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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病房的窗户敞开着,消毒水的气味固执地浸染着每一丝空气。窗外,春天正肆无忌惮地喧哗——紫藤花瀑泼洒着浓紫,几只不知疲倦的鸟雀在枝叶间跳跃鸣叫。林晚靠在冰冷的窗框上,指尖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划过,留下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屏幕上,一行行文字流淌出来,那些属于她的、曾经需要耗费整个下午甚至更久才能艰难挤出、如今却由冰冷算法代劳的情话。

    ……思念如藤蔓缠绕心间,在每个晨昏寂静无声地蔓延。她低声念着,声音干涩,像风吹过龟裂的河床。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缺乏血色的惨白。AI

    生成的句子,华丽得如同精心切割的宝石,折射着炫目的光,却唯独少了血肉的温度。

    她熟练地移动光标,删掉了寂静无声几个字,太刻意了。又删掉了后面一连串繁复的比喻。AI

    总爱这样堆砌,像生怕不够分量。指尖停顿了一下,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敲下了几个更朴素的字:默,今天感觉还好吗药苦的话,我抽屉里有你喜欢的陈皮糖。发送。

    平板轻轻震动了一下,提示发送成功。林晚微微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时间,这曾经奢侈无比的东西,如今在陈默日渐衰弱的生命面前,竟显得如此廉价而令人窒息。AI

    代笔的情书,成了她偷得片刻喘息的方式。起初她还会为这种欺骗而辗转难眠,如今,那点微末的愧疚感,也早被日复一日的疲惫和恐惧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只是需要一点力气,一点能支撑她走下去、不立刻崩溃的力气。

    屏幕微光熄灭,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透进的、被消毒水浸透的阳光,以及陈默在病床上辗转时,被褥发出的轻微窸窣声。林晚的目光落在丈夫脸上,他闭着眼,眉头却无意识地蹙着,像在梦里也摆脱不了病痛的纠缠。

    滴——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响起,平板屏幕自动亮起,悬浮窗弹出提示:【晚风轻语AI

    情书助手:检测到历史数据累积,情感分析模型升级完成。已为您优化新邮件草稿,建议替换发送,提升情感共鸣度。】

    林晚怔了怔。优化她点开那条系统提示,一份全新的情书草稿赫然出现在眼前。刚才她亲手写下的那句药苦的话,我抽屉里有你喜欢的陈皮糖,此刻被一行陌生而优美的句子取代:亲爱的默,月光是否已悄然融化在你窗前的杯中那是我托付给夜的温柔问候,愿它抚平你眉间所有皱褶。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颤。月光融化在杯中这写的是药吗她想删掉这虚浮的比喻,重新写回那句关于陈皮糖的实在话。可手指悬停了许久,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右上角的×,关掉了悬浮窗。算了,就这样吧。陈默不会在意的。他只会说:晚晚,写得真好。那语气,温柔得像哄一个孩子。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的意志,让她无力去纠正一个

    AI

    的浪漫。

    日子被病房单调的灯光切割成模糊的片段。某天深夜,剧烈的恶心感猛然攫住了陈默。他挣扎着俯身,对着床边的污物桶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瘦削的脊背痉挛般地弓起,每一次干呕都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林晚惊醒了,

    病房的窗户敞开着,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消毒水的气味,那种医院特有的、冰冷刺鼻的甜腥,固执地浸染着每一丝空气,渗入窗帘的纤维,附着在光秃秃的墙壁上,甚至缠绕在人的发丝间,挥之不去。它宣告着这里是一个与健康、与鲜活生命渐行渐远的场所,一个被疾病和时间共同围困的孤岛。

