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后,这个字怎么写五岁的周景承仰起小脸,胖乎乎的手指戳在宣纸上,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我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着握住他的小手。
来,母后教你。永字要这样写——我引导着他的手,在纸上划出优美的笔画。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宫女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皇上又去了萧贵妃那儿……
这都第几日了皇后娘娘也太……
我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周景承好奇地看着那个墨点,又抬头看我。
母后,父皇为什么总不来看我们
我强压下心头泛起的苦涩,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父皇政务繁忙,承儿要体谅。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通报声:萧贵妃到——
我整了整衣襟,端坐如常。萧若璃一身华服踏入殿中,身后宫女捧着精致的食盒。
姐姐安好。她盈盈一礼,笑容甜美,听闻太子在此读书,臣妾特地做了些点心送来。
不等我回应,她已经蹲到周景承面前,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蛋:太子殿下,尝尝贵妃娘娘做的桂花糕好不好可比你母后宫里的好吃多了。
周景承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我轻咳一声:承儿,课业未完。
萧若璃笑容不变:姐姐何必如此严厉太子还小呢。她转向周景承,压低声音,你母后对你真凶,若是我的孩儿……
贵妃!我打断她,太子该休息了,请回吧。
萧若璃起身,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姐姐脸色不太好呢,可要保重凤体。皇上近日都宿在我那儿,怕是没空来探望姐姐了。
她走后,周景承明显心不在焉,频频望向门口。我心中一阵刺痛,却只能装作无事继续教他写字。
傍晚,前朝传来消息,萧丞相一派又上奏请立萧贵妃为后。周景渊虽未应允,却也没有严词拒绝。
夜深人静,我独自在寝宫中翻阅医书。烛火摇曳间,我不禁想起七年前初见周景渊的场景。那时他还是三皇子,我是太医院院使之女。他在围猎中受伤,我随父亲前去医治。
姑娘医术高明,不知可愿常伴左右他当时这样问我,眼中满是真诚。
我信了。信了他的誓言,信了他的真心。他登基后力排众议立我为后,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直到萧若璃入宫,直到我发现他藏在书房暗格中那幅画像——我那难产而死的姐姐,竟与他有过私情。而周景承,是我姐姐留下的孩子。
一滴泪落在医书页面上,晕开了墨迹。我合上书,望向窗外明月。
原来这深宫之中,我始终是个替身。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我正伏案研读一本古籍,忽然听见东宫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青竹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娘娘,太子殿下突发高热,浑身滚烫,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我手中的书册啪地掉在地上。顾不得披外衣,我赤着脚就往外跑。夜里的石板路冰凉刺骨,我却浑然不觉。
东宫内,周景承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龙纹锦被中,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惨白。三位太医围在床边,低声商议着。
让开。我挤到床前,一把握住周景承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快而弱,皮肤灼热得不正常。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什么症状我一边问,一边掀开被子检查。
乳母跪在一旁颤抖着回答:回娘娘,殿下戌时还好好儿的,子时突然开始说胡话,奴婢一摸,浑身烫得像炭火...
我掰开周景承的眼皮查看,瞳孔微微扩大。翻开他的衣领,胸口处隐约可见细小的红疹。
去取我的银针和药箱来。我头也不抬地吩咐,再熬一锅绿豆汤,要快。
太医令张大人上前一步:娘娘,太子殿下只是普通风寒,臣等已开了发汗的方子...
风寒我冷笑一声,指向周景承颈间的红疹,张太医行医三十年,可见过哪种风寒会出这样的疹子
我接过青竹递来的银针,在周景承的十宣穴各扎一针,挤出几滴黑血。张太医的脸色变了。
娘娘,这...
中毒。我简短地说,声音冷得像冰,去查今晚太子吃过什么,碰过什么,接触过哪些人。
一整夜,我守在周景承床前,不断用湿布为他擦拭身体,每隔一个时辰灌下一副解毒汤。天蒙蒙亮时,他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娘娘,您歇会儿吧。青竹红着眼圈劝我,您已经熬了一宿了。
我摇摇头,手指轻轻梳理着周景承被汗水浸湿的额发。这个孩子虽然不是我所生,但从小养在我膝下,早就是我心头的一块肉。
查得如何我低声问。
青竹凑近我耳边:昨晚太子殿下除了日常膳食,只吃了萧贵妃送来的点心。负责倒夜香的婆子看见贵妃宫里的翠缕姑娘鬼鬼祟祟地从太医院后门溜出来。
我眼神一凛: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正说着,外间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我匆忙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起身相迎。周景渊大步走进来,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越发挺拔。三年帝王生涯,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太子怎么样了他直奔床前,伸手摸了摸周景承的额头。
烧退了些,是中毒。我平静地陈述,臣妾用解毒汤和针灸暂时控制住了。
周景渊猛地转头看我:中毒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是的,陛下。症状与《千金方》中记载的断肠散极为相似,此毒无色无味,混在食物中难以察觉,初期症状与风寒无异,三日后才会毒发攻心。
周景渊的眼神变得复杂:你...确定
陛下若不信,可召太医院院正来问。我垂下眼帘,掩饰住心中的苦涩,只是院正大人近日告假,由副院使暂代职务,而副院使...与萧家是姻亲。
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周景渊的目光在我和周景承之间来回游移,最终长叹一口气。
朕知道了。他语气软了下来,你...辛苦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竟让我鼻尖一酸。多久了多久没听过他一句关心的话了
臣妾分内之事。我福了福身,转身去查看周景承的情况,不让他看见我微红的眼眶。
周景渊在床边坐下,笨拙地拧了块湿布,学着我的样子擦拭周景承的小脸。他动作生硬,却透着几分难得的温柔。
朕记得你以前说过,想开一间医馆,救死扶伤。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现在...还想吗
我手中的药碗差点打翻。那是我们初相识时的玩笑话,他竟还记得
陛下说笑了。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臣妾现在是皇后,一国之母,怎还能想着抛头露面行医济世
周景渊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太子就拜托你了。
他起身离开时,衣袖带起一阵微风,我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气——那是萧若璃最爱的熏香。
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直到指甲陷入掌心。
午后,青竹悄悄来报:娘娘,奴婢按您的吩咐盯紧了翠缕,发现她每隔三日就会去太医院取一包安神茶,但奇怪的是,贵妃宫里根本没人喝这茶。
可有拿到实物
青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奴婢买通了贵妃宫里的扫地丫头,偷了一点点出来。
我小心地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片看似普通的茶叶。我取出一片碾碎,沾了点粉末在舌尖,立刻感到一阵微麻。
果然。我冷笑,这不是安神茶,而是曼陀罗粉,少量可致幻,过量则致命。萧若璃在慢慢给太子下毒。
娘娘,我们这就去告诉皇上!青竹义愤填膺。
我摇摇头:没有确凿证据,贸然指认只会打草惊蛇。萧家在前朝势力庞大,陛下也...未必会信我。
我望向床上熟睡的周景承,心中一阵绞痛。这孩子恐怕不知道,他口中的贵妃娘娘正想要他的命。
继续监视,收集更多证据。我低声吩咐,另外,太子的饮食从今日起全部由我们小厨房单独准备,任何人送来的东西都必须先验毒。
青竹领命而去。我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周景承的小手。窗外,夕阳西沉,将凤仪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三更时分,我索性起身,点亮烛火,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札。这是我这几年暗中记录的,关于萧家在前朝后宫的种种动作。
我蘸了墨,在最新一页写下:承和三年五月初七,太子疑似中曼陀罗毒,疑萧氏所为...
