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早推开门,又看见了。青石台阶上,端正正摆着一只小小的、素白的细瓷碟子。碟子里,卧着三块点心。不是宫里常见的那些花团锦簇、甜腻得齁人的玩意儿。是撒着芝麻的酥皮饼,烤得金黄,边缘微微焦脆,散发着暖烘烘的麦香和油脂香,混着芝麻被烘烤后的独特焦香;一块是软糯的糯米糕,里面嵌着几粒饱满红亮的蜜枣,糖汁儿微微浸润了雪白的糕体,看着就黏牙;还有一块,是炸得蓬松金黄的麻团,上面沾满了细碎的白芝麻,圆滚滚的,像个小小的太阳。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七天前,也是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薄雾还没散尽,我打着哈欠推开这栖霞宫——也就是俗称的冷宫——那扇吱呀作响、掉了大半漆的破门,差点一脚踩上去。当时还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出现了幻觉,或者又是哪个不长眼的野猫野狗叼来的剩食。可这碟子,太干净了,点心也太新鲜了,还温热着,像是刚离了灶台就送到了这里。
我叫沈清秋。曾经的名字,在这深宫里头,也算响过一阵子。清贵妃。多好听的名头,可惜,跟这冷宫的门板一样,早就褪色、腐朽,被人遗忘在犄角旮旯了。被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算算也快两年了。
罪名呵,老掉牙的戏码。谋害皇嗣。一个刚进宫不久、仗着肚子有点动静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小才人,突然就小产了。所有证据,都那么恰好地指向我宫里的一碗安胎药。人证物证俱在,辩无可辩。皇帝李珩,那个曾经搂着我说清秋,朕只信你的男人,在所谓的铁证面前,连看我一眼都嫌多余,拂袖而去。我就从繁花似锦的承露殿,挪到了这破败漏风的栖霞宫。
陪着我进来的,只有从小跟着我的丫头碧痕。这丫头性子倔,当初内务府要把她调走,她梗着脖子,硬是跟着我钻进了这冷宫。这两年,我们主仆二人,靠着宫里那点比打发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份例,还有碧痕偷偷摸摸在宫墙根下开的一小片菜地,偶尔能拿点绣活托人换点零嘴,才勉强没饿死。
所以,这凭空出现、还天天不重样的新鲜点心,就显得格外诡异。
碧痕揉着眼睛从旁边的耳房出来,看到我杵在门口,也看到了地上的碟子,瞬间清醒了,一个箭步冲过来,声音都变了调:主子!又是这个!
我点点头,弯腰把碟子端起来。点心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瓷壁传到指尖,很真实。
这…这到底是谁啊碧痕压低了嗓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栖霞宫荒僻,除了每日清晨固定来送那点粗糙饭食、放下就跑的一个老哑巴内侍,还有每月例行公事般来点卯查看一次、生怕我们死在这里的内务府小太监,平日里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宫墙高耸,爬满了枯藤,风吹过,呜呜咽咽,更添几分阴森。送吃的是…是人是鬼总不会是哪个菩萨显灵了吧
菩萨可没空管冷宫弃妃的肚子饿不饿。我用指尖拈起一块酥皮饼,掰开一小块,芝麻粒簌簌往下掉。馅儿是红豆沙的,磨得很细,甜度刚好,带着豆子的清香。能弄到这种点心,还能神不知鬼不觉送到这门口…我顿了顿,把剩下半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香甜在口腔里弥漫开,宫里能有这本事的,不多。
碧痕眼睛瞪得更圆了:您是说…是…是…她不敢说出那个称呼,手指下意识地往上指了指。
我嗤笑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李珩这个名字从我嘴里吐出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意。他巴不得我死在这里头烂掉,好给他的新欢腾地方。派人送点心呵,送砒霜还差不多。
碧痕缩了缩脖子,显然也觉得不可能。皇帝要是还念着旧情,当初就不会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主子丢进这活死人墓。
那…那会是谁碧痕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难道是…以前承露殿伺候过您、念着旧情的她随即又摇头,不对啊,当初出事,咱们宫里的人,稍微亲近点的,都被打散了,发配到各处苦役去了。剩下的,避嫌都来不及,谁敢沾咱们的边
所以才奇怪。我把碟子递给碧痕,收着吧,别浪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点心下了肚,那股暖意似乎驱散了清晨的几分寒意,也带来一丝隐秘的疑惑。是谁到底图什么单纯的好心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好心往往比恶意更致命。
碧痕忧心忡忡地把点心收好,转身去小厨房准备烧水。我则踱到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栖霞宫地方不大,荒草长得比人高,几间屋子都破败不堪,只有我和碧痕住的那两间勉强收拾得能住人。院墙很高,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砖石。一只乌鸦落在墙头,嘎地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了,更显空旷死寂。
日子照旧过。点心却成了栖霞宫里一个固定而诡异的风景。
第八天,是精巧的豌豆黄,碧绿莹润,入口即化,带着清甜的豆香。
第九天,是裹着糖霜的炸江米条,又酥又脆,咬一口掉渣。
第十天,竟然是热乎乎的蟹壳黄烧饼,层层酥皮,里面是咸鲜的梅干菜肉末馅儿,香气霸道地直往鼻子里钻。
