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蝉鸣
七月,蝉鸣。
炎夏带走了江南凉气,梅雨一过,连偶尔掠过的风打在脸上都灼热地疼。
阿水,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少年十二三岁,身上短袖白衬衫已经挂污,一只袖子也被树枝刮破。这时正踩着另一个少年的肩,半趴在大树干上找正叫嚣着的蝉。
被叫作阿水的少年较之正在寻蝉的少年更加瘦弱,削瘦的肩膀显然快要支撑不住,不过听了少年的话,还是咬着嘴唇勉强踮起脚,只不过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阿水,我就说要你平时多吃饭,你看现在连我你都支撑不住,抖啊抖啊的不停。我昨天听我小婶婶向小叔说要天上的星星呢,我小叔霸气地说背着小婶婶到天上找。以后要是娶老婆了,你老婆也要星星月亮的,我看你背不动你老婆怎么办少年一边找着蝉一边调侃。
阿水听了少年的话嘴角不屑的一撇,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木子,这种糊弄小屁孩的话你也信,星星月亮那么高那么远,人怎么能上去,你小叔肯定是骗你小婶婶的,也亏只有你这种说话不经脑子的人才信这样的鬼话哩!
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快下来,一会儿咱俩一起摔了。阿水显然支撑不住,木子踮了踮脚,不甘心地再看了一眼,这蝉叫了一大上午,只听声音,连影子都瞧不见,叹了一口气,噘着嘴跳了下来。
阿水揉了揉肩,看着噘着嘴生闷气的木子,笑了笑:我就说你找不到,你还非不信,你这会儿不应该生气,而是应该担心,你看,衣服都刮坏了,你阿婆回去准说你。
木子撇了撇嘴:才不会,我阿婆才舍不得骂我,阿婆最喜欢我了。
羞羞羞,这么大了还撒娇。
木子佯装生气地去追打阿水,阿水赶紧跑开,嘴上还不服输的挑衅,木子追上去,两个小小的人缠作一团,少年的欢笑声在山村的苦夏带来一丝凉意,就像山涧的清泉叮铃,清脆干净。
两个少年追逐着跑回家,两家紧挨着,此时木子阿婆家的大院门敞开,木子的阿婆正在院子里的榆树下纳凉,半躺在摇椅上,手上的蒲扇一扇一扇,只不过带不走丝毫暑气,更像是无聊的打闷。
阿婆见了两个跑回来的少年,连忙叫两个少年到树下遮阳,嘴上骂着两个孩子这么热的天还在大太阳底下跑,也不怕染了暑气,边起身给孩子拿来两块西瓜,西瓜用井水拨过,红红的果壤,咬上一口,冰凉清甜,说不出的痛快。
木子脱下被树枝刮破的衬衫,穿这个小背心,专心致志的投入消灭西瓜的任务中,阿水看着木子吃得香甜,也投入战斗,阿婆拿着扇子给两个孩子扇风,晚上给你们做打卤面,今天你们小叔拿过来的猪肉新鲜得很,剁碎做馅,你们每个人都能吃上两大碗。
木子听到阿婆要做好吃的,连忙抬头欢呼,只是阿水好像略有为难,阿婆,今晚恐怕我不能在这儿吃饭了,我爸妈今天要回来,我得回家去。
阿婆笑道:那倒是件好事,你爸妈总是不来看你,你也想得紧,不碍事,你回家多陪陪你爸妈,他们也是的,这么大的孩子,总应该放在身边疼的好些,阿水啊,你知不知道木子的爸妈回不回来
阿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阿婆也不在意,只是让少年多吃一些西瓜解暑。
两家不仅孩子交好,大人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得很,两家大人忙于工作,把孩子放在乡下,也总是约着一起回家,所以阿婆才这么问。
阿水吃过西瓜就跑回家,木子一个人觉得无聊,也回屋子里睡午觉。
夏天的风,吹不皱少年的肆意和欢歌。
二
与你
木子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
竹席上还留着午睡时压出的红印,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的日头已经西斜,蝉鸣声弱了许多。那争吵声从隔壁阿水家传来,隔着院墙,听不真切,却像一把钝刀,生生割裂了夏日的宁静。
木子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跑到院子里。阿婆正在厨房揉面,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婆,阿水家怎么了木子扒着厨房门框问道。
阿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去,把井水边的西瓜抱来,一会儿切了给你小叔吃。
木子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往井边挪。经过院墙时,他踮起脚,透过砖缝往阿水家张望。阿水家院子里空荡荡的,但那争吵声却更清晰了,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响。木子心头一紧,正要翻墙过去,却被阿婆一声喝住。
木子!不许去!阿婆难得严厉,阿水爸妈难得回来一次,你别去添乱。
木子悻悻地收回脚,抱起西瓜时,听见阿水家后门吱呀一声。他连忙放下西瓜,猫着腰溜到后院。果然,阿水正蹲在他家后门的桑树下,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阿水!木子压低声音喊道。
阿水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看见木子,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我出来透透气。
木子翻过矮墙,一屁股坐在阿水旁边。桑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两人身上,斑驳得像打碎的镜子。
你爸妈又吵架了木子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递给阿水一颗。
阿水接过糖,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他们说要把我接到城里去读书。他声音闷闷的,一个说要,一个说不要。
木子瞪大眼睛:那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阿水揪着地上的草叶,城里学校好,但是……他抬头看了看木子,没说完的话悬在两人之间。
木子突然抓住阿水的手腕: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水被木子拽着跑出院子,穿过村后的小路,一直跑到竹林深处。夕阳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光。木子喘着气停下,指着一处被竹子半掩的竹棚:看!我昨天发现的!
那是个废弃的竹棚,大概是看林人搭的,现在已经破败不堪。但竹棚顶上铺着干草,四面通风,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我们可以把这里收拾一下,木子兴奋地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爸妈再吵架,你就躲到这里来!
阿水眼睛亮了起来。两人立刻动手收拾,把散落的竹竿重新固定,用枯叶扫干净地面,又找来几块平整的石头当凳子。忙活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竹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
我阿婆该着急了。木子拍拍身上的竹叶,明天我们带点吃的来,再找些木板铺在地上。
阿水点点头,突然说:木子,我爸妈说,城里能看到很多星星。
骗人!木子撇嘴,小叔说城里的灯光太亮,根本看不见星星。要看星星,得去山上。他眼睛一转,要不我们今晚偷偷去后山看星星我小叔说今晚有流星雨!
阿水犹豫了一下:晚上出门,阿婆会发现的。
不怕!木子胸有成竹,等阿婆睡了,我们从窗户爬出来。我小叔说,对着流星许愿特别灵,我要许愿永远和阿婆、小叔,还有你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木子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流星雨的事。阿水安静地听着,嘴角微微上扬。路过阿水家时,争吵声已经停了,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晚上见!木子冲阿水挤挤眼睛,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
阿婆果然已经着急了,见木子回来,一边数落一边端出打卤面。木子狼吞虎咽地吃完,趁阿婆收拾碗筷时,偷偷往口袋里塞了两块芝麻饼。
阿婆,我困了!木子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阿婆摸摸他的头:去吧,洗洗睡。你小叔今晚不回来了,在镇上值班。
木子乖乖洗漱完,躺在床上假装睡觉。等阿婆屋里的灯灭了,又耐心地数了三百个数,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窗户翻出去。
阿水已经在他家后门等着了,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光线调得很暗。
我爸妈睡着了。阿水小声说,他们明天一早就走。
木子拍拍阿水的肩膀:别难过,今晚有流星雨陪你!
两个孩子借着月光往后山走。夏夜的山路并不难走,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木子一路说个不停,阿水偶尔应一声,但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半山腰有块平坦的巨石,是村里人纳凉常去的地方。两人爬上去躺下,夜空像一块深蓝色的绸缎,上面缀满了钻石般的星星。
我小叔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木子指着天空,那边亮的是木星,旁边是土星,有光环的那个。
阿水顺着木子的手指望去,突然惊呼:流星!
