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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你姑姑。

    祖母突然从身后出现,指甲掐进我肩膀。

    她十五岁就死了,掉进村口的井里,捞上来时肚子里还怀着野种。

    ……

    三代女性的影子在暮色中重叠成光的轨迹

    ——有些故事注定不该沉在井底,它们会化作糖纸船上的星光,永远漂流在寻找光明的路上。

    1

    我第一次看见姑姑的照片,是在祖母的樟木箱里。

    照片边角泛着霉斑,穿碎花衬衫的女孩站在槐树下,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的右手边本该站着人,却被利器划去了,露出底板上粗糙的木纹。

    那年我十岁,正偷穿姑姑的红皮鞋。

    鞋跟沾着暗红的泥,鞋尖裂开口子,像一张要咬人的嘴。

    二十年后,我带着女儿回老宅奔丧。

    灵堂白幡飘动,祖母的遗像挂在正中央,嘴角向下撇着,跟生前一样严厉。

    女儿突然指着供桌惊呼:妈妈,那个姐姐在看我!

    我转身时,看见照片里的姑姑正歪头微笑,她的右手边多出个穿白裙的小女孩,扎着跟我女儿一样的羊角辫。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红皮鞋在走动。

    2

    一切始于女儿的梦游症。

    她总在半夜爬起来,对着墙根说话:姑姑说,井里有好多星星。

    我翻开祖母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1978

    年

    7

    月

    15

    日,阿梅又去村口晃荡,被我抓回家时,看见她跟隔壁的二流子牵着手。贱骨头,败坏门风!

    1978

    年

    9

    月

    3

    日,阿梅的肚子大了,我找了镇上的赤脚医生,那把钳子刚伸进去,她就喊着要见姓陈的。

    1978

    年

    9

    月

    4

    日,阿梅跳井了,井水上浮着她的红皮鞋。

    我盯着陈这个姓氏,想起老宅隔壁住着的陈阿婆,总在门口晒鞋垫,鞋垫上绣着梅字。

    女儿又在半夜惊醒,指着衣柜尖叫:姑姑在里面笑!

    我拉开柜门,里面掉出双红皮鞋,鞋跟处卡着半片指甲,染着陈旧的血渍。

    皮鞋突然发出咔嗒声,像是有人穿着它在走动。

    衣柜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张出生证明,母亲栏写着林春梅,父亲栏被墨水涂得模糊,只隐约看见陈字的笔画。

    3

    后来,陈阿婆死了,她去世那天,我正巧带女儿在镇上医院开药。

    陈阿婆躺在病床上,居然认出了走廊上的我,喉间发出痰鸣般的声响。

    我走近她跟前,她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缝里还沾着绣鞋垫时的蓝线。

    我凑近时,她从枕头下摸出个纸团塞给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浑浊的眼球固执地看向老宅方向。

    纸团展开是张泛黄的车票,日期

    1980

    年

    3

    月

    14

    日,起点栏盖着镇医院红戳,终点写着省城福利院。

    车票背面有用指甲刻的小字:念念走时穿红皮鞋,鞋里塞着春梅的头发。

    我在她枕头底下发现本相册。

    前半本都是风景照,后山的竹林、村口的石磨、井边的槐树,每张照片里都有个穿碎花衬衫的女孩,站在画面边缘,露出半张带笑的脸。

    直到

    1978

    年

    9

    月,照片突然变成了婴儿的襁褓,襁褓里放着块长命锁,刻着陈念两个字。

    最后一张照片是张合影,陈阿婆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女孩穿着红皮鞋,手里攥着颗水果糖,背景是我家老宅的砖墙。

    女孩的脸被划花了,露出底下的字:阿梅的种,留不得。

    我想起祖母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别让那野种进林家的门……

    4

    陈阿婆的葬礼在阴雨绵绵的周三。

    我蹲在灵堂角落整理遗物,指尖触到樟木箱底层的粗布枕头,槐花香气混着樟脑味扑面而来。

    枕头缝里渗出几缕蓝线,和她指甲缝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春梅姑娘绣的。守灵的王婶凑近我,那年她被关在阁楼,陈嫂子天天给她送槐花粥,俩姑娘隔着窗户说话,像亲姐妹似的。