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门口。风雨无阻。
碧痕从一开始的惊恐,渐渐变得麻木,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期待:主子,您说今天会是什么昨儿个那烧饼可真香,要是再来个肉馅儿的就好了…她咂咂嘴,随即又懊恼地拍自己,呸呸呸,我这没出息的嘴!
我嘴里嚼着今天的云片糕,薄如蝉翼,甜而不腻,心思却沉了下去。这送点心的人,耐心十足,心思也缜密。能避开所有耳目,精准地送到我门口,这绝不是普通宫女太监能做到的。而且,这持续不断的投喂,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无声的提醒:我在看着你。
这感觉,比单纯的饥饿更让人不安。
碧痕,我咽下最后一口云片糕,拍了拍手,今晚别睡太死。
碧痕一愣:主子您要干嘛
守株待兔。我看着紧闭的、在夜色中像一张黑黢黢大嘴的宫门,看看这位‘田螺姑娘’,到底长什么样。
夜幕沉沉落下,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整个栖霞宫。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宫墙和枯树的狰狞轮廓。风比白天更大了些,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呜呜咽咽、时高时低的怪响,像无数看不见的人在低声啜泣,又像什么野兽在暗处磨着牙。
我和碧痕裹着最厚的旧棉袄,蜷缩在正殿门后一个被破烂屏风勉强遮挡的角落里。这里离大门近,又能借着屏风的缝隙看到门口那一小片区域。屏风上的绢布早就朽烂了,破洞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透进穿堂的冷风,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僵。
主…主子…碧痕的声音打着颤,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吓的,这…这能行吗万一…万一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紧紧挨着我,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闭嘴。我压低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门缝底下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是人是鬼,看了才知道。我其实心里也发毛。深宫里的怪谈多了去了,尤其是冷宫,更是各种离奇传闻的温床。但比起虚无缥缈的鬼怪,一个隐藏在暗处、意图不明的活人,更让我觉得危险。点心再好吃,也堵不住心里的疑窦。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慢得让人心焦。屋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呜地刮过屋檐窗棂,夹杂着枯枝断裂的脆响。墙角似乎有什么小东西悉悉索索地爬过。碧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抓着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脚趾头都快冻掉了,眼皮也开始沉重打架。
突然!
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像是非常轻的、被刻意放软的鞋底,踩在门外青石台阶边缘的声音。如果不是这死寂的深夜,如果不是我们全副心神都绷紧在门口,几乎不可能听见。
我和碧痕同时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屏住呼吸,眼睛死死贴在屏风的破洞上。借着外面那点可怜的星光,只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修长的黑色轮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紧闭的宫门外。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完全没有寻常宫人行走时的拖沓和声响。
那人影在门口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极其迅速地弯腰,放下了一个东西。那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显然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到了极点。
放下东西后,人影没有丝毫停留,立刻直起身,就要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走。
就是现在!
谁!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破屏风,用尽力气大喝一声,声音在死寂空旷的殿内炸开,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同时,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目标直指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宫门。
碧痕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得尖叫了一声,也连滚爬爬地跟着冲了出来。
外面的黑影显然没料到门内会突然冲出来人,被我那一声断喝惊得动作明显一滞。就是这一滞的功夫!
