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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铁末班车驶离后,我总听见隧道深处传来指甲刮擦铁轨的声音。

    作为维修工,我决心一探究竟,却发现一个本该不存在的废弃站台。

    站台上挤满模糊人影,他们面无表情,重复着生前的最后动作。

    直到我在人群中看到自己——正低头查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恐慌中我逃回值班室,却发现监控画面里空无一物。

    此时,手机突然震动,收到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欢迎回家,这次别再逃了。

    我抬头,透过监控屏幕的反光,看见一个扭曲的身影站在我身后。

    午夜零点的钟声早已沉寂于城市深处,留下地铁站台一片死寂的真空。最后一班列车拖着疲惫的金属骨架驶离,轮轨摩擦的尖锐嘶鸣如同最后的喘息,也迅速被隧道无边的黑暗吞噬。空气瞬间凝固,沉甸甸压在胸口,只剩下头顶几根荧光灯管,兀自发出电流过载般病态的嗡鸣,光线惨白,在空旷的站台地面上投下陈默拉长而扭曲的影子,像一幅诡异的抽象画。

    陈默裹紧了沾满机油污渍的藏蓝色工装外套,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寒意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他是这片地下迷宫最后的守夜人,职责就是等待这份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例行公事地拖着脚步,沿着空旷的站台边缘巡查。皮鞋底敲击在冰冷瓷砖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每一次落下都清晰得刺耳,又迅速被站台尽头深邃的隧道口无声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就在他走到站台中部,靠近通往轨道的检修梯时,一种异样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刺破了这片死寂。

    呲啦——呲啦——呲啦——

    声音来自隧道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极其缓慢而执拗的力道,用长长的、枯干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刮擦着冰冷坚硬的铁轨。那声音干涩、单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质感,像钝刀在缓慢锯割神经。它穿透厚重的黑暗和冰冷的空气,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膜,在他空旷的颅腔里激起一阵阵冰冷的涟漪。

    陈默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刮擦声没有停止,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烦躁又恐惧的节奏,固执地持续着。不是幻觉。他飞快地扭头四顾,惨白的灯光下,站台空旷得能听见尘埃落落地的声音。除了他自己,别无他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强光手电筒,冰凉的金属外壳触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他拧亮开关,一道凝聚的、刺眼的白光猛地刺入前方隧道的黑暗。光束如同一柄利剑,切割开浓稠的墨色,照亮了前方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轨、湿漉漉的混凝土墙壁,还有空气中悬浮舞动的细小尘埃。然而,光柱所及之处,空无一物。只有那单调而执着的刮擦声,依旧从光束无法触及的更深、更幽暗的隧道深处传来,仿佛某种无形的存在,正嘲弄着他的探寻。

    呲啦——呲啦——

    声音似乎更近了一点。

    陈默的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黏腻腻地包裹着手电筒。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脚跟撞在站台边缘冰冷的安全黄线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几乎要攫住他的呼吸。他猛地想起王师傅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疲惫的脸。就在昨天傍晚交班时,王师傅一边收拾工具包,一边看似随意地嘟囔了一句:小陈啊,值夜班机灵点。这地下头的东西,老啦,邪门得很……特别是这站台尽头那一片,老早以前就听说不太干净,以前出过事,死过好些人。能不去,就别瞎凑近……

    当时陈默只觉得是老师傅迷信,唠叨些陈年旧事,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此刻,这句被自己忽略的警告,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扎进意识深处。

    出过事死过好些人

    那这刮擦声……难道是……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理智。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恐惧。维修工的职责压倒了本能。必须查清楚!无论是设备异常还是……别的什么。他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发硬,不再犹豫,果断转身走向站台尽头的检修梯。金属梯阶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他一级级爬下,双脚稳稳踩在冰冷的轨道碎石路基上。那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潮湿泥土的熟悉气味,此刻却莫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陈腐的甜腥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手电光柱再次被他调至最亮,如同一把燃烧的白炽光剑,狠狠劈向前方深不见底的隧道黑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一步一步,踏入了未知的深渊。