    我拆开枕套,掉出张泛黄的糖纸——光明牌橘子味,和老宅楼板缝里的糖纸船同款。

    糖纸背面用蓝线绣着歪歪扭扭的字:阿陈说槐花晒干能做药,等他回来就给我治咳嗽。

    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

    五岁那年,我偷爬上阁楼送糖,看见姑姑蜷在稻草堆里咳嗽,颈间挂着枚用红绳系着的子弹壳。

    她听见脚步声慌忙藏起,却把温热的橘子糖塞进我掌心:小薇乖,别告诉奶奶我有糖。

    5

    当晚,女儿吃了医生开的药,却仍然又开始梦游。

    我跟着她走到后院的井边,月光下,她蹲在井沿上,对着水面笑:姑姑说,她等了四十年,终于等到我了。

    我隐约看见水面映出两张脸,一张是我女儿的,另一张,是照片里姑姑年轻时的模样。

    惊魂之余,又想起陈阿婆的相册,我决心明天去趟福利院。

    福利院档案室飘着旧报纸的气味。

    管理员从铁皮柜深处拖出标着陈念的铁盒,铁盒边缘焊着红皮鞋图案:这孩子总抱着鞋睡觉,别的孩子抢,她就咬人家,被划破过三张床单。

    铁盒里有撕成两半的照片,左边是穿碎花衬衫的姑姑,右边是婴儿襁褓,拼接处用蓝线缝着念字。

    最底下是张画:一个穿红皮鞋的小女孩在井边哭,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手里举着糖。

    1978

    年

    9

    月,林家女儿林春梅跳井身亡,同日,隔壁陈家收养了一名女婴,取名陈念。

    1980

    年,陈念被送往福利院,理由是养父母无力抚养。

    档案里夹着张泛黄的收据,收款人签名是林桂兰,金额栏写着800

    元。

    原来姑姑没死,她被祖母从井里捞上来,强行生下孩子,又把母女俩卖给了陈家。

    而我,从小穿的碎花裙、用的红头绳,都是姑姑留在老宅的遗物。

    祖母总说:阿梅的东西,你接着用。

    看来她不是怀念女儿,只是不想浪费。

    女儿的梦游症越来越严重,她开始对着镜子梳麻花辫,用我的口红在脸上画雀斑——跟照片里的姑姑一模一样。

    镜子里突然映出祖母的脸,她举着把剪刀,对着姑姑的辫子冷笑:贱骨头,留着长发给野男人看

    剪刀落下时,我听见女儿的哭声从镜子里传来。

    6

    清明节给祖母上坟时,女儿突然指着隔壁的荒坟说:那是姑姑的坟。

    坟头长满野草,墓碑上刻着陈念之墓,生卒年正是姑姑被送走的那年。

    我挖开坟包,里面只有个红布包,包着半块长命锁和一张病历单。

    病历单上写着:陈念,女,两岁,急性肺炎,因延误治疗导致呼吸衰竭。

    落款日期是

    1980

    年

    3

    月

    15

    日,正是祖母带我去镇上买新书包的那天。

    红布包里掉出张纸条,是姑姑的字迹:

    妈,念念病得厉害,求你借点钱给她买药。我以后再也不跟阿陈来往了,求你……

    纸条后半段被泪水洇湿,最后那个求字拖出长长的泪痕,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当晚,老宅的槐树突然断了枝,砸中祖母的遗像。

    碎玻璃划开她的脸,露出后面夹着的照片——姑姑抱着襁褓中的陈念,站在井边微笑,祖母举着木棍站在她们身后,脸上带着恶毒的笑。

    女儿捡起照片,用蜡笔在陈念的位置画了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红皮鞋。

    妈妈,她指着画像,姑姑说,这个妹妹叫小薇,跟我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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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女儿的状况让医生束手无策,我也越来越感到邪乎,为了女儿,我决心要挖出真相。

    我在老宅里地毯式地搜索,在阁楼第三块楼板下发现暗格,暗格边缘有指甲抓痕。里面整齐码着用草绳捆扎的纸片,最上面写着念念日记:

    第

    37

    天,听见墙根下念念在哭,妈说她死了,可我听见红皮鞋的声音

    第

    102

    天,陈阿婆带念念在井边玩,她摔了一跤,我想下去抱她,妈用铁链锁门

    第

    185

    天,念念会叫妈妈了,隔着窗户喊的,我把糖纸折成船从缝里扔给她

    暗格底铺着

    47

    艘糖纸船,每艘船底都写着日期,最新的一艘停在1980

    年

    3

    月

    14

    日。

    我合上日记时,看见女儿正站在阁楼窗户,对着后院的井挥手:姑姑,我把妈妈带来了。

    井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是穿碎花衬衫的少女,怀里抱着婴儿;另一个是穿白裙的小女孩,手里攥着半块糖。

    女儿转身时,我看见她脚踝上有块月牙形的胎记——跟照片里陈念的位置一模一样。

    8

    搜寻祖母遗物时,我在五斗橱最深处摸到只搪瓷杯,杯底结着深褐色的茶渍,凑近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这是她每天给春梅泡的中药。堂叔点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你奶年轻时也被关过阁楼,太爷爷用浸过辣椒水的鞭子抽,说她跟货郎眉来眼去。

    杯底刻着极小的桂兰二字,笔划间填满经年累月的茶垢。

    我突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呓语:阿梅别跳...妈错了...她攥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腕间的胎记,那形状竟与井边骸骨脚踝的月牙形增生分毫不差。

    深夜,我用双氧水清洗搪瓷杯,茶渍下浮出淡青色的刻痕。

    那是串日期:1957.7.15——正是祖母被关阁楼的第一天,比姑姑怀孕的日期整整早了二十年。

    当苦杏仁的气味再次漫开,镜面上浮现出双重影像:

    少女时期的祖母抱着枕头蜷缩在阁楼角落,与四十年后同样姿势的姑姑重叠在一起。

    9

    镇上的老人说,那口井在三十年前就淹死过两个人。

    一个是跳井的林春梅,另一个,是偷跑出来找妈妈的陈念。

    这天,卖豆腐的王大爷在巷口拦住我,浑浊的眼睛左右张望:丫头,你姑跳井那晚我在磨豆子,看见你奶举着擀面棍追她,她怀里还抱着个娃——他突然噤声,盯着我身后的井口,你看那水面,是不是有俩影子

    我转身时水面已恢复平静,只有一片槐花漂在中央,花瓣上沾着点暗红,像滴未干的血。

    再后来,陈家丫头捧着块糖,边跑边喊妈妈,卖豆腐的王大爷咂着嘴,没看见井沿的青苔,一脚就滑了下去。

    林桂兰那老婆子,他往地上啐了口,看着外孙女掉下去,连喊都没喊一声,转头就跟人说陈家丫头是野种,死了活该。

    我终于明白女儿为什么总在半夜摸向井边——她身体里流着陈念的血,那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当晚,女儿又梦游了。

    我跟着她走到井边,看见她从兜里掏出块糖,扔进水里:姑姑,给你。

    水面突然沸腾起来,无数气泡涌出,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女儿转头对我笑,嘴角露出跟姑姑一样的梨涡:妈妈,姑姑说,她等了四十年,终于等到有人来陪她了。

    她往后退了半步,脚尖已经踩在井沿上。

    我猛地扑过去抓住她,却看见她眼里映出的画面:

    祖母举着木棍逼向姑姑,姑姑怀里的陈念在哭,而我,站在一旁啃着糖,看着这一切发生。

    10

    我不敢再让女儿离开我的视线,索性带着女儿去了福利院。

    档案里的陈念照片只有一寸大,穿着不合身的蓝布衫,眼神怯生生的,跟我女儿简直一模一样。

    这孩子送来时就病怏怏的,管理员叹气,没撑过三个月。

    她递给我个纸箱,里面装着陈念的遗物:半块长命锁、一只红皮鞋、还有封信。

    信是姑姑写的,邮戳日期是

    1980

    年

    6

    月

    1

    日:

    念念,今天是儿童节,妈妈给你买了新发卡。等妈妈攒够钱,就来接你回家。妈妈爱你,永远爱你。

    发卡掉在地上,是朵褪色的小红花,跟我女儿头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回家的路上,女儿突然指着车窗外笑:妈妈,你看,姑姑在跟我挥手!