我用尽全身力气,哐当一声,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破旧的宫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欲聋的呻吟,打破了深夜的死寂。
门外的冷风裹挟着尘土和枯叶的气息,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呛得我几乎窒息。但我的眼睛,在门开的瞬间,就死死锁定了门外台阶上那个正要转身离去的黑影!
星光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穿着深色的、质地似乎不错的衣袍,绝不是太监或普通宫人的服饰。他背对着我,身形在门开的瞬间僵硬了一下。
站住!我厉声喝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我顾不上害怕,一个箭步跨出门槛,伸手就去抓那人的手臂!不管是谁,我一定要看清!
我的手指,带着冰冷的汗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扣向那人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浑身如遭雷击!
不是粗糙的布料,也不是冰冷的鬼魅。是光滑的、带着人体温热的…锦缎而且,那手腕的骨骼坚实有力,绝不是内侍或宫女该有的触感!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直接动手,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就要甩开。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拉扯之间——
嘶啦!
一声清晰的裂帛声响起!
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烛光(碧痕慌乱中点燃了带来的一个小烛台),我清楚地看到,我因为用力过猛,指甲竟然刮破了他袖口边缘的布料,扯下了一小片深色的、带着金线暗纹的锦缎碎片!
那片小小的、带着体温的布料,此刻正紧紧地攥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人也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彻底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挣脱,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沉默地站在那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和碧痕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一阵更强的夜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了地上的落叶,也吹动了那人未被扯破的袍角。风似乎也吹散了一些笼罩着他的暗影。
借着碧痕手中那盏微弱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光,我终于看清了他侧脸的轮廓。
线条冷硬而熟悉。鼻梁高挺,下颌紧绷。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即使隔了两年不见,那镌刻在骨子里的、属于上位者的冷峻和威仪,也瞬间穿透了黑暗,狠狠地撞进了我的眼底!
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所有的猜测、疑惑、不安,在这一刻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碾得粉碎!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抓着那片碎布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块滚烫的证据。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钉在那张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侧脸上。
碧痕端着那盏豆大的烛火,抖得更厉害了。昏黄的光晕颤巍巍地晃动着,掠过那人的下颌,也照亮了我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风还在呜咽,枯枝还在作响,但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膜。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背对着我、穿着夜行深衣却掩不住一身尊贵气的男人。
李珩。
当今天子。
那个两年前亲手将我打入这活死人墓、再未踏足一步的皇帝陛下。
怎么会是他!
荒谬!这比见了鬼还荒谬一千倍!他厌恶我,厌弃我,巴不得我悄无声息地烂死在冷宫里,怎么可能夜半三更,像个见不得光的贼一样,偷偷摸摸跑来给我…送点心!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让我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片从龙袍(虽然只是普通深衣,但那种料子,那种暗纹,除了他还有谁)上撕下来的碎片,指尖冰凉,掌心却烫得吓人。
李珩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烛光太暗,跳跃着,只能勉强勾勒出他深刻的眉眼轮廓。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冰冷。只有一种沉沉的、复杂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暗涌。
他就这样看着我。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碧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烛台哐当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微弱的光源瞬间熄灭。最后一点光亮消失,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只剩下三个模糊的人影,在深秋的寒夜里无声对峙。
皇…皇上…碧痕带着哭腔的、细如蚊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也抖得不成样子。
这一声,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卡死的锁芯。我浑身一个激灵,被冻僵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莫名的邪火,直冲头顶!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尽嘲讽和冰碴子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扬起手,将那片被我攥得汗湿、带着体温的深色锦缎碎片,用力地、几乎是砸向他站立的方向。碎布轻飘飘的,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无声地落在我们之间冰冷的石阶上。
皇上深夜驾临这腌臜地方,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却硬是挤出一丝刻骨的讥诮,是来亲眼看看臣妾死了没有吗还是…亲自来送这断头饭,好让臣妾做个饱死鬼
黑暗完美地掩盖了我此刻的表情,却掩盖不了我语气里那股几乎要烧起来的怨毒和悲凉。积压了两年的委屈、愤怒、不甘,被这荒谬绝伦的发现彻底点燃了!他凭什么!把我像垃圾一样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两年,现在又像个施舍者一样,偷偷摸摸地送来这些精致的点心这算什么迟来的愧疚猫哭耗子的假慈悲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折辱
李珩的身体似乎在我这充满恨意的质问中,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股笼罩着他的、沉重的气息似乎更凝滞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质问。
沉默再次降临。比刚才更沉重,更压抑。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碧痕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死寂中微弱地响起,更添几分凄凉。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再次消失在黑暗里时,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碾过,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清朗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帝王之声。
点心…凉了不好吃。
这句话,没头没尾,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我翻江倒海的混乱心绪里!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向声音来源的黑暗。他在说什么这种时候,这种境地,他居然…居然还在说点心!