    隧道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手电筒的光束奋力切割,也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脚下是粗糙的碎石路基,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陈默紧绷的心弦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渗入骨髓的阴冷湿气,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肺腑。那股若有若无的陈腐甜腥味,随着他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清晰,丝丝缕缕钻进鼻孔,搅动着胃部一阵阵不适。

    那指甲刮擦铁轨的声音,呲啦——呲啦——,如同跗骨之蛆,始终在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响着。它仿佛拥有生命,时而清晰刺耳,时而又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阻隔,变得模糊飘渺,引诱着他不断向前。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王师傅的话,不去想那些关于不干净的传说,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和前方光束照射的范围。他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某个松脱的零件,或是某种异常的金属摩擦,任何物理现象都能解释……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单一的声音中失去了意义。前方的隧道似乎没有尽头。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方向感,甚至开始质疑那声音是否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时,手电光柱的边缘,忽然勾勒出某种非隧道的轮廓。

    那是一道墙。

    一道突兀地出现在隧道侧壁的墙。

    陈默猛地刹住脚步,光束立刻聚焦过去。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隧道的混凝土结构。那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台阶!台阶的入口被粗大的、布满红褐色锈迹的铁链缠绕着,上面挂着一块早已褪色模糊的木牌。光束颤抖着移过去,勉强照亮了木牌上几个几乎被岁月侵蚀殆尽的黑色大字:

    禁止入内

    台阶!隧道侧壁怎么会有一条向下的台阶他在这条线路上工作了大半年,检修记录、内部结构图……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条隧道壁上还有向下的通道!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诡异的刮擦声,此刻仿佛就是从这台阶下方的未知空间里传出来的!

    呲啦——呲啦——

    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它不再是单纯的金属摩擦,似乎还夹杂着一种细微的、难以辨别的……呜咽或者只是气流穿过缝隙的呻吟

    陈默站在冰冷的铁链前,心脏狂跳得快要撞碎胸膛。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警告他立刻转身逃离。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职业责任和无法抑制的好奇心的力量,却死死地钉住了他的双脚。他必须知道下面是什么!那声音的来源,这个凭空出现的台阶……这一切都超出了常理。他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铁链触感粗糙,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用力,将沉重的、锈蚀的铁链从入口处一点点挪开,链条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死寂的隧道里显得格外惊心。终于,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被打开。一股更加浓郁、冰冷、带着浓重灰尘和那股陈腐甜腥气的风,猛地从下方涌了上来,吹拂在他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台阶向下延伸,没入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陈默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握紧手电筒,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光束稳定地投向下方,照亮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台阶。他抬起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踏上了第一级台阶。鞋底踩落的灰尘无声地扬起,在手电光柱中如幽灵般飞舞。他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身影很快被台阶上方的黑暗吞没。身后,那沉重的铁链在他离开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动,悄无声息地、缓缓地滑回了原位,重新封住了入口。

    台阶异常陡峭,盘旋向下,仿佛通往地心。手电光在粗糙的混凝土墙壁上晃动,照亮了斑驳的污渍和剥落的墙皮,年代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滞,那股甜腥的腐味愈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终于,脚下不再有向下的台阶。他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地面。

    手电光向前扫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一个站台。

    一个完全陌生的、死寂的站台。

    它比上面那个现代化的站台要狭窄得多,样式极其古旧。支撑穹顶的柱子是粗糙的混凝土方柱,表面坑洼不平,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污垢。站台边缘竖立着早已锈蚀得面目全非的铁艺栏杆,有些地方已经扭曲断裂。墙壁上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早已褪色的广告招贴画的痕迹,如同干涸的血迹。更诡异的是照明——几盏老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球形白炽灯泡,悬挂在低矮的穹顶下,散发着极其微弱、昏黄如豆的光芒,勉强勾勒出站台扭曲的轮廓。这光芒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病态、阴郁的黄绿色调之中,如同浸泡在浑浊的福尔马林溶液里。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那一直萦绕的刮擦声都消失了。

    然而,站台上并非空无一人。

    陈默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无底冰窟。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