    路边的槐树下,站着个穿碎花衬衫的少女,怀里抱着个穿红皮鞋的小女孩,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幅永远无法完整的拼图。

    当晚,老宅的井边亮起了灯。

    我隔着窗户看见,姑姑坐在井沿上,给陈念编麻花辫,旁边还坐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手里攥着糖,笑得很甜。

    女儿趴在窗台上,对着她们喊:姑姑,等等我!

    我抱紧她,听见井水里传来细碎的歌声,是姑姑在唱《虫儿飞》,跟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时唱的调子一模一样。

    11

    第二天夜里,堂叔带了一大箱零食来看女儿。

    老头子很会逗小孩儿,逗得女儿疯疯癫癫玩闹了半晌,终于电量告急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堂叔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本红木封面的族谱递给我:你奶临终前特意交代,阿梅母女是耻辱。

    我强行翻开旧谱,在林桂兰条目下空白处用红笔写下:

    长女林春梅,生于

    1963

    年,卒年未详,外孙女陈念,生于

    1978

    年

    9

    月,卒于

    1980

    年

    3

    月

    墨迹渗入纸背,透出底下泛黄的婚书,婚书男方姓名栏已经被刮去,只隐约可见陈字残笔。

    与堂叔几乎聊了整夜,天亮后,我便把姑姑和陈念的照片放进了族谱。

    祖母的遗像也被我摘下来,换成了姑姑的。

    她穿着碎花衬衫,站在槐树下微笑,右手边终于不再空缺——陈念穿着红皮鞋,站在她身边,手里攥着糖。

    女儿摸着照片上的陈念:妈妈,她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吗

    会的,我摸着她的头,她们一直都在,在我们心里。

    深夜,我听见阁楼有动静。

    上去时,看见姑姑的红皮鞋摆在楼板中央,鞋尖对着井口的方向。

    皮鞋旁边放着块糖,包装纸上有行小字,是用指甲刻的:谢谢姐姐,带我回家。

    我想起小时候,姑姑被关在阁楼里,我偷偷给她送糖,她总是把糖纸折成小船,从楼板缝里扔给我。

    原来她从来都知道,我是想救她的。

    井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三个身影:

    姑姑、陈念,还有小时候的我,我们坐在槐树下,分吃一块糖,笑得很开心。

    12

    又是一年清明,带着未完全解开的疑团,我和女儿再次回到老宅。

    在祖母梳妆台抽屉深处,发现一个牛皮纸病历袋,封口贴着机密印章:

    1980

    年

    3

    月

    16

    日,患者声称井中出现外孙女鬼魂,持剪刀攻击镜面。

    诊断:癔症,伴有被害妄想,其幻觉对象陈念实为患者外孙女。

    主治医生:陈淑兰(镇医院护士长)

    病历附件是张缴费单,金额

    800

    元,与卖陈念的收据金额一致,缴费人签名林桂兰旁画着无数问号。

    我带着女儿给姑姑和陈念上坟,墓碑上刻着林春梅之女陈念,旁边还留了个空位

    ……仿佛等着将来刻上我的名字……

    女儿把红皮鞋摆在坟前,鞋跟处系着新的红绳:姑姑,这是给你的礼物。

    风起时,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说谢谢。

    回家的路上,女儿突然指着远处的槐树笑:妈妈,你看,姑姑在跟我们说再见!

    我转身时,看见穿碎花衬衫的少女牵着穿红皮鞋的小女孩,站在树影里挥手。

    她们的身后,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手里攥着半块糖,那是八岁的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出了姑姑两个字。

    夜幕降临时,老宅的井边亮起了灯。

    那是长明灯,我放在姑姑和陈念的坟前,让她们再也不会害怕黑暗。

    女儿趴在窗台上,对着井口喊:姑姑,明天我带糖来看你们!

    井水里传来轻轻的笑声,混着槐花香,飘进了每个有星星的夜晚。

    13

    我开始整理姑姑的遗物。

    樟木箱里除了红皮鞋,还有本剪报,上面贴着所有关于陈念的新闻:

    福利院的公告、寻亲启事、甚至还有祖母接受采访时说的话:那孩子跟我们家没关系,是野种。

    剪报最后一页夹着张合影,是姑姑用铅笔描的:

    她抱着陈念,我站在她们中间,三个人都穿着碎花裙,脸上带着笑。

    窗外突然下雨了,雨点打在井面上,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女儿抱着布娃娃过来:妈妈,姑姑说下雨了要关窗。

    我关窗时,看见井水面映出祖母的脸,她站在阁楼里,手里攥着鸡毛掸子,对着楼下喊:阿梅,别跟野种玩,脏!