荒谬感达到了顶点,甚至冲淡了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只剩下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冷的、想放声大笑的冲动。这就是他的解释这就是他深夜潜入冷宫、像个幽灵一样送了一个多月点心的理由!
皇上,我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您是在可怜臣妾还是在提醒臣妾,别忘了当年承露殿里,您也曾赏过臣妾几块御膳房的点心
我往前逼近一步,冰冷的夜风灌进我单薄的旧棉袄,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只有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乱窜。可惜啊,皇上,冷宫的饭食虽然粗粝,但至少…干净!不会吃着吃着,就吃出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来!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两年的冤屈、愤懑、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管不顾地倾泻而出!管他是不是皇帝!管他会不会立刻叫人把我拖出去砍了!我受够了!这见鬼的冷宫!这见鬼的点心!这见鬼的一切!
大胆!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喝终于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帝王的威势。这熟悉的怒斥,反而让我心头一松,有种终于来了的诡异平静。
然而,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那声大胆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李珩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那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再开口时,他声音里的疲惫更重了,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艰涩。
清秋…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沈氏,不是罪妃,是清秋。这个久违的、曾经带着缱绻温情的称呼,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口上狠狠拉过,带起一阵闷痛。
那碗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压抑,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把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控诉、所有准备好的歇斯底里,瞬间劈得七零八落!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耳朵,嗡嗡作响,盖过了风声,盖过了碧痕的抽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五个字在疯狂回荡: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两年前,是他亲口定罪!是他看着那些铁证,眼神冰冷地宣判了我的结局!是他亲手把我推进了这无间地狱!现在,在这冷宫门口,在这深更半夜,他像个鬼一样出现,然后告诉我…不是我的错!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刚才认出他时更甚。
呵…呵呵…我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干涩,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瘆人,不是我的错皇上金口玉言,两年前定下的铁案,如今…是在跟臣妾说,您…判错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钩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威严。
李珩沉默了。这沉默像是一种默认,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煎熬。黑暗完美地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个沉重而压抑的轮廓。
朕…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从未信过。
从未信过!
这四个字,比刚才那句不是你的错更具毁灭性!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我最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然后残忍地搅动!
从未信过从未信过!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宫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从未信过我重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尖锐,您从未信过那您看着我跪在您面前哭喊冤枉的时候,您在信什么!您看着我被剥去贵妃服制,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承露殿的时候,您在信什么!您把我丢进这冷宫,整整两年不闻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的时候,您又在信什么!
愤怒的火焰再次被点燃,这一次烧得更加疯狂,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烧殆尽!从未信过那这两年的磋磨算什么!我这七百多个日夜的绝望和煎熬,又算什么!一场帝王心血来潮的玩笑吗!
信这宫墙太高,李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压抑到极致的爆发,瞬间盖过了我的质问!他的话语像冰锥,狠狠刺破我的怒火,信这深水太浑!信那些魑魅魍魉,无孔不入!信朕稍有不慎,护不住你,更会…打草惊蛇!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迸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护不住打草惊蛇
我沸腾的血液像是被猛地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混乱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冰冷而残酷的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什么意思
你以为朕把你丢在这里,是厌弃李珩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迫人,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锐利,直刺向我,沈清秋,你入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朕在你眼里,就是个是非不分、薄情寡性的昏君吗!