    站台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或者说,是人影。

    他们形态各异,男女老少都有,穿着不同年代的衣物,从几十年前的灰布蓝褂,到近现代的夹克衬衫,混杂在一起。但他们的身影全都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半透明的状态,边缘模糊不清,仿佛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或是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他们的身体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波动、闪烁,像是水中的倒影被不断搅动。

    最令人窒息的是他们的动作和表情。

    没有交谈,没有走动,甚至连最细微的眼神交流都没有。每一个模糊的人影,都凝固在一种固定的姿态中,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劣质录像带。

    一个穿着旧式工装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僵直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像是要徒劳地抓住什么正在飞速远离的东西。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巨大震惊和绝望的神情,嘴巴微张,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窟窿。

    不远处,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年轻女人,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地、永无止境地哭泣。她模糊的身影随着那抽泣般的耸动而微微颤抖。

    一个穿着老式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者,直挺挺地站着,双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隧道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

    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身体奇怪地扭曲着,一条腿向前迈出,另一条腿却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后弯折。他模糊的脸上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不解,小手徒劳地伸向虚空。

    ……无数这样的身影,布满了整个废弃站台。他们如同被时间遗忘的标本,各自凝固在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绝望、恐惧、痛苦或茫然之中,无声地重复着那个瞬间的动作,循环往复,永无解脱。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沉重到令人崩溃的、无声的悲恸和绝望,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陈默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他站在台阶口,如同闯入了一个被诅咒的蜡像馆,一个属于亡者的永恒剧场。手电光柱颤抖着扫过这些凝固的绝望,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正在被这片死寂的绝望彻底冻结、撕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凝固的绝望景象中,陈默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无意识地扫过站台靠近隧道口的一角。那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姿态显得格外普通。

    那身影穿着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沾满油污的藏蓝色地铁维修工装。他微微低着头,侧影的轮廓……那熟悉的下颌线条,那微驼的背,那习惯性的站姿……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不祥预感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陈默!

    不!不可能!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像是要穿透那层模糊的光影屏障,看清那张脸。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向前挪动了一小步,手电光柱也颤抖着、不受控制地移了过去,更加清晰地照亮了那个身影的细节。

    藏蓝色的工装,肩头那块被工具包带子磨得发白的痕迹,甚至左臂上那个他上周不小心被铁皮划破的口子……都一模一样!

    那身影低着头,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

    陈默的视线,如同被冻结的铅块,沉重而缓慢地向下移动,聚焦在那身影模糊的双手之间。

    那双手……正捧着一部手机。

    一部屏幕亮着的手机。

    屏幕发出的冷光,穿透了那身影半透明的模糊感,清晰地映照出上面的内容。

    时间。

    一个清晰无比的数字时间显示。

    日期:2025年03月21日。

    正是今天!

    陈默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碾碎!眼前只剩下那个穿着自己工装、拿着自己手机、显示着今天日期的……模糊的自己!巨大的、纯粹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

    呃啊——!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完全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惊叫猛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站台上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下一秒,如同被按下了无形的启动键。

    站台上,那密密麻麻、姿态各异、凝固不动的模糊人影——

    齐刷刷地!

    猛地抬起了头!

    无数双空洞、茫然、毫无焦点、却又似乎蕴含着无尽痛苦和某种冰冷注视的眼睛,瞬间聚焦!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冷探针,穿透了空气,穿透了昏黄的光线,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钉在了陈默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实质,却比任何刀锋都要冰冷锋利。陈默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进冰窟,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僵直得如同石雕。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第二声惊叫都发不出来,只剩下粗粝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跑!

    这个念头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通了他麻痹的神经!身体在意志崩溃之前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转身,双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蹬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整个人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炮弹,朝着来时的台阶口疯狂冲去!

    身后,那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他甚至不敢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台上那些模糊的身影似乎……动了。不是走动,而是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姿态调整。那个穿着工装、捧着手机的自己,似乎也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空洞的目光穿越混乱的站台,直直地投向他的背影。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他冲上陡峭的台阶,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粗糙的混凝土边缘刮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恐惧是唯一的燃料,驱使他逃离这个地狱!

