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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长安城新晋的才子,女扮男装以诗会友。

    中秋诗会上,一首床前明月光惊艳四座。

    当朝公主亲赐金樽,指尖轻触的瞬间,她低声问我:女儿身,累吗

    后来公主被送去和亲,临行前夜我溜进深宫。

    月光洒满庭院如霜似雪,她倚在井栏上对我微笑。

    再为我吟一次那首诗吧。

    宫门外传来催促声,我扯下发簪任长发披散。

    举头望明月——

    发簪坠地的清脆声响彻寒夜。

    ---

    秋意,在长安城的上空悄然凝结,带着一种清冽的透明感。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这座煌煌帝都便迫不及待地披上了它最璀璨的锦袍。空气里浮动着桂子的甜香、新酒的醇洌,还有无数人声汇聚而成的、充满欲望的暖流,它们交织着,盘旋着,从西市的喧嚣一直蔓延到东市的富丽,最终汇入朱雀大街那宽阔而明亮的河床。今夜,是中秋,是月圆,更是长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诗会——金樽诗会。它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整个帝国的才情与野心,涌向那座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皇家别苑——芙蓉苑。

    我立在离芙蓉苑正门尚有百步之遥的一株老槐树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吞没。晚风拂过,带着几分料峭,吹动我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月白文士袍。袍袖之下,我的手指冰冷,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一圈又一圈紧缠的素布,是坚硬的壳,勒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秘的疼痛,却也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它束缚着柔软,也支撑着我扮演另一个身份的全部勇气。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夜的凉意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抬眼望去,芙蓉苑门前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紫袍玉带的高官显贵,峨冠博带的文坛耆宿,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还有那些名动京洛的诗坛新秀……他们的谈笑声、寒暄声,被晚风清晰地送过来,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是谁一个从江南水乡孤身漂泊而来的女子,一个冒名顶替、窃取兄长身份的李明月。

    李公子!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猛地转身,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是张生,一个在城南书肆偶遇、颇为热络的书生。他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几分逢迎的笑意,快步走近。

    李兄果然在此,让小弟好找!张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不轻,我肩胛骨一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强忍着才没失态。他浑然不觉,兀自热情洋溢,走走走!时辰快到了!凭李兄那首‘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雄浑气魄,今夜定能拔得头筹!小弟就等着沾光了!他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仿佛已看到我魁首题名时他随之水涨船高的风光。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应酬式的笑容,嗓音刻意压低,模仿着记忆中兄长清朗的调子:张兄过誉。盛会群贤毕至,李某不过来凑个热闹,开开眼界罢了。

    李兄过谦啦!张生哈哈大笑,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向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入口走去。

    踏入芙蓉苑的刹那,仿佛坠入了一个由声音和光影织就的、喧嚣的梦。巨大的琉璃宫灯悬挂于雕梁画栋之间,将庭院映照得亮如白昼,连每一片精心修剪的叶片都反射着刺目的光。丝竹管弦之声,从水榭深处缥缈传来,缠绕着鼎沸的人语。穿着各色华服的男男女女,如同色彩斑斓的鱼群,在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和花树间流动。浓郁的脂粉香、熏香、酒菜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甜腻而令人微醺的气流,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努力让步伐显得从容,每一步都刻意加重几分力道,模仿着男子行走的沉稳。目光垂落在身前几尺之地,不敢随意扫视,唯恐眼神泄露了怯懦或好奇。经过几位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华服公子时,他们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居高临下的轻慢,我立刻感到后背僵硬,手心渗出冷汗。张生倒是如鱼得水,一路拱手打着招呼,声音洪亮地与人寒暄。

    看,那就是新近名声鹊起的江南李明月

    看着倒有几分清俊,只是这身量……未免过于单薄了些。

    嘘,小声些……听闻他诗作确有几分灵气,那首‘海上生明月’颇得裴老赞赏……

    细碎的议论,如同蚊蚋的嗡鸣,钻进耳朵。我咬紧牙关,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单薄灵气这些词语像小石子硌在心里。我需要的不止是灵气,我需要一座山岳般的重量,来压住这身轻飘飘的伪装。

    诗会的高潮,在苑内最大的水云阁前展开。一方宽阔的平台临水而设,四周早已围满了人。平台中央,一张紫檀长案上,铺着雪浪笺,备着玉管笔,一方端砚里墨汁乌亮,在灯下泛着幽光。礼部侍郎崔大人,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立于案前,宣布诗题:诸位俊彦,今夜天心月圆,人间共赏。诗题便以此为题眼——‘月’。不拘古体近体,一炷香为限,请尽抒胸臆!