一道银光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木子赶紧闭上眼睛许愿,阿水也跟着闭上眼睛。
你许了什么愿木子问。
阿水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我先说我的!木子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希望长大后能造一艘飞船,带着阿婆、小叔和你,去所有星星上看看!
阿水笑了:那得造很大一艘飞船才行。
没关系!木子拍拍胸脯,我小叔认识镇上的工程师,我可以跟他学!阿水,你呢你想做什么
阿水望着星空,轻声说:我想……有个永远不吵架的家。
木子突然抱住阿水:没关系!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阿婆最喜欢你了,每次你做的小木船她都摆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
夜风拂过两个少年的脸颊,带着竹叶的清香。又一颗流星划过,这次两人都没来得及许愿,但相视一笑中,似乎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下山时,木子从口袋里掏出芝麻饼,两人分着吃了。阿水家的灯还亮着,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似乎又在争论什么。
去我家睡吧。木子拉着阿水的手,我床够大。
阿水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翻进木子房间,挤在一张床上。木子很快睡着了,阿水却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和木子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清晨,阿水早早醒来,轻手轻脚地回了家。木子被阿婆叫醒时,发现枕边放着一个小木雕,是一只蝉,栩栩如生,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阿水来过了木子揉着眼睛问。
阿婆端来早饭:一大早就来了,放下这个就走了。说他爸妈带他进城住几天。
木子一下子清醒了:他去城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阿婆叹了口气,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木子握着小木蝉,突然跳下床:我去找他!
别闹!阿婆拦住他,人家一家人有事,你别去添乱。阿水说了,会给你写信的。
木子瘪着嘴,早饭也没吃几口。整个上午都无精打采的,连最喜欢的连环画也看不进去。中午时分,小叔突然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杂志。
木子!看小叔给你带什么了!小叔晃了晃杂志,封面上是一艘银光闪闪的飞船,最新一期的《科学世界》,讲美国登月计划的!
木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扑上去抢过杂志,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小叔笑着摸摸他的头:这么喜欢太空啊要不要小叔教你认星座
木子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小叔,人真的能飞到星星上去吗
小叔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现在还不能,但也许有一天,你长大了,就能造出飞往星星的飞船呢。
木子郑重地点点头,把杂志紧紧抱在胸前。他想起昨晚和阿水在星空下的约定,突然觉得,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近了一些。
下午,木子一个人去了竹林里的秘密基地。他用小刀在竹棚最粗的一根柱子上刻下两个名字:木子、阿水。又在下面画了一艘歪歪扭扭的飞船。
等阿水回来,木子自言自语,我们要把这里修得更好,要有屋顶,有桌子,还要挂一盏灯……
夕阳西下,竹影婆娑。木子坐在竹棚里,手里握着那只小木蝉,望着通往山外的小路,等待着那个瘦削的身影出现。
三
约定
阿水离开的第七天,木子在河边放走了第七只纸船。
晨雾还未散尽,河水泛着泠泠的青光。木子蹲在青石板上,看着那只白船载着晨露摇摇晃晃地漂远。船身里藏着他昨晚写好的信,墨迹被露水洇开,像极了阿水画画时不小心打翻的颜料。
今天小叔教我认了北斗七星。木子对着远去的纸船自言自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把整片星空都认完了。
河水不语,只是卷着纸船打了个旋儿。木子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他和阿水在这块石头上比赛打水漂。阿水的手腕细得像柳枝,却能打出五个连跳,石子擦过水面的声音像极了阿婆养的那窝雏鸟在叫。
木子——
呼唤声穿过薄雾飘来。木子猛地回头,却只看见阿婆挎着竹篮站在岸堤上。晨风吹起老人灰白的鬓发,篮子里新摘的莲蓬还滴着水。
又在这儿发什么呆阿婆踩着露水走来,从篮子里摸出个莲蓬塞进木子手里,阿水家来电话了,说下午就回来。
莲蓬的清香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木子掰开翠绿的莲房,嫩白的莲子滚到手心,甜中带着微苦的滋味在舌尖漫开。他忽然想起阿水总说莲子芯最清热,每次都要细心地把那根碧绿的芽芯挑出来才肯吃。
蝉声最盛的时候,阿水回来了。
木子正趴在竹棚里修补屋顶,忽然听见竹林沙沙作响。他探出头,看见阿水站在十步开外的竹影里,白衬衫被风鼓起,像只停歇的鹭鸶。
我给你写了七封信。木子从竹棚上跳下来,竹叶簌簌落了满肩。
阿水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里面整齐地码着七颗玻璃珠,每颗里面都封着不同的花色。城里孩子都玩这个,他耳朵尖微微发红,我用零花钱买的。
阳光穿过竹叶,在玻璃珠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木子捏起一颗对着光看,发现里面封着的竟是朵小小的蒲公英。他突然想起去年他们追着蒲公英跑遍山坡的下午,阿水喘着气说每颗飘走的种子都是迷路的小星星。
你爸妈呢木子把玻璃珠放回铁盒。
阿水垂下眼睛,用鞋尖碾着地上的竹叶:他们又吵架了。一片竹叶被他碾出青涩的汁液,我爸说……以后他会和妈妈分开。
木子忽然抓住阿水的手腕。他摸到对方袖口下藏着个硬物,掀开一看,是块电子表,表带已经有些松了,在阿水纤细的手腕上晃荡。
我爸给的。阿水试图缩回手,说以后打电话能约时间。
木子盯着电子表幽蓝的屏幕,忽然想起小叔说的卫星定位。他鬼使神差地凑近表盘,听见指针走动的细响里混着阿水突然加快的呼吸声。
走!木子猛地直起身,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新基地!
竹棚已经焕然一新。木子用旧门板搭了张矮桌,阿婆淘汰的煤油灯挂在棚顶,玻璃罩被擦得透亮。最醒目的是墙上用木炭画的星空图,北斗七星的标记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
我小叔说,等冬天来了,这里要糊上泥巴才暖和。木子献宝似的指着各个角落,那边留了空地,等你回来一起搭书架。
阿水站在棚子中央,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拆开是两本崭新的《科学世界》。
城里书店看到的,他声音轻得像竹叶摩擦,你说过想当航天员……
木子接过杂志时碰到了阿水的指尖。不知是谁的手先颤了一下,杂志哗啦掉在地上,翻开的页面上正是阿波罗登月舱的照片。
两个少年同时蹲下去捡,脑袋咚地撞在一起。阿水捂着额头笑出声,木子却突然怔住了——阿水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像蜻蜓翅膀上的脉络。
立秋那天,村里来了放映队。
晒谷场上支起雪白的幕布,傍晚时分已经挤满了人。木子扛着长凳占位置,阿水抱着阿婆炒的南瓜子,两人坐在最前排。晚风送来稻谷的香气,幕布上正在放映《小兵张嘎》,但木子的注意力全在身旁——阿水看电影时总不自觉地咬下唇,黑瞳仁里映着晃动的光影。
我去买汽水。放到一半时木子突然站起来。
小贩的保温箱里只剩最后一瓶橘子汽水。木子攥着汗湿的硬币跑回来,发现阿水正仰头望着星空。荧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明明灭灭像跳动的烛火。
给你。木子把汽水塞过去。
阿水摇摇头:你喝。
推让间汽水瓶突然倾斜,橙黄的液体泼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甜腻的气味顿时漫开。木子下意识去舔手背上的汽水,却看见阿水正望着他,眼睛比幕布上的星星还亮。
我们分着喝。阿水突然说。
他仰头喝了一口,喉结在白皙的皮肤下滚动。木子接过瓶子时,发现瓶口还留着阿水嘴唇的温度。银幕上正放到张嘎子和小伙伴告别,音乐声盖过了他胸腔里古怪的悸动。
回程的田埂上萤火虫飞舞。阿水走在前面,背影被月光描出银边。木子数着他的脚步,忽然发现阿水的后颈上有道细小的伤痕,藏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你这里怎么了木子伸手去碰。
阿水像受惊的雀儿般躲开:没什么,碰了一下。他走得更快了,草叶擦过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
木子追上去拽住他的书包带:是不是你爸……
话没说完就被远处的光亮打断。阿婆提着灯笼站在路口,灯光在稻田里拖出长长的影子。那天夜里,木子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搬东西的声响,还有阿水压抑的咳嗽声。他爬起来,借着月光把阿水送的玻璃珠摆在窗台上,看它们在月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光斑。
开学前一天,暴雨冲垮了进山的小路。
木子趴在窗边看雨帘中模糊的远山,忽然听见后院传来熟悉的咳嗽声。阿水穿着过大的雨衣站在梨树下,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
给你的。阿水把盒子塞过来时,手指冰凉得像井水泡过的藕,开学礼物。
盒子里是架精致的木飞机,机翼上用蓝墨水写着东风一号。木子翻到机身底部,看见刻着行小字:给木子的星星船。
我自己做的。阿水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用我爸的工具箱……
雨声忽然变大,淹没了后半句话。木子看见阿水雨衣下露出半截手臂,上面有道新鲜的淤青。他猛地抓住那只手腕:他又打你了
阿水挣了一下没挣脱。雨滴顺着他的刘海滴下来,在睫毛上挂成细小的水晶。木子,他突然说,等我们长大了,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梨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朵早开的花落在两人肩上。木子感觉有股热气从心底涌上来,烫得他舌头打结:当、当然好!我们去造真正的星星船,比小叔杂志上画的还大!
