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烛烬替身红烛高烧,满室流淌着粘稠的、近乎凝固的光。龙凤喜烛噼啪爆开一点烛花,蜡泪蜿蜒而下,像一道早夭的血痕。沈疏桐端坐在铺满百子千孙被的雕花拔步床上,大红的盖头沉沉压着,只能看见自己搁在膝头的一双手——涂着鲜红蔻丹,却白得如同新雪下的冻骨。
沉重的军靴声碾过地面,带着硝烟与血腥的寒气逼近。盖头被粗暴地掀开,金线流苏刮过脸颊,生疼。
顾承弈站在她面前,一身挺括的深青色戎装,肩章上的将星在烛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很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吞噬。他没有看她的脸,冰冷的手指却带着铁钳般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抬头。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新婚的暖意,淬着冰碴。他的拇指重重碾过她的下唇,抹开那抹精心涂就的胭脂,留下刺目的红痕。然后,他掐着她的下巴,强硬地将她的脸扭向旁边那面巨大的西洋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一对男女,一个高大冷峻如出鞘的军刀,一个纤细苍白似易碎的瓷器。顾承弈俯身,冰冷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带着审判的意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她的骨髓:
看清楚,沈疏桐。这双眼睛,这眉梢的弧度…呵,倒是学晚舟学得有七八分像。可惜,他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颌骨,赝品终究是赝品。骨子里的下贱,怎么描画也变不成真金。
镜中的女子,眼睛确实生得极美,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多情,此刻却盛满了烛光也照不亮的死寂。听到晚舟两个字,那死寂的深潭似乎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顾承弈松开了手,仿佛触碰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他动作利落地从军装内袋抽出一纸电报,看也不看,像丢弃废纸般甩在她脸上。硬挺的纸张边缘刮过她的颧骨,留下细微的红痕。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声音里淬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晚舟病危。等她回来,你该滚回哪个犄角旮旯,就滚回哪里去。
沈疏桐没有去接那张电报。它轻飘飘地落在她大红的嫁衣下摆上,像一片不祥的枯叶。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视线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上海仁济医院急电:林晚舟女士病危,速归。】
日期赫然是三日前。
一股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试图将它压下去。然而那铁锈般的味道来势汹汹,冲破了她脆弱的防线。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濡湿了掌心。指缝间,刺目的猩红蜿蜒滴落,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膝头那份象征着契约与屈辱的婚书上。
雪浪纸,泥金小楷写就的婚书。男:顾承弈。女:沈疏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此刻,沈疏桐三个字,被洇开的鲜血彻底吞噬、覆盖。
烛火在她低垂的视野里跳动、模糊,恍惚间,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仿佛又弥漫开来。冰冷的听诊器贴在胸口,那个戴着金丝眼镜、一脸悲悯的洋人医生,用生硬的中文宣判:
沈小姐…肺癌三期。情况…很不乐观。恐怕…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
最多半年。
镜子里,映出她唇角沾着血的模样,狼狈又可怖。她看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如鬼、唇角染血却兀自牵起一丝极淡弧度的自己,心底无声地回应着顾承弈的羞辱,也回应着命运残酷的宣判:
顾承弈,你用这纸婚书锁住一个替身的枷锁。而我…用它来记录我走向坟墓的倒计时。我们,到底谁更可笑
顾承弈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看着她指缝间不断渗出的鲜血和婚书上那刺目惊心的红,他冷硬的眉头第一次拧了起来。那鲜红的血,似乎短暂地刺破了他眼中名为林晚舟的魔障,让他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名义上的新婚妻子——如此脆弱,如此…真实地濒临破碎。
这短暂的怔忡,给了沈疏桐一丝喘息之机。趁着咳嗽的间隙,她极其迅速地、用沾血的手从贴身的小衣暗袋里摸出一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头一偏,将那粒药片无声地压在了舌根下。一股浓烈的苦涩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暂时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血腥。
顾承弈的目光还停留在那被血染污的婚书上,眼神复杂难辨。他忽然俯身,带着一种混合着烦躁与探究的粗暴,猛地攥住了她嫁衣的立领,狠狠向下一扯!
刺啦——
昂贵精美的苏绣料子应声而裂。大片莹白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精致的锁骨下,是圆润的肩头。而在那光洁的肩胛骨上方,靠近颈窝的位置,一道狰狞的、早已愈合的旧疤赫然显现!疤痕呈暗红色,微微凹陷,形状扭曲,分明是子弹高速旋转撕裂皮肉后留下的烙印。
那疤痕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顾承弈眼中仅存的冷漠。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道疤,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
就在他心神剧震,被这意外发现的旧伤攫住全部注意力的瞬间——
沈疏桐抬起眼,沾血的唇瓣微微弯起,绽开一个虚弱却又带着奇异锋芒的、近乎挑衅的微笑。她的声音因为咳嗽和含药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红烛燃烧的细微声响,砸在顾承弈耳中:
顾督军…认得这颗子弹留下的疤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的眼底,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
顾承弈整个人僵在原地,捏着她破碎衣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那道疤…那位置…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窜起。无数被他刻意遗忘的、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碎片,伴随着一个模糊却倔强的身影,在脑海中疯狂冲撞!
就在这时,沈疏桐因他粗暴的拉扯而身体一晃,手肘无意间重重撞在了床边小巧的紫檀木床头柜上。
哐当!