    香炉里,一支细长的线香被点燃,袅袅青烟笔直上升,昭示着时间的流逝。场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拂过池水的细微声响。才子们或负手踱步,凝眉苦思;或伏案疾书,笔走龙蛇;或三五聚首,低声讨论。

    我独自退到平台边缘一株垂柳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我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清冷的月光。它穿过柳枝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的袍袖上,映亮袖口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微微的颤抖。这光,太像了。像江南老家庭院里,那口青石井栏上铺满的秋霜。每当夜阑人静,阿娘总爱坐在井边,就着月光缝补衣衫,口中哼着温柔的吴语小调。而阿爹,总在书房里,对着书卷长吁短叹,叹息里满是怀才不遇的落寞。

    床前……一个模糊的意象在心中升起,带着故乡青石板的冰凉触感。不是卧榻,而是那口井,那方小小的、被月光和霜华覆盖的天地。离家的游子,夜半无眠,恍惚间将井栏上清冷的月光,误认作了深秋的寒霜……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心脏,冲撞着喉咙。离乡背井的孤寂,欺世盗名的惶恐,前途未卜的迷茫,还有对阿娘病弱身体的揪心挂念……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月光点燃,汹涌决堤。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张紫檀长案,一把抓起案上的玉管笔。笔尖饱蘸浓墨,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决绝,重重地落在那雪白的笺纸上!

    床前明月光——

    笔锋划过纸面,沙沙作响,不再是平日的娟秀内敛,而是带着金石般的力量,每一划都力透纸背。

    疑是地上霜。

    手腕微顿,墨迹在霜字最后一笔处微微洇开,仿佛凝结的寒意。

    举头望明月——

    笔势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绝的仰望。

    低头思故乡。

    最后四字,笔锋却倏然沉落,变得艰涩、凝滞,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笔端。一滴墨,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乡字的旁边,像一颗黑色的泪。

    停笔。搁置。我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墨迹淋漓的诗笺,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默默地退回到那株柳树的阴影里,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微微喘息。周遭的一切喧闹似乎又重新涌了回来,又似乎更加遥远。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水云阁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紫檀长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笺。那二十个墨字,在琉璃灯辉煌的光线下,显得如此朴素,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典故,没有刻意拔高的意境。

    这……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如此直白浅显,近乎俚语村言,也能登大雅之堂

    哼,另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不少人耳中,‘床前明月光’稚童启蒙也不过如此吧芙蓉苑中秋诗会,竟让这等粗陋之作污了耳目

    质疑和轻蔑的低语如同细小的涟漪,在人群中迅速扩散开来。张生站在不远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方才的热切期待此刻变成了尴尬和不安,他几次看向我,眼神复杂。

    然而,更多的目光,却是在那二十个字上反复流连。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孤寂清冷,那举头与低头之间巨大的情感落差,那疑是霜的错觉里蕴含的漂泊况味……像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拨动着人心深处那根名为乡愁的弦。

    好!一声苍劲有力的断喝骤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是礼部侍郎崔大人。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案前,正俯身细细品读那诗笺。他抬起头,清癯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诸公且慢下结论!此诗看似平易,却字字千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以眼前最寻常景,写心头最真切感,妙手偶得,浑然天成!‘举头’‘低头’,一仰一俯之间,万般思绪,尽在不言!此等返璞归真,直指人心之作,非大巧若拙者不能为也!

    崔大人话音落下,阁前又是一阵骚动。先前质疑的声音小了许多,更多的人开始重新审视这首短诗。裴老,那位以诗风清丽著称的文坛宿老,也颤巍巍地走到案前,眯起眼看了半晌,喟然长叹:崔大人所言极是。此诗如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其情之真,其意之切,实乃中秋咏月之绝唱!老夫以为,此诗当为魁首!裴老的声音虽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魁首

    竟是魁首

    惊叹声此起彼伏。当裴老和崔侍郎两位文坛泰斗同时首肯,风向瞬间逆转。先前的不屑与质疑迅速被惊讶、赞叹和重新品味的专注所取代。无数道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齐刷刷地射向我藏身的柳荫。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我皮肤发烫。我下意识地将身体更深地缩进阴影里,宽大的袍袖下,手指死死掐进掌心。魁首这从天而降的荣耀,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砸落,压得我喘不过气。这光环越亮,照见我脚下深渊的阴影就越深。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那层薄薄的、伪装的壳。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些目光,生怕眼底的惊惶会泄露一切。