阿水笑了,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流进衣领。木子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时,两人都愣住了。某种陌生的情愫在雨声中悄然滋长,像竹笋顶开春泥,像萤火虫点亮夏夜。
我该回去了。阿水往后退了一步,明天……
明天我来叫你上学!木子抢着说,我新做了弹弓,路上能打麻雀!
阿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后,木子才发现饼干盒底下还压着张纸条。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北斗七星的第一颗叫天枢,离我们78光年。小叔说光年是光走一年的距离,木子,你说我们要多久才能到那里
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着窗台上的玻璃珠和崭新的木飞机。木子摸出珍藏的《科学世界》,在扉页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不管多远,我们一起去。
四
光年
阿水要走的那个清晨,木子在后山的苦楝树上刻了第一百二十七道划痕。
树皮渗出清苦的汁液,顺着刻痕流到他虎口处,像一滴无法落下的泪。这是阿水离开的倒计时——从他父亲那辆黑色轿车开进村口那天算起。木子用铅笔在每道划痕旁标注日期,最近的一道旁边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墨迹被晨雾洇得发毛。
就知道你在这儿。
阿水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木子低头看去,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阿水穿着崭新的藏青色校服——那是城里重点中学的制服,衬得他脖颈愈发修白。三个月没见,他的轮廓已经显出少年人的清峻,只有眼角那颗淡褐色的泪痣还留着儿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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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走木子从树上跳下来,带落几片嫩叶。
阿水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露珠:嗯,我爸调去省城研究所。他顿了顿,全家都搬去。
苦楝树的影子横在两人之间,像道逐渐扩大的裂缝。木子盯着阿水校服第二颗纽扣——那里别着枚小小的卫星徽章,是他去年送给阿水的生日礼物。金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刺得他眼眶发酸。
给你。阿水从书包里取出个牛皮纸包,北斗七星的观测记录,都写在上头了。
笔记本扉页用工整的楷体写着沈沐阳三个字。木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阿水的大名。沐阳,沐浴阳光——他忽然想起无数个共度的夏日,阿水在溪边撩起的水花是如何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
你以后叫我林秋迟,我的大名叫林秋迟。木子用鞋尖碾着地上的苦楝果,阿婆说我是立秋后半个月生的,迟来的秋天。
两颗青涩的果实被他碾出汁液,空气里泛起淡淡的苦香。阿水——现在该叫沈沐阳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曾经能稳稳削出木飞机的手,如今骨节分明,掌心有练习钢笔字磨出的薄茧。
好……林秋迟。沐阳的声音轻得像掠过竹叶的风,我在省城图书馆办了借书证,你可以写信来,我帮你找航天杂志。
木子感觉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他想说后山的竹棚已经搭好了书架,想说阿婆腌的梅子酒还没到启封的时候,最后却只憋出一句:你爸还打你吗
沐阳松开手,袖口滑下来遮住腕上淡去的淤青。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回答都明白。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惊飞了树梢的伯劳鸟。
离别的仪式比想象中简单。
沐阳的父亲站在轿车旁看表,西装革履得像棵移植错地方的杉木。沐阳母亲往阿婆手里塞了个信封,被老人用更坚决的姿态推了回去。木子站在苦楝树的阴影里,看沐阳弯腰钻进后座时,校服后领露出截细白的脖颈——那里曾经有他们偷喝梅子酒留下的晒伤痕迹。
轿车发动时扬起一片尘土。木子突然冲出去,追着车尾渐远的反光奔跑。他想起去年夏天两人在河边比赛打水漂,沐阳的石头总是能跳得很远很远,最后消失在粼粼波光里。
沈沐阳!他喊得撕心裂肺,记得看北斗七星!
不知道车里的人是否听见。拐弯处惊起一群白鹡鸰,翅膀掠过稻田的声音像翻动的书页。木子喘着气停下来,发现手心还攥着那本观测记录。翻开最后一页,夹着张铅笔素描:两个少年坐在竹棚顶上,背景是盛夏的银河。
底下有一行小字:秋迟,等我们长大。
沐阳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竹棚被雪压塌了半边。
木子——现在该叫林秋迟了——蹲在废墟里翻找,冻红的手指碰到个铁皮盒子。那是他们埋下的时间胶囊,里面装着玻璃弹珠、连环画和泛黄的纸条。最上面是沐阳离开前夜偷偷塞给他的信封,里面装着省城中学的地址和一片风干的竹叶。
阿婆说沐阳寄来过信,都被他父亲截下了。只有这封信穿过层层阻碍,像颗迷途的星星坠入他掌心。秋迟把竹叶举到阳光下,看见叶脉间隐约透出蓝墨水的痕迹——是沐阳用钢笔细心描过的北斗七星。
阿婆,秋迟突然问,人为什么要长大
老人正在檐下翻动梅子酒,陶瓮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这酒,她擦擦手,不经过几个寒暑,哪来的滋味
五
后来
十八岁那年,秋迟考上了省城的航空航天大学。收拾行李时,他把沐阳送的观测记录和那架东风一号木飞机小心包好。阿婆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离开,身后是结满青柚的老树。秋迟走出很远回头,还看见老人单薄的身影立在初秋的风里,像棵倔强的老竹。
大学图书馆的穹顶上画着星空图。
秋迟总坐在天窗正下方的位置看书,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书页上投下蓝色星芒。有时他会想起那个看流星雨的夜晚,沐阳说每颗流星都是迷路的宇航员。现在他知道了那不过是太空尘埃,但依然会在流星划过时闭上眼睛。
同学,这本《天体力学》能借我看看吗
某个深秋的午后,有只手按在他正在的书上。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侧面有道淡疤——是削木头时留下的。秋迟的视线顺着深蓝色毛衣袖口往上,看到一枚熟悉的卫星徽章别在领口,再往上,是眼角带着泪痣的笑眼。
沈……
叫我沐阳。青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好久不见,秋迟。
窗外银杏叶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沐阳的轮廓在逆光中晕开柔和的边缘,像张曝光过度的老照片。秋迟发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素圈戒指,随着翻书的动作泛着微光。
你……
天文社的纪念品。沐阳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转了转戒指,我在隔壁医学院,上周才在社团名单里看到你的名字。
风吹开书页,露出夹在其中的竹叶书签。两人同时伸手去按,指尖在北斗七星的位置相触。秋迟触电般缩回手,却看见沐阳耳尖泛起薄红——就像十二岁那年,他们共喝一瓶汽水时的模样。
晚上有双子座流星雨。沐阳的声音轻得像梦呓,要一起看吗就像……
就像小时候那样。秋迟接过话头,忽然觉得十八岁的秋天其实和十二岁的夏天没什么不同。阳光依然温暖,银杏叶落下的速度依然赶不上心跳的节拍。
而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那些未说出口的、如同光年般遥远的思念。
医学院的梧桐叶落尽时,沐阳养成了在图书馆穹顶下看书的习惯。
秋迟总能从无数脚步声里分辨出他的——像初雪落在竹梢,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整片竹林都跟着颤动。沐阳通常会带两杯热可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沿着指缝滑落,在《空气动力学》的扉页上洇开小小的圆斑。