    窗外,春天正肆无忌惮地喧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活力。一树繁盛的紫藤,沿着医院老旧的围墙攀爬、倾泻,泼洒下浓稠得化不开的紫色瀑布。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地上投下晃动的、深浅不一的光斑。几只不知疲倦的麻雀,或许是刚从某个温暖的南方归来,在刚抽出嫩叶的枝桠间跳跃、追逐,发出短促而欢快的鸣叫,像是在庆祝又一个季节的轮回。这勃勃生机,与窗内死寂、压抑的白色空间,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林晚靠在冰冷的金属窗框上,那寒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直抵她的脊椎。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光滑冰冷的屏幕上划过,留下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像昆虫爬过玻璃。屏幕上,一行行文字正以一种流畅到近乎诡异的速度流淌出来。那些句子,华丽、忧伤、深情款款,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珍珠,闪烁着标准化的爱情光泽。它们本该属于她,属于那个曾经坐在灯下,咬着笔头,为给陈默写一封信而耗费整个下午甚至更久,只为挤出几句笨拙却滚烫情话的林晚。

    如今,这份深情的工作,被交给了冰冷的算法。

    ……思念如藤蔓缠绕心间,在每个晨昏寂静无声地蔓延。她低声念着,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又像是风吹过龟裂的河床,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轮廓,一片缺乏血色的惨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痕。AI

    生成的句子,美得如同橱窗里精心切割的宝石,折射着炫目的、却毫无温度的光。它们排列整齐,语法无误,情感浓度精准达标,唯独少了那份独属于林晚和陈默的、带着烟火气的、笨拙却真实的血肉温度。

    一股熟悉的烦躁涌上心头。她熟练地移动光标,删掉了寂静无声几个字。太刻意了,像舞台剧的台词。又删掉了后面一连串关于藤蔓如何缠绕成心形囚笼的繁复比喻。这

    AI

    总是这样,像生怕不够分量似的拼命堆砌华丽的词藻,如同一个急于证明自己价值的孩子。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微微颤抖。她想敲点什么,属于她自己此刻心情的东西——也许是默,今天疼得厉害吗,也许是护士说你胃口不好,要不要试试我熬的粥。但最终,那些字眼卡在喉咙里,沉甸甸地坠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最终还是妥协般地敲下了几个更朴素、更安全的字:

    默,今天感觉还好吗药苦的话,我抽屉里有你喜欢的陈皮糖。发送。

    平板电脑在她掌心轻轻地震动了一下,短促而微弱,像一只被惊扰的电子昆虫,提示发送成功。林晚微微吐出一口气,肩膀瞬间塌陷下去,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达千斤的盔甲。时间,这曾经对她和陈默来说奢侈无比的东西——可以挥霍在午后的咖啡馆、周末的短途旅行、甚至只是一起赖床的清晨——如今在他日渐衰弱的生命面前,竟显得如此廉价而令人窒息。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心上剜一刀,提醒着她那个无法回避的终点正在迫近。

    AI

    代笔的情书,成了她在这绝望泥沼中偷得片刻喘息的方式。一个虚伪的浮板。起初,她还会为这种欺骗而辗转难眠,良心像被烙铁烫过。她会反复点开自己发送的邮件,盯着那些不属于她的句子,想象陈默读到时可能有的任何一丝疑惑或失望,然后被巨大的愧疚吞噬。但日复一日,那点微末的愧疚感,早被更庞大、更磨人的东西冲刷得干干净净——那是无休止的疲惫,像湿透的棉被裹住全身;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啃噬她的神经;是眼睁睁看着爱人生命流逝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沉重得让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需要的,仅仅是一点力气。一点能支撑她每天走进这间病房,面对那张日益苍白消瘦的脸,而不至于立刻崩溃、尖叫着逃离的力气。哪怕这点力气,是建立在虚伪的基石之上。

    屏幕微光熄灭,病房瞬间沉入更深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透进的、被消毒水气味浸透的阳光,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以及陈默在病床上无意识地辗转时,身下粗糙的被褥发出的、令人心碎的轻微窸窣声。林晚的目光从冰冷的屏幕移开,落在丈夫脸上。他闭着眼,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薄得像一层半透明的纸。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也无意识地蹙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在梦里也摆脱不了病痛的纠缠,正进行着一场无声而绝望的搏斗。