笔尖突然一顿,一滴墨汁晕染开来。因为我听见窗外极轻的脚步声——有人正在凤仪殿外窥探。
娘娘,沈老院使的旧部徐太医求见。
我放下手中的药杵,抬头看向青竹:让他进来,其他人退下。
徐太医低着头快步走入,等宫女们全都退出殿外,他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娘娘,这是家师临终前嘱托,若发现太医院有异常,务必转交娘娘。
我接过信,指尖微微发颤。父亲去世已两年,这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讯息。拆开火漆,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吾女知意:
若见此信,则太医院已非昔比。萧氏勾结北疆,以药材为名输送禁物,其志非小。太子体弱,恐为所乘。汝当自保,勿蹈险地。
父绝笔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北疆那个与大周交战数十年的异族萧家竟敢通敌卖国
徐太医,父亲还说了什么
徐太医压低声音:家师发现萧家通过太医院向北疆输送大量曼陀罗花和断肠草,这两种药材合炼可制成剧毒。更可怕的是,北疆回赠的药材中藏有兵器图纸。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已不是简单的后宫争宠,而是谋反大罪!
可有确凿证据
家师曾记录一本册子,但被萧家搜走了。不过...徐太医凑得更近,太医院库房地下有个暗格,藏着一小包北疆送来的药材样品。
我正欲细问,外面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贵妃娘娘驾到——
徐太医慌忙退后几步,装作在为我诊脉。萧若璃已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捧锦盒的宫女。
姐姐气色不佳,可是病了她笑容甜美,目光却在我和徐太医之间来回扫视。
我平静地折起信纸:劳妹妹挂念,只是昨夜照顾太子,有些乏了。
萧若璃红唇微扬:皇上心疼姐姐辛苦,特地让我来告知,三日后御花园赏花宴,姐姐不必操劳,一切由我打理就好。她顿了顿,当然,若姐姐身子爽利了,也欢迎来散心。
我捏紧了袖中的信纸,面上却不动声色:妹妹费心了。
萧若璃一走,我立刻吩咐青竹:想办法拿到太医院暗格里的证据,但千万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三日后,御花园百花齐放。我本不想参加这赏花宴,但想到能见到周景承,还是换了身素雅的衣裙前往。
园中衣香鬓影,萧若璃一身大红织金凤尾裙,宛如正宫娘娘般坐在周景渊身旁。我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左侧,却比萧若璃的座位矮了一截。
皇后娘娘到——太监高声唱报。
满园嫔妃命妇纷纷行礼,我微笑着抬手示意免礼。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中冲出,直奔萧若璃而去。
母后!周景承扑进萧若璃怀中,亲昵地蹭着她的衣袖,儿臣背完了《千字文》,贵妃娘娘答应带儿臣骑马!
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周景承从小怕马,是我花了整整三个月,每日耐心安抚,才让他慢慢克服恐惧。如今,他竟主动要跟萧若璃骑马
太子。我柔声唤他,过来让母后看看,身子可大好了
周景承转头看我,眼神却陌生而疏离:你不是我母后。他大声说,贵妃娘娘说了,我亲母后早就死了,你是父皇不得已才立的假母后!
满园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我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身旁的石桌才没有跌倒。
周景渊皱起眉头:承儿,不可无礼。
萧若璃连忙打圆场:童言无忌,皇上别生气。太子只是想念生母罢了。她抚摸周景承的头,快跟你...皇后娘娘道歉。
周景承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敷衍地行了个礼:儿臣知错了。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他却迅速后退一步,躲到萧若璃身后。萧若璃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得意笑容。
皇后别往心里去。周景渊淡淡地说,孩子还小,不懂事。
我强忍眼眶的酸涩,挺直腰背:陛下说得是。
赏花宴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我如坐针毡,却不得不维持着皇后的体面,对每一位前来请安的命妇微笑寒暄。
宴席过半,一名衣衫不整的宫女突然冲进花园,扑倒在萧若璃面前: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萧若璃脸色骤变:哪来的疯婢子拖下去!
那宫女被侍卫架起时,我注意到她手臂上满是鞭痕,新旧交错,触目惊心。她挣扎着看向我,眼中满是哀求。
慢着。我出声制止,这宫女所犯何罪,要受如此刑罚
萧若璃冷笑:这贱婢偷了我的金钗,按宫规该杖责三十。姐姐是要包庇贼人吗
那宫女突然大喊:奴婢没有偷!是贵妃娘娘让奴婢往太子的药里加东西,奴婢不肯,就...
萧若璃猛地站起:掌嘴!
侍卫一巴掌扇在那宫女脸上,鲜血顿时从她嘴角溢出。我心头一震,这宫女很可能知道萧若璃下毒的内情!
陛下,我转向周景渊,此事蹊跷,不如交给慎刑司彻查
周景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萧若璃,最终摆摆手:一个宫女胡言乱语,何必大动干戈贵妃自行处置便是。
我眼睁睁看着那宫女被拖走,心如刀绞。宴席散后,我立刻派青竹去打听那宫女的下落。
深夜,青竹匆匆回来:娘娘,那宫女叫兰儿,被关在冷宫后的柴房里,明早就要被处死。
我沉思片刻:备一套太监衣服,我要亲自去见她。
借着月色,我扮作太监模样,悄悄来到柴房。兰儿被铁链锁着,奄奄一息地躺在稻草堆上。
兰儿。我轻声唤她,我是皇后。
兰儿睁开肿胀的眼睛,看清是我后,突然挣扎着爬过来:娘娘救命!奴婢真的没有偷东西,是贵妃让奴婢给太子下药,奴婢不肯...
什么药我急切地问。
一种白色粉末,贵妃说能让太子慢慢变傻...兰儿咳嗽几声,贵妃宫里有个密室,里面藏了好多奇怪的东西,有地图,还有...咳咳...北疆文字的信...
我心头一震,这与父亲信中说的不谋而合!
你可愿为我作证
兰儿苦笑:奴婢活不过今晚了。贵妃已经让人在奴婢的饭里下了毒...她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血。
我慌忙摸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却为时已晚。兰儿在我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我轻轻合上她的双眼,心中燃起一团怒火。萧若璃,你草菅人命,毒害太子,勾结外敌,我沈知意发誓,定要你血债血偿!
回到凤仪殿,我彻夜未眠,翻遍医书,寻找能让人假死的药方。天色微明时,我终于在《本草纲目》夹页中找到父亲留下的一页手稿,记载着一种名为息魄散的奇药,服下后三日内心跳呼吸全无,宛若死亡,三日后自解。
娘娘,皇上来了!青竹突然慌张地跑进来。
我匆忙藏好手稿,周景渊已大步走入。他面色阴沉,眼下带着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陛下这么早来,有何要事我起身相迎。
周景渊盯着我:昨夜有人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太监去了冷宫,随后一名宫女死了。皇后可知情
我心跳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妾整夜都在寝宫,青竹可以作证。
周景渊沉默片刻,突然说:知意,你变了。以前的你从不说谎。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复杂的眼神。多久了多久没听他唤我知意了
人都是会变的,陛下。我轻声说,正如您也不再是当年的三皇子了。
周景渊眉头紧锁:朕听说你在查萧家
萧若璃给太子下毒,还勾结北疆意图不轨!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陛下,萧家图谋的是您的江山啊!
够了!周景渊厉声喝止,后宫不得干政,朕念你忧心太子,不予追究。但若再让朕听到这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我苦笑,陛下宁可相信萧若璃的谗言,也不肯信结发妻子的忠告吗
周景渊冷冷地看着我:皇后近来精神不济,即日起在凤仪殿静养,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他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心如刀割。
青竹红着眼圈扶我坐下:娘娘,现在怎么办
我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一字一顿地说:按原计划行事。徐太医那边继续联系,另外...我压低声音,准备息魄散所需的药材,记住,要秘密进行。
既然这深宫已容不下我,既然我的夫君宁可相信外人也不信我,既然我视如己出的孩子认贼作母...那么,是时候离开了。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今日的课业。青竹将一叠宣纸放在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奴婢是从东宫书房偷偷取来的,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我点点头,展开那叠纸张。周景承虽然才五岁,但已能写一手端正的小楷。前几页是《论语》摘抄,没什么特别。翻到后面,我的手指突然僵住了。
吾母萧氏,温良贤淑,不幸早逝。幸有贵妃娘娘视我如己出,教我诗书礼仪,恩同再造...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要求抄写了许多遍。我胸口一阵发闷,继续往下翻。
萧丞相乃国之栋梁,曾率军大败北疆,功在社稷...
