕迹,显见用过不少年头,不算什么神兵利器。但握刀的手却异常稳定,腕、肘、肩凝练如一体,没有丝毫多余的颤抖或浮夸的炫技。刀刃破风的轨迹极其精准,每一次劈砍撩刺都削在虚空里预设的那条无形轨迹上,分毫不差。

    露珠沿着镌刻着信字的刀背滚落,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渗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微光,倏地砸在冻硬的地皮上,瞬间便没了踪影。

    刀光忽然凝住,像被掐住了喉咙。

    一张年轻的、轮廓清瘦的脸从方才刀光留下的虚影里浮现出来。林晓。眼窝下压着两圈疲惫的乌青,像被人狠狠捶了两拳,一夜未眠的模样。可那眼神却灼亮得骇人,死死盯住凝在身前空中的刀刃尖部。

    ……第十一夜了。一声低语几乎被风揉碎。

    父亲林震那柄不离身的腰刀,就挂在堂上。每次挥动自己手中这把刀,那刀鞘上的纹路,那把手上日久天长沁出的手汗痕迹,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这样一个同样冷冽到骨头缝的清晨。他说去沧州押趟紧要红货,不日便回。

    却成了最后一面,音讯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了,只在堂上留下一把空荡荡的刀鞘,和这间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顺风镖局。

    哐当!

    沉重的院门被撞开的巨响像是骤然擂响的战鼓,撕碎了破晓的寂静。风卷着几片枯叶撞进院子。

    来人连滚带爬,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冻硬的泥地上,砸起一小股灰尘。东家……东家啊!嘶哑的哭嚎里是见了鬼的恐惧,咱们……咱们保着北边那单‘药材’的镖队……全……全没啦!在青马峡!一个……一个都没回来呀!

    林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巨手猛地攥紧,狠命揉搓,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那声音是账房老何的。老何是个老实巴交、说话办事都留三分余地的老头,声音从未如此凄厉绝望过。

    她喉头发紧,一股腥气反冲上来,差点没站稳。人呢说清楚!林晓猛吸一口气,声音有些走调。她的手死死握着刀,指节发白,冰凉的刀柄传递上来的寒意直透骨髓。

    老何在地上抽搐般抖着,语不成句:头……头是麻子刘……送……送回来的……就挂在……峡口那棵老歪脖子树上……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铁锈味的浊气从林晓的肺底炸开。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像是塞进了两团乱麻,老何那变调的哭嚎像是隔着一层厚重污浊的水传来。

    ……尸体……镖货……都、都不见了……就剩……就剩麻子刘的头……挂着……老何瘫在地上,像被抽掉了骨头。

    麻子刘,镖局里老资格的趟子手。昨夜出发前,还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过,定把这趟药材平平安安送到冀州孙记药铺。

    完了。顺风镖局最后一点能喘气的指望,断了。血本无归。

    林晓感觉脸上的筋肉绷得死紧,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把刀拄在地上,冰冷的金属贴着手心,试图汲取一点支撑身体的重心。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报官。

    没用的……老何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面条似的,青马峡那头……是‘无面阁’的地盘……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彻骨的阴寒,砸在地上。老何趴在那里,筛糠般地抖,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无面阁。一个近年迅速蹿起的庞大黑道势力,凶名赫赫,专行截镖劫商、杀人越货的勾当。传言其成员皆戴特制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出手狠绝,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林晓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刀柄的木纹里。顺风镖局,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被逼到如今这幅境地的

    就在此时,又一串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守门的瘸腿老孙满脸惊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乌沉沉的东西,声音劈了叉:东……东家!门……门口不知道谁……扔下……扔下这个……

    那是个比普通鞋箱略大的木箱,漆黑,材质像是浸透了什么黏腻东西般油亮。箱子表面看不到任何锁孔,严丝合缝得宛如一整块沉木雕凿而成。那箱子一出现,空气里便隐隐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儿混合着一种近似药铺的奇异气息。

    林晓和老何的目光都被这突兀出现的黑木箱攫住了。太静了。静得诡异。静得让人心慌。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林晓的脊梁骨疯狂向上爬。