    就在这万众瞩目、心绪如沸油煎熬之际,人群如被无形的巨手分开,瞬间向两侧退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议论、赞叹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种屏息凝神的敬畏。

    一队身着绯红宫装、手持琉璃宫灯的侍女,簇拥着一个身影,缓步而来。那身影并不高大,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云锦裁成的宫装,在璀璨灯火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行走间,裙裾上以金线暗绣的鸾凤纹样若隐若现。乌黑的发髻高挽,簪着一支衔珠点翠的金凤步摇,凤口垂下的明珠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她的面容被一层薄纱遮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凤目,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清亮,如同寒潭深水,映着满苑的灯火,却奇异地不染半分暖意,反而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审视的沉静与疏离。

    当朝圣上最年幼的胞妹,晋阳公主,李玄霜。

    她径直走向那张紫檀长案,步履从容,环佩无声。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躬身行礼,连崔侍郎和裴老也垂首致意。她停在案前,目光落在那张写着床前明月光的诗笺上。那双清冷的凤目,在墨迹上停留了许久,久得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冻结了。然后,她微微侧首,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无比地落在我身上——那个竭力隐藏在柳树阴影下的、身形单薄的李公子。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那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能穿透我厚重的衣袍,穿透那层层缠绕的布帛,直刺灵魂深处。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炸开。

    晋阳公主并未言语,只是对身旁一位年长的女官微微颔首。那女官会意,立刻上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诗笺,恭敬地递到公主面前。

    公主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染着淡淡的蔻丹,轻轻抚过诗笺上那力透纸背的墨字。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指尖在低头思故乡五个字上停留了许久,那浓黑的墨迹与她莹白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

    取酒来。公主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庭院,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地。

    一位内侍立刻躬身趋前,双手高举着一个金盘。盘中是一只酒壶,壶身雕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壶嘴和壶盖镶嵌着细小的宝石,在灯火下流光溢彩。旁边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金酒樽,樽壁薄如蝉翼,樽耳上錾刻着细密的花纹。

    公主亲自执起那只华贵的金壶,动作优雅而稳定。琥珀色的酒液从壶嘴倾泻而出,注入那小小的赤金樽中,发出清越的声响。酒香,一种清冽甘醇中带着异域辛香的独特气息,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盖过了所有的熏香脂粉味。

    她端着那樽酒,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绯红的裙裾拂过光滑的石面,无声无息。琉璃宫灯的光芒追随着她,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晕。她停在我面前,不足三尺的距离。那股清冷幽微的暗香再次袭来,混合着金樽中琥珀美酒的芬芳,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眩晕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艳羡。晋阳公主亲自赐酒,这是何等殊荣!张生在人群里激动得脸色通红,几乎要跳起来。

    公主将那赤金酒樽缓缓递向我。她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染着淡雅的蔻丹,在赤金的光芒映衬下,更显莹白如玉。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僵硬地伸出双手,努力抑制着指尖的颤抖,去接那只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金樽。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杯壁的刹那——

    公主递酒的手,极其轻微地向前送了一下。那带着蔻丹的、微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轻轻擦过了我因紧张而微微蜷曲的、冰凉的指关节。

    肌肤相触的瞬间,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痒。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抬眼,撞进公主那双深潭般的凤目里。

    就在我触电般想要缩回手的瞬间,公主那清冷如玉石的声音,却压得极低极低,如同耳畔最轻柔的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奇异的温度,清晰地送入了我的耳中:

    女儿身,累吗

    嗡——

    脑中仿佛有万千铜钟同时震响!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碎裂!那五个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灵魂上。伪装被彻底撕开,精心构筑的堡垒轰然倒塌!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伸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托不住那轻巧却重逾千斤的金樽!

    琥珀色的酒液在樽中剧烈地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控制住没有当场瘫软下去。血液冲上脸颊,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公主面纱之上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面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魂飞魄散、狼狈不堪的倒影。

    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什么时候为什么没有当场揭穿这杯酒是荣宠,还是催命的毒药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我逼疯。四周那些艳羡的目光,此刻如同无数根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

    公主却仿佛没有看到我的失态。她的指尖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我的手背,只留下那一点微凉而灼人的触感。她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在我剧烈颤抖的手和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微微颔首,不再看我,转身,绯红的宫装划过一个优雅而冷漠的弧度,在侍女和内侍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留下我,如同被钉死在柳树的阴影里,双手死死捧着那樽滚烫的赤金酒。樽壁冰凉,却灼烧着我的掌心。那女儿身,累吗五个字,如同五根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捆缚。人群的喧嚣重新涌来,那些恭贺声、赞叹声,此刻听在耳中,都变成了最尖锐的嘲讽。