今天解剖课看了心脏。阴沉的午后,沐阳突然开口。他指尖沿着书页上的飞机剖面图滑动,像在描摹某种器官的脉络,像艘倒扣的船,心室是船舱。
秋迟抬头,看见他白大褂领口别着那枚卫星徽章,金属光泽已经有些黯淡。窗外开始飘雪,医学院的哥特式建筑在雪幕中宛如灰色剪影。
我们下周要去试飞模型。秋迟转动着铅笔,要是你在,肯定能调出最完美的配重。
沐阳笑了,眼角泪痣没入细小的纹路。他伸手拂去秋迟肩上的橡皮屑,这个动作让毛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的针眼——那是医学实验课的痕迹,青紫色瘀斑像片凋零的樱花瓣。
秋迟突然抓住那只手。沐阳的体温总是偏低,即使在暖气充足的图书馆也像块润泽的冷玉。他摩挲着那些淤痕,想起十二岁夏天他们在溪水里冰镇的莲藕,也是这般透着凉意的白。
疼吗他拇指按在针眼上。
沐阳的睫毛颤了颤:比打火机烧灼轻多了。这话脱口而出,两人都愣住了。童年那些淤青的夏日突然横亘在之间,像道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伤疤。
雪下大了。穹顶的星空图被雪影模糊,他们头顶的天秤座渐渐隐没在灰白之中。
初春的植物园弥漫着草本苦涩的清香。
秋迟坐在长椅上调试航模遥控器,金属部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沐阳靠在旁边读《临床神经学》,书页间夹着晒干的竹叶标本。这是他们周末的固定约会——如果这种心照不宣的相伴能称为约会的话。
听说你们系花给你递情书了沐阳突然问,眼睛仍盯着书本。
秋迟手一抖,航模螺旋桨划破食指。血珠渗出来,像颗浑圆的红珊瑚。化学系的谣言。他吮着伤口嘟囔,那天我只是帮她修电脑。
沐阳合上书,抓过他的手指仔细查看。医用酒精棉片擦过伤口的刺痛让秋迟缩了缩,但沐阳握得很紧。他低头时后颈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上面有颗小小的褐痣,像卫星图上标记的某个坐标点。
幸好没伤到甲床。沐阳的声音比酒精还轻,下次别随便帮人修电脑。
秋迟望着他发顶的旋儿,突然想起阿婆说过,头发旋儿偏左的人脾气倔。沐阳的旋儿正好在正中央,难怪总把心事藏得严严实实。酒精挥发带来的凉意中,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嘴唇擦过那颗褐痣。
沐阳整个人僵住了。书从膝头滑落,惊飞了草丛里的白鹡鸰。秋迟能感觉到掌心里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但沐阳没有躲开。远处传来学生的笑闹声,近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转过灌木丛。
……我父亲要回国了。沐阳最终开口,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
秋迟慢慢直起身。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得沐阳耳廓几乎透明。他想起那个黑色轿车扬尘而去的夏日,想起苦楝树汁液苦涩的气息。食指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在沐阳雪白的衣领上留下淡粉色痕迹。
沐阳父亲的讲座海报贴满了医学院公告栏。
神经外科权威沈教授几个烫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秋迟站在人群最后排,看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台上侃侃而谈。十五年岁月似乎只在那人眼角添了几道纹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然锐利如手术刀。
……所以脑前额叶损伤会导致情感认知障碍。沈教授用激光笔划过PPT上的脑部扫描图,就像这台精密的仪器突然失去控制按钮。
秋迟的视线移向台侧。沐阳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在做会议记录,钢笔在纸上划出的线条和他的人一样一丝不苟。某个瞬间他抬头望向观众席,目光掠过秋迟时没有停顿,仿佛那只是个陌生的旁听生。
讲座结束后,秋迟在实验楼拐角等了四十三分钟。暮色渐浓时,沐阳终于出现,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锁骨处淡红的勒痕——大概是领带系得太紧的印记。
他建议我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沐阳靠着爬满常春藤的墙壁说,说已经联系好了导师。
路灯突然亮起来,惊飞了栖息在藤蔓间的夜莺。秋迟看见沐阳脚边躺着朵被踩碎的蒲公英,白色绒球像被击落的卫星残骸。
你想去吗他踢开一颗石子。
沐阳沉默了很久。实验楼顶的射灯扫过来,照亮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现在秋迟知道那不是天文社的纪念品了,是沐阳用手术钢自己打磨的。
秋迟。他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你知道神经突触间隙吗只有20-40纳米宽,但信号传递时总会延迟0.5毫秒。他抬起手,指尖悬在秋迟脸颊旁却没有触碰,我们之间永远隔着这样的时差。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秋迟想起小时候他们玩的传话游戏,隔着竹棚的薄墙,最轻微的气息都能被捕捉。而现在沐阳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星系的尘埃云。
梅雨季节来临前,秋迟收到了NASA暑期实习的offer。
通知邮件到达时是凌晨三点十四分,他正躺在天文台休息室的沙发上。圆顶观测窗外的猎户座渐渐模糊,手机屏幕的光照出茶几上半杯冷掉的咖啡,旁边是沐阳忘在这儿的《局部解剖学》。
秋迟盯着邮件里的gratutions,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沐阳在竹叶上写的等我们长大。现在他们确实长大了,长大的代价是明白有些距离即使用光年也无法计量。
手机振动起来。沐阳的来电显示是一张星云照片——那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去天文台拍的。秋迟按下接听键,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雨声和急促的呼吸。
我在你楼下。沐阳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能下来吗
宿舍楼下的樱花树被雨打得零落。沐阳站在雨中,白大褂已经被淋透,黑发贴在额前像潮湿的鸦羽。他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是小时候用来装玻璃弹珠的那种。
给你的。他把盒子塞过来,金属表面凝结的水珠沾了秋迟满手,本来打算......等你生日再送。
盒子里是架精致的航天飞机模型,纯手工木雕,机翼上用蓝墨水写着东风二号。秋迟翻到机身底部,看见刻着行小字:给秋迟的光年船。
雨越下越大。沐阳的白大褂渐渐变成半透明,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秋迟突然发现他瘦得厉害,锁骨在布料下凸出锐利的弧度,像是要刺穿什么。
我决定去美国了。沐阳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模型上,下周三的机票。
一朵被雨打落的樱花粘在秋迟手背上,粉白的花瓣像小小的创可贴。他想起植物园里那个未完成的吻,想起沐阳衣领上的血渍,想起观测记录本扉页上沈沐阳三个工整的楷字。所有记忆碎片在雨中浮起,又沉入积水形成的银河。
我会去送你。最终他只说出这句。
沐阳摇摇头,转身走进雨幕。秋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就像很多年前那辆驶出山村的黑色轿车。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沐阳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雨水在他脸上纵横如河网,分不清是雨是泪。
铁皮盒子里的航天飞机在路灯下泛着微光。秋迟打开燃料舱,发现里面塞着张字条:宇宙的熵在增加,而我想逆着时间爱你。
六
一起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下到第七天,秋迟在机场咖啡厅弄丢了登机牌。
他翻遍所有口袋,只摸出张泛黄的纸条——那是沐阳十五年前埋在竹棚下的愿望清单,铅笔字迹已经被岁月晕开:1.看流星雨
2.造星星船
3.和木子永远在一起。纸角还粘着片干枯的竹叶,像被时光遗忘的书签。
先生,您的咖啡。