    在死寂般的庭院里,那箱子就那么静静躺在地上,黑得瘆人。连槐树上冻僵的虫鸣都消失了,唯有粗重得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老何死死盯着那箱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瘸腿老孙捧着箱子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差点脱手摔掉。

    林晓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乌沉沉的表层上,上面似乎沾染了些极细微的深褐色斑点。她的心跳在短暂的凝滞后猛地撞回胸腔,怦怦跳动,在耳边擂鼓一般。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像夹着冰碴子,尖锐地刮过喉管。

    她猛地探出左手,手腕一抖,掌心运劲,五指如鹰爪般扣住箱盖边缘。入手一片沉甸甸的冰凉,触感说不出的腻滑僵硬,仿佛在寒冬腊月冻了一夜的皮革。

    嗬……箱子掀开的缝隙透出的气味让林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是一种混杂了浓重土腥、铁锈般的血腥,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在地下久埋的烂肉发出的甜腻腐败气息!

    老何猛地扭过头,哇一声呕出苦胆水,身体佝偻着抖成一团。老孙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箱子被完全掀开。

    里面赫然蜷缩着一具尸体!一具成年男子的尸首!

    尸体以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态被硬塞进去的,双腿几乎折叠到了胸前。身上穿着一件做工讲究但已被污血和泥土浸染得看不清原色的靛蓝色锦袍,双手以断裂的绳索反绑在身后。最刺目的,是脖颈和脸上糊满干涸发黑的血污和灰土,根本看不清面容。死亡带来的僵冷已经在这蜷缩的躯壳上凝固。

    林晓的目光死死钉在尸体那张污浊不堪、根本无法辨认的脸上。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突然,她眼尖地扫到锦袍一角被压住的半块碎布料。熟悉的灰蓝色葛布质地,和她身上这件旧外衣袖口被刮破的补丁布料一模一样!

    老镖师石震生!他今天穿的正是这种料子的厚衫!

    一个寒颤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林晓只觉得一股冰线沿着脊椎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不……不可能!他……

    一只白得刺眼的东西突然从尸体的胸前滑落出来。那是一只人手。手掌部分已被齐齐斩断,断口血肉模糊,但剩下的部位却白得惊人,纤细得像个女人的手骨,或者说一只小孩的手!

    林晓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脑子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铮地一声彻底断了。她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里渗出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当场拔刀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慢慢地、一点点地移动视线。在那只苍白断手原来放置的位置,尸体胸口原本盖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素帛。箱子打开后,那素帛才露了出来。

    她用刀尖极轻地挑起那张素帛,慢慢展开。

    素帛洁白如雪,触手却冰凉滑腻得不似普通织物。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唯有用一种近乎狰狞狂放、力透纸背、墨色沉黑的笔触写着一行字:

    赏千金,杀天下第一恶人楚忘。

    那字迹每一笔都带着一股血腥暴烈之气,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意与疯狂的杀伐,要将纸张彻底撕裂!

    轰隆!

    这一行字如同惊雷,劈开了林晓脑海中所有纷乱嘈杂的念头。顺风镖局接二连三的惨祸……父亲林震押运紧要红货的去向不明……眼前这具无法辨认的尸体和老石疑似断手的锦袍碎片……还有这个仿佛地狱请柬般突然出现的悬赏!

    她猛地想起父亲临走前那个清晨,他回身深深看过来的那一眼。浑浊的阳光穿过院门,落在他灰白的鬓角,还有他腰间那把从不离身、刀柄末端坠着一枚黯淡铜环的老刀。那一眼里糅杂了太多东西——未尽的嘱托,沉重的负疚,还有一种她当时看不懂、如今想来却让她通体冰寒的……托付

    一切线索如同破碎的图块,在这个可怖的悬赏令落下的瞬间,被一股阴冷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拼接、扭曲,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深渊。

    ……楚忘那个传说中十步杀一人、血债累累、令小儿止啼的天下公敌这具尸体……

    念头电光石火间闪过。几乎是同时——

    嗖!嗖嗖嗖!

    凄厉尖锐的破空声骤然撕裂死寂的晨雾,如同淬了毒液的毒蜂在头顶炸开!密集得如同骤雨打浮萍!