生母祭日将至,心中悲痛,唯有贵妃娘娘怜我...
一张张翻过去,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这不是普通的课业,而是精心设计的洗脑。萧若璃不仅想取代我在周景承心中的位置,还要让太子从小就对萧家死心塌地!
最令我心惊的是最后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幅拙劣的画:一个穿着皇后服饰的女人将匕首刺入另一个女人的腹部,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还我母后命来。
画中那个持刀的女人,头上赫然戴着我常戴的那支凤钗。
这是什么时候的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听东宫的丫鬟说,昨日贵妃娘娘给太子讲了一整天的生母遇害故事。青竹红着眼圈,娘娘,太子殿下他...已经完全被蒙蔽了。
我攥着那幅画,纸张在掌心皱成一团。五年了,我待周景承如亲生,为他熬过多少不眠之夜,为他尝过多少汤药苦口,如今他却视我为杀母仇人
准备步辇,我要去东宫。
东宫门前,侍卫却拦住了我:皇后娘娘恕罪,皇上口谕,太子近日功课繁忙,不见外人。
外人我几乎要笑出声,我是他母后!
侍卫面露难色,却仍不让步。正当僵持之际,里面传来一阵笑声。透过门缝,我看见周景承坐在萧若璃膝头,她正喂他吃点心。萧若璃穿着宽松的衣裙,腹部微微隆起。
我如遭雷击。她...怀孕了
皇后姐姐来了怎么不进来萧若璃发现了我,笑吟吟地招呼,承儿,快请你母后进来。
周景承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小脸上写满警惕:儿臣参见母后。
我蹲下身想抱他,他却迅速后退一步,躲到萧若璃身后。萧若璃轻抚腹部,露出得意的笑容:孩子怕生,姐姐别见怪。
你...有了我盯着她的肚子。
萧若璃笑得更甜:三个月了,皇上说若是皇子,就立为亲王,若是公主,就封长公主。她意有所指地补充,皇上日日都来陪我呢。
我强忍心中刺痛,看向周景承:承儿,母后给你带了松子糖...
贵妃娘娘说,不能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周景承脆生生地说,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敌意,会死人的。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萧若璃假装责备:承儿怎么说话的又转向我,姐姐别往心里去,孩子口无遮拦...
儿臣没说错!周景承突然激动起来,她害死了我母后,现在又来害贵妃娘娘!昨天我还看见她往贵妃娘娘的药里加东西!
我震惊地看着他:承儿,母后何时...
够了!周景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大步走入,面色阴沉,皇后,朕不是让你在凤仪殿静养吗
我转身正欲解释,萧若璃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疼...好疼...
若璃!周景渊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她,怎么回事
臣妾...臣妾方才喝了皇后姐姐送来的安胎药...萧若璃脸色煞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现在肚子好痛...
周景承哇地哭了出来:父皇!儿臣亲眼看见母后往药里加东西!她要害死贵妃娘娘和弟弟!
周景渊凌厉的目光射向我,像一把刀直插心脏:你做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戏码太拙劣了,可周景渊眼中的怒火告诉我,他信了。
传太医!周景渊抱起萧若璃,临走前丢下一句,皇后禁足凤仪殿,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当夜,消息传来——萧贵妃小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
而凶手,直指皇后沈知意。
凤仪殿被重兵把守,连青竹出入都要被搜身。我坐在窗前,看着月光下的宫墙,第一次感到这华丽的牢笼如此令人窒息。
三更时分,青竹偷偷溜进来:娘娘,徐太医得手了!
我精神一振:拿到了
青竹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太医院暗格里的东西,徐太医说这就是北疆送来的药材。
我小心地打开布包,里面是几片干枯的叶子。我取出一片碾碎闻了闻,又尝了一点,顿时脸色大变:这不是药材,是北疆特产的血藤,与曼陀罗混合可制成剧毒!
还有更可怕的。青竹从鞋底抽出一张纸条,这是在萧贵妃寝宫外捡到的。
纸条上是北疆文字,幸好我随父亲学过一些。上面写着:药已送至,时机成熟即可动手。大汗承诺,事成后萧氏为中原之主...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萧家不仅要谋害太子,还要弑君篡位!
必须立刻告诉皇上!
可娘娘还在禁足...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站起身,就算闯宫,我也要见到陛下!
我换上宫女的衣服,趁守卫换岗时溜出凤仪殿。刚跑到乾清宫外,就被侍卫拦下。
我有要事禀告皇上!事关国家存亡!我急道。
侍卫长认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片刻后,他出来摇头:皇上说,娘娘请回吧。
你告诉皇上,萧家勾结北疆意图谋反!
侍卫长面露难色: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说...说您再妖言惑众,就废后...
我如坠冰窟。废后他竟为了萧若璃,要废了我
那请把这个交给皇上。我摘下随身的玉佩,那是周景渊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告诉他,知意最后一次求他,看一眼这证据。
侍卫长叹了口气,接过玉佩进去了。我站在宫门外,寒风吹得我浑身发抖。
半刻钟后,侍卫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枚玉佩:娘娘,皇上说...说您让他很失望。
玉佩被塞回我手中,冰凉如我的心。
回到凤仪殿,我呆坐至天明。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青竹,准备息魄散所需的药材。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另外,联系我父亲在宫外的旧部,安排一条...离开的路。
青竹瞪大眼睛:娘娘,您是要...
萧家势大,皇上不信我,太子恨我。我苦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金蝉脱壳。
可...可太子殿下...
我闭上眼,周景承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他已经不是我的承儿了。
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萧贵妃因小产伤身,皇上为安抚萧家,特准萧丞相长子入阁参政。而我的凤印,也被暂时收回,交由萧贵妃代管。
同日,我收到了周景承托人送来的一幅画:画上的我被吊死在城墙上,旁边写着杀人偿命。
我轻轻抚摸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眼泪终于决堤。那个曾在我怀中撒娇的孩子,如今竟恨我至此
娘娘...青竹心疼地抱住我。
我擦干眼泪,开始秘密调配息魄散。这药服下后,人会如真死般沉睡三日,无呼吸无脉搏,三日后自醒。父亲的手稿上特别注明:此药极险,非万不得已不可用。
万不得已...我喃喃自语,将药粉小心装入瓷瓶。
是夜,我正在烛光下写遗书,殿门突然被推开。周景渊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脸色疲惫。
陛下。我慌忙藏起遗书,起身行礼。
他挥退左右,沉默地坐在我对面,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知意,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鼻尖一酸,强忍泪水:陛下是来问罪的吗
朕知道萧若璃没有怀孕。他突然说,太医早就告诉朕,她因早年服药,已不能生育。
我震惊地看着他:那您还...
萧家势大,朕需要时间。周景渊揉了揉太阳穴,但朕没想到,她会利用承儿来伤害你。
我苦笑:陛下现在相信萧家有不臣之心了
周景渊没有正面回答:再给朕一些时间。至于承儿...他还小,容易被蒙蔽,等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等他长大,我早已被他恨入骨髓。我轻声说,陛下,您可知道,他今日送了我一幅画,画的是我被他吊死在城墙上
周景渊脸色变了:朕会教训他。
不必了。我摇摇头,陛下请回吧,臣妾累了。
周景渊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离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次日,宫中举办赏菊宴。虽在禁足中,萧若璃却好心地派人来请,说太子想见母后。
我知道其中有诈,却还是去了。果然,宴席上,周景承当着满朝命妇的面,扑进萧若璃怀中大喊:母后!儿臣要挨着您坐!
萧若璃假意推辞:太子不可乱叫,你母后在那儿呢。
周景承扭头看我,眼中满是厌恶:她才不是我母后!我母后早就被她害死了!我要父皇废了她,立贵妃娘娘为后!