    当他终于狼狈不堪地冲出那条向下的台阶入口,重新回到主隧道时,那股被无数亡魂注视的冰冷感才似乎稍稍减弱。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甚至不敢去看那台阶深处昏黄的微光,只是凭着记忆和本能,朝着值班站台的方向没命地狂奔!隧道里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在他身后如影随形地追赶。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隧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擂响的战鼓,敲打着死亡的节奏。

    终于,值班站台那熟悉的、惨白的灯光出现在视野尽头。那平日里冰冷的光线,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救赎灯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上检修梯,几乎是摔在站台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小小的值班室,仿佛那里是抵御身后一切恐怖的唯一堡垒。

    砰!

    他重重地撞开值班室薄薄的木门,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门关上、反锁!金属插销入槽的清脆咔哒声,在死寂的值班室里如同惊雷般炸响,暂时隔绝了外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滑落,浸透了工装的衣领。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视线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而模糊不清,眼前金星乱冒。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了一点点。陈默颤抖着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污迹。他需要确认!确认刚才那恐怖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确认那个废弃站台,那些凝固的亡魂,那个……自己……

    他挣扎着挪动脚步,踉跄地扑到控制台前。冰冷的金属台面传来一丝凉意。控制台正中央,是十几个排列整齐的监控屏幕,覆盖着整个站台和关键隧道入口。屏幕散发出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他惨白如纸、写满惊魂未定的脸。

    他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急切地在屏幕上搜寻。站台A口、站台B口、上行隧道入口、下行隧道入口、售票厅、电梯间……画面清晰而稳定,显示着空无一人的场景。惨白的灯光下,瓷砖地面光洁如新,只有他自己的身影在屏幕一角晃动了一下。

    没有。

    没有那个诡异的台阶入口。

    没有那个昏黄灯光笼罩的废弃站台。

    更没有……那些密密麻麻、姿态凝固的模糊人影!

    屏幕里,只有冰冷、空旷、死寂的现代化站台,和他刚刚狼狈逃回的隧道入口。那里,只有粗糙的混凝土墙壁和延伸向黑暗的铁轨。他刚刚经历的那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监控画面像一面冰冷无情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处境——一个被无法解释的恐怖逼到绝境的、孤零零的疯子。

    不……不可能……陈默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我明明……明明下去了……台阶……那些人……还有……

    他想说还有我自己,但喉咙像被堵住,怎么也发不出那个音节。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监控屏幕冰冷的蓝光映在他失焦的瞳孔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崩溃。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扭曲、崩塌。

    就在他所有的感官都被监控屏幕那冰冷、空旷的画面所冻结,思维陷入一片混沌的绝望泥沼之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如同炸雷般在他紧贴大腿的口袋里爆发!

    嗡——嗡——嗡——

    短促、剧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催促意味。

    陈默被这毫无防备的震动惊得浑身剧震,差点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拳头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自己工装裤的口袋上。

    震动还在持续,隔着布料传递着一种不祥的频率。

    不是电话。不是闹钟。这种震动模式……陌生而刺耳。

    他颤抖着,如同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动作僵硬而迟滞地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屏幕.

    冰冷的空气在值班室里凝固,时间仿佛被冻结在监控屏幕幽幽的蓝光里。陈默僵坐在椅子上,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却被无形的恐惧钉死在原地。监控屏幕边框那狭窄、扭曲的反光镜像,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缝隙,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那个紧贴着的、无声的恐怖——

    一个模糊、扭曲、边缘如同信号干扰般不断闪烁波动的人形轮廓,头部轮廓几乎要贴在他自己的后颈上。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凝聚的恶意、冰冷的绝望本身,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凝视。陈默甚至能感觉到一股非物质的寒意,正丝丝缕缕地从那个轮廓的方向渗透过来,侵蚀着他裸露的皮肤,试图钻入骨髓。

    他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带进更多那陈腐的甜腥气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握着手机的手指早已麻木,屏幕上那行欢迎回家,这次别再逃了的文字,在扭曲的反光背景里显得更加狰狞刺眼。

    嗬…嗬…

    他只能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微弱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不能回头!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在彻底溺亡前死死抓住了他。一旦回头,一旦视线与那东西交汇……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那个废弃站台上无数凝固的、空洞的眼神就是最恐怖的答案。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纯粹的恐惧撕碎的边缘,求生的本能如同濒死的火山,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动!动啊!