    金樽诗会的魁首桂冠,带着晋阳公主亲手所赐御酒的荣光,一夜之间将江南李明月这个名字推上了长安文坛的巅峰。赞誉如同滔滔江水,从芙蓉苑蔓延至整个帝都。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到处都在传诵那首浅近却直抵人心的《静夜思》,以及公主赐酒、才子惊魂的轶事。我的住处——城南一处清幽但略显破败的小院,门槛几乎被慕名而来的访客踏破。拜帖、请柬、求诗的信函,雪片般飞来。

    然而,这份喧嚣于我,却如同冰窖。

    公主那低语的回响,夜夜在我耳边萦绕,像跗骨之蛆,啃噬着我的神经。那冰冷的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清晰得如同烙印。每一个来访者探究的目光,每一次旁人对李公子的称呼,都让我如坐针毡。惊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越收越紧。

    我几乎足不出户,以潜心读书为由,闭门谢客。只有张生,因着那晚同行的情谊,还能偶尔登门。他红光满面,比他自己得了魁首还兴奋,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外界的盛况,末了总会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兮兮的兴奋:李兄!你可真是鸿运当头!晋阳公主啊!那可是圣上最疼爱的胞妹!据说她性子清冷孤高,从不轻易赞许于人!能得她青眼,李兄前途无量啊!说不定……他挤眉弄眼,暗示着某种飞黄腾达的可能。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前途无量公主的青眼那分明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她为何按而不发是在等待时机还是另有所图这青眼,究竟是福是祸我无法对张生言说,只能僵硬地敷衍着,心头的重压却一日沉过一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猜疑和恐惧压垮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我正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小院破旧的木门被轻轻叩响。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素净青衣、面容普通的中年妇人,她自称是城西漱玉斋书坊的管事娘子,受主人之托,送来几卷前朝孤本诗论。

    我心中疑惑,自己从未与漱玉斋有过往来。然而,当那妇人将一只不起眼的蓝布包袱递给我,眼神似有深意地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时,我心中猛地一跳。那眼神……平静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宫闱深处的谨慎与洞悉。

    屏退仆人(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是我用微薄积蓄雇来看门的),我独自在房中,颤抖着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果然是几卷装帧古雅的书册,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旧纸气息。然而,在书卷之下,却压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丝帕。

    我展开丝帕。丝质柔滑,触手微凉。帕子上空无一字,唯在角落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轮小小的、精巧的弯月。月牙纤细,清冷孤悬。

    没有只言片语。但这方素帕,这轮孤月,像一道划破浓雾的光,瞬间驱散了我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和绝望。是公主!是她!这方帕子,这无声的符号,是她递来的讯息!她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是谁,她没有恶意,甚至……她在回应那首《静夜思》!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攫住了我。我将那方丝帕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丝滑贴在滚烫的掌心。她知道了,但她选择了沉默,甚至可能……是一种默许的庇护那女儿身,累吗的诘问,此刻想来,竟似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这方素帕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和勇气来源。我将它贴身藏好,如同藏着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那之后,我依旧深居简出,但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惊惧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隐秘的期待和一丝莫名的联系感,开始在心底滋生。

    再次见到晋阳公主李玄霜,是在一个多月后的皇家围猎场。

    深秋的骊山猎苑,层林尽染,霜叶如火。旌旗招展,号角长鸣,骏马嘶风,一派皇家威仪与尚武精神的喧嚣。我被崔侍郎点名随行,作为新晋才子记录盛事。我穿着窄袖束腰的骑射常服(依旧是男装),混杂在众多文官和勋贵子弟之中,显得格外拘谨单薄。

    皇帝兴致高昂,在一众皇子、宗室和武将勋贵的簇拥下,纵马驰骋,弯弓射猎。皇后、妃嫔和命妇们则在观礼台上遥遥观望。晋阳公主并未与女眷同处,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外罩一件暗银云纹的短斗篷,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名驹,紧跟在皇帝御驾之侧。长发束成简洁的高髻,仅簪一支白玉簪,面纱也换成了遮挡风尘的轻纱。她控马娴熟,身姿挺拔,在众多魁梧的男性宗亲和武将之间,非但不显柔弱,反而有种沉静从容的英气。