    林晓想也不想,身体在千锤百炼形成的本能反应驱动下,如同被巨大的弹簧拉扯,朝后猛地蹿了出去。人还在半空,右手那柄拄地的朴刀已化作一道暗哑的灰色闪电,嗡鸣着向上疾速绞舞!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

    刺耳的爆响密集如炒豆!数点火星在头顶急速炸开又熄灭!刀光瞬间织成一片模糊的灰色屏障!

    几乎就在林晓蹿起的刹那,她原先站立之处左右两侧,响起两声短促压抑的闷哼。

    噗!噗嗤!

    利刃撕裂血肉的瘆人声音清晰入耳。

    林晓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后背火辣辣的痛!眼角余光急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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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侧——老何双目圆瞪,大张着嘴,额头上赫然钉着一枚几乎完全没入的漆黑梭镖!只有一点点精钢的尾部露在外面!

    右侧——瘸腿老孙直挺挺地跪倒下去,后颈处一个恐怖的血洞正往外疯狂汩着粘稠的鲜血,他手中那个刚刚还托着的油亮黑木箱脱手滚落,咚地一声闷响,砸在冻硬的地皮上!

    死了。毫无声息地死了。就在她眼皮底下。

    滚落的黑木箱晃荡了一下,里面那蜷曲的尸体的一条腿仿佛动了一下。

    凛冽的破空声再次撕裂空气!更加密集!来自四面八方!屋顶、墙头、院门外的枯草丛!

    护镖!林晓的嘶吼劈开自己的耳膜,带着腥甜的血气炸响在空旷死寂的庭院!没有回应。只剩下头顶刀光搅动空气的凄厉尖啸,和梭镖、钢钉叮叮当当撞击在青石地砖和槐树树干上的爆响!

    呜——

    一支涂抹了不知名黑泥的特制箭头竟穿透了绞飞的刀网,狠狠扎进了林晓挡在身前的左小臂!尖锐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出声!巨大的力道带着她的身体朝后踉跄!

    轰隆!哗啦——!

    顺风镖局那扇原本还倔强撑着的破烂大门,被一只裹着铁甲的兽皮靴子一脚彻底踹成了齑粉!门轴的惨叫声混着木头爆裂的巨响,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般四散飞溅!

    一道裹着黑色兽皮、高壮得如同铁塔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晨光惨白地勾出那人野兽般的轮廓。头上戴着一顶狰狞的金属狼头盔,两侧支棱出尖锐的犄角,仅在双眼位置留出两个黑洞洞的孔窍,正射出两道毫无温度的、冷血动物般的幽光。手中倒提着一柄异常宽阔、刃口密布锯齿的弯刀,暗红的血槽在刀背上蜿蜒。

    顺风镖局林震之女,林晓一个粗粝嘶哑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冰冷地砸在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里,顺风镖局接了不该接的东西。

    那狼头缓缓抬起锯齿弯刀,布满暗痕的粗糙刀锋,直指林晓胸前,也隔着院中扬起的灰尘,遥遥指向那个已经滚落在地、箱盖敞开露出蜷缩尸首的黑木箱。

    把悬赏令的活镖或者死镖,狼头野兽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交出来。

    风掠过庭院,卷起门框破洞处吱呀摇曳的朽木。槐树枯叶摩擦着树干,发出细碎沙哑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魂在低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喉咙口。冻僵的地面上,瘸腿老孙汩汩冒血的后颈染开一大片浓稠污秽的暗红,渐渐渗进冰冷的泥土里。老何歪倒在一旁,额头上那枚梭镖在稀薄的晨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光。

    死了。只剩下林晓。

    她的左侧小臂上,斜插着一支涂满黑泥的诡异短箭,箭头撕裂皮肉和衣袖,钻心的剧痛一阵阵冲击着神经。冰冷的汗混着额头渗出的血,滑过林晓紧绷的颧骨,留下黏腻的痕迹。心脏被无形的巨力死死捏住,每一次搏动都滞重得牵动全身撕裂般的痛楚。

    交出来交什么是那具蜷在箱中血肉模糊、穿着老石同款碎布片的无名尸首还是……

    电光火石之间,林晓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扭曲尸体的脖颈、沾满污血却明显细腻得过分的皮肤!