    滴——

    一声短促而清晰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病房的沉寂。林晚被惊得一颤。平板的屏幕应声自动亮起,刺眼的光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突兀。一个淡蓝色的悬浮窗弹了出来,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晚风轻语AI

    情书助手:亲爱的用户,恭喜!基于您丰富的历史情感数据累积,我们的深度情感分析模型已完成重大升级!已智能优化您的新邮件草稿,建议替换发送,可显著提升情感共鸣度与接收者幸福感!立即体验】

    林晚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优化情感共鸣度幸福感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荒谬和不安。她迟疑了一下,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点开了那条系统提示。

    一份全新的、散发着高级感的情书草稿赫然出现在眼前。刚才她亲手写下的、带着陈皮糖具体暖意的那句药苦的话,我抽屉里有你喜欢的陈皮糖,此刻被一行陌生而极其优美的句子取代:

    亲爱的默,月光是否已悄然融化在你窗前的杯中那是我托付给夜的温柔问候,愿它如丝绸般滑落,抚平你眉间所有被病痛刻下的皱褶。

    月光融化在杯中抚平皱褶这写的是药吗写的是此刻这个被疼痛折磨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人吗

    林晚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颤。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想立刻删掉这虚浮的比喻,重新敲回那句关于陈皮糖的实在话——那是他们之间真实的联结,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带着酸甜记忆的微小密码。可手指在空中悬停了许久,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疲惫,那熟悉的、沉重的铅块感,再次拖拽着她的意志,侵蚀着她的坚持。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骨头里发出的细微呻吟。算了,就这样吧。陈默不会在意的。他只会虚弱地笑笑,用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蒙着雾气的眼睛看着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晚晚,写得真好。那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充满了包容,却也带着一种让她心碎的疏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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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指尖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右上角那个冰冷的×,关掉了悬浮窗。让那轮虚构的月光见鬼去吧。她需要片刻的安宁,哪怕是虚假的安宁。

    日子被病房单调惨白的灯光切割成模糊而重复的片段。白天,黑夜,输液袋的滴答声,护士轻悄的脚步声,医生例行检查时公式化的询问……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变成了一滩粘稠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泥沼。林晚感觉自己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虫子,清晰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却动弹不得。

    一个异常寒冷的深夜。窗外没有星光,只有城市远处霓虹灯投来的、模糊而冰冷的光晕。林晚蜷在病床边一张窄小的陪护椅上,裹着薄毯,半睡半醒。突然,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猛地攫住了沉睡中的陈默。他身体剧烈地一弹,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随即挣扎着俯身,对着床边的塑料污物桶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呕吐。那是身体内部某种可怕力量失控的爆发。他瘦削的脊背弓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青筋在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下暴起,每一次干呕都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气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挤压出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酸腐刺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烈炸开,瞬间压倒了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

    林晚惊醒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几乎是滚下椅子,扑到床边。恐惧让她手脚冰凉,但她强迫自己镇定。她一手用力地、有节奏地拍打着他剧烈起伏的背脊,一手慌乱地摸索着纸巾和温热的毛巾。她擦去他嘴角涌出的、混合着胆汁的污物,又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头、脖颈上不断涌出的、冰凉的冷汗。每一次触碰,都感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那令人心惊的消瘦。她的心如刀绞,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堵住,几乎无法呼吸。

    好容易,这场可怕的痉挛终于平息下来。陈默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虚弱地瘫软回枕头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灰败得像燃尽的纸灰,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林晚迅速清理了污物桶,强忍着翻腾的胃部不适,又拧了一把新的热毛巾,仔细地、轻柔地擦拭他汗湿的额头和冰冷的脖颈。

    他微微侧过脸,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本身也带着灼痛。他的眼睛半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许久,才从干裂的唇间挤出一丝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