满座哗然。我站在那儿,如万箭穿心。周景渊沉着脸呵斥:承儿!
周景承却变本加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偶,上面扎满了针:父皇!这是儿臣在她枕头下找到的,上面写着贵妃娘娘的名字!她要咒死贵妃娘娘!
那布偶我从未见过,显然是栽赃。但在场所有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我,包括周景渊。
皇后近日精神不佳,先回宫休息吧。他冷冷地说。
我惨笑着行礼告退。回到凤仪殿,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息魄散,一饮而尽。
药很苦,苦得我泪流满面。但更苦的是心。
青竹按照计划,在我死后将遗书放在我枕边,里面只写了一句话:愿来世不入帝王家。
意识渐渐模糊,我最后想到的,竟是初见时周景渊对我说的那句话:姑娘医术高明,不知可愿常伴左右
常伴左右...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娘娘,您真要这么做青竹按住我配药的手,声音发颤,万一皇上不信...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将最后一味药粉倒入瓷瓶:萧家计划在秋猎时动手,我必须警告他。
自从决定假死脱身后,我本已心灰意冷。但三天前,徐太医冒险送来密报——萧家已与北疆约定,趁秋猎时刺杀周景渊,拥立太子登基,萧丞相摄政。
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他送死。
可皇上现在连见都不见您...
我抿了抿唇。自赏菊宴那场闹剧后,周景渊再未踏足凤仪殿。我的禁足令虽解,但形同虚设,六宫事务全由萧若璃把持。
总得试一试。我收好药瓶,备轿,去乾清宫。
不出所料,我在乾清宫外被拦住了。侍卫一脸为难:娘娘,皇上正在议事,吩咐不见任何人。
我望向紧闭的殿门,隐约能听见里面争论的声音。突然,门开了,萧丞相大步走出,看见我时明显一怔,随即假笑道:皇后娘娘有何贵干老臣可以代为通传。
我冷着脸:不必了。
正要转身离开,殿内传来周景渊的声音:让她进来。
我整了整衣襟走进殿中。周景渊坐在龙案后,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面前堆满了奏折。见我进来,他放下朱笔:什么事
没有寒暄,没有称呼,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臣子。
我看了眼两侧的太监宫女。周景渊会意,挥手让他们退下。
陛下,秋猎不能去。我直截了当地说,萧家计划在猎场行刺。
周景渊眼神一凛:证据呢
我取出徐太医给我的密信:北疆使者秘密会见萧丞相,约定秋猎时以响箭为号,埋伏在猎场东侧的弓箭手就会动手。
周景渊扫了一眼信笺,眉头紧锁:这信来历不明,笔迹也无法辨认,如何取信
陛下!我急得上前一步,宁可信其有啊!
够了!周景渊拍案而起,皇后,你近日言行越发逾矩。先是诬告萧贵妃下毒,现在又指控当朝丞相谋反!朕念在旧情,一再容忍,但你若再这样疯癫下去...
我疯癫我苦笑出声,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吧!萧若璃不能生育却假装小产;萧家与北疆秘密往来;太子被教唆仇恨我...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
周景渊面色阴沉:你说萧若璃假孕,可有证据太医诊断她确实小产了。
哪个太医萧家的姻亲吗我反问,陛下若不信我,大可以派心腹太医重新诊脉...
住口!周景渊厉声打断,朕最后警告你,后宫不得干政!若再妖言惑众,别怪朕不念夫妻之情!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夫妻之情我们之间还剩多少情分
既如此,臣妾告退。我僵硬地福了福身,转身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住脚步,陛下一定要去秋猎的话,请多带侍卫,特别是猎场东侧。
周景渊没有回应。
回到凤仪殿,我立刻写了一封信,让青竹秘密送出宫交给我父亲的旧部——禁军副统领赵锋。他是父亲生前挚友,也是少数还值得信任的人。
娘娘,赵大人说会安排二十名好手暗中保护皇上。青竹回来后低声汇报,但他让娘娘千万别再冒险,萧家耳目众多...
我点点头,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包袱:假死药已经准备好了,秋猎后就行动。
三日后,秋猎如期举行。按理说皇后应当伴驾,但周景渊只带了萧若璃。我乐得清静,在宫中抓紧最后的时间准备离宫事宜。
然而午时刚过,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娘娘!皇上遇刺了!
我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什么伤得重吗
听说是一支毒箭,射中胸口...太医们都在抢救...
我顾不上换衣,穿着常服就往外跑。刚冲出宫门,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徐太医。
娘娘别急!他拦住我,皇上没事,箭被挡住了...
被谁挡住了
徐太医面露难色:是...是赵副统领...
直觉告诉我他在撒谎。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徐伯伯,您看着我长大,请告诉我实话。
徐太医长叹一声:是赵副统领...和娘娘您安排的那个小宫女...
青竹!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死了
当场毙命,毒见血封喉。徐太医低声道,赵副统领重伤,但保住了性命。皇上安然无恙,多亏了他们挡箭。
我泪如雨下。青竹跟了我十年,情同姐妹,如今却...
皇上现在在哪里
正在回宫的路上,刺客全部伏诛,活口供出是北疆派来的,与萧家...徐太医突然住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娘娘,此处不宜多说。
我擦干眼泪:徐伯伯,帮我一个忙...
当夜,周景渊突然驾临凤仪殿。我正要行礼,他却一把扶住我:不必多礼。
抬头看去,他眼中竟有一丝我许久未见的温度。
听说是你的宫女救了朕。他声音低沉,她临死前说...是奉你之命保护朕。
我鼻子一酸:青竹跟了我十年...
周景渊沉默片刻:朕已追封她为忠勇夫人,厚葬了。他顿了顿,那些刺客,确实是从猎场东侧来的。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复杂的眼神。
陛下现在相信我了
朕派人查了萧府。他没有正面回答,发现了一些...可疑的往来信件。他揉了揉太阳穴,但证据不足,萧丞相树大根深,暂时动不得。
我心中一动:陛下,萧若璃寝宫有个密室,里面藏有更多证据...
周景渊挑眉:你如何得知
一个叫兰儿的宫女死前告诉我的。我犹豫了一下,陛下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搜...
不必了。周景渊摇头,朕自有安排。
他走到窗前,望着月色出神。我静静站在他身后,忽然发现他的背影看起来如此疲惫孤独。
知意。他突然唤我,声音柔和了许多,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心头一颤:在围场,您被野猪所伤,我随父亲去医治。
你当时一点都不怕朕,还敢教训朕不该独自去打猎。他轻笑一声,那时的你,眼睛亮得像星星。
回忆如潮水涌来。那时的周景渊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三皇子,而我不过是太医院院使之女。我们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陛下...景渊。我鼓起勇气唤他的名,萧家真的在谋反,太子也被他们利用了。请你...请你一定要小心。
周景渊转身看我,伸手轻轻抚上我的脸。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亲密的举动。
朕会处理。他低声承诺,你...好好休息,别再做傻事。
他离开后,我瘫坐在椅上,泪如雨下。这个温柔的周景渊,让我想起了从前。可我知道,这一切可能只是暂时的。
果然,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皇上因刺客一事震怒,下令彻查。但调查结果却出人意料——刺客被认定为北疆单独行动,与萧家无关。萧丞相甚至因护驾有功获赐黄金千两。
而我的凤印,依然在萧若璃手中。
娘娘,赵大人醒了。徐太医悄悄来报,他说那日刺客原本已经得手,是青竹姑娘推开了皇上。刺客临死前确实喊出了萧丞相的名字。
我握紧拳头:皇上知道吗
知道,但...徐太医欲言又止,萧家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说...需要更多证据。
我冷笑一声。是啊,帝王心术,权衡利弊。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永远比真相重要,比...我重要。
正当我绝望之际,一个小太监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展开一看,是周景承歪歪扭扭的字迹:母后,我错了。
我怔住了。这是自他认萧若璃为母后,第一次叫我母后。
太子殿下今早突然大哭,说梦见娘娘...死了。小太监低声道,吵着要见娘娘,被贵妃强行按住灌了安神汤才睡下。
我心中一痛。母子连心,难道他感应到了我准备假死的计划
告诉太子,母后很好,让他...乖乖听话。
小太监走后,我取出假死药,犹豫了。若我就这么死去,周景承怎么办他已经被萧家洗脑,若无人保护...