    这具箱中尸……根本不是老石!那张脸……

    念头如同毒蛇噬心!与此同时,院子角落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堆放陈年旧物和部分镖货的杂库房方向——

    轰!!!

    一道裹着浓烟的赤红火光猛然爆开!木质墙体被瞬间撕裂成无数燃烧的碎片,尖叫着激射向四面八方!巨大的冲击波混合着灼人的热浪轰然而至,将院子里所有人的身形都狠狠推了个趔趄!

    是石老镖师惯用的、保命的火雷!

    走啊!!!——烟尘和火光爆裂的中心,一个苍老却如炸雷般嘶吼的声音穿透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房梁倒塌的巨响,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咆哮,狠狠撞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林晓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涌上头顶,冲破咽喉,化作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呐喊:石叔——!!!

    是石老镖师!他没死!他在杂库房!他用火药制造了混乱!

    嗷!堵在门口的狼头野兽被猝不及防的爆炸冲击波掀得向后连退两步,沉重的铁甲靴子在地面犁出深痕。他狂怒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嚎,给我宰了他们!别放跑一个!悬赏令是楚忘!死活不论!!!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着挤出喉咙。

    趁着这绝无仅有的、由生命换来的刹那混乱,林晓的身体如同捕食前蓄力的猎豹般,骤然压缩到一个极限!左臂上箭伤的剧痛和心头撕裂般的悲愤,被一股爆裂的力量强行碾碎压下!她屈膝,重心压下,腿部的肌肉如同拉满的强弓骤然崩开!

    轰!脚下的冻泥炸开一团尘烟!林晓的身体化作一道贴着地面的灰影,速度催动到了平生极限!目标——杂库房烈火浓烟肆虐的破口!

    不是后退!不是向墙头或门口那些已然严阵以待的死路!

    而是义无反顾地冲向爆炸的中心!冲向石老那一句燃命搏杀换来的走字所指的去路!

    视野被灼热的火浪扭曲,耳边是木梁燃烧断裂的脆响和身后追兵利刃出鞘的啸叫。几根燃烧的断椽擦着她的头皮掠过,灼热的气流烫得脸颊生疼。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嗖地撕裂后背肩头的衣衫,带起一溜血花!她只是闷哼一声,速度丝毫不减,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又或是一条明知必死也要噬咬巨龙脖颈的恶犬!

    好,我们紧接上回!

    (接前文)

    ……林晓不是扑向烈焰,而是被一股比火焰更滚烫、更野蛮的力道狠狠撞进了火海浓烟之中!

    噗!

    一声沉闷的重击声在她侧腰炸开!眼前瞬间被火红和浓黑填满,炽热刺鼻的浓烟呛入气管,肺部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狠狠摩擦!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翻滚,撞进燃烧的杂物堆里,火星溅起,灼痛感密密麻麻地爬上皮肤。

    咳咳……石叔!她嘶喊,声音被烟呛得破碎不堪,拼命在浓烟里挥动手臂摸索。

    一只有力、粗糙、带着滚烫铁锈和火药气味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边!小东家!低头!石震生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咫尺之外响起,混杂着剧痛带来的粗重喘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晓几乎是被那股力量拽着,身体本能地前倾,猛地矮身。头顶上,一根烧得通红的断梁带着火星轰然砸下,在她后脑勺上方不足半尺的位置砸落地面,溅起一片炽红的炭火。

    轰隆!

    又是一块巨大的燃烧墙体碎片崩落下来,狠狠砸在他们刚刚停留的位置!