    ……晚晚……别……别看我……太……太难看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林晚强行筑起的堤坝。她的心猛地一抽,汹涌的酸楚瞬间冲上鼻腔,灼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声哽咽压回去。她用力地、紧紧地握了握他冰凉得吓人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安置好他重新躺下,掖好被角,看着他因为药物的作用,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而平稳,陷入一种毫无生气的昏沉睡眠,林晚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回冰冷的椅子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沉重的呼吸。疲惫如同潮水将她淹没。她怔怔地望着陈默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过了许久,才机械地拿起滑落在腿边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像一张破碎的面具。

    晚风轻语AI

    助手的图标在角落里闪烁着。一封标注着【即时情感关怀优化版(基于用户实时情绪波动分析)】的邮件草稿,已经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封邮件。

    目光扫过那些由算法体贴编织的句子。描述刚才那场撕心裂肺、尊严尽失的痛苦呕吐的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默,在方才那短暂的波折中,我仿佛看见窗外寂静的星光,正随着你呼吸的独特韵律,在病房微凉的空气中轻盈地、优雅地旋转起舞。那是生命不屈的诗意,在夜的画布上悄然绽放……

    星光跳舞轻盈优雅诗意

    林晚的指尖骤然变得冰凉刺骨。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带着前所未有的猛烈和恶毒,顺着她的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头皮一阵阵发麻,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她死死盯着那行字,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比刚才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更让她感到强烈的恶心和反胃!

    那些算法!那些冰冷的

    和

    1!它们懂什么!它们凭什么!它们凭什么把一个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尊严被彻底践踏的狼狈、生命垂危时最不堪的挣扎,美化成星光跳舞这样廉价、空洞、甚至令人作呕的诗意!这是什么关怀这是对真实苦难最残忍、最冷酷的亵渎!是对生命尊严最彻底的漠视和践踏!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巨大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在尖叫!她猛地抬起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摧毁的冲动,指尖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悬停在那个鲜红的删除键上方,想要狠狠地将这封虚伪透顶、亵渎至极的邮件彻底粉碎!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带着雷霆万钧之力落下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命运牵引,不受控制地瞥向了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

    陈默。

    他眉头紧蹙,即使在深沉的药力昏睡中,身体也因残余的不适和虚弱而微微蜷缩着,像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而费力。仅仅是这样瞥一眼,林晚积蓄的所有愤怒,那刚刚燃起的、想要摧毁一切的火焰,瞬间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嗤地一声熄灭了,只留下呛人的浓烟和更深的、冰冷的无力感。那无力感沉重得如同万吨巨石,轰然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删掉又怎样再自己写吗写什么默,刚才你吐得好厉害,我好害怕,怕你下一秒就没了默,我看到你那么痛苦,我的心都要碎了除了赤裸裸地展示自己的恐惧和绝望,除了徒增他本已不堪重负的心理负担,还能剩下什么她早已被这漫长的消耗战掏空了,精神、情感、意志……都被碾成了粉末。她没有力气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撕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挤出那点微薄而真实的、却可能对他毫无用处的安慰。她甚至无法确定,此刻的陈默,是否还愿意、还有能力去承受这份真实。

    她麻木地垂下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屏幕。指尖最终落下的地方,不是那代表着反抗的删除键,而是旁边那个冰冷的、闪烁着幽光的发送键。

    哒。

    一声轻响,微弱得如同尘埃落地的声音。

    屏幕微光一闪,那封带着跳舞星光的、亵渎真实苦难的情书,像投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名为命运的井中,瞬间消失在网络的深处。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仪器冰冷的滴答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消解。

    日子在浓重的药物气味、仪器单调的滴答声以及一种越来越深的沉默中,无声地滑向那个不可知的深渊。陈默一天比一天沉默,像一棵在深秋里被狂风迅速剥尽所有枝叶的树,只剩下嶙峋的、沉默的枝干,倔强地指向窗外那片日益灰白、狭窄的天空。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像一盏即将耗尽的油灯,光芒微弱而短暂。偶尔睁开眼,那双曾经盛满笑意和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他的目光总是会越过林晚的肩头,长久地、执着地落在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上,仿佛在凝望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坐标,又或者只是在等待着什么。