正当我踌躇时,凤仪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紧接着,周景渊带着太医闯了进来。
皇后近日操劳过度,朕特命太医来诊脉。他面无表情地宣布。
我警觉地看向那个陌生太医:不必了,臣妾很好。
这是命令。周景渊眼神锐利,伸手。
太医诊脉后,脸色突变:回皇上,娘娘脉象紊乱,似有中毒迹象!
我震惊地看向周景渊,他却似乎早有预料:查,看皇后近日饮食中有何异常。
一番搜查后,太医在我的茶壶中检出微量曼陀罗:此毒日积月累,不出三月必会致命!
周景渊脸色阴沉得可怕:给朕查,这毒是谁下的!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在用这种方式调查萧若璃下毒之事!
当夜,周景渊秘密前来,告诉我调查结果:我宫中的一名宫女承认受萧若璃指使下毒。
朕已处决了那宫女。他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愧疚,知意...朕欠你一个道歉。
我摇摇头:陛下不必如此。臣妾只想知道,太子近日可好
周景渊神色复杂:承儿近日常做噩梦,总喊着你的名字。他顿了顿,朕开始怀疑,当初立你为后,是不是害了你...
陛下!我心头一震,何出此言
这深宫像个吃人的牢笼。他苦笑,当年的你神采飞扬,如今却...
他说不下去,只是轻轻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三皇子。
可惜,这温情如昙花一现。三日后,周景渊的态度再次冷淡下来。朝堂上,他甚至驳回了严查后宫的奏请,称皇后中毒一事已有定论,不必扩大。
我明白他的顾虑——现在动萧家,朝局必乱。但明白不代表不心痛。
娘娘,假死药还准备吗徐太医悄悄问。
我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坚定地点头:准备。
既然这深宫已无我容身之处,既然我的存在只会让周景渊为难,既然连太子都...不如归去。
秋猎遇刺一事,让我看清了一件事:周景渊心里或许还有我,但永远比不上他的江山社稷。
而我,不想再做那个永远被牺牲的选项。
娘娘,药熬好了。
我抬头,看见小宫女夏荷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走进来。自从青竹死后,夏荷便被调来伺候我。她年纪小,做事却稳妥。
放着吧。我微笑道,等凉些再喝。
夏荷将药碗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即退下,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放下手中的医书。
娘娘...她咬了咬唇,刚才奴婢看见太子殿下在药房里鬼鬼祟祟的...
我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奴婢去取娘娘的燕窝,看见太子殿下从药房溜出来,神色慌张...
我盯着那碗药,突然没了胃口。周景承近日确实反常,不再像之前那样公然敌视我,反而时常来凤仪殿请安,还主动帮我整理药材。
难道...
夏荷,去请徐太医来,就说我身子不适。
徐太医很快赶到。我将药碗递给他:验一验。
他用银针试了试,又沾了一点尝了尝,眉头渐渐皱起:娘娘,这药里掺了曼陀罗粉,量不大,但若日日服用...
我闭上眼,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曼陀罗,又是曼陀罗。萧若璃就是用这种毒慢慢害太子的,如今周景承竟学会了反过来害我!
娘娘...徐太医担忧地看着我,要不要禀报皇上
我摇摇头,声音嘶哑:不必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的夫君不信我,我视如己出的孩子要毒我。这深宫之中,我早已孤立无援。
徐太医退下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的梧桐树发呆。秋风吹过,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像极了我凋零的心。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夏荷在门外轻声禀报。
我深吸一口气:让他进来。
周景承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束野菊:母后,儿臣...儿臣给您采了花。
我静静地看着他。才六岁的孩子,眼神却已经学会闪躲,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那束野菊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无辜的眼泪。
承儿。我轻声唤他,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将花递给我。我接过花,顺势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脉搏很快,手心全是汗。
母后教你认药材这么久,可知道曼陀罗是什么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小脸瞬间煞白:儿臣...儿臣...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萧若璃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不是贵妃娘娘!是...是儿臣自己...
为什么我声音发颤,母后哪里对不起你
周景承的眼泪突然决堤:他们说...说母后害死了我亲娘...说只要母后死了,我亲娘就会回来...他抽噎着,可是...可是昨晚我梦见母后真的死了,我好害怕...
我将他搂入怀中,心如刀绞。这孩子被洗脑得太深了,深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分不清真情与假意。
承儿,母后从未害过任何人。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若有一天母后真的不在了,你要记住,这世上最爱你的人,除了你父皇,就是...
我哽住了。最爱你的人是我啊,可我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姐姐争
周景承在我怀中哭到睡着。我轻轻将他放在榻上,盖好被子,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息魄散,倒了一小撮在茶水里。
这药服下后,人会如真死般沉睡三日,无呼吸无脉搏,三日后自醒。父亲的手稿上特别注明:此药极险,非万不得已不可用。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傍晚,周景渊突然驾临。我匆忙将药瓶藏入袖中,起身相迎。
听说承儿又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点点头:他给我送花,睡着了,在内室。
周景渊向内室望了一眼,神色复杂:他近日总往你这跑,萧若璃很不高兴。
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苦笑。
不是。他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朕是来...道谢的。
我挑眉看他。
秋猎那日若非你的宫女相救,朕已命丧黄泉。他声音低沉,还有你之前的警告...朕欠你太多。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朕近日派人暗中调查萧家,确实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他继续道,但萧家树大根深,需要时间拔除。朕希望你能...再忍耐一段时间。
我静静地看着他。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一刻的周景渊,像极了当年那个向我许诺一生的三皇子。
陛下不必解释。我轻声道,臣妾明白。
他伸手覆上我的手:等一切平息,朕会好好补偿你。承儿也会明白你的好...
我抽回手,给他倒了杯茶:陛下喝茶。
他接过茶杯,却只是握在手中:知意,你近日...可好
这简单的问候让我鼻尖一酸。多久了多久没听他关心过我的冷暖了
很好。我强撑出一个微笑,陛下不必挂心。
周景渊凝视着我,突然说:你瘦了。
三个字,轻易击溃了我的防线。我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
朕知道承儿伤你至深。他轻叹,给朕些时间,朕会好好教导他。
我摇摇头:不必了。孩子还小,容易被蒙蔽...我不怪他。
周景渊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站起身:时候不早,朕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知意,等这一切结束,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我望着他,喉头发紧。重新开始我们之间隔着萧若璃,隔着周景承的生母,隔着无数猜忌与伤害...如何重新开始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好。
这个谎言,是我送给他的最后礼物。
周景渊离开后,我取出药瓶,将剩下的息魄散全部倒入酒杯。药粉遇酒即溶,无色无味。
我拿起酒杯,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容憔悴,眼含哀伤,哪还有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医女模样
愿来世不入帝王家。我轻声对自己说,举杯一饮而尽。
药效发作得很快。我先感到一阵眩晕,随后四肢开始麻木。我强撑着走到床边躺下,将事先写好的遗书放在枕边。
呼吸渐渐困难,心跳也越来越慢。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我恍惚看见周景渊冲了进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
知意!不要——
他的呼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想对他笑一笑,却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彻底吞没。
我死了。
至少,在所有人眼中是如此。
黑暗。无边的黑暗。
我像是沉在深海之底,听不见,看不见,动弹不得,只有一丝模糊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
息魄散的药效正如父亲手稿所描述——服下后三日内,人如真死,无呼吸,无脉搏,三日后方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光亮刺入黑暗。我听见远处有人声,却听不真切。四肢如灌了铅,连抬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脉象有了!一个陌生的男声惊喜道,快,再喂一剂回魂汤!