    石震生喘着粗气,一只手死死抓住林晓手腕,另一只手握着短柄火铳(一种早期的火器),枪管发烫。他身上的厚葛布衫有多处烧焦、撕裂的痕迹,沾满焦黑,左侧肩膀到胸口有一大片诡异的深褐色污渍,那不是他的血。

    走!后院……狗……狗洞……石震生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用尽全力拉着林晓向库房更深处、与内宅相连的那个破败角落冲去。他脚步踉跄,身形有些佝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显见爆炸的冲击和之前可能的搏杀让他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尸体……林晓被他拽着疾行,穿过浓烟烈火,身后是追兵愤怒的咆哮和利刃破开火焰的呼啸。她的心还悬在那只惨白的断手和血迹斑驳的锦袍碎片上。

    不是……老子!石震生猛地推开一扇被炸得半毁、摇摇欲坠的腐朽木门,嘶声道,他们……栽赃……丢过来的……咳咳咳……别废话!走!他用力将林晓往前一搡,自己却因发力过猛,眼前猛地一黑,剧烈咳嗽着向前扑倒!

    石叔!林晓反手一把捞住他粗壮的胳膊,触手只觉一片湿冷粘腻!借着烧塌房梁透过来的火光,她骇然看到石震生后心肩胛骨下方的旧皮甲上,赫然钉着两支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的漆黑小箭!箭头深没入内,只渗出一点暗红的、几乎凝固的血。伤口周边的皮甲早已被某种力量撕裂,显是被极强大的内劲打穿!

    冷汗瞬间浸透林晓后背。难怪石震生的动作如此迟滞!

    快……石震生猛地一咬舌尖,强行提气,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近乎燃烧的光芒,老子……给你断后!他猛地甩开林晓的搀扶,回身,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短铳指向刚刚倒塌的门口烟尘处,那里,几道裹着烟火的黑影已经如鬼魅般突入!

    扳机扣动!

    砰!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白烟伴随着刺鼻的硝石味瞬间弥漫开!冲在最前的一道黑影被近距离轰得倒飞出去,惨嚎着砸进火堆!

    石叔!林晓嘶声力竭。断后以他现在的伤势,这是在送死!

    走——!!!石震生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怒吼,将空了的短铳如同烧火棍般狠狠砸向冲上来的另一个黑影。趁着这点时间差,他猛地一脚踹开墙角那早已被枯草掩埋大半、破旧腐朽的狗洞挡板。

    一股冰凉的晚风猛地灌入。

    林晓的眼睛被刺激得眯起,泪水混着烟灰淌下。理智、悲伤、绝望在心头交织,电光石火间化作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力!她不再犹豫,几乎是拖着石震生沉重的身躯,强行从那狭小的狗洞中硬挤了出去!

    粗糙碎裂的木茬刮破了她的脸颊和衣衫,皮肤刺痛,但她浑然不觉。

    轰!哗啦——!

    就在她半个身子挤出狗洞的刹那,身后传来墙体彻底垮塌和重物砸落的巨响,伴随着令人心胆俱裂的骨骼碎裂声!紧接着是几声兵器入肉的瘆人闷响!

    呃……

    石震生那含混、压抑、仿佛被生生掐断喉咙的悲鸣,成了林晓耳朵里唯一的声音。

    她甚至不敢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石震生剩余的身躯完全拖拽出来!拖进小巷尽头更为浓重的黑暗和更加刺骨的寒风里!

    顺风镖局后院的小巷,阴暗湿冷,弥漫着死水的腐臭气味。断壁残垣在昏暗中如同鬼影幢幢。惨叫声、坍塌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追兵愤怒的咒骂声被那堵燃烧的残墙暂时隔断,却又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走……走东……出城……石震生蜷缩在她背上,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气息灼热得烫人,口鼻间全是浓重的血腥味。他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破……庙……沧州……旧渡……口……他拼尽全力吐出这几个破碎的地名,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起来,大量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顺着林晓的脖子向下流,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石叔!撑住!林晓的心像是被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她甚至不敢去细想背上浸透衣衫的温热液体到底是什么。她咬碎了牙关,仅存的右手死死按住背上老人,拔足狂奔!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左臂的箭伤、后背的划伤、撞伤的侧腰、还有心口的剧痛仿佛都在尖叫着抗议。她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深深陷进泥泞冰冷的小巷地面。

    追兵没有放弃!墙塌火旺,但翻墙或绕道追上这个重伤逃跑的镖只是时间问题!