    他在心里对自己狂吼。肌肉纤维在意志的极限压榨下发出无声的哀鸣,终于挣脱了那无形的禁锢!他猛地向前扑倒,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控制台金属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手肘和肋骨传来剧烈的疼痛,但这疼痛此刻却像一剂强心针,将他从冻结的噩梦中短暂刺醒!

    借着前扑的惯性,他像一条脱水的鱼,狼狈地翻滚下椅子,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蹬踹、挪动,直到后背咚的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蜷缩在墙角,如同受惊的野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以及那个位置后方本该存在的空间。

    空无一物。

    惨白的灯光下,值班室中央只有那把被撞歪的椅子,孤零零地伫立着。控制台屏幕依旧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映照着空荡的桌面。空气中只有他自己粗重、恐惧的喘息声在回荡。

    消失了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震碎骨头。他不敢放松警惕,视线如同探照灯,疯狂地扫视着狭小值班室的每一个角落:堆满文件的书架下方、紧闭的工具柜门缝、头顶嗡嗡作响的通风口……一切看起来都正常,都空荡。

    是幻觉是刚才过度惊吓导致的错觉监控屏幕的反光扭曲了视线

    他颤抖着抬起手,摸向后颈。那里一片冰凉,残留着某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仿佛被湿冷的舌头舔过,又像是被冰冷的金属紧贴过。这残留的寒意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绝无可能是幻觉!

    那个欢迎回家的短信呢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依旧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

    屏幕,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一片漆黑。

    他尝试着按亮屏幕。

    没有反应。

    长按电源键。

    依旧一片死寂的漆黑。

    手机……死了。彻底变成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和塑料废铁。那最后一条来自未知空白的短信,成了它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也成了陈默无法摆脱的梦魇烙印。

    不行!不能留在这里!这个地方已经被污染了!那个东西……它来过!它知道这里!它随时可能再来!

    巨大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值班室不再是什么安全的堡垒,而是一个冰冷的、透明的囚笼!他必须出去!立刻!马上!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该死的地铁站!

    这个念头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残存的力气。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他踉跄着冲向门口,手指哆嗦着去拧动门锁的插销。

    冰冷的金属插销触手生寒。他用力一拨!

    咔哒。

    锁开了。

    他猛地拉开值班室的门!

    门外,站台依旧空旷、死寂。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嗡鸣。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隧道特有的铁锈和尘土气味扑面而来,此刻却让陈默感到一丝诡异的正常感,至少比值班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注视要好得多。

    他几乎是跌出门外,反手重重地将值班室的门甩上!门板撞击门框的巨响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如同垂死的呐喊。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工装内衬。

    走!快走!

    他强迫自己离开那扇门,踉跄着朝站台尽头的出口方向跑去。那里有向上的楼梯,通往地面,通往人间,通往……安全

    脚步在空旷的站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惨白的灯光将他奔跑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如同一个仓皇逃窜的鬼影。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深邃的隧道入口,更不敢去看那个该死的监控摄像头——天知道此刻在监控室里,会看到怎样的画面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声音来自他刚刚逃离的值班室方向。

    是……歌声

    那是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缓慢的曲调,像是老旧的留声机卡了带,又像是信号不良的无线电接收到了杂波。没有歌词,只有不成调的、嘶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摩擦出来的哼鸣。调子本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听过,却又被彻底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怨毒和冰冷的嘲弄。

    这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陈默的脊椎!他猛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却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颅骨,在他的脑髓里回荡!是那个东西!它还在值班室里!它在哼唱!

    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瘫软在地。他咬紧牙关,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更加疯狂地朝着出口楼梯冲去!

    楼梯!终于到了!

    他一把抓住冰冷的金属扶手,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跌跌撞撞地向上冲去!一级,两级……他不敢回头,只想尽快逃离这地下深渊。

    楼梯不长,只有两层。当他冲到楼梯顶部,推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地面的防火门时——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湿气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

    眼前,并非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

    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眼前。没有路灯,没有霓虹,没有车灯,甚至连远处高楼大厦的轮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冰冷的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陈默僵立在门口,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死死攥住,沉入了无底深渊。

    这……不可能!