    围猎的号角再次吹响,一只惊慌的麋鹿从密林中窜出。皇帝兴致勃勃地挽弓欲射,然而那麋鹿速度极快,且奔跑轨迹飘忽不定。皇帝连发两箭,竟都射空了,箭矢擦着鹿身钉入远处的树干。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皇帝侧后方策马冲出!是晋阳公主!她伏低身体,紧贴马背,雪白的骏马四蹄腾空,风驰电掣般追向那麋鹿。她甚至没有用弓,只在腰间佩了一把装饰性的短匕。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吸引,连皇帝也放下了弓,饶有兴致地看着。

    公主的骑术精妙绝伦,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她巧妙地利用地形,几次封堵,竟硬生生将那慌不择路的麋鹿逼向了一处相对开阔的缓坡。麋鹿体力不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在它试图再次转向密林的瞬间,公主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加速冲刺,瞬间与麋鹿并驾齐驱。电光火石间,只见她俯身、探臂,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公主已勒马停在坡顶,手中赫然提着那只还在徒劳蹬动四肢的麋鹿!她竟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手擒获了猎物!

    好!皇帝龙颜大悦,率先抚掌喝彩。

    公主神勇!

    好身手!

    喝彩声如同潮水般在猎场上响起。武将们眼中充满了激赏,文官们也啧啧称奇。公主提着那不再挣扎的麋鹿,策马缓缓回到御前。她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将猎物献于皇帝面前。轻纱遮掩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那双露在外面的凤目,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是信手拈来。

    皇妹好身手!不减我李氏先祖马上雄风!皇帝大笑着接过猎物,目光中满是赞许和宠爱。

    公主微微躬身,声音透过轻纱传来,平静无波:皇兄谬赞。不过是这鹿儿奔逃已久,力竭罢了,非玄霜之功。

    皇帝却兴致更高,环顾左右,朗声道:今日围猎,晋阳当记首功!赐玉弓一副,金镞箭百支!

    内侍立刻高声传旨。在一片钦羡的目光中,公主再次谢恩,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观礼台这边文官聚集的区域,在我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清冷,但就在与我目光相接的刹那,我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微光。像是冰雪覆盖的湖面下,有鱼儿轻轻摆尾,搅动了一瞬的涟漪。

    她是在告诉我什么告诉我即使身为女子,亦可如男子般挽强弓、擒奔鹿告诉我她并非养在深宫的娇弱花朵还是……在回应我那方素帕上的孤月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我的心头。那日芙蓉苑中被看穿的恐慌,此刻奇异地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敬佩,有震撼,还有一种同为女儿身却身陷不同樊笼的、难以言说的共鸣。

    围猎结束后的夜宴,设在猎苑行宫。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气弥漫。皇帝兴致不减,命人将公主生擒的麋鹿烤制,分赐群臣。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公主坐在皇帝下首不远的位置,已换回宫装,面纱也重新遮住了容颜,安静地用着面前精致的菜肴,仿佛白日里那飒爽的英姿从未出现过。

    酒过三巡,皇帝谈兴愈浓,目光扫过群臣,忽然落在了崔侍郎身上:崔卿,今日盛会,岂可无诗听闻你门下新得了位诗才敏捷的李卿那首‘床前明月光’朕亦有所耳闻,清新可喜。何不让李卿即席赋诗一首,以记今日盛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我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即席赋诗!还是歌功颂德的应制诗!这绝非我所长,更非我心之所愿!尤其是在见识了公主那惊才绝艳的徒手擒鹿之后,那些华丽的辞藻堆砌,更显得苍白无力。

    崔侍郎连忙起身应诺,笑着对我道:明月,圣上恩典,还不速速领命,莫负圣望

    我硬着头皮起身,离席走到中央的空地,躬身行礼。大脑一片空白,搜肠刮肚,却只觉词穷。篝火烤得我脸颊发烫,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公主的方向。

    她正端着一杯清茶,面纱遮掩下,看不清神情。然而,就在我慌乱无助的目光投去的刹那,她端着茶杯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食指在杯壁上,若有似无地,点了三下。

    笃。笃。笃。

    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但我的心脏却猛地一跳!三下骊山围猎擒鹿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诗经·秦风·驷驖》!那首赞美秦襄公田猎盛况的古诗!其中便有公之媚子,从公于狩、輶车鸾镳,载猃歇骄的句子!公主是在提醒我!用典!用这古老的狩猎之诗来应和今日!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方才的僵硬和恐慌。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躬身,朗声道:陛下,草民斗胆,愿效古风,以《驷驖》之体,颂今日骊山盛猎!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兴味:哦《驷驖》古体甚好!李卿但吟无妨!