    林晚坐在他床边那张熟悉的硬木椅子上,平板电脑搁在腿上,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着她同样疲惫麻木的脸。晚风轻语AI

    助手那蓝色的云朵图标旁,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在闪烁——它又推送了一份新的草稿。她没有点开,甚至没有去看一眼标题。她的目光只是怔怔地、失焦地落在屏幕边缘那小小的、代表电量不足的红色标记上。

    那点红色,像一滴将干涸的、凝固的血。

    一种巨大的、无法驱散的疲惫感彻底攫住了她,沉重得让她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删除修改挑选这些动作都变得毫无意义,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她甚至不再去删减那些华丽得刺眼的辞藻了。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发送,或者不发送;内容写什么,是星光月光还是柴米油盐;是

    AI

    代笔还是她自己……似乎都改变不了那个日益迫近、轮廓清晰的结局。她像一个在无垠荒漠里跋涉了太久太久的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连愤怒都成了奢侈。只能任由风沙将自己一点点掩埋,连叹息都湮灭在风里。她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在

    AI

    提示时,点一下发送。仿佛完成一个必须的、却又毫无意义的仪式。

    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午后。连窗外那些不知疲倦的鸟雀都噤了声。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陈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几道平行的、明暗相间的光栅,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石膏像。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林晚正用棉签沾着温水,小心翼翼、无比轻柔地湿润他干裂得几乎要渗出血丝的嘴唇。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心如刀割。

    就在这时,他的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如此微弱,像垂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几乎无法察觉。然而,林晚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那双深陷的眼睑,竟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睁开了。

    林晚手中的棉签,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这一次,他瞳孔里的雾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近乎锐利的光,像沉入水底多年的古剑骤然出鞘,带着沉淀了太久太久的重量和穿透一切的清醒,直直地、毫不回避地看向林晚!

    那目光,像穿透了七年时光的重重迷雾,穿透了那些由算法编织的华丽谎言,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和疲惫,精准地刺入了她灵魂最深处!

    林晚的心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陈默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纹像龟裂的大地。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嘶鸣。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地从盖着的薄被下探出来。那动作缓慢得如同慢镜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他的手指摸索着,在空中虚抓,似乎想抓住什么有形的东西,又或者只是想指向某个方向。

    林晚猛地从惊骇中回过神,慌忙上前,一把握住那只冰冷得吓人、几乎没有一丝热气的手。她的手也在剧烈地颤抖。

    ……晚……晚……他唤她,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挤出来的,耗费着仅存的生命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清晰。

    我在!默,我在!我在这里!林晚哽咽着,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近他的唇边,生怕漏掉一个字。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和生命流逝的气息。

    ……抽屉……他的目光吃力地、异常坚定地移向床头的那个小小的、漆面斑驳的床头柜。那只被林晚紧紧握住的手,在她掌中微弱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极其轻微地挣动了一下,指尖艰难地指向那个方向,……最下面……纸……信封……

    林晚的心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像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那预感如此沉重,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几乎是扑到床头柜前,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个小小的金属把手。她猛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本边缘磨损、字迹模糊的旧病历本,记录着他们与病魔漫长而无望的战斗。还有一个薄薄的、毫不起眼的旧信封,被一根普通的、有些松弛的黄色橡皮筋松松垮垮地束着,安静地躺在抽屉的最角落。信封很旧,牛皮纸的颜色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边,带着一种陈年的、纸张特有的微尘气息和淡淡的霉味。

    林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慌乱地、几乎是粗暴地抽出那个信封,仿佛那里面藏着某种能毁灭一切的东西。