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下。渐渐地,我感觉到了心跳,一下,两下...越来越有力。肺叶像是被重新点燃的火把,开始贪婪地吸入空气。
我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烛光让我立刻闭上,泪水从眼角滑落。
醒了!真的醒了!那男声激动地说,沈姑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沈姑娘我恍惚了一下,随即想起——离宫后,我不再是沈知意,而是沈念。
我再次尝试睁眼,这次适应了光线。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映入眼帘,约莫三十出头,眉目清朗,眼中满是惊喜。
赵...赵叔叔呢我嘶哑着嗓子问,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赵将军在外面守着,怕引人注意。男子扶我慢慢坐起,在下顾清风,是赵将军的故交,行医为生。姑娘已死了三日,现在我们在城南的一间密室里。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摆满了药罐和医书。窗外漆黑一片,不知是深夜还是密室无窗。
水...我艰难地开口。
顾清风连忙端来一碗温水,小心地喂我喝下。水流过喉咙的感觉如此真实,提醒着我——我活过来了,也自由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赵锋快步走了进来。这位禁军副统领是我父亲生前挚友,也是这次假死计划的关键执行者。看到我醒了,他眼圈顿时红了。
知意...不,现在该叫你沈念了。他声音哽咽,你吓死赵叔了!那药也太厉害了,连太医都验不出破绽...
皇上...他什么反应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赵锋叹了口气:陛下看到你的遗书后,当场昏厥。醒来后不吃不喝,抱着你的...呃,抱着那个假遗体不放,谁劝都不听。最后还是太子哭喊着要他保重,他才勉强进了一点粥。
我心头一颤。周景渊,那个对我冷落多年的帝王,竟会为我昏厥
太子呢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喊着母后回来。赵锋摇头,萧贵妃想拉他走,他竟当众咬了她一口,说她是害死你的凶手。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周景承,我可怜的承儿...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我不得不走的苦衷。
现在宫里乱成一团。赵锋继续道,陛下下令彻查你的死因,太医院一半的人下了狱。萧家暂时收敛了些,但陛下似乎开始怀疑他们了。
我的遗体...
已经下葬了。赵锋苦笑,为了逼真,陛下亲自选的陵寝,按皇后规格大葬。不过棺材里是具蜡像,你的真身在这儿。
顾清风插话:沈姑娘身体还很虚弱,需要休息。赵将军,长话短说吧。
赵锋点点头:马车已备好,天亮就送你出城。我在江南安排了住处,顾大夫会一路护送。新身份文牒、银两、衣物都已准备妥当。
谢谢赵叔。我哽咽道,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感激您的。
别说这些。赵锋摆摆手,你父亲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视你如己出。只盼你在江南平安喜乐,忘了这吃人的皇宫。
天蒙蒙亮时,我被装扮成村妇模样,由赵锋的亲信护送上了马车。顾清风作为兄长同行,以防盘查。
离开京城的那一刻,我掀开车帘,回望那座困了我七年的皇城。朝阳为宫殿镀上一层金边,美得惊心动魄。那里有我恨的人,也有我...放不下的人。
别看了,沈姑娘。顾清风轻声道,前路还长。
我放下车帘,深吸一口气。是的,前路还长。沈知意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沈念,一个平凡的医女。
半月后,我们抵达了江南小镇临溪。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镇上只有一间小药铺,主人年事已高正想转让。在顾清风的帮助下,我买下了药铺,取名念安堂。
为何叫念安顾清风好奇地问。
念,是我的名。我望着门匾轻声道,安,是希望所有来此的人都能平安。
也是希望,远方的那对父子能平安。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顾清风是个好老师。虽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他看出我医术不凡,便时常与我切磋。他是江湖游医出身,见识广博,尤其擅长解毒和针灸。我们很快成了挚友。
半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袭击了临溪镇。我和顾清风日夜不休地救治伤患,正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小雨。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我在临时搭建的医棚里为伤者包扎,忽然听见外面有孩子的哭声。循声找去,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蜷缩在树下,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
小姑娘,你家人呢我蹲下身轻声问。
她抬起泪眼:娘亲...娘亲被水冲走了...
我心如刀绞,不由想起周景承。若他在此,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跟我回家好吗我伸出手,我做你的娘亲。
小雨——我给她取的名字——就这样成了我的女儿。她有一双和周景承极为相似的大眼睛,但眼神中的怯懦与不安,是那个被宠坏的太子从未有过的。
顾清风常来帮忙照顾小雨,还教她认字读书。镇上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每每解释起来,顾清风总是笑而不语,而我则尴尬得脸红。
沈姑娘。一个春日的午后,顾清风突然正色道,我下月要去京城进药材,你可有什么...需要捎带的
我手一抖,药杵差点掉在地上。京城,那个我刻意不去想的地方。
没什么需要的。我强作镇定,路上小心。
顾清风深深看了我一眼:听说皇上至今未立新后,太子也病了许久...
顾大哥!我打断他,小雨该喝药了,我去看看。
我逃也似地离开药房,心跳如鼓。周景渊未立新后周景承病了这些消息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我心中阵阵涟漪。
夜里,小雨睡着后,我独自坐在院中望月。离开皇宫已一年有余,我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顾清风短短几句话就让我方寸大乱。
还没睡顾清风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我带了桂花酿,喝一杯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饮酒。良久,他开口:你从不说过去,我也不问。但若有朝一日你想倾诉,我随时都在。
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一路守护我的男人,或许怀着比友情更深的情愫。
顾大哥,我...
不必现在回答。他微笑着为我斟满酒,来日方长。
那一夜,我梦见了周景渊。他站在御花园的梨花树下,背影孤独而萧索。我想唤他,却发不出声音。他转身看我,眼中盛满哀伤:知意,你为何抛下朕...抛下承儿
我惊醒时,枕巾已湿透。窗外,第一缕阳光正穿透云层。
小雨揉着眼睛走进来:娘亲,我做噩梦了...
我将她搂入怀中,轻拍她的背:不怕,娘亲在这儿。
她仰起小脸:娘亲,顾叔叔说今天教我认药材,你说好不好
好。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
是啊,只要眼前这个孩子开心,什么都好。这大概就是为人母的心情吧不知远在京城的那位帝王,是否也这样疼爱着我们的...他的承儿
念安堂的生意日渐红火,我不仅看病,还开始教授附近女子一些医术,特别是妇产和儿科。顾清风说得对,来日方长。而我的未来,就在这里,在这个江南小镇,在我的小雨和病患们中间。
至于那些前尘往事,就让它随沈知意一起,长眠于皇陵之中吧。
娘亲!顾叔叔来了!
小雨清脆的声音从药堂前厅传来,我正研磨药材的手微微一顿。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顾清风从邻镇出诊回来,总要绕道来念安堂坐坐。
沈姑娘。顾清风撩开帘子走进后院,青色长衫上还带着风尘,手里却捧着一束新鲜的野姜花,路上看到的,想着你会喜欢。
我接过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立刻缩了回来。花香清冽,却掩不住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热意。三年了,顾清风对我的心思,整个临溪镇都看得明白。
多谢顾大哥。我转身找了个瓷瓶插花,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这次去青河镇还顺利吗
还好,就是...他突然咳嗽起来,脸色泛白。
我立刻放下花束,拉过他的手腕把脉:肺气郁结,风寒入体。你是不是又冒雨赶路了
顾清风笑了笑:想着早点回来见...
躺下。我打断他,指着院中的竹榻,我给你扎几针。
他乖乖躺下,我取出银针,在他肺经穴位上施针。阳光透过葡萄架斑驳地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三十五岁的顾清风,眼角已有了细纹,却依然俊朗不凡。镇上不少姑娘都对他芳心暗许,他却总是笑言心中有人。
沈姑娘。他突然开口,我这次在青河镇,听到一些...京城的消息。
我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银针差点扎偏:哦
皇上三年来未立新后,萧贵妃因谋害太子被废,关在冷宫。顾清风观察着我的反应,还有...太子殿下似乎病了许久,皇上亲自照料,连早朝都停了数日。
银针在我手中发出细微的颤鸣。周景承病了那个记忆中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会...
