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儿子生日那天,他搂着我肩膀说:妈,母难日,您辛苦了。
说着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子套在我手腕上,足有四十多克。
结果当晚,他女朋友打我电话,开口就骂:老不要脸的,赶紧把镯子还我!
我忍无可忍抬手就给儿子一巴掌。
看你找的什么玩意儿!立刻分手!
1、
儿子生日那天,下了点小雨,空气里带着股湿漉漉的泥土腥气。
我提溜着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红烧排骨和一大袋他爱吃的零嘴,站在他那租来的公寓门口,腾出手去按门铃。
指关节刚挨着冰凉的塑料按钮,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妈!周泽那张跟我年轻时像了七八分的脸探出来,带着点被热气熏出来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潮气重。
屋子里开了空调,暖烘烘的,驱散了我一路骑车带来的寒气。
他把保温桶接过去,嘴里念叨着:说了不用特意跑,多麻烦,我点个外卖就行。
话是这么说,那眼睛可黏在保温桶上挪不开。
外卖能有你妈做的香我把袋子放在狭小的餐桌上,环顾了一下这个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处处透着单身汉凑合劲儿的窝,生日嘛,吃点顺口的。
他嘿嘿笑着,麻利地摆好碗筷。
排骨的酱香混着他刚煮好的米饭味儿,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我们娘俩面对面坐着,他吃得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饿坏了的松鼠。
我看着,心里那点因为他不常回家、工作又忙而生出的微词,就被这烟火气冲淡了。
孩子嘛,在外打拼不容易。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给他碗里又夹了块最大的肋排。
他含糊地应着,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大半盘排骨和一碗米饭,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靠在椅背上揉肚子。
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地飘着。
周泽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那张堆着几本书和笔记本电脑的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藏在了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神秘和兴奋的笑,蹭到我旁边坐下。
妈,他声音放软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一条胳膊自然地搂住我的肩膀。
他个头比我高出一大截了,这动作做起来却还带着小时候那种依恋的亲昵,今儿是我生日,可也是您的母难日。
这些年,辛苦您了。
我的心口像是被温水泡了一下,又暖又胀。
这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今天倒是开了窍知道说句人话了
说这个干嘛,当妈的哪有不辛苦的。我嘴上嗔怪着,眼角却有点发酸。
喏,他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到我面前,摊开掌心,给您的。
一个明晃晃的金镯子躺在他手心里。
不是那种细细的链子,是实打实的、宽宽的、沉甸甸的推拉镯子,在节能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也流转着一种沉静又贵气的光泽。
我愣住了,第一反应是这得多少钱
阿泽,你……
我嗓子有点发紧,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个是不是又乱花钱了妈不要这个,你留着……
哎呀妈!
他不容分说地拉过我的手腕,动作有点急,但那镯子套上来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沉,冰凉的金属感贴着皮肤,很快又被我的体温焐热了。
您儿子现在能赚钱了!孝敬您个金镯子怎么了
您看您手上光秃秃的,我那些阿姨婶子们谁没个金首饰戴着!必须戴着!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四十多克呢!实心的!
他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得意,手指捏着镯子在我手腕上转了转,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它稳妥地圈住了我的腕骨。
那沉甸甸的分量压着手腕,像压着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鼓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欣慰
。四十多克……我的心飞快地算着账,按现在的金价,加上工费,得四万出头了。
这小子!
虽说他工资尚可,但这绝不是小数目。
你这孩子……
我摩挲着镯子光滑的内壁,那微凉的触感如此真实,提醒我这不是梦。
眼眶真的有点热了,太贵重了,妈……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抬头看他,他脸上是那种做了好事、等着被表扬的、混合着期待和一点点羞涩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考了满分把试卷递给我的样子。
这一刻,什么他工作忙不回家、什么找女朋友没个准信让我操心,全被这沉甸甸的金光冲散了。
值了,养儿子这么多年,不就是盼着他懂事,知道心疼人吗我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妈很喜欢,真的,特别喜欢。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傻气,又带着点如释重负:您喜欢就行!我就知道您得嫌贵,特意没提前说。
生日快乐啊,妈!