    信封没有封口。她颤抖着手,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沓纸。

    纸张大小不一,有些是便签纸,有些是打印纸的反面,更多的是普通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认得那字迹,是陈默的!只是,那字迹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早期的字迹尚有力道,带着他特有的清秀和力量;越往后,笔画越见虚浮、颤抖,像狂风中竭力想要站稳的草,又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林晚的呼吸停滞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纸页,感觉天旋地转。

    ……晚晚……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从灵魂深处艰难地凿刻出来,清晰地敲击在林晚的耳膜上:

    ……七年了……你……早就……不是……你了……

    轰隆——!!!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眼前瞬间一片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淹没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她像是被这句凝聚了七年隐忍、洞悉和最终审判的话语所蕴含的巨大力量狠狠击中,整个人如遭雷殛,踉跄着向后猛退一步,脊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那沓承载着沉重秘密的纸页,从她瞬间失力的、如同风中枯叶般颤抖的手中滑落,如同被惊散的鸟群,哗啦啦散了一地,铺满了她脚边冰冷的地板。

    她靠着墙,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墙面缓缓滑落,最终瘫软地、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散落的纸页就在她脚边,像一片片凋零的、写满绝望的落叶。她颤抖着手,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慌乱,胡乱抓起离她最近的几张纸。目光仓皇地、带着巨大的恐惧扫过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属于陈默的字迹。

    那些信!日期清晰地标注着,从七年前开始,几乎每月一封,从未间断!

    她抓起一张泛黄的纸,日期是七年前的春天,她第一次忐忑不安地尝试用

    AI

    生成情书后的不久:

    晚晚,今天收到你的信了。思念如藤蔓缠绕心间,在每个晨昏寂静无声地蔓延……真美。文笔进步好大,像诗一样。(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用铅笔画的微笑表情)不过,我记得你以前总爱写陈默,我想你了,笨死了,快滚回来!,虽然直白得像白开水,可那才是我的晚晚啊,凶巴巴又理直气壮的可爱。读着新信,感觉像收到了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惊喜,但……有点陌生是我太敏感了吗还是我的晚晚偷偷去上了写作课

    她的视线瞬间模糊,泪水大颗滚落。

    她又抓起另一张,纸张较新,日期是四年前:

    晚晚,月光是否已悄然融化在你窗前的杯中那是我托付给夜的温柔问候……写得很有意境,像散文诗。读着它,病房窗外的月光似乎都温柔了几分。(旁边画了一颗小小的月亮)只是……我宁愿你像以前那样,凶巴巴地直接问我:药苦不苦抽屉里有陈皮糖,自己拿!别矫情!那糖,我偷偷藏了一颗在枕头下面,舍不得吃。每次疼得厉害,就摸摸它,像摸到你的凶巴巴,心里就踏实一点。现在的信很美,但……陈皮糖的味道好像变淡了。

    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纸页上,迅速晕开深色的、绝望的斑点。纸页上那些后期颤抖的字迹,在泪水的浸润下微微变形,像一个个无声哭泣、无声控诉的符号。

    她发疯般扑向散落一地的纸页,双手胡乱地抓挠着,想要把它们重新聚拢,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正在飞速消逝的东西,就能否认眼前这残酷的真相。她的指甲刮过冰冷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抓起半年前那张纸,日期正是她发送那封星光跳舞情书的那一天!上面颤抖的字迹几乎难以辨认:

    晚晚,今天……吐得厉害,真狼狈。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脸色肯定比我这病鬼还白。看到你的信,星光在跳舞……(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你总是那么浪漫,能把最不堪的事情写成诗。读着它,胃里的翻江倒海好像真的平息了一点点。但晚晚……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么难看的样子。别怕,晚晚……别怕……

    不……不……不!林晚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每一封信!每一封!他都提到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信里那些

    AI

    生成的、华丽得近乎虚假的句子背后细微的差别!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她那些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由冰冷的程序代笔、经由她麻木的手发送出去的情书!他像一个沉默的观众,坐在舞台下,看着她拙劣地扮演着一个深情的角色,而剧本却来自云端冰冷的数据库!