服务员放下杯子时,秋迟才发现自己点了两杯美式。这个习惯从沐阳走后就没改过,仿佛某天那人会突然从医学院实验室赶来,带着满身福尔马林的气息坐在他对面,把他乱放的糖包排列成星座形状。
广播开始播放登机提醒。秋迟望着窗外起落的钢铁飞鸟,想起NASA导师说过的话:大气层边缘有持续不断的电子风暴,就像少年人无法平息的心跳。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信封,里面装着写给沐阳的第七十三封信——始终没有寄出的第七十三封。
请问……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秋迟抬头,看见沐阳站在桌前,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的血管。他左手拖着登机箱,右手拿着张被雨淋湿的登机牌,上面的航班号与秋迟丢失的那张一模一样。
你掉在值机柜台了。沐阳把登机牌推过来,指尖沾着雨水,我猜你会在这里。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光斑。秋迟注意到沐阳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腕间一根红绳,细得像血管缝合线。
约翰霍普金斯。秋迟指着登机牌上的目的地,我以为你上周三就走了。
沐阳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他搅动着秋迟推过来的咖啡,勺柄碰撞杯壁的声音像心跳监测仪。改签了。他轻声说,有些事需要想清楚。
候机厅的玻璃幕墙外,一架飞机正冲入积雨云。秋迟突然抓住沐阳的手腕,触到那根红绳下的脉搏,急促得像被困的鸟。沈沐阳。他念出这个全名时舌尖发烫,你记不记得十二岁那年,你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沐阳的勺子掉进杯里,溅起的咖啡在桌布上洇出星云状的痕迹。
三万英尺的高空,秋迟发现了沐阳的秘密。
机舱灯光调暗后,沐阳靠着舷窗睡着了。他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形阴影,呼吸轻得像云层之上的气流。秋迟轻轻抽出他手里的《神经解剖学》,书页自动翻到夹着照片的那页——是他们去年在天文台的合影,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和经纬度。
书页间还夹着叠便笺纸,每张都记着某个日期和地点:
5.21
植物园蒲公英开了
7.8
航模社夺冠
晴
9.3
图书馆穹顶漏雨
秋迟突然意识到这是沐阳版本的观测记录——不是对星体,而是对他。最底下那张写着今天的日期,只有简短的暴雨二字,后面画了个小小的飞机图案,机翼上仔细描着东风二号的字样。
气流颠簸时,沐阳的头滑落到秋迟肩上。他发丝间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某种秋迟叫不出名字的草本香。秋迟小心地调整姿势,让那人靠得更舒服些,却在低头时瞥见他后颈上的淤青——不是吻痕,是某种医疗器械留下的压痕。
你生病了秋迟用气音问,明知睡梦中的人不会回答。
舷窗外,平流层的星光比地面看到的明亮百倍。沐阳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抓住秋迟的衣角,像童年时两人挤在竹棚里躲雨那样。秋迟轻轻握住那只手,发现掌心有道新鲜的手术缝合痕迹,细如发丝的线头还没完全吸收。
巴尔的摩的夜晚有栀子花的香气。
酒店房间的空调嗡嗡作响,秋迟坐在窗台上看城市灯火。沐阳在浴室洗澡,水声像遥远的潮汐。NASA的录取函和约翰霍普金斯的入学通知并排放在床头柜上,在台灯下泛着相似的光泽。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沐阳擦着头发出来时,秋迟指了指他手腕上的红绳。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滑进衣领,在棉质睡衣上留下深色痕迹。床头灯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及那颗泪痣。
线粒体遗传病。沐阳用毛巾擦拭眼镜,母系遗传,发病率0.03%。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明日的天气,去年实习时自己发现的。
窗外的霓虹灯突然变成模糊的色块。秋迟想起沐阳父亲讲座上那些脑部扫描图,想起他后颈的淤青和掌心的缝合线。所有碎片突然拼合成完整的画面——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
所以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秋迟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你以为我会在乎什么该死的线粒体
沐阳的眼镜又起雾了。他摘下眼镜慢慢擦拭,这个动作让秋迟看清他眼底的血丝——像显微镜下破裂的毛细血管网。秋迟。他轻声说,你知道神经退行性病变最后会怎样吗我会忘记怎么系鞋带,怎么用筷子,甚至……
秋迟吻住了他。沐阳的嘴唇比想象中柔软,带着牙膏的薄荷味和隐约的药苦。这个吻生涩得像两个少年的初吻,牙齿磕碰,呼吸错乱,却让秋迟眼眶发烫。当他退开时,发现沐阳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晨露中的竹叶。
我记得你十二岁就会做木飞机。秋迟抵着他的额头说,我会每天教你,直到你重新学会为止。
床头灯突然闪烁起来。沐阳的睡衣领口滑向一侧,露出锁骨下方的手术疤痕——是心导管检查留下的。秋迟用指尖描摹那道伤痕,感受到沐阳加速的心跳透过皮肤传来,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NASA的实习……沐阳开口。
我已经申请调到戈达德太空飞行中心。秋迟打断他,就在马里兰州。
沐阳的呼吸滞了一瞬。他摘下红绳系在秋迟腕上,那些复杂的绳结是医学生特有的缝合手法。我父亲不知道。他声音轻得像梦呓,他以为我来美国是为了更好的实验室。
秋迟突然明白沐阳为何总在雨天出现——就像此刻窗外的巴尔的摩夜雨,悄无声息地浸透一切。他解开沐阳睡衣的第一颗纽扣,吻上那道伤痕,尝到微咸的汗水和沐浴露的茉莉香。沐阳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力道轻柔得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实验仪器。
东风二号。秋迟贴着那道疤低语,这次能飞多远
沐阳没有回答。雨声渐密,他拉过秋迟的手按在自己左胸,让掌心感受那鲜活而脆弱的跳动。在距离地球表面370公里的轨道上,国际空间站正掠过北美大陆,而他们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酒店房间里,交换着比宇宙辐射更炽热的呼吸。
破晓时分,秋迟在沐阳的解剖学笔记里发现张便签。
给秋迟的光年船补充说明:工整的字迹写道,1.燃料舱装载着逆向流动的星光
2.导航系统设定为你瞳孔里的坐标
3.永远不要检查降落伞。
晨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沐阳熟睡的侧脸投下细密的光网。秋迟小心地抽出压在他颈下的手臂,发现自己的指尖也沾上了消毒水的气息。他轻轻触碰沐阳眼角的泪痣,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那是前世爱人留下的记号,为了在来世更容易相认。
手机屏幕亮起,NASA导师的新邮件标题赫然写着《戈达德中心岗位确认函》。秋迟望向窗外,雨后的天空呈现出通透的钴蓝色,像沐阳画星空图时最爱用的那种水彩。某个瞬间他错觉看见十二岁的沐阳站在云端,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手里拿着他们一起做的竹蜻蜓。
床上的沐阳在梦中翻身,无意识地抓住秋迟的衣角。他腕间的红绳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秋迟昨晚给他戴上的素圈戒指——用航模剩下的钛合金边角料打磨的,内圈刻着两个缩写:S.M.Y
&
L.Q.C,还有串小小的星际坐标。
秋迟俯身吻了吻沐阳的眉心。在巴尔的摩清晨的阳光里,在命运尚未展露狰狞之前,这个瞬间像琥珀中的气泡般完美而永恒。
七
永航
沐阳的公寓有扇朝东的飘窗,晨光透过时会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秋迟总爱在那片光斑里摆弄他的航模零件。钛合金部件散落一地,像某种未来文明的遗迹。沐阳则会坐在光斑边缘读医学期刊,眼镜片上跳动着细碎的金光,偶尔弯腰拾起一颗螺丝钉放进秋迟手心里,指尖相触的瞬间比晨光还暖。
你的咖啡。沐阳把马克杯放在零件堆旁,今天加了肉桂。