    而楼下,姑姑正带着我和陈念在槐树下踩水洼,我们都穿着红皮鞋,笑声盖过了雨声。

    雷声响起时,女儿突然指着镜子惊呼:妈妈,镜子里有三个姐姐!

    我看向镜面,看见三个身影叠在一起:

    姑姑、陈念,还有我,我们都穿着碎花裙,梳着麻花辫,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笑意。

    14

    隔壁静得出奇,原来陈阿婆也已经死了整整一年多了。

    她的忌日那天,我带女儿去扫墓。

    墓碑上的照片是她中年时的样子,眼角有笑纹,跟姑姑很像。

    女儿把糖纸折成小船,放在坟前:阿婆,这是给念念姐姐的。

    风起时,小船飘向远处的槐树,树下站着两个女孩,一个穿碎花衬衫,一个穿红皮鞋,她们接过小船,对着我们挥手。

    回家的路上,女儿突然问我:妈妈,为什么姑姑和念念姐姐都住在井里

    我看着远处的老宅,井边的槐树正在开花,白色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像无数颗星星。

    因为那里曾经是她们的家,我摸摸她的头,但现在,她们住在我们心里,再也不会孤单了。

    深夜,我被女儿的笑声吵醒。

    她站在窗前,对着井边笑:姑姑说,井里的星星会变成糖,分给每个乖孩子。

    我走到她身边,看见井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光点,像撒了一把碎糖。

    那些光点汇聚成两个身影,姑姑抱着陈念,对着我们笑,她们的脚下,是我小时候叠的纸船,正在水面上轻轻摇晃。

    我脑袋里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翻过院墙,在陈阿婆的旧宅里发疯般地搜寻。

    最终,我在陈阿婆的相册夹层掉出张泛黄的电报:陈建军同志于

    1979

    年

    2

    月

    17

    日牺牲,追授三等功。

    照片背面是姑姑字迹:阿陈说等打完仗就娶我,他送的红皮鞋我每天擦。妈说军人不能娶荡妇,可阿陈说我是他的月亮

    另一张照片里,陈阿婆穿着护士服站在产房外,墙上挂着计划生育光荣标语,她手中抱着的襁褓上,别着枚光荣军属徽章。

    15

    再后来,老宅要拆迁了。

    拆迁的当天,我带女儿去跟姑姑告别。

    井边的槐树长得很好,拆迁队舍不得推倒,准备连根挖起移栽到镇上的公园里。

    挖掘机司机却神神叨叨地拒绝作业,嘴里不住地念叨:昨晚梦见俩姑娘,穿碎花裙的让我等等,说妹妹的糖还没吃完。

    指挥拆迁的副镇长是个急性子,立马换了台挖掘机进行开挖作业。

    挖机掘开井台后,居然先挖出一只红皮鞋,鞋跟卡着半片指甲;

    再往下是两具骸骨,少女骸骨环抱婴儿骸骨,婴儿手中攥着塑料糖纸,糖纸印着光明糖果厂

    1980。

    法医摘下手套:小女孩脚踝骨头有月牙形增生。

    事后,女儿把红皮鞋埋在树下,鞋里放着块糖:姑姑,这是给你的新家。

    吊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摸着树干上的刻痕,那是姑姑小时候刻的梅字,旁边还有我后来刻的念。

    再见了,我对着树根轻声说,谢谢你们,教会我爱。

    推土机碾过老宅时,我看见漫天飞舞的槐花里,姑姑和陈念手拉手跑过,她们穿着碎花裙和红皮鞋,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女儿突然指着天空喊:妈妈,你看!