    我定了定神,摒弃那些华丽的辞藻堆砌,努力捕捉白日所见皇家围猎的恢弘气象,特别是公主徒手擒鹿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将之融入古老的诗章格律之中:

    骊山秋气爽,天子猎长杨。千乘随雷动,旌旗蔽日光。

    弯弓落飞隼,驰马逐奔獐。忽见玄云起,矫若白龙骧。

    俯身探林莽,徒手掣麋王。英风动原野,四座皆慨慷。

    野味荐宗庙,凯歌入未央。愿得长弓弩,永靖万里疆!

    最后一句永靖万里疆,既是对国泰民安的祝愿,也隐隐回应了公主那令人心折的勇武。

    诗吟罢,场中静了一瞬。这并非最工整华丽的辞藻,但古朴雄健,气势开阔,尤其是忽见玄云起,矫若白龙骧。俯身探林莽,徒手掣麋王四句,将公主擒鹿的英姿刻画得如在目前,极具画面感和力量感。

    好!皇帝率先拊掌大笑,‘徒手掣麋王’!好!深得古风精髓,更得今日猎场神韵!李卿果然不负才名!当赏!

    群臣纷纷附和称赞。崔侍郎更是捻须微笑,面有得色。我暗自松了口气,退回座位,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公主。她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一切与她无关。只是,当她端起茶杯时,面纱边缘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唇角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一晚之后,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的联系,在我与晋阳公主之间悄然建立。没有言语,没有书信,只有极其偶然的场合下,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或是一个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手势。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钢丝上,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

    那方绣着孤月的素帕,成了我最珍贵的秘密,贴身藏着,仿佛汲取着其上残留的、属于她的冰冷与力量。公主的处境,我也从张生那永远灵通却未必准确的消息,以及一些朝堂风向的流言中,渐渐拼凑出模糊的轮廓。她是圣上最年幼的胞妹,身份尊贵,却也如同一件珍贵的瓷器,被牢牢安置在华丽的展架上。她的婚事,早已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筹码。据说北境强大的狄戎部落,其新继位的大君阿史那咄苾,近年来势力急剧膨胀,不断袭扰边关。朝中主和派的声音甚嚣尘上,而和亲,这个古老而残酷的政治工具,似乎正成为某些人眼中化解边患的良方。晋阳公主李玄霜的名字,开始越来越多地、带着讳莫如深的意味,出现在流言的漩涡中心。

    每当听到这些,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那个在猎场上徒手擒鹿、英姿飒爽的身影,那个在芙蓉苑中一眼洞穿我伪装、却递来一方素帕的公主,难道最终也要成为权力祭坛上的牺牲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滑过。深秋已尽,长安城迎来了第一场薄雪。就在一个雪后初霁、空气清寒的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我那清冷小院的门。

    来者正是那日送书和素帕的漱玉斋管事娘子。她依旧穿着素净的青衣,神情恭谨,递给我一个扁平的锦盒,只说是主人偶得前朝残帖,知公子雅好书法,特命送来一观。

    我屏住呼吸接过锦盒。盒内并非什么残帖,而是一卷用上好宣纸抄录的诗集。字迹清峻峭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冰霜般的冷冽风骨。诗作不多,内容也非风花雪月,多是咏物感怀,遣词精炼,意境幽深孤峭。其中一首咏雪的五言,尤其令人心折:玉尘覆千山,万籁入鸿蒙。寒枝栖冻雀,独立向朔风。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屈的孤傲与深埋的苍凉。

    这是公主的诗!我几乎立刻就能断定。那字迹,那词句间透出的心性,与猎场上那个玄衣白马的女子如出一辙!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展露她的心迹!这哪里是诗集分明是她被困于金丝牢笼中,灵魂发出的无声呐喊!

    巨大的震撼与悲凉席卷了我。我将那卷诗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拥抱着另一个在命运重压下挣扎的灵魂。我枯坐灯下,一遍遍读着那些诗,直至深夜。窗外残雪映着冷月,清辉如霜。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铺开宣纸,研墨提笔。我要回应她!用我的诗!