秋迟抬头,看见阳光正穿透沐阳的耳廓,将那薄薄的软骨照成半透明的蜜色。他伸手拨开沐阳垂落的额发,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个带着机油味的指印。
我的航天工程师先生,沐阳推了推眼镜,你再不交中期报告,戈达德中心的怀特教授就要给我打电话了。
他为什么打给你
因为你在紧急联系人那栏填了我的号码。沐阳的嘴角微微上扬,还备注如果失联请检查是否沉迷航模忘记充电。
窗外传来教堂钟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秋迟突然凑近,在沐阳嘴角尝到肉桂的甜香。这个吻带着晨起的慵懒,像阳光晒暖的蜂蜜般绵长。分开时,沐阳的白衬衫领口已经沾上了秋迟手上的机油,在阳光下泛着虹彩。
赔你件新的。秋迟用鼻尖蹭蹭他的。
沐阳摘下眼镜:我要那件蓝条纹的,领口要绣星星。
他们额头相抵,共享着同一片菱形的阳光。秋迟想起小时候阿婆说的,相爱的人呼吸会渐渐同步,就像此刻他们的心跳,在晨光里谱写着相同的节拍。
周六的农贸市场总让秋迟想起江南的早市。
沐阳在番茄摊前驻足,睫毛上沾着巴尔的摩特有的咸涩海风。他挑选蔬果时有种手术台上的精准,指尖轻敲瓜果的声音像段摩尔斯电码。秋迟拎着帆布袋跟在后面,袋子里逐渐装满紫色的茄子和沾着露水的罗勒叶。
看。沐阳突然举起个奇形怪状的南瓜,像不像你第一次做的火箭模型
秋迟捏了捏南瓜蒂:明明像你实验室那个畸形脑标本。
他们在晨光里笑作一团,引得隔壁奶酪摊的老太太直摇头。沐阳笑的时候眼角会浮现细小的纹路,像秋迟在NASA图纸上画的轨道曲线。秋迟偷偷用手机拍下这个瞬间,设置成两人共享云相册的封面——那相册名叫东风三号,已经存了七百多张照片。
回程时秋迟买了束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让人想起家乡的油菜花田。沐阳抱着花束走在前面,阳光透过花瓣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某个瞬间秋迟错觉回到了十二岁的夏天,那时沐阳举着蒲公英跑在前面,衬衫下摆像鸽子的翅膀般翻飞。
今晚吃意面好不好沐阳回头问,一片花瓣粘在他发梢。
秋迟快走两步摘下那片花瓣,顺势将人搂进怀里。向日葵的香气混着沐阳身上的消毒水味,奇妙地调和成某种令人安心的气息。路过的自行车铃声响得像童年溪边的风铃,他们在异国的阳光下接了个带着番茄清香的吻。
沐阳的医学书架上渐渐混入了航天期刊。
秋迟第一次发现时,那些《神经科学前沿》正和《宇航动力学》挤在一起,像不同星系的星球偶然排列成直线。现在书架第三层已经成了他们的太空医学专区,沐阳甚至用便签在相关论文上画了小火箭。
今天感觉如何秋迟从背后环住正在查阅资料的沐阳,下巴搁在他肩头。每周三是沐阳的复诊日,回来后他总要在书桌前坐很久,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沐阳放松地靠进他怀里,后脑勺抵着秋迟的锁骨。医生说我的线粒体比上周听话。他举起左手,腕间监测仪闪着蓝光,看,数据都在正常范围。
秋迟亲吻他耳后的那颗小痣,那里有医院消毒水残留的苦涩。沐阳转过身,将额头贴在他心口,这个姿势让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沐阳的像精密仪器般规律,秋迟的却总是快半拍。
我找到家新开的星空体验馆。秋迟抚摸着沐阳后颈的绒毛,周末要不要去据说穹顶投影能模拟仙女座星云。
沐阳仰起脸,眼镜片后的眼睛盛满笑意:你是在约我吗,林工程师
是啊,沈医生。秋迟摘掉他的眼镜,这次别又睡着了,上次在天文台你睡着我肩膀,口水把我NASA的徽章都泡锈了。
沐阳笑着去拧他胳膊,两人跌跌撞撞倒在沙发上。秋迟护着他的后脑勺,倒下时带翻了茶几上的星图,纸张雪花般散落一地。沐阳在他身下笑得发抖,睫毛扫过秋迟脸颊像蝴蝶振翅。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他们纠缠的四肢上织出金色的网。
雨季来临前的夜晚,他们躺在飘窗上看城市灯火。
沐阳枕着秋迟的手臂,发丝间有淡淡的洗发水香气。窗外偶尔划过车灯的光束,在天花板上投下流动的光痕,像童年时见过的流星。
小时候觉得流星能实现所有愿望。秋迟把玩着沐阳的手指,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太空岩石在燃烧。
沐阳翻过身,月光在他锁骨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但我们的愿望实现了,不是吗他轻声说,造星星船,看遍星空……
秋迟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擦过那颗泪痣。沐阳的皮肤在夜凉中微微发冷,像月光下的瓷器。他低头吻住那双总是说出理性分析的唇,在唇齿间尝到薄荷牙膏和一丝药味的回甘。
还差最后一个愿望。秋迟抵着他的鼻尖说。
沐阳笑了,呼吸拂过秋迟的唇畔: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从十二岁开始。
窗外突然划过一颗真正的流星。他们没有许愿,只是交换了个带着星光气息的吻。沐阳的睡衣纽扣不知何时松开了两颗,露出胸前淡粉的疤痕。秋迟将掌心贴在那里,感受着皮肤下有力的跳动,像宇宙深处传来的信号。
明天早餐想吃什么沐阳问,手指卷着秋迟的衣角。
你烤糊的那种华夫饼。
那次是因为在看心电图报告……
秋迟用吻封住他的辩解。夜风掀起纱帘,带着远方海洋的潮湿气息。明天沐阳要值早班,秋迟要去戈达德中心做风洞测试,洗衣篮里堆着待洗的衣物,冰箱上的备忘录写着买牛奶和降压药——所有这些平凡的细节,在此刻的星光下都闪烁着永恒的光芒。
沐阳在他怀里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发梢蹭过下巴的触感让秋迟想起小时候那只总爱蹭他们的花猫。床头柜上的监测仪规律地闪着蓝光,像颗驯服的星星。秋迟轻轻哼起阿婆教过的童谣,在沐阳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中,看见窗外有颗人造卫星缓缓划过天际,带着人类最浪漫的野心与最温柔的守望。
八
初雪
巴尔的摩的初雪来得毫无预兆,细碎的雪花在黄昏时分悄然飘落,像谁撕碎的信纸撒向人间。秋迟站在戈达德中心实验室的落地窗前,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朦胧。他刚刚完成新型隔热材料的低温测试,手套还没来得及摘,监测屏幕突然跳出沐阳的来电显示——是那张他们在植物园拍的星云照片,沐阳的侧脸隐在逆光里,睫毛上沾着蒲公英的绒毛。
我做了罗宋汤。电话那头的沐阳声音有些飘,背景音里有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你上次说想喝的。
秋迟用肩膀夹着手机,单手解着实验服的纽扣。某种细微的异样感掠过心头,像风吹皱静水——沐阳很少在这个时间打电话,通常只会发条简讯,用他那种特有的、标点符号都规整得像医学报告的句式。我还有个数据要处理,他听见自己说,大概七点能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汤勺碰触锅沿的叮当声。好。沐阳最终说,尾音轻得像雪落在地面,我等你。
挂断后秋迟盯着手机屏保出神——那是上周他们在公寓楼顶拍的合照,沐阳裹着他的NASA连帽衫,指着头顶的猎户座说那颗参宿四快要爆炸了。当时秋迟笑话他职业病,说星星哪有那么容易死,沐阳只是笑笑,眼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很远,像隔着亿万光年看向某个未知的终点。
实验室的自动门滑开时带进一阵冷风。秋迟加快收拾速度,却在弯腰捡起掉落的钢笔时,发现桌底静静躺着沐阳的药盒——本该在他白大褂口袋里的药盒。透明的分格中少了两粒淡蓝色药片,那是沐阳最近新增的处方药,用于控制神经肌肉的异常放电。秋迟想起今早沐阳煎蛋时突然僵住的右手,当时他说是手术缝合的后遗症。
雪下大了。秋迟踏出大楼时,积雪已经没过了鞋底。他抄近路穿过医院后花园,透过飘雪的暮色,看见七楼神经内科的灯还亮着。这很寻常,沐阳常在那里值夜班,但此刻那些方形的光亮却让秋迟心头无端发紧。他摸出手机想再打个电话,却在拨号前看见一条未读消息,是沐阳三小时前发的:记得买法棍,要斜切片的
公寓楼道里弥漫着罗宋汤的香气,混着新鲜面包的麦香。秋迟在门口跺掉靴子上的雪,钥匙插进锁孔时发现门没反锁——这不像沐阳,他总是一丝不苟地旋两圈锁钮。我回来了。秋迟推开门,话音未落就看见餐桌边的沐阳正弯腰去够掉落的餐巾,动作突然定格般僵住,右手悬在半空微微抽搐。
瓷碗摔碎的声音惊醒了凝滞的空气。沐阳试图蹲下去收拾碎片,膝盖却不受控制地撞上桌腿。秋迟冲过去抓住他颤抖的手腕,监测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划破温暖的室内——心率140,血氧92%。沐阳在他怀里轻得像片落叶,白毛衣领口露出锁骨下方新鲜的电极片压痕。
只是小发作。沐阳喘息着说,指尖无意识地揪住秋迟的衣领,上周……做过全面检查……