    云层里露出道彩虹,彩虹的尽头,站着三个女孩,她们都穿着碎花裙,梳着麻花辫,脸上带着永不褪色的笑容。

    那是姑姑、陈念,还有我,在某个没有伤害的时空里,永远地在一起了。

    16

    拆迁过程中发现了尸体,警方自然要介入调查。

    亲子鉴定书摊在桌上,医生推了推眼镜:林女士,您其实是林春梅的生物学女儿,陈念是您的同母异父姐姐。

    报告显示,祖母的

    DNA

    与我无血缘关系,而姑姑的骸骨线粒体基因与我完全匹配。

    原来

    1978

    年姑姑被强迫堕胎时,祖母夺走了幸存的胎儿——也就是我,对外宣称是自己生育的幺女。

    而陈阿婆的丈夫陈建军,就是祖母日记里的二流子。

    档案里那张盖着光荣军属的照片突然有了温度——1978

    年的秋天,穿着护士服的陈阿婆站在镇医院走廊,手里抱着的不仅是陈念,还有刚从引产钳下抢救出来的我。

    迁坟时突降太阳雨,雨水在新墓碑前积成小水洼。

    水洼里映出

    1978

    年的场景:

    15

    岁的姑姑躲在槐树后哺乳襁褓中的我,陈阿婆抱着满月的陈念从井边经过,两个婴儿同时啼哭。

    姑姑想伸手触碰陈念,却被远处赶来的祖母一棍打在肩上。

    妈妈看,女儿指着水洼,她们都在笑。

    两个婴儿的哭声化作鸽哨,穿透四十年光阴。

    17

    二十年后。

    女儿诊室的落地窗前挂着串风铃,由

    47

    艘糖纸船穿成。

    穿蓝条纹衫的小男孩盯着船底的日期:姐姐,为什么写到

    1980

    年就不写了

    因为那天星星船载着念念姐姐去了新的星系。

    女儿打开投影仪,天花板上浮现出井台的星轨——那是她用三维扫描仪记录的拆迁前夜星空,每颗星都对应着姑姑日记里的日期。

    我在候诊区翻阅《创伤遗传学》,最新研究显示表观遗传标记会通过线粒体传递。

    当指尖划过代际创伤的神经生物学机制章节,窗外飘来槐花香气。

    穿碎花裙的少女们正对着贞节井咖啡馆的招牌拍照,她们的裙摆掠过井台石缝里新生的蒲公英,那些绒毛般的种子,终将飘向比星空更远的地方。

    妈您看!女儿的声音打断思绪。

    诊疗室的白墙上,糖纸船的投影与患者画的曼陀罗重叠,形成螺旋上升的光带。

    在光带的最深处,我看见三个小女孩手拉手奔跑——穿碎花衫的抱着红皮鞋,穿红皮鞋的攥着橘子糖,穿白裙的举着萤火虫灯笼,她们踩碎的阴影里,正开出成片的蓝色鸢尾。

    (完)

    后记:

    本故事原型取自南方某古镇的贞节井传说,当地曾有少女因婚前怀孕被沉塘,井口现已成为网红打卡点。

    当我看到游客在井边拍照时,突然意识到:有些苦难被消费为风景,而当事人永远困在井里。

    尽管故事充满黑暗,但每个章节都埋着糖:姑姑折的糖纸船、陈念攥的水果糖、女儿画的小薇。

    糖是甜的,也是脆弱的,正如女性的希望常常微小却坚韧。

    最终让三代女性在槐树下分糖,是想证明:即使伤口永远存在,我们仍有分享甜蜜的能力。

    写完这个故事时,我特意去了那口贞节井。

    井台已被改造成咖啡馆,菜单上有款饮料叫井中星。

    我看见穿碎花裙的女孩们在拍照,她们不知道脚下的砖缝里,或许还埋着未被倾听的故事。

    但没关系,总有人会记得。

    就像故事里的小薇,她会带着糖纸船,走向下一个需要光明的人。

    因为有些星星,注定要从井里飞出来,照亮更多的夜晚。

    离开时,我在井台角落放下一艘纸船。

    船底用蓝线绣着念字,是仿照故事里姑姑的笔迹。

    纸船慢慢漂向倒映着霓虹的水面,恍惚间,我看见穿白裙的小薇正从对岸跑来,手里攥着永不融化的橘子糖。

    而她身后,三代女性的影子在暮色中重叠成光的轨迹

    ——有些故事注定不该沉在井底,它们会化作糖纸船上的星光,永远漂流在寻找光明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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