顾大哥对这些宫廷秘闻倒是了解。我强作镇定,继续施针。
青河镇来了个京城药材商,酒酣耳热时说的。顾清风轻声道,他还说...皇上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一个人。
我手一抖,这次真的扎偏了。顾清风嘶了一声,却未抱怨。
抱歉。我连忙调整针位,这些与我们无关,还是少打听为好。
沈姑娘。顾清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若有一天...你想回去,我会送你。
我愕然抬头,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眼神。难道他...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抽回手,针拔了,我去给你熬药。
逃也似地冲进药房,我靠在门板上,心跳如擂鼓。三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将前尘往事埋葬,可顾清风几句话就让我方寸大乱。
周景渊未立新后萧若璃被废周景承病了这些消息像一块块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娘亲!小雨蹦跳着跑进来,刘婶说她的腰不疼了,夸您是神仙下凡呢!
我弯腰抱住这个温暖的小身体,嗅着她头发上阳光的味道。七岁的小雨已经会认不少药材,是我得力的助手,也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娘亲,你怎么哭了小雨用小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
没事,风吹的。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去告诉顾叔叔,留下来用晚饭。
晚饭后,顾清风告辞时,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白玉簪,雕成杏花形状,精致典雅。
这...太贵重了。我连忙合上盖子要还给他。
收下吧。顾清风按住我的手,三年来,我每次想开口,都怕唐突了你。但人生苦短,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我僵在原地,心跳加速。
沈念,或者...我该称呼你别的名字他苦笑,我不在乎你是谁,从哪来。我只知道,你是我此生唯一想携手同行的人。
月光下,他的眼神真挚而热烈。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必现在回答。他松开我的手,三日后是临溪镇的花灯节,若你愿意,戴上这支簪子来河边找我。若不愿意...我从此不再提。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我捧着锦盒站在门口,心中五味杂陈。
三日后,我仍未决定是否赴约。小雨却早早换上了新衣裳,嚷嚷着要去看花灯。
娘亲,你今天真好看!她歪着头看我梳妆,是要去见顾叔叔吗
我手一抖,螺子黛画歪了:小孩子别瞎说。
全镇都知道顾叔叔喜欢娘亲。小雨老气横秋地说,隔壁阿花姐姐说,要是娘亲再不同意,她就要去追顾叔叔了!
我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人小鬼大。
最终,我还是戴上了那支白玉簪。不为别的,只因为它实在配我今天这身衣裙,我对自己说。
临溪镇的花灯节热闹非凡,街上人头攒动,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盏莲花灯,映得水面一片璀璨。小雨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糖葫芦,兴奋地东张西望。
娘亲!那边有猜灯谜!我们去看看!
我被她拉着往前走,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大挺拔,一袭靛蓝长衫。那背影转瞬即逝,却让我如遭雷击。
太像了...像极了周景渊。
我呆立原地,浑身发冷。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偏远小镇一定是看错了...
娘亲小雨拽了拽我的袖子,你怎么不走了
没事。我勉强笑笑,我们去...去找顾叔叔吧。
沿着河岸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座拱桥下看到了顾清风。他一身月白长衫,手持一盏莲花灯,正含笑望着我们。
你们来了。他的目光落在我发间的玉簪上,眼中顿时光彩熠熠。
小雨机灵地松开我的手:我去找阿花姐姐玩!说完一溜烟跑了。
顾清风递给我一盏莲花灯:许个愿吧。
我接过灯,看着烛光在纸笼中摇曳,一时不知该许什么愿。过去的三年很平静,很幸福,可为什么心底总有一处空落落的
听说皇上微服私访江南。顾清风突然说,已经到了青河镇,不日可能来临溪。
我手一抖,莲花灯差点掉进河里:你...你怎么知道
那位药材商说的。顾清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皇上此行明为体察民情,实则...在寻人。
我强自镇定:寻谁
一个已故的皇后。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周景渊在找我他怎么会怀疑我没死那场葬礼明明那么逼真...
沈念。顾清风轻叹,若你想躲,我可以带你和小雨离开。若你想见...我也可以帮你。
我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勉强或算计。这个守护了我三年的男人,是真的愿意成全我任何决定。
我...
娘亲!顾叔叔!小雨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镇上来了一队好气派的官爷,说要找最好的大夫!刘爷爷让他们来找娘亲!
我和顾清风对视一眼,同时迈步往镇中心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驿站前围满了人。几个身着便服的侍卫守在门口,虽然打扮普通,但那挺直的腰板和锐利的眼神,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哪位是大夫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问道,声音尖细得不自然。
我心头一凛——是太监!虽然穿着常服,但那声音和体态,分明是宫中内侍。
在下顾清风,这是沈念沈娘子,我们都是大夫。顾清风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我前面,不知哪位贵人不适
中年太监打量了我们一番:主子路上染了风寒,需要个懂行的看看。你们两个都进来吧。
踏进驿站的那一刻,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太冒险了,若里面真是周景渊...
内室门前站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御前带刀侍卫统领赵戬!那么里面的人...
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内室传出。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这个声音,曾在无数个深夜于我耳边低语;这个声音,我曾以为此生再不会听见。
顾清风察觉到我的异常,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别怕,有我在。
深吸一口气,我低着头跟顾清风走进内室。
屋内药香缭绕,一个身着靛蓝长衫的男子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如松。即使没有龙袍加身,那与生俱来的威严仍让空气都变得沉重。
草民参见...顾清风刚要行礼。
男子抬手制止:不必多礼,出门在外,无需这些虚礼。他转过身来,小儿高烧不退,两位看看...
话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低着头,却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如实物般刺在我身上。
抬头。那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我缓缓抬头,对上了那双日夜萦绕在我梦中的眼睛。周景渊,我的夫君,大周的帝王,就站在三步之外,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知...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景渊的脸上闪过无数情绪——震惊、狂喜、不敢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上。
知意...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我僵在原地,四肢仿佛灌了铅。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
这位贵人认错人了。我强自镇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民妇沈念,是这镇上的大夫。
周景渊的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我的脸,最后落在我发间的白玉簪上。他的眼神突然一凛,转向站在我身旁的顾清风。
这位是
草民顾清风,是沈娘子的...顾清风顿了顿,朋友。
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刀光剑影。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威严凌厉,一个沉稳不迫。
陛下!内室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儿臣难受...
周景渊的表情立刻软化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向内室:跟朕来。
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跟着他移动。那个声音...是周景承!他听起来那么虚弱,那么幼小,与我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孩子判若两人。
内室的床榻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锦被中,脸颊烧得通红。九岁的周景承比我想象中要瘦弱许多,眉头紧锁,嘴唇干裂,显然病得不轻。
承儿...这声呼唤脱口而出,我急忙咬住下唇。
周景渊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朕在这儿。朕给你找了最好的大夫。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医者的角色:烧了多久
三天。周景渊答道,随行太医用了各种法子,烧就是不退。
我上前为周景承把脉。他的手腕纤细得令人心疼,脉搏快而弱。当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骄横,多了脆弱。
母...后他喃喃道,声音嘶哑,我又梦见您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顾清风适时地递上我的药箱,打破了这个微妙的时刻。
风寒入里化热,需用辛凉透表之法。我强迫自己专注于医术,青蒿、黄芩、金银花...顾大哥,麻烦你去念安堂取这些药来。
顾清风点点头,转身离去前在我肩上轻轻一按,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周景渊的目光追随着顾清风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他挥手示意屋内的太监侍卫都退下,然后关上门,转身面对我。
知意,真的是你。这次是陈述,不是疑问,朕就知道...朕一直感觉你还活着。
我低头配药,不与他目光相接:陛下认错人了。民妇只是乡野医女,怎会是先皇后
先皇后他苦笑一声,朕从未立过什么先皇后。沈知意永远是大周唯一的皇后。
药杵在我手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知意,看着朕。他走近一步,三年了,朕没有一日不在寻你。萧家已伏诛,萧若璃在冷宫自尽。朕整顿朝纲,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接你回宫。
我抬起头,终于直视他的眼睛:陛下何必如此臣妾...民妇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可有可无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你走后,朕才明白你有多重要。承儿病了三年,太医说是心病,日日唤着母后...