秋迟抱起他放到沙发上,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箱。沐阳的身体在他臂弯里突然变得陌生,那些曾经在晨光中舒展的肢体此刻像被看不见的线拉扯着,绷出疼痛的弧度。当他拿着水杯和药片回来时,沐阳已经自己调整成半坐姿势,左手死死按着右腕的监测仪,指节泛着青白。
几片秋迟声音发颤。
两粒。沐阳勉强聚焦的目光落在秋迟身后,汤……洒了……
厨房地板上,罗宋汤的艳红在瓷砖上蔓延,像某个糟糕的隐喻。秋迟跪在沙发前看着沐阳咽下药片,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给沐阳的轮廓镀上一层冷蓝的边,让他看起来像具正在融化的冰雕。
药效渐渐起作用的二十分钟里,秋迟一直握着沐阳的手。那只曾经稳如磐石的手术医生的手,现在在他掌心微微震颤,像风中的蛛丝。沐阳的呼吸平缓下来,却开始不自觉地点头,睫毛随着每次头部下垂而轻颤,像困极了的雏鸟。
多久了秋迟轻声问。
沐阳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过秋迟肩膀,落在餐桌中央的烛台上——那是他们上个月纪念日点的蜡烛,现在凝固的蜡泪像小型钟乳石垂挂在银质底座。上个月……肌电图显示异常。他最终说,每个字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基因检测确认是……MERRF型。
雪粒敲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秋迟想起上周沐阳突然对咖啡失去兴趣,想起他总说空调太冷,想起那些被解释为手术太累的早睡——所有零散的细节此刻串联成刺目的警示灯。他低头亲吻沐阳冰凉的指节,尝到一丝血腥味——不知何时沐阳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治疗方案呢
沐阳轻轻抽回手,去扶滑落的眼镜。延缓病程。他停顿了一下,没有逆转可能。
窗外的雪停了,某种比寒冬更冷的东西漫进房间。秋迟突然站起来,走到餐桌前开始收拾打翻的晚餐。他捡起瓷片,擦净地板,动作机械得像在完成某项重要实验。当他端着新盛的热汤回来时,沐阳已经蜷在沙发角落睡着了,监测仪的蓝光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秋迟轻轻将他放平,手指拂过那个微蹙的眉心。睡梦中的沐阳无意识地往热源方向靠了靠,额头抵在秋迟腰间,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床头那本《临床神经学》摊开在线粒体脑肌病的章节,页边有沐阳工整的批注:进行性加重,平均病程5~8年。
窗外,雪后的第一颗星星出来了。秋迟小心地调整姿势让沐阳枕在自己腿上,手指梳理着那柔软的黑发。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沐阳发高烧,他也是这样守在竹棚里,听沐阳在梦呓中背诵星座名称。当时他以为最可怕的是溪水对岸的野狗,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比任何野兽都更残忍地夺走你爱的人——它们藏在基因螺旋里,潜伏在每粒线粒体中,像宇宙深处沉默的杀手。
沐阳在睡梦中呢喃了句什么,手指揪住秋迟的衣角。秋迟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零散的音节,像是某种星云的名字。监测仪的蓝光规律地闪烁着,像颗遥远恒星发出的求救信号。秋迟望向窗外的星空,想起沐阳说过,我们都是由星尘组成的——那么此刻他怀里的这个人,是否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变回星辰
九
归途
医院的走廊太长了,长得像秋迟记忆里那条通往沐阳家的村路。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凝结成块,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第十七步时拐进神经内科病区,透过玻璃墙看见沐阳的父亲站在床边,白大褂下摆像把出鞘的刀。
沐阳正在喝粥,左手握着塑料勺,手腕细得能看见腕骨起伏的轮廓。秋迟停在门外,看着他把一勺粥分成三次才送入口中,喉结滚动得缓慢而艰难。三个月前还能精准缝合血管的手指,现在连勺柄都握不稳了。
林秋迟。
沈教授的声音比CT机还冷。秋迟走进病房时,注意到床头柜上的药杯旁放着本《航天器热防护设计》——是他落在公寓的那本,书页边缘有沐阳用红笔做的批注,工整得像病历记录。
叔叔。秋迟把保温桶放在椅子上,阿婆托人捎来的梅子酒,说沐阳小时候发烧最爱喝这个。
沈教授的目光扫过保温桶,在林字绣花上停留了一瞬。他现在不能摄入酒精。他调整着输液管速度,神经系统已经受损到这种程度,你们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爸……沐阳想坐直些,却被一阵突然的震颤打断。粥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秋迟快步上前扶住他肩膀,掌心下的骨骼嶙峋得让人心惊。
沈医生。护士探头进来,12床的基因检测报告出来了。
病房门关上后,沐阳像被抽走支撑般靠回枕头上。秋迟拧开保温桶,梅子酒的香气立刻盈满病房,带着江南雨季特有的潮湿甜味。阿婆放了冰糖。他小声说,我偷喝过一口,比小时候还甜。
沐阳的嘴角弯了弯,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又像那个竹棚里的少年。我爸刚才……他停顿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揪着被单,说联系了约翰霍普金斯的实验性治疗。
秋迟用棉签蘸了酒,轻轻润在沐阳干裂的唇上。那些关于基因编辑和干细胞治疗的英文术语他听不懂,但沐阳眼里微弱的光亮他看得懂——那是十二岁那年,他们发现竹林里第一颗竹笋时的眼神。
需要多久
至少两年。沐阳的声音轻得像窗外的云影,成功率……不到30%。
棉签掉在地上。秋迟握住沐阳的手,那只手比上周又轻了些,像一捧正在融化的雪。我辞职。他说,NASA的项目可以远程……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沈教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沐阳的母亲鬓角已经霜白,手里却还提着儿子小时候最爱的芝麻糖。
沐阳。她没看秋迟,你爸爸都跟我说了。
空气突然凝固了。秋迟看见沐阳的指尖开始发抖,监测仪上的心率线剧烈起伏。他下意识去按呼叫铃,却被沈教授拦住。情绪波动会加重症状。男人冷静地说,请你先出去。
走廊长椅上的凉意渗进骨髓。秋迟数着墙上的电子钟,秒针走过四圈半时,病房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冲进去时,沐阳母亲正把相框往包里塞——那是他们去年在戈达德中心的合影,玻璃已经裂成蛛网。
阿姨……
别叫我阿姨。女人声音发抖,沐阳十二岁那年发烧到40度,嘴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我当时就该知道……
妈!沐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秋迟想去扶他,却被沈教授一把推开。医护人员冲进来时,他只能站在角落,看着沐阳在父母中间蜷成一团,像片被风雨撕扯的竹叶。
三天后,秋迟在ICU外见到了阿婆。老人穿着深蓝棉袄,白发挽成小小的髻,手里攥着串佛珠。木子。她唤着秋迟的小名,掌心有梅子酒的味道,阿水怎么样了
玻璃墙内,沐阳身上插满管线,像艘被系住的船。秋迟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想起十二岁那年他们偷划村长家的渔船,沐阳也是这样苍白,因为晕船吐得发抖却还对他笑。
医生说……秋迟的声音裂成碎片,脑部病灶扩大了。
阿婆的佛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老人望向病房另一侧——沈教授正在查看脑部CT,沐阳母亲低头削着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垂落。他爸妈还是不同意
秋迟摇摇头。三天前那场争吵后,沈教授给了他两份文件:一份是沐阳的基因检测报告,用红笔圈出的预期生存期像道狰狞的伤口;另一份是约翰霍普金斯的研究协议,最后一页需要家属签字。
阿婆。秋迟突然跪下,您能不能……
佛珠停在老人掌心。她苍老的手抚过秋迟的发顶,像多年前抚摸那两个在竹棚躲雨的孩子。起来。她轻声说,我去跟沈家说。
阿婆走进医生办公室时,秋迟看见沐阳母亲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老人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偶尔飘出零散的词句:孩子苦啊...沈教授突然提高了声音:这种病态关系有什么好祝福的!