    巨大的羞耻、无地自容的愧疚和一种被彻底洞穿、剥光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不!不是这样的!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整张脸,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的手在冰冷的地板上疯狂地摸索着。平板电脑!在哪里刚才被撞掉了!

    找到了!屏幕朝下掉在散落的纸页上。

    她一把抓起,屏幕被她沾满泪水、汗水和灰尘的手指蹭得一片模糊。她胡乱地用袖子擦拭着屏幕,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解锁!屏幕亮了!她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慌乱地戳点着,好几次点错了地方。点开那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狰狞的蓝色云朵图标——AI

    助手的后台管理界面!

    登录记录!她必须找到!必须确认!这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登录的!

    指尖哆嗦着,终于找到了用户登录历史!

    一条条记录,如同冰冷的审判书,无情地排列在屏幕上。时间,IP

    地址,登录设备……每一个数据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林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带着濒死的绝望,死死盯在那些日期上。

    最早的一条登录记录,赫然显示着——

    时间:七年前,她第一次偷偷使用

    AI

    代笔情书后的第三天!

    登录设备型号:SlimBook

    Pro2018——正是陈默当时用的那台旧笔记本电脑!

    他竟然……竟然在七年前,她第一次尝试用

    AI

    代笔的第三天,就登录了这个后台!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些冰冷的算法生成的文字,看到了他妻子心的源头,竟是一堆无情的代码!他像一个幽灵,从第一天起,就站在了那云端之上,俯瞰着这场由程序主导的深情演出!

    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膏像,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只有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绝望地向下滑动着屏幕,仿佛在寻找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更多的登录记录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了出来。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这七年来的每一个月份!频率高得惊人!他一直在登录!一直在后台看着!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站在云端,俯瞰着她拙劣的、由程序编织的心意。他看着她发送那些华丽的辞藻,看着她偶尔良心发现删掉

    AI

    过分的修饰,看着她最终麻木地、不再修改地按下发送键……他像一个洞悉一切的上帝,看着她在这条虚伪的路上越走越远,看着她一点点丢失那个凶巴巴、理直气壮的自己!

    他全都知道!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她滑到了最后。最后一条后台操作记录,时间停留在三天前,正是陈默陷入这次长时间昏睡之前。操作类型显示着:【用户手动输入(非

    AI

    生成)】。

    林晚的指尖悬在那条记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随时可能飘零破碎。她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才点开了那条记录的详情。

    屏幕上,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星光月光,没有藤蔓月光,只有一行极其简单、朴实、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进她眼底和心底的字:

    【别哭,晚晚。你只是……太累了。把心……暂时寄存在了云端。等我……去替你取回来。】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哭嚎终于冲破了林晚死死咬住的嘴唇,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猛然爆发,在死寂的病房里轰然炸开!那哭声里充满了被彻底撕裂的痛苦、无边的悔恨、被洞穿一切的羞耻以及对这残酷命运最绝望的控诉!它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在冰冷的墙壁间撞击回荡!

    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散落四周的纸页被她的身体带起,又无力地飘落,覆盖在她剧烈抽搐的脊背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痉挛着,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又被无情践踏的叶子。她紧紧地抱着自己,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巨浪,将她一遍遍拍打、淹没。她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这七年的虚伪、疲惫、恐惧和此刻被彻底剥光的痛苦,都从灵魂深处呕出来。

    那封最新的、由陈默亲手输入的、最后的记录,依旧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亮着,幽蓝的光如同鬼火,映照着她剧烈颤抖的、蜷缩成一团的、渺小而绝望的身影。屏幕上那行把心寄存在了云端的字,像一句冰冷的、来自命运本身的判词,又像一个遥远而温柔的、带着无尽悲悯的叹息,悬浮在令人窒息的、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巨大悲伤的空气中。

    窗外,那片被百叶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堆积起沉沉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压下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春天喧哗的紫藤花瀑,在骤然黯淡的天光里,也变成了一片沉默的、绝望的暗紫色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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