床上的周景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连忙上前查看,发现他喉咙红肿,呼吸急促。
不好,热毒攻喉!我迅速取出银针,需要立刻放血泄热!
周景渊按住我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救他!我甩开他的手,若陛下还信得过民妇的医术,就请退后!
周景渊怔了怔,终于退开一步。我专注于施针,在周景承的少商、商阳等穴位刺出血珠。孩子起初挣扎哭喊,渐渐地呼吸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热退了。我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抬头时,发现周景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只有知意会这样施针。他轻声说,当年朕在围场受伤,你也是这样救朕的。
我沉默不语。这时顾清风带着药材回来了,还牵着小雨。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顾清风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娘亲,我把药拿来了。小雨跑到我身边,递过药包,顾叔叔说太子殿下病了,严重吗
太子二字一出,周景渊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小雨。他看看孩子,又看看我,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是...你的女儿
不等我回答,小雨已经自豪地点头:我是娘亲的女儿!我叫小雨!
周景渊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一步。我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顾清风适时开口:小雨是沈姑娘三年前在洪水中救下的孤儿,视如己出。
周景渊的表情立刻由阴转晴:原来如此。他蹲下身,平视着小雨,你娘亲...对你可好
小雨用力点头:娘亲最好了!教我认字,还教我认药材!
周景渊伸手想摸小雨的头,小女孩却躲到了顾清风身后。这个动作似乎刺痛了周景渊,他站起身,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清风。
顾大夫与...沈娘子,很熟
三年邻居,志趣相投。顾清风坦然迎视,沈娘子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是这镇上最受尊敬的人。
周景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但很快被无奈取代。他转向我:知意,我们能否单独谈谈
我看了看熟睡的周景承,又看了看顾清风和小雨,终于点头:顾大哥,麻烦你带小雨先回去。我...我稍后就回。
顾清风深深看了我一眼,牵起小雨的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他们离开后,屋内只剩下我、周景渊和熟睡的周景承。沉默如厚重的帷幕笼罩着我们。
为什么假死周景渊终于开口,是因为朕...辜负了你吗
我看着周景承瘦削的小脸,轻声道:有很多原因。萧家的迫害,太子的疏远...还有陛下的不信任。
朕后悔了。他声音嘶哑,知意,朕真的后悔了。你走后,朕才明白你受了多少委屈。朕已经处死了给承儿出主意害你的嬷嬷,也查清了萧家通敌的证据...
陛下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我苦笑,沈知意已经死了,葬在皇陵。现在的我只是沈念,一个平凡的医女。
不!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你是朕的皇后,是承儿的母后!你看看他,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床上的周景承似乎感应到什么,眉头紧锁,喃喃道:母后别走...承儿知错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这个曾经伤我至深的孩子,如今却让我心疼不已。
知意,跟朕回宫吧。周景渊近乎哀求地说,朕保证,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可以继续行医,可以...
陛下,我打断他,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念安堂,小雨,还有...
那个顾清风周景渊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坦然迎视他的目光:顾大哥是我的挚友,仅此而已。但即便没有他,我也不能轻易回去。宫里的记忆太痛苦了。
周景渊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岁。他颓然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周景承的头发:朕明白了。若你执意留下,朕...不会勉强。但求你一件事——等承儿病好了再决定,好吗
看着他罕见的脆弱模样,我心软了:好。
接下来的三天,我日夜守在周景承床前。他的病情反复,时有高热,但在我和顾清风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好转。
第四天清晨,周景承终于清醒过来。当他看清是我在照顾他时,那双大眼睛立刻盈满泪水。
母后...真的是您吗他怯生生地伸出手,似乎怕我会消失,我不是在做梦
我握住他瘦小的手:不是梦。
儿臣错了...他突然大哭起来,儿臣不该听信谗言害母后...儿臣每晚都做噩梦,梦见母后不要我了...
我将他搂入怀中,泪水夺眶而出。这个曾经伤我至深的孩子,此刻却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母后没有不要你。我轻拍他的背,母后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那母后现在休息好了吗他仰起泪眼,可以跟儿臣和父皇回宫了吗儿臣保证乖乖听话,再也不惹母后生气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周景渊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相拥的场景,眼中闪过一丝温暖。
承儿醒了他走到床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烧退了,太好了。
父皇!周景承兴奋地说,母后答应跟我们回宫了!
我急忙解释:我没这么说过...
知意。周景渊突然单膝跪地,握住我的手,朕知道亏欠你太多,不配求你原谅。但看在承儿的份上,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我震惊地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却卑微地跪在我面前。周景承也爬下床,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母后,儿臣知错了...
你们...我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这时,顾清风带着小雨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顾清风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是时候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托京城的朋友查到的。当年指使太子给沈姑娘下毒的,是萧若璃的心腹嬷嬷。那嬷嬷已经伏诛,这是她的供词。
我颤抖着接过信纸,上面详细记录了萧若璃如何利用周景承对生母的思念,编造谎言挑拨我们的关系,甚至不惜让年幼的太子参与下毒。
所以...承儿也是受害者我抬头看向顾清风。
他点点头:孩子太小,被蒙蔽了。
周景承扑进我怀里:母后,儿臣真的知错了!这些年儿臣一直在找您,父皇也是!
小雨怯生生地走过来:娘亲,他们是你的家人吗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父子俩,又看看一脸懵懂的小雨,心中那道筑了三年的高墙,终于开始松动。
我可以回去。我缓缓开口,但有几个条件。
周景渊眼睛一亮:你说!
第一,我要继续行医,在宫中设医馆,为宫女太监看病。
准。
第二,小雨要跟我一起进宫,视如己出。
她是你的女儿,自然也是朕的女儿。
第三...我看向顾清风,顾大哥医术高明,我想请他入太医院任职。
周景渊的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点头:朕准了。还有吗
最后一点。我深吸一口气,若再有争执,陛下须听我解释,不可再像从前那样武断。
周景渊郑重地点头:朕发誓。
周景承已经高兴地跳了起来:母后答应了!父皇,母后答应了!
小雨还有些茫然,但看到周景承开心,也跟着笑起来。顾清风站在一旁,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一个月后,大周皇宫举行了盛大的皇后回銮仪式。周景渊昭告天下,称皇后当年为查萧家谋反证据,假死隐退,如今功成归来。
凤仪殿修葺一新,而我最重要的念安堂也被原样复刻在御花园一角,每日为宫人看病。小雨被封为安宁郡主,与周景承兄妹相称。顾清风出任太医院副院使,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
至于周景渊...他兑现了所有承诺。每有政事,必与我商议;每有误会,必耐心倾听。他甚至在御书房旁为我设了一间药室,让我能随时钻研医术。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起临溪镇的日子。那段平凡却自由的时光,让我找回了最初的自己。而现在的我,既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救死扶伤的医者。
周景承如今最爱的,就是下学后带着小雨来念安堂帮忙。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宫女包扎伤口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母后,儿臣长大后也要当太医!他兴奋地说,像您和顾叔叔一样,救死扶伤!
周景渊恰好走来听见,佯装不悦:太子当什么太医好好学治国之道!
不妨事。我笑着为儿子解围,好皇帝也该懂些医理,知民间疾苦。
周景渊无奈地摇头,眼中却满是宠溺。他揽过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朕的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
阳光下,周景承和小雨在药圃里嬉戏,顾清风在不远处整理药材,而我和周景渊相视一笑。
这一生,我们错过了太多时光。但幸好,来日方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