    夜色如同最浓的墨汁,将破败的小巷彻底吞噬。林晓背着石震生,像一头在绝望沼泽里挣命的困兽,凭着记忆中对这座城的模糊印象和石震生最后指引的方向,在迷宫般复杂污秽的后巷中跌跌撞撞地奔逃。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大的恐惧来源。身后的死寂比喧嚣更可怕,每一次拐角,每一处阴影,都可能突然迸出致命的杀机。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觉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的痛。双腿早已麻木,只剩下重复迈步的本能。背上老人的身体越来越沉,气息越来越微弱。

    终于,在几乎要耗尽心力的极限时刻,她撞进了一片荒废坍塌的宅院边缘。一股浓烈的、腐朽的木质气味和夹杂其间的微弱香火味钻入鼻孔。

    眼前,一座几乎被藤蔓和枯树彻底覆盖、墙体倾斜断裂的低矮建筑轮廓,在惨淡的星光下显露出模糊的形状。

    沧州渡口的——破庙!

    这庙早已坍塌大半,供桌和泥塑的神像布满灰尘蛛网,断成几截。屋顶破着巨大的窟窿,冰冷的月光如银霜般倾泻而下,照亮了庙内满地狼藉的碎石瓦砾和厚厚的浮尘。寒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卷起浮尘,如同细碎的雪粒在月光里飞舞。

    林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背着石震生撞进残破的庙门,力气彻底被榨干,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泥地上。

    呃……石震生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林晓慌忙翻身,强撑着跪坐起来,扑过去查看石震生的状况。

    月光冰冷地洒在老人脸上。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庞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林晓颤抖着撕开他背后的衣物,那两支黑色的小箭依旧深嵌在伤口里,箭杆尾部的涂毒符号在月光下泛着不详的幽光。之前没入肩胛骨下方的一箭最为致命,周围的肌肉皮肉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

    而他心口那几道被强大内力震穿皮甲后留下的狰狞伤口,此刻仍在不停地渗着暗红粘稠的血液。

    石叔!石叔!林晓的声音干哑得可怕,带着哭腔。她慌忙想点起火折子查看伤势,却又猛然停住——火光会暴露位置!

    就在这时,石震生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球毫无神采,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对焦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落在林晓布满血迹和烟灰的脸上。

    小……东家……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耗尽生命般艰难。

    我在!石叔,您挺住!我想办法给您……林晓语无伦次,双手徒劳地按在那些可怕的伤口上,试图止住不断流逝的温热血液,可那粘稠的液体依旧顽固地从她的指缝间涌出。那温热的触感如同岩浆,烫得她心脏剧痛。

    石震生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他那只粗糙、沾满血污的左手,似乎想要碰触林晓的脸颊,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抬起一点。

    ……是……是他……石震生极其艰难地吐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痰鸣般的杂音,眼神死死盯着林晓身后那个蜷缩在角落的黑木箱——林晓在奔逃中始终没有丢下的那个装着无名尸首的箱子!那……箱子……里的……咳……咳……他说着,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发黑的粘稠淤血,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林晓惊愕地看向那个在月光下泛着诡异油光的箱子。

    石叔,别说话!别说话!她绝望地喊着,声音里满是恐惧。

    但石震生死死抓着她的衣袖,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浑浊的老眼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亮,死死地盯着那箱子,声音破碎却清晰无比:

    你……爹……十年前……沧州……护送的……‘紧要红货’……就……就是他……楚……忘……

    那纸……纸上的债……柜里……欠条……还没……清……

    轰隆!!!

    这句话,比之前在庭院里任何爆炸都更猛烈地炸响在林晓的脑海之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凿穿了她所有的认知!

    爹林震……十年前……沧州……‘紧要红货’……护送的……是楚忘!那个悬赏令上被标注为天下第一恶人的楚忘!

    那纸债……石叔说的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的顺风镖局借债买火雷的那笔钱和爹当年护送楚忘……有关!

    为什么!

    千头万绪,如同被强行打碎然后胡乱拼凑的画卷,在这惊悚的真相面前,变得扭曲而疯狂!

    没等林晓从这惊天逆转的冲击中回过神——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从那个漆黑、油亮的木箱方向传来,在死寂的破庙里清晰得如同落针。

    林晓猛地扭头!