玻璃的反光里,秋迟看见自己眼下青黑的阴影。他摸出手机,相册最新一张是沐阳上周在病床上画的——歪歪扭扭的火箭,箭身上写着东风四号。当时沐阳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笔,却坚持画完了尾焰,说这是他们将来要一起造的飞船。
办公室门开了。阿婆走出来时,佛珠散了一地,木珠子滚得到处都是。秋迟慌忙去捡,却听见老人说:他们同意了。
沈教授站在门口,白大褂像堵融化的雪墙。三年。他声音干涩,如果实验治疗有效,沐阳能活过三年……话没说完就转身回了办公室。
沐阳母亲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蹲下身帮秋迟捡佛珠,涂着丹蔻的指甲在发抖。沐阳十四岁那年。她突然说,用树枝在院子里画了整片星空。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给木子看的。一颗佛珠从她指间滚落,那时候我就该明白……
ICU的探视铃响了。秋迟穿戴好防护装备,在沐阳母亲复杂的目光中推开了病房门。沐阳在镇静剂作用下睡得很沉,睫毛在氧气面罩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秋迟小心地避开管线,将额头贴上他冰凉的太阳穴。
你爸妈同意了。他轻声说,阿婆很厉害,气得你爸摔了茶杯。
监测仪上的波纹平稳地起伏。秋迟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重新打磨过的钛合金戒指——内侧刻着新的日期和永航二字。他轻轻套在沐阳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好合适。
窗外,暮色中的第一颗星亮了起来。秋迟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两个孩子挤在竹棚里看流星雨。沐阳说每颗流星都是宇航员迷路了,而他坚持说是星星在搬家。你看。他对着沉睡的沐阳耳语,我们都没说对……
夜班的护士来换药时,发现病人无名指上多了枚素圈戒指。而那个总来陪床的航天工程师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攥着张儿童画般的火箭图纸,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在病历记录的最末页,沈教授潦草地签下了知情同意书。墨迹未干处,隐约能看出被力透纸背的笔迹反复描过的几个字:好起来。
十
尽头
下葬那天下着小雪,细碎的雪粒落在新刻的墓碑上,像时光撒下的盐。秋迟蹲下身,拂去碑顶的积雪,沈沐阳三个字在青石上泛着湿润的光泽。他想起沐阳最后一次清醒时说的话——那时沐阳已经看不见了,手指却仍能准确找到秋迟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转动着说:你要去看看真正的星星。
骨灰盒入土时,沐阳母亲突然晕厥过去。沈教授抱着妻子,他们不在吵架,白大褂下摆沾满泥水,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可怕。只有阿婆安静地站在墓穴旁,手里捧着沐阳小时候最爱吃的芝麻糖,一颗颗丢进土里,苍老的声音哼着江南的安魂曲。
回到公寓时,黄昏的光线斜斜照在飘窗上。秋迟发现沐阳的眼镜还放在窗台边,镜片上落着薄灰。他下意识去擦,却在镜架转角处摸到微小的凹凸——那是沐阳用手术刀刻的北斗七星,只有对着光才能看清。
床头柜的药盒空了,最下层压着张纸条。秋迟认出是沐阳最后阶段颤抖的字迹:东风五号设计图在书桌右边抽屉,燃料舱要改用碳纤维。纸条背面是幅歪扭的星图,标注着秋迟座,旁边画了个笑脸。
雪停了。秋迟打开抽屉,里面整齐码着十二个笔记本,从2012年到2023年,每年一本观测记录。最新那本只写到九月,后面夹着NASA的信封——戈达德中心批准了他远程工作的申请,日期是沐阳走的那天。
夜深时,秋迟抱着笔记本爬上公寓屋顶。巴尔的摩的星空比记忆中更亮,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排成笔直的线,像沐阳手术缝合的针脚。他翻开最近的笔记本,沐阳最后写的是:12月14日,双子座流星雨极大期,秋迟记得看。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秋迟没许愿,只是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钛金属在冬夜里冰凉,内圈刻着的坐标指向他们童年那片竹林——现在那里应该积满了雪,竹棚早就不在了。
三个月后,戈达德中心的同事收到秋迟的辞职信。附页是一份私人航天器设计图,名称为永航号,特别注明燃料舱使用碳纤维材料。主管怀特教授在评审会上说:这设计像封情书,可惜不符合安全标准。
秋迟没去听证会。他带着两个骨灰盒回到江南——一个是沐阳的,另一个装着沐阳的遗物:那枚卫星徽章、十二本观测记录,以及他们所有的合照。阿婆在村口的老柚树下等他,枝头还挂着去年冬天的残雪。
都安排好了。老人递来一壶梅子酒,沈家说……骨灰要分他们一半。
春分那天,他们乘船出海。沐阳父亲坚持要跟来,西装口袋里揣着约翰霍普金斯的聘书——已经被揉烂又展平多次。当船驶到公海时,沈教授突然跪在甲板上,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抖得像风中枯叶。
秋迟打开第一个骨灰盒。海风卷起灰白的尘埃,有些扑在他脸上,咸涩得像眼泪。他想起沐阳最后那个微笑——那时沐阳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食指在他手心画了个五角星,然后指了指窗外渐亮的晨光。
第二个骨灰盒里装着照片和笔记本。秋迟留下了一张——十二岁的沐阳站在苦楝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手里拿着刚做好的竹蜻蜓。他把其余的照片连同笔记本一页页撕下,撒向大海。纸页在风中翻飞,像一群白鸟。
阿婆把梅子酒倒入海中,琥珀色的液体在碧波上扩散,又渐渐消失。沈教授终于站起来,递给秋迟一个信封:沐阳……留给你的。
回程的船上,秋迟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纸条,边缘有烧焦的痕迹——是他们十二岁那年埋在竹棚下的愿望清单。第三条和木子永远在一起被圈了出来,旁边是沐阳新添的小字:我去星星上等你。
第二年春天,某民营航天公司成功发射了首枚可回收火箭。新闻报道配图中,总工程师林秋迟站在控制台前,左手无名指上的钛合金戒指闪着冷光。很少有人注意到,火箭侧面用极小字体刻着S.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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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Q.C的缩写,而整流罩内部画着幅手绘星图,标注为沐阳座。
火箭进入预定轨道时,地面监控拍到奇特的光学现象——在某个特定角度,太阳光在箭体表面折射出七种颜色,宛如彩虹。有位天文爱好者拍下照片放大,发现那其实是无数细小的棱镜组成的北斗七星图案。
秋迟的公寓一直保留着原样。飘窗边的眼镜架换了新的镜片,书桌上的医学期刊订到了2099年。偶尔有邻居问起,物业会说那位航天工程师只是出差了,你看他阳台上还晾着两件白衬衫,在巴尔的摩的海风里轻轻摆动,像两片永远相随的云。
而在江南山村,阿婆总爱指着夜空对孩子说:看,那颗特别亮的星星,是阿水在给木子指路呢。孩子们笑着跑开,只有苦楝树下的青石板上,偶尔会出现新的划痕——那是某个白发渐生的工程师回乡时,在数着光年之外的相逢。
海上的月光铺成银路时,会有渔船听见奇特的回声,像少年人的笑声穿过时间。老渔民说那是海豚在歌唱,没人知道,那是两颗星星在黑暗里相撞,发出的、比永恒多一秒的回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