他用力抱了我一下,他身上是洗衣液混着一点汗味的气息,年轻而蓬勃。
那镯子戴在手上,沉甸甸的,压着血脉,却让心里那点暖意持续不断地往外冒。
我戴着它,和他一起收拾了碗筷,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他一堆生活琐事——冰箱里的菜要吃完,少熬夜,袜子别攒一堆再洗……
他嗯嗯啊啊地应着,时不时低头看看我手腕上的金光,眼神亮亮的
。临走时,我站在门口,他又强调了一遍:妈,戴着,别摘啊!让爸也看看!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
我骑着电瓶车,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手腕上那个沉甸甸的金镯子却像个小火炉,烘得半边身子都暖洋洋的。
一路骑回家,脑子里都是儿子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还有他搂着我肩膀说母难日辛苦的样子。
这臭小子,终于长大了。
回到家,老周正窝在沙发里看抗日神剧,音量开得震天响。我换了鞋,故意把手腕伸到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那金灿灿的光芒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哟!老周果然被吸引了视线,推了推老花镜,凑过来,这什么阿泽给的
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镯子,嚯,够沉的!这小子,发财了
生日嘛,说什么母难日,非要给我买。
我压下嘴角的得意,但语气里的骄傲怎么也藏不住,四十多克呢,实心的!你说他,瞎花钱!
老周啧啧两声:是挺下本儿。不过给他妈花,值!
他脸上也露出点欣慰的笑,孩子懂事了。
晚上洗漱,我对着洗手池的镜子,抬起手,又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灯光下,镯子反射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衬得我那操劳了半辈子、皮肤有些松弛的手腕,都似乎贵重了起来
。心里那点甜,丝丝缕缕,缠缠绕绕。
小心翼翼地把镯子擦干,躺到床上,手腕搭在凉丝丝的夏被上,那一点金属的凉意和沉甸甸的存在感,成了今夜最踏实的安眠药。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还在想:明天得去趟菜市场,买点新鲜的大虾,儿子爱吃白灼的……
2、
就在这暖融融的睡意即将把我完全包裹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皱了皱眉,摸索着拿过手机。
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有点不舒服。是一个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个浓妆艳抹、噘着嘴、眼睛瞪得溜圆的自拍,网名只有一个字:瑶。
这么晚了,谁啊推销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通过验证。几乎是同时,手机又震动起来,不是消息提示音,是语音通话的请求铃声,尖锐地撕破了夜的宁静。
谁啊这么没礼貌
我心里嘀咕着,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手指划向了接听键。
喂
我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老不要脸的!
一个尖利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的女声,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缓冲,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地捅进我的耳膜,穿透了我的心脏!
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赶紧把镯子还给我!听见没有!
我整个人像被高压电击中,瞬间从迷糊中彻底惊醒,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猛地倒灌回心脏,撞得胸口生疼!我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你谁啊
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头顶。
我是谁我是周泽女朋友!
那尖利的声音拔得更高,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那个金镯子!是我俩省吃俭用,攒了大半年才买的!
四万多块!是我俩周年纪念日的礼物!
是我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老女人,凭什么戴在我手上!赶紧给我摘下来还给我!
不要脸的老东西!抢小辈的东西,你也不怕折寿!晦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四万多块……周年礼物……周泽女朋友我的儿子
那个刚刚还搂着我肩膀,一脸赤诚地说着母难日辛苦,亲手把镯子套在我手腕上的儿子!
不可能……
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抖得厉害,像是寒风中即将碎裂的冰凌,那是阿泽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他给我买的!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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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破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更加恶毒,周泽亲口跟我说的!他就是为了哄你这个老不死的开心,才骗你说送你的!
他答应我只是借给你戴几天就还我!那是我的!我的!你赶紧给我拿回来!现在!立刻!马上!老女人,你听见没有!
戴着我的东西,你也不嫌恶心!
老女人、不要脸、晦气、恶心……
这些淬毒的词语,像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我脸上、心上,砸得我头晕目眩,浑身冰凉,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手腕上那个沉甸甸的金镯子,此刻不再是暖意融融的慰藉,它像一块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生铁,死死地箍着我的手腕,又冷又硬,那冰冷的触感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周泽……
我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被最亲的人从背后捅了刀子的剧痛和滔天的愤怒,你让周泽接电话!
让他跟我说清楚!
他他不敢接!他心虚!