    借着冰冷惨淡的月光,她清晰地看到——那原本死寂般蜷缩在木箱中、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极其微弱、如同濒死雏鸟般的、压抑不住的痛吟!

    活的!箱子里的尸首……是活的!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贯穿林晓的脊柱!

    石震生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攥着林晓衣袖的手猛地一松,沉重的身躯彻底瘫软下去,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空洞地望着漏进冷风的屋顶破洞。

    ……石叔!!!!!

    林晓撕心裂肺的悲鸣,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瞬间冲破了破庙的顶棚,在空旷的夜色中凄厉地回荡开去!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在她沾满血污泥土的脸颊上冲出浑浊的沟壑。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几乎让她瞬间窒息。

    但就是这声嘶力竭的悲鸣,似乎惊醒了箱中那微弱的气息。

    箱中突然传来一声痛苦加剧的、压抑不住的低咳!

    活口!唯一的线索!悬赏令的目标!楚忘!

    林晓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饱含泪水的双眼,此刻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无尽悲伤、狂怒与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了那个漆黑的木箱!

    什么天下第一恶人!什么悬赏千金!什么顺风镖局的覆灭!

    她现在只知道,这箱子里是石叔和爹拼死保护过的人!是这条血路上唯一可能揭示真相的钥匙!

    林晓跪在木箱前,双手因为激动和悲愤而剧烈颤抖。箱子里的尸首蜷缩着,污血干涸凝结在脸上身上,完全看不清样貌。她伸出沾满石叔鲜血的手,颤抖着,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猛地抓向那具尸体脸颊边缘——那个位置皮肉似乎有些不自然的粘连和褶皱!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如同撕开浸透血水的厚皮革般的裂帛声响起!

    一张覆盖在尸体脸上的东西被林晓带着狠劲猛地撕扯了下来!

    月光下,那东西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沾满了暗红和泥土——是一张薄如蝉翼、制作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

    而面具之下露出的那张脸——

    月光惨白,清晰地勾勒出一张年轻男性的脸庞。额头宽广,鼻梁高挺,即使此刻在月下毫无血色,依然能看出几分属于读书人的文气轮廓。最令人震撼的是眉眼间那挥之不去的、仿佛镌刻在骨子里的坚韧与正气!只是这张脸上此刻布满了汗水和痛苦,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微微颤抖着,气息灼热如火。

    这哪里是传说中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魔头这分明是一个……饱经风霜、重伤濒死的年轻文人!

    这就是……天下第一恶人楚忘!

    就在林晓心神巨震,几乎无法消化眼前这极端反差的一幕时——

    嗯……躺着的年轻男子似乎被脸上的剧痛刺激,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般的低咽,紧闭的眼睑剧烈抖动了几下。

    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混乱,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全身散发着惊人的高热。一只沾满污泥血污、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以一种守护珍宝般的姿势,死死地、痉挛般地捂在自己胸口内侧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那姿势,像在保护着什么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庙门外远处,被寒霜冻结的泥泞官道上——

    由远及近,骤然传来了马蹄声!不是一两匹,而是如同闷雷滚动、千军万马奔袭践踏般狂暴密集的轰鸣!大地都在这轰鸣中震颤!

    蹄铁砸在冻土上,发出冰冷刺耳的敲击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相互摩擦碰撞的铿锵脆响!浓烈的、带着杀伐气息的血腥味和野兽皮革的腥臊味,如同有形的浪潮,先于声音一步,灌满了这片残破庙宇所在的荒野!

    追兵!如跗骨之蛆的杀手!他们循声而来了!他们知道目标在这!

    铁蹄踏碎寒霜,如怒潮般汹涌而来!

    那巨大的声浪和滔天的杀气瞬间撞入破庙!本就摇摇欲坠的断墙似乎都在战栗!凛冽的寒风此刻都带上了刀锋般的锐意!

    死亡的阴影,如同最沉重的黑幕,带着千钧重量,轰然压顶而下!

    破庙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躺着的重伤男子——楚忘——被这如同闷雷般逼近、蕴含着无穷杀伐之气的马蹄声震得身体猛地一颤!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双眼睛!