    我写下了《酬晋阳公主见赠诗卷》:

    琼章出宫掖,清辉照蓬门。字挟冰霜气,句含丘壑魂。

    闻道金闺寂,谁怜玉树根愿化松间鹤,长唳答深恩。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我将这四句诗仔细折好,装入一个普通的素白信封。第二天,我亲自去了城西的漱玉斋书坊,装作随意浏览,趁无人注意时,将那封信悄悄塞给了那位管事娘子。她接过信,眼神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便将信收入袖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信送出后,如同石沉大海。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回音。长安城的年味渐浓,但关于北境狄戎的局势却愈发紧张,街谈巷议间,和亲二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我的不安与日俱增,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宫里循例设宴,款待宗室和重臣。我再次作为崔侍郎的随员得以列席。宫宴依旧设在芙蓉苑水云阁,灯火辉煌,丝竹悦耳,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一派盛世升平的景象。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皇帝的面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晋阳公主坐在皇帝下首不远的位置。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绛紫色宫装,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在灯下熠熠生辉。面纱依旧遮掩着容颜,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沉静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满殿的灯火辉煌,却无波无澜,仿佛抽离于这喧嚣之外。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皇帝忽然放下金杯,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喧闹声渐渐平息下去,所有人都预感到将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沉重,打破了殿中的寂静:……北境狄戎,狼子野心,屡犯天朝。虽将士用命,然兵戈一起,生灵涂炭,非朕所愿。他顿了顿,目光落向晋阳公主的方向,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为保边境安宁,黎民免于战火……朕心甚痛,然亦需以社稷为重……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无底冰窟。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今狄戎大君阿史那咄苾,慕我天朝威仪,愿求尚公主,永结盟好……皇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心上,朕之幼妹,晋阳公主玄霜,淑慎性成,柔嘉维则……今册封为永安长公主,不日……远赴狄戎,缔结秦晋之好!

    永安长公主……

    和亲狄戎……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水云阁。仿佛连丝竹声都在瞬间被冻结。所有人的目光,震惊的、同情的、惋惜的、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都投向了那个绛紫色的身影。

    晋阳公主李玄霜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优雅,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她走到御座前,盈盈下拜,宽大的裙裾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铺展开来,像一朵盛放即凋的牡丹。

    臣妹……领旨。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清晰、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愿以此身,换北境安宁,社稷安稳。谢……皇兄隆恩。

    没有哭泣,没有哀怨,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只有那深深拜伏的身影,在满殿辉煌的灯火下,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与孤寂。

    皇帝的眼眶似乎有些发红,他抬手虚扶:皇妹……快快请起。朕……定倾举国之力,为你备下最丰厚的妆奁,最精悍的卫队……

    公主缓缓起身,重新站定。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满殿神色各异的宗亲重臣,最后,竟穿过重重人影,极其短暂地落在了我的方向。那眼神,依旧是古井无波,但在与我视线相接的刹那,我清晰地看到,那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湮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仿佛在无声地说:看,这就是我的宿命。金丝雀的翅膀,终究飞不过权力的高墙。

    那一眼,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痛得我几乎要当场弯下腰去。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冲上前去的疯狂念头。杯中的美酒变得苦涩无比,满殿的喧嚣都成了刺耳的噪音。公主那平静领旨的身影,在我眼中不断放大、扭曲,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宴席是如何结束的,我是如何浑浑噩噩地离开那座吃人的宫殿的,记忆已是一片模糊。

    回到清冷的小院,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腊月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只有公主下拜时那挺直的脊背,和她看向我时眼底那片碎裂的荒芜。

    愿以此身,换北境安宁……那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如同诅咒,在耳边一遍遍回响。

    不!不能这样!我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院子里如同困兽般来回疾走。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冲撞,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冲动在胸中燃烧。我要见她!在她被彻底送上那条不归路之前!我必须见她!哪怕只是……再看她一眼,再为她说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什么身份悬殊,什么宫禁森严,什么欺君之罪……所有曾经让我恐惧得夜不能寐的东西,在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愤,支撑着我。

    接下来的两天,我如同幽灵般在皇城外围游荡,目光死死盯着那巍峨宫墙上的每一处角楼、每一道宫门。我仔细观察着守卫换防的规律,留意着宫人采办出入的路径。终于,在公主启程前三日的黄昏,我捕捉到了一线机会——靠近西苑冷宫一带的宫墙,因年久失修,有一段墙根被积雪和枯藤掩盖,墙头守卫的视线恰好被一株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遮挡。更重要的是,黄昏时分,这一带的守卫似乎最为松懈。

    没有时间犹豫了。

    启程前夜,终于来临。

    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不见星月,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鸱吻。寒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甬道,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扭曲晃动的光影,更添几分鬼魅般的阴森。