女孩的声音充满了鄙夷和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我告诉你,明天天亮之前,我要是看不到我的镯子,我就去你们家闹!
让街坊邻居都看看,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偷儿子女朋友的东西!不要脸的老……
嘟——嘟——嘟——
我猛地按断了通话!
再听下去,我怕自己会隔着电话线直接吐出来,或者被那恶毒的诅咒活活气死!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痛感。
眼前一阵阵发黑,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煞白的脸,像鬼一样。
骗子!都是骗子!
那个搂着我肩膀说母难日辛苦的儿子是假的!
那个沉甸甸代表懂事的金镯子是假的!
那点让我暖了一晚上的欣慰和骄傲,更是假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抖着手,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点开了周泽的号码,狠狠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快接!周泽!你给我说清楚!
响了七八声,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以为他不会接时,电话通了。
妈
周泽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这么晚了,怎么了
那声音,几个小时前还让我觉得温暖贴心,此刻却像裹着蜜糖的砒霜。
怎么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极力压抑却濒临爆发的火山熔岩,
你告诉我,你送我的这个金镯子,到底是谁的!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连他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这死寂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的心。不需要回答了,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响亮的耳光!
说话!
我猛地拔高了声音,尖锐得连自己都觉得刺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是不是你那个女朋友的!
是不是!周泽!你告诉我!你晚上说的那些话,什么母难日,什么辛苦了,是不是都在放屁!是不是!
妈……妈您别激动,您听我解释……
周泽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底气不足的支吾,
瑶瑶她……她那个,她就是太喜欢那个镯子了,那是我们……我们确实一起挑的……她一直想要……
所以你就拿我的生日当借口
拿‘母难日’当幌子从我这里骗走,转手就送给她!
我气得浑身哆嗦,眼前金星乱冒,
然后呢然后她发现戴在我手上,就像疯狗一样打电话来骂我老不要脸骂我晦气周泽!你听听!你听听她骂的那些话!那是人话吗!
你找的是个什么东西!
妈!瑶瑶她年纪小,不懂事,她就是脾气急……
周泽急切地辩解,试图安抚,
她……她当时跟我闹,非要那个镯子当周年礼物,我……我钱都花了,又怕她生气跟我分手,我就……我就想着先哄哄您,让您高兴两天,然后……然后再想办法跟您要回来……我真没想骗您,妈,您相信我……
哄我高兴两天再想办法要回去
我简直要气笑了,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充满了绝望和荒谬,周泽啊周泽,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你可真会替你妈‘着想’啊!为了哄你那个宝贝女朋友开心,你就拿你妈当猴耍
拿你妈当垫脚石让她指着你妈的鼻子骂‘老不要脸’、‘晦气’!
你听听!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是人话吗!
妈!您别这么说!我……
周泽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是被戳穿后的无措和一丝委屈,我也不想这样……可她真的……
闭嘴!
就在我厉声打断他的同时,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让我血液逆流的名字:瑶!那个猩红的头像,那个淬毒的声音,再次不依不饶地追杀了过来!
我盯着那个跳动的名字,看着周泽那个还在通话中的号码,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暴怒、屈辱和被至亲背叛的冰冷恨意,如同岩浆冲破地壳,轰然爆发!
周泽,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你女朋友的电话,又来了。
妈!别接!您千万别接!我这就跟她说……
你等着。
3、
我只说了三个字,冰冷,决绝。然后,我按掉了和周泽的通话,没有丝毫犹豫,划开了那个催命符般的语音请求。
老女人!你死哪儿去了!聋了吗!我的镯子呢!
那个尖利到失真的女声立刻咆哮起来,比刚才更加疯狂,
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占有欲,我告诉你,那是我的!周泽花的是我们俩的钱!是我们一起攒的!你凭什么戴!赶紧给我送过来!现在!立刻!马上!不然我……
不然你怎么样
我打断她,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冷得刺骨,
来我家闹让邻居看看好啊,你来。
我就在家等着你。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家教,能养出你这种满嘴喷粪、目无尊长、张口闭口咒人死的下三滥东西!
电话那头明显被我冰冷的语气噎了一下,但随即爆发出更狂怒的叫嚣:
你骂谁下三滥!老东西!你才下三滥!抢人东西!老不死……
啪!我再次狠狠挂断!
再多听一秒,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把手机砸烂!