    林晓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在重伤高烧之下,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却并未显出丝毫的浑浊或绝望!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清醒火焰!是极度的警惕是刻骨的仇恨是某种……不灭的执念

    那火焰像是黑夜中被打磨得最锋锐的刀锋,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和穿透力,瞬间攫住了林晓的视线!

    在惨淡的月光、冰寒的杀意、如雷的马蹄声中,这双眼睛陡然亮起,清晰地映出林晓布满血污泪痕的脸!

    楚忘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聚视线,才勉强看清眼前之人并非追杀他的鬼影。他紧抿的、干裂出血的嘴唇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嘶哑得如同破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高烧带来的灼热气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的执拗,穿透马蹄的轰鸣,清晰地撞进林晓的耳膜:

    ……姑……娘……

    可……知……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涌上的血腥,那双燃烧着火焰与冰寒交织的奇异眼眸死死盯着林晓,如同倾尽毕生所求般问出那个极其古怪、不合时宜的问题:

    ……沧州渡……的烧刀子……

    与此同时——

    庙门外!一声声如同地狱催命符般的马嘶混杂着咆哮已清晰可闻!

    找到他们了!

    就在这破庙里!

    死活不论!悬赏是我们的了!

    林晓的目光猛地从楚忘那双燃烧的眼眸中抬起!石叔尚温的鲜血还在她指缝流淌,爹林震失踪的身影在脑海中呼啸而过,身后那装着楚忘的木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心头……

    而现在,这个被天下追杀、悬赏千金的目标,这个重伤濒死的前科状元,在这个命悬一线的绝境,竟执拗地向她索要一杯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可能永远再尝不到的烈酒!

    荒谬!绝望!愤怒!

    还有一股被逼到悬崖尽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

    所有的情绪在林晓胸中熔炼、沸腾、爆炸!

    她几乎是本能地探手摸向腰间那个瘪了大半、却从未丢掉的旧皮酒囊——那是她从镖局带走的最后一点念想!石叔总说这是给伤口消毒的烈药!

    呛啷一声,她拔开木塞!

    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辛辣、冲鼻!带着江湖人熟悉的凛冽!

    目光扫过庙内一角,那儿有一小堆被遗弃的、不知谁生火取暖留下的余烬。灰烬深处,几星微弱的炭火如同绝望深渊里最后的眼睛,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暖意。

    林晓死死盯着庙外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血丝密布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的凶光!决绝!冰冷!

    她猛地将酒囊中仅存的、那口从沧州酒坊带出来的、唯一最烈的烧刀子,朝着那堆微弱的残火余烬,狠狠泼了过去!

    透明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精准地砸入灰烬中那几点微弱的红芒之上!

    轰——!!!

    火焰!炽烈到足以刺破夜色的金黄!混杂着一抹奇异的幽蓝!瞬间被泼洒的烈酒激活、膨胀!如同压抑了千年愤怒的魔龙,猛然从灰烬中抬起头颅,咆哮着冲天而起!爆燃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轰然卷向破庙门口涌入的寒风和煞气!

    烈焰狂舞,映照着林晓被硝烟、血污和泪水覆盖的脸上,那冰冷决然的疯狂!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却穿透火焰的咆哮、马蹄的轰鸣,如同断头台上掷出的誓言,狠狠砸在楚忘面前:

    烧刀子在这!

    带你去京城告御状!

    火焰腾跃,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如同怒放的炼狱之花。就在这生与死、烈火与寒冰交织的界限之上——

    瘫倒在地、只剩最后一点气息的石震生,沾满血污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抽动了一下。那张失血枯槁的脸庞被腾起的火光和月光交织着,如同燃尽的烛心,却在生命的尽头猛地抽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浑浊的眼睛艰难地转向林晓,又极度模糊地掠过楚忘那张在烈焰光影下毫无血色的年轻面庞,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气,将这最后的、至关重要的碎片拼凑起来,吐出的气息如同寒风吹过朽木的空洞:

    小东家……咳咳……你爹……十年前护过的……就是他……楚忘……

    轰!!!

    又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晓本已绷紧到极限的心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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