    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地铁站内部。惨白的灯光从楼梯口透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那是他刚刚逃离的世界。再往外……就是这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黑暗。

    城市呢声音呢光呢

    他颤抖着掏出那部早已死机的手机,徒劳地按着开机键。屏幕依旧漆黑一片。他绝望地抬起头,试图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找到一丝参照物,一丝光亮。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死寂的风声和那股浓烈的腐臭。

    他踉跄着向前迈出一步,踏入了那片黑暗。脚下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一种松软、潮湿、仿佛踩在厚厚腐烂落叶上的触感,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腐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腥恶臭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虫子爬过枯叶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沙沙……

    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这片松软、潮湿的地面,来自前方、后方、左右……无边的黑暗之中。这声音起初很轻微,但迅速变得密集起来,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黑暗里疯狂地抓挠、移动,越来越近!

    陈默的血液彻底冻结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全身的感官都放大到了极限,捕捉着黑暗中那致命的沙沙声。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数量庞大得无法想象的东西……正在这片死寂的、腐臭的黑暗里,向他包围过来!

    他猛地想起那个废弃站台上,无数凝固的、姿态各异的身影。他们空洞的眼神,无声的悲恸……

    他想起监控屏幕里空无一物的景象……

    他想起那个扭曲的、几乎贴在他后颈的影子……

    他想起那条冰冷的短信:欢迎回家,这次别再逃了。

    一个令人绝望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

    这里……真的是地面吗

    或者说……他究竟逃到了哪里

    那沙沙声,如同汹涌的潮水,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松软的地面在微微震动!有什么冰冷、细小的东西似乎碰到了他的裤脚!

    不——!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绝望嘶吼,猛地撕裂了这片死寂的黑暗!陈默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跳,转身就要扑回那扇通往地铁站内部的防火门!

    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相对熟悉的庇护所!尽管那里也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怖!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动作却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僵在了原地。

    眼睛,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暴睁着,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就在他身后不足两米的地方。

    但此刻,在门框上方,在那片地铁站惨白灯光映照出的有限光晕边缘——

    一只惨白的手,正静静地搭在冰冷的门框上。

    那只手毫无血色,皮肤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青灰色,手指细长,指甲缝里似乎嵌满了黑色的污垢。它搭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质感,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千年万年。

    紧接着,第二只同样惨白的手,也缓缓地从门框另一侧的黑暗中伸了出来,轻轻地搭在了门框上。

    两只手,一左一右,如同无声的邀请,又如同冰冷的囚笼栅栏,静静地横亘在陈默和那扇象征着他最后一丝希望的防火门之间。

    门内,那扭曲不成调的、充满怨毒的哼唱声,仿佛被按下了放大键,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鼓膜!

    沙沙沙……沙沙沙……

    身后,那如同虫潮般密集的爬行声,已经彻底将他包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冰冷、细小的、带着坚硬甲壳的肢体,正在触碰他的鞋面,爬上他的裤管!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不,是上有未知的惨白之手,下有汹涌的黑暗虫潮!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陈默。他站在门内灯光与门外黑暗的交界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剧烈颤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发出咯咯咯的碰撞声。

    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惨白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下点了一点。

    指向他。

    指向他脚下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沙沙作响的地面。

    一个冰冷、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接钻进了他的脑海深处,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意识中响起:

    你……踩到……他们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脚下的沙沙声骤然变成了狂暴的尖啸!仿佛无数细小的、怨毒的喉咙在同时发出愤怒的嘶鸣!脚下的地面猛地沸腾起来!无数细小的、冰冷坚硬的肢体疯狂地抓挠着他的裤腿,试图向上攀爬!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拉扯他的脚踝!

    啊啊啊啊——!!!

    陈默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向后重重倒去!

    视野在翻滚。地铁站惨白的灯光、门框上那两只惨白的手、以及门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充满尖啸的黑暗,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交织!

    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头顶那扇防火门,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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