    我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不起眼旧衣,将长发紧紧束起塞进软帽里,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怀中紧紧揣着那方绣着孤月的素帕,和那卷她赠予我的诗集。如同最卑劣的窃贼,我利用老槐树枯枝的掩护,手脚并用地攀上那段低矮的宫墙。粗糙冰冷的墙砖摩擦着手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翻过墙头,落地时脚下一滑,跌进厚厚的枯草和积雪中,冰冷刺骨,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凭着之前几日在外围观察的记忆,我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在重重殿宇楼阁的阴影里潜行。避开巡逻卫队明晃晃的灯笼,绕过值夜太监昏昏欲睡的岗哨。寒风吹在汗湿的背上,带来一阵阵战栗。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不知在迷宫般的宫苑里摸索了多久,当我终于看到那熟悉的、挂着清辉阁匾额的殿宇轮廓时,浑身的力气几乎耗尽。这里远离中轴线的喧嚣,殿宇本身也透着一股被遗忘的清冷。廊下只悬着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挣扎,勉强照亮殿前一方小小的庭院。

    庭院中央,那口熟悉的青石井栏旁,一个身影静静地倚靠着。

    她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薄寝衣,外面松松地披着一件同样素色的锦缎斗篷,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垂落在肩头。没有梳妆,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她就那样斜倚在冰冷的井栏上,微微仰着头,望着阴沉如铁的天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庭院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未及清扫的新雪,在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真的如同铺了一地的寒霜。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在看到她孤影的瞬间,全都冻结成冰。

    似乎是听到了我粗重的呼吸声,也可能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感应。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没有惊讶,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那张绝美的、未施脂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可见,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然而,那双曾如寒潭深水般的凤目,此刻却像燃尽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但就在这空洞之中,在看到我的刹那,竟奇异地、极其缓慢地,漾开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瞬间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痛楚、怜惜、绝望、愤怒……无数情绪疯狂撕扯着我。

    你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被寒风轻易卷走,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我喉咙哽住,只能重重地点头,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终于走到她面前,近得能看清她长睫上凝结的细小霜花,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冰雪般的寒意。

    她依旧倚着井栏,目光落在我脸上,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并未褪去,反而更深了些许,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这里,她微微侧头,示意那铺满薄雪的庭院,像不像你那晚写的……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早已刻入骨髓的诗句,‘疑是地上霜’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脚下的积雪里。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在这诀别的时刻,她想到的,竟还是那首让她看穿我、也连接了我们的诗!

    公主……我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滚烫的泪。

    她却仿佛没有看到我的眼泪,依旧望着那片雪地,目光悠远,像是穿透了这深宫的围墙,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为我吟一次那首诗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像孩童索要最后的糖果,那首……只属于月光和霜的诗。

    寒风卷过庭院,吹动她素白的衣袂和披散的长发,吹得廊下的气死风灯疯狂摇曳,光影乱舞。远处,隐隐传来了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内侍尖细而带着惶急的嗓音,穿透寒冷的夜色,越来越近:

    殿下!长公主殿下!吉时将近,请速速移驾梳妆!车驾已在宫门外等候了!

    催促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去他的欺君之罪!去他的身份枷锁!去他该死的和亲!去他冰冷的宿命!

    在公主那平静得令人心碎的目光中,在越来越近的、如同追命符般的脚步声和催促声中,我猛地抬手,狠狠抓住束发的软帽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向外一扯!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异常刺耳。

    满头乌黑的长发,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黑色瀑布,瞬间挣脱了束缚!它们挣脱了软帽,挣脱了发带,挣脱了所有强加的伪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的生命力,在凛冽的寒风中骤然披散开来!浓密的发丝在昏黄的灯影和惨淡的雪光中肆意飞扬,拂过我的脸颊,拂过冰冷的空气,也拂过公主近在咫尺的、写满震惊的苍白容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我直视着她骤然睁大的、倒映着我此刻狂乱身影的双眼,用尽灵魂里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出那刻入骨髓的诗句,声音因极致的悲愤和决绝而扭曲、颤抖,却又带着一种撕裂长空的穿透力: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最后四个字如同泣血!

    几乎在乡字落下的同时,被我紧紧攥在手中、那枚一直藏在袖中、陪伴我走过无数个胆战心惊日夜的、最普通的木头发簪,随着我松开的手指,从剧烈颤抖的掌心滑脱。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玉碎之音!

    那枚小小的木簪,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带着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挣扎与不甘,狠狠地砸落在青石井栏旁坚硬冰冷的石地上!

    簪身瞬间断裂!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寒夜里,在风雪呜咽的背景中,在越来越近的、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中,如同惊雷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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