胸腔里的怒火已经燃烧到了顶点,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太阳穴突突地狂跳。手腕上那个金镯子,此刻沉重得像一副镣铐,一个耻辱的标记!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头顶,
反而让我混乱暴怒的脑子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我冲进衣帽间,胡乱地抓起一件外套披在睡衣外面,抓起玄关上的钥匙。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去!
老周被我的动静彻底惊醒,从卧室追出来,一脸惊愕地看着我煞白的脸和眼中骇人的怒火。
去找你儿子!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问问他,找了个什么‘宝贝’!
到底怎么回事刚才吵吵嚷嚷的……
老周一脸懵。
问你的好儿子去!
我没时间解释,或者说,那番污言秽语我根本说不出口!
拉开门,外面冰凉的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漆黑的雨夜里。
雨不大,冰冷的雨丝密集地打在脸上、脖子上,瞬间就濡湿了头发和薄薄的外套。
我甚至忘了去推停在楼下的电瓶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周泽的公寓!
现在!立刻!我要当面问个清楚!我要亲耳听听他还能怎么狡辩!
愤怒像一头狂暴的野兽,在我身体里左冲右突,驱赶着我所有的疲惫和寒意。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人行道上奔跑,拖鞋几次差点甩掉。路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圈,映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却浇不灭心口那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手腕上的金镯子随着跑动一下下磕碰着我的腕骨,那沉甸甸的触感,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提醒我刚刚遭受的奇耻大辱!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
终于,那栋熟悉的、外墙有些斑驳的公寓楼出现在视线里。
我冲进单元门,潮湿的水汽混着楼道里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一步两级地往上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冲到周泽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我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边积了一小滩水渍。
隔着门板,我似乎能听到里面隐约的争执声,那个尖利的女声拔得老高,周泽的声音则显得低弱而急切。
你妈就是个老疯子!她敢挂我电话她敢骂我!周泽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我的镯子必须拿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瑶瑶你小声点!邻居都听见了!我……我会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你妈那个老不要脸的会还吗
她肯定想赖掉!我不管!你现在就去!去给我要回来!现在就去!
怒火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我抬起手,不是按门铃,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那扇冰冷的铁皮防盗门上!
砰!砰!砰!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楼道里如同炸雷般回荡!
门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周泽那张写满了惊惶、心虚和极度不安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他看到门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神却像要喷出火来的我,吓得猛地后退了一步,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妈……您……您怎么……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理他,视线越过他颤抖的肩膀,直接投向屋内。
客厅的灯光惨白。
那个微信头像上的女孩——浓妆艳抹,穿着一条紧绷的亮片吊带裙,此刻正双手叉腰站在客厅中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看到我,她细长的眉毛立刻倒竖起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我,
尖声叫道:老女人!你还敢找上门来!我的镯子呢!赶紧还给我!
就是这张嘴!就是这把声音!就是这个人!那些恶毒至极的咒骂,瞬间在我脑海里轰然回响!
老不要脸、晦气、恶心、下三滥、老不死……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我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长辈的所有克制!
我猛地推开挡在门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周泽,力气大得让他踉跄着撞到了鞋柜上。
我一步跨进屋内,潮湿冰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
我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锥子,死死钉在那个还在叫嚣的女孩脸上。
你的镯子
我开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再说一遍,是谁的
我的!就是我的!
那女孩被我的眼神看得瑟缩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
她挺起胸脯,尖利地重复,是周泽买给我的周年礼物!你手上那个!是我的!老女人!你聋了吗!还给我!
周年礼物
我缓缓抬起戴着金镯子的左手,冰冷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那光芒似乎刺痛了女孩的眼睛,她贪婪又愤恨地盯着它。
4、
我转头看向刚从鞋柜旁狼狈站稳、脸色惨白如纸的儿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你告诉她,你晚上是怎么跟我说的
你亲口说的,‘母难日,您辛苦了’,这镯子,是你孝敬我的‘生日礼物’,是不是!
周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
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个叫瑶瑶的女孩。他像个被当场捉赃的小偷,彻底慌了神。
我……我……
他语无伦次,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周泽!
那女孩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气得跳脚,冲过来一把抓住周泽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你说啊!你哑巴了!
你告诉她!那镯子是我的!是你答应送我的!是不是!