这声诘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昏君不…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李珩登基以来,手段虽厉,却从不昏聩。那碗药…当初事发突然,证据链完美得无懈可击,指向我的矛头又快又狠,根本不容辩驳。我当时只觉天塌地陷,恨他无情。可如今…护不住打草惊蛇
一个可怕的、模糊的念头,在我混乱的思绪中渐渐成形。难道…当初那场构陷,目标根本不是我或者说,不仅仅是我难道…那碗药,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引子而他…把我打入冷宫,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一种…以退为进的蛰伏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也太过匪夷所思。可李珩此刻的话,他深夜出现在此的行为,还有那持续不断的、无声的点心…似乎都在隐隐指向这个方向!
那…那碗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到底是谁…
朕还在查。李珩打断了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黑暗里,他似乎朝我的方向微微倾身,那股属于帝王的、强大的压迫感即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也清晰地传递过来。尾巴藏得很深。当年动手的,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卒子,线索断得干干净净。朕把你放在这里,就是告诉所有人,你沈清秋,是朕弃了的棋子,是枚死棋!只有你成了‘死人’,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才会放松警惕,才会…继续动!
棋子…死棋…弃子…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里。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真相。一个比厌弃更冰冷、更残酷、也更…复杂的真相。我不是被他厌弃了,我是被他…当成了诱饵,当成了弃子,丢在了这绝望的深渊里,以自身为代价,去钓那潜藏在暗处的毒蛇!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我。支撑了我两年的恨意,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根基,变得无比可笑。原来我连恨他的资格,都带着如此不堪的底色。我不是被他辜负的情人,我只是他帝王棋盘上,一枚被牺牲掉的、自以为重要的棋子。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平静,皇上这两年,一直都知道臣妾在这里…苟延残喘看着臣妾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求生然后…每天送点心来,是提醒臣妾,皇上还没忘了这枚弃子还是…怕臣妾饿死了,坏了大计
黑暗里,李珩的呼吸似乎猛地一窒。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怒意,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
沈清秋!他的声音再次染上薄怒,带着帝王被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你放肆!
臣妾早已身处炼狱,还有什么放肆不放肆可言我迎着他声音的方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尽管知道他看不见。皇上今日肯纡尊降贵来此,肯开金口解释,已是天大的恩典。臣妾…谢主隆恩。
我缓缓地、僵硬地屈膝,对着那片黑暗,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也冰冷到极致的礼。膝盖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寒气刺骨。
点心…臣妾会吃的。为了不饿死,为了不‘坏了大计’。我直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皇上若无其他旨意,夜寒风重,还请…回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等他的回应,转身,用力地、决绝地,将那扇沉重破旧的宫门,在他面前,哐当一声,重重关上!
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灭顶的寒冷和绝望。
碧痕摸索着爬过来,带着哭腔抱住我:主子…主子您别吓奴婢…主子…
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连风都停了。才听到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隔着厚重的门板,若有似无地传来。然后,是极轻的、远去的脚步声,最终彻底消失在深秋寒冷的夜色里。
他走了。
带着他那荒谬的解释,和他那迟来了两年、却比砒霜更毒的点心。
我抬起头,透过门缝,看向外面依旧浓稠的黑暗。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刚才滑落时,从冰冷石阶上摸到的一个东西。
不是点心。
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坚硬的长条状物体。边缘有些硌手。
借着碧痕重新摸索着点燃的、那豆大的一点烛光,我摊开了手心。
一枚令牌。
非金非玉,材质似木非木,触手冰凉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令牌不大,一掌可握。一面浮雕着极其繁复、我从未见过的缠枝莲纹,层层叠叠,透着一种古朴神秘的庄严感。另一面,则是一个阳刻的、笔锋遒劲的篆字——
玄。
没有落款,没有其他任何标识。只有这一个孤零零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玄字。
这绝不是宫里的东西!更不可能是李珩会随身携带、更遑论遗落的物件!
一股寒意,比刚才更深、更诡谲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李珩前脚刚走,后脚就在他站过的位置,出现了这枚诡异的令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送点心的人…真的是他吗还是说…在我开门之前,在我和他对峙之前,这枚令牌就已经被人放在了那里是李珩放的还是…另一个人!
那个真正在暗中窥视着栖霞宫、窥视着我的人!
巨大的疑云和比之前更深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刚刚经历的巨大冲击还未平息,这枚凭空出现的诡异令牌,又将一切推向了更加深不可测的迷雾之中。
我猛地攥紧了手心,那枚冰冷的令牌硌得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