柜子被撞得一震。一个巴掌大小、毫不起眼的蓝皮笔记本,从抽屉边缘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本子摊开着。借着摇曳的烛光,顾承弈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摊开的纸页——上面似乎用极细的炭笔勾勒着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隐约构成城墙、街道、水道的轮廓。在代表城墙的位置,被人用指甲或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用力地划了几个深深的叉!
像某种不祥的标记,又像是一份…草图
沈疏桐的目光也落在那本子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但她脸上那抹奇异的笑容却加深了,仿佛那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戏词本子。
红烛仍在静静燃烧,流淌的蜡泪渐渐堆积。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两只在命运蛛网上无声对峙的困兽。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她喉间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带着血腥气的轻咳。
而那张染血的婚书,静静地躺在他们之间。鲜红的血迹在雪浪纸上肆意蔓延,如同一个尚未破译的、用生命书写的诡异坐标。那坐标的终点,指向灵堂深处,东侧第三根蟠龙柱——柱身与冰冷石基相接的缝隙里,正藏匿着一份足以将病逝的林晚舟打入地狱的、薄薄的假孕诊断书。
第二章:葬礼铩羽
灵堂森冷。惨白的孝幡从高高的梁上垂下,被穿堂风鼓动着,像招魂的鬼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钱焚烧的呛人烟味,混杂着水仙腐败的甜腻气息,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正中的黑漆供桌上,一只白瓷骨灰坛端坐中央,坛身贴着一张女子小照——林晚舟巧笑倩兮,眉眼间尽是顾承弈迷恋的温婉。
沈疏桐一身素白旗袍,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着肩膀,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旗袍是临时寻来的,宽大不合身,衬得她越发伶仃,露出的后颈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一夜未眠加上咳疾,她脸色灰败,唇上不见半点血色,唯有眼底深处,烧着一簇幽冷的火。
跪直了!下贱胚子!一个吊梢眼、颧骨高耸的婆子(林晚舟的心腹王妈)狠狠在她脊背上掐了一把,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陷进皮肉,林小姐金枝玉叶,临了还得瞧见你这晦气玩意儿在她灵前晃悠!督军开恩让你来送终,你就得拿出伺候主子的本分,给林小姐一步一叩头!
沈疏桐被她掐得身体一晃,喉头又是一阵熟悉的腥甜翻涌。她咬紧牙关,将那口血生生咽了回去,只从齿缝里溢出一丝压抑的闷咳。膝盖早已跪得麻木,寒意顺着青砖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与她体内那日夜啃噬的病灶遥相呼应。
另一个婆子啐了一口,将一叠粗糙的黄纸钱塞进她冰冷的手里,尖声道:磕头!烧纸!哭!哭不出声来也得给老娘嚎!让林小姐在天之灵看看,你这占了鹊巢的鸠,是怎么折腰低眉给她赎罪的!
四周投来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顾家的族老、仆役,甚至一些前来吊唁、与林晚舟交好的太太小姐们,皆是一副鄙夷嫌恶的神情,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要将她彻底碾碎在这冰冷的灵堂之上。
一个戏子,也配登堂入室
听说督军新婚夜就给她没脸…
活该!晚舟小姐多好的人,定是被她这狐媚子气病的!
瞧她那丧气样,跪都跪不直…
王妈见沈疏桐只是沉默地跪着,既不哭也不动,顿时火冒三丈。她弯腰,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揪住沈疏桐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直面供桌上那刺眼的骨灰坛和林晚舟的遗照。
看清楚了!这才是顾府未来的女主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王妈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疏桐脸上,给林小姐磕头!磕响点!让列祖列宗都听见你这贱胚子的忏悔!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沈疏桐被迫仰着脸,视线穿过摇曳的孝幡,直直落在那只白瓷骨灰坛上。坛身光洁冰冷,映着烛火幽幽的光。她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忏悔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压抑了一夜的、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空气的气息涌入胸腔,仿佛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就在王妈再次发力要将她的额头按向地面的刹那——
沈疏桐动了!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猛地一挣!押着她的两个婆子猝不及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带得一个趔趄。电光火石之间,沈疏桐挣脱了钳制,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身体向前一扑,目标明确,直冲供桌!
拦住她!王妈惊恐地尖叫。
但太迟了。
沈疏桐苍白的手指已经牢牢抓住了那只冰冷的白瓷骨灰坛!她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借着前扑的惯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骨灰坛朝着青砖地面掼去!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
白瓷坛瞬间四分五裂!坛内灰白色的粉末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扬尘般弥漫了整个灵堂前部!离得最近的王妈和几个仆妇被呛得连连咳嗽,脸上、身上扑了一层白粉,狼狈不堪。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大逆不道的举动惊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灵堂内只剩下骨灰坛碎裂的余音和粉尘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顾承弈是在巨响传来的瞬间踏入灵堂的。他一身墨黑戎装,肩章肃杀,脸色比这灵堂的孝幡还要冷上十分。入眼便是这狼藉一片、粉尘弥漫的景象,以及那个站在狼藉中心、一身素白却脊背挺得笔直的女人。她脸上也沾了些许灰白粉末,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黑曜石,直直地、无畏地迎上他瞬间燃起滔天怒火的视线。
沈、疏、桐!顾承弈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他腰间配枪的枪套啪地弹开,那把闪着幽蓝冷光的勃朗宁手枪瞬间被他拔出,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稳稳地指向了沈疏桐的眉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已经烙印在皮肤上。灵堂内的