瑶瑶……妈……你们别……
周泽被夹在中间,痛苦地闭上了眼,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让他说!
我猛地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周泽那张写满懦弱和背叛的脸,
周泽!你给我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这镯子,到底是谁的!
是你孝敬你妈的生日礼物还是你拿来哄你女朋友开心的周年礼物!说!
巨大的压力下,周泽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
他不敢看我,却转向那个抓着他胳膊的女孩,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
是!是你的!瑶瑶!是你的!行了吧!满意了吧!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残存的、对儿子品性的信任,在这一刻,被他亲口、当着他母亲和那个辱骂他母亲的女人的面,亲手撕得粉碎!踩进了泥里!
周泽!
那女孩却像是打了胜仗,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更加用力地摇晃着周泽的胳膊,然后猛地转向我,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充满了刻薄的胜利笑容,
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更加恶毒的诅咒:
听见没有!老不要脸的!周泽都承认了!那是我的东西!你还不赶紧给我摘下来戴着它,你也不怕你死去的爹妈晚上来找你!晦气东西!老……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狭小的客厅里!
盖过了她所有未尽的恶毒咒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失望!都凝聚在这一巴掌上!
手掌与脸颊接触的瞬间,那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整个手臂都在发麻,
手腕上那个沉甸甸的金镯子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猛地滑脱,哐当一声,
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哀鸣。
那个叫瑶瑶的女孩被打得整个人都懵了!
她保持着侧脸的姿势,僵在原地,浓密的假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鲜红的五指印。
她捂着脸,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滔天的屈辱和怨毒!
你……你敢打我!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尖叫起来,
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我跟你拼了!老贱人!
瑶瑶!别!
周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傻了,
几乎是本能地死死抱住了想要冲过来的女友,
他的脸上也充满了惊骇,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却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那一巴掌抽出去,连同我积攒了一晚上的愤怒和心寒,
似乎也抽空了大半。我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淌。
我看着地上那个滚落在角落、在灯光下依旧闪着金光却显得如此讽刺的镯子,
又缓缓抬起眼,看向那个被我儿子紧紧抱住、还在疯狂挣扎咒骂的女孩,
最后,目光定格在周泽那张惨白、惊恐、写满了混乱和痛苦的脸上。
四周的空气死寂。
只有女孩压抑不住的啜泣和怨毒的咒骂在低回,还有周泽语无伦次的安抚:瑶瑶,别闹了……妈……妈您冷静点……
楼道里传来了开门声和压低的议论声,显然刚才巨大的动静惊动了邻居。但我浑然不觉。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这夜里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我全身,
浇灭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心死。
我慢慢地弯下腰,脊背僵硬得像一块生锈的铁板。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地上那个同样冰凉的金镯子,将它捡了起来。
镯子很沉,沉得我几乎拿不稳。上面沾了点湿漉漉的灰尘。
我直起身,没有再看那个还在周泽怀里挣扎咒骂的女孩一眼。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儿子——周泽身上。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地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缓慢而沉重地钉进了这死寂的空气里,也钉进了周泽的心里:
周泽。
他猛地一颤,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
看你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死死抱住的那个、此刻正用怨毒如蛇蝎般的眼神死死瞪着我的女孩,
然后,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决绝:
立刻,分手。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变得惨白如死灰的脸,
不再理会那女孩骤然拔高的尖叫和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
攥紧了手里那个冰冷沉重的金镯子,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让我窒息、让我心死的公寓。
防盗门在我身后被周泽下意识地带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喧嚣和丑恶。
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将我湿透而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手腕上,那个曾经被珍视、如今只余冰冷和耻辱的印记,空了。只剩下被金属箍过的一圈微红印记,和掌心那个沉得坠手的、带着污渍的金疙瘩。
走出单元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再次迎面扑来。
我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冰冷的雨水和尘土的味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残酷的清醒。
我把那个冰冷的金镯子举到眼前,路灯的光线透过雨丝,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流淌。
金光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我心里半分。
它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在我手上,也压在我心上,埋葬了今晚之前那个还对儿子满怀欣慰和期待的母亲。
手指缓缓收紧,坚硬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我抬起头,望向漆黑一片、雨丝纷飞的夜空,眼神空洞,却又像燃尽了所有杂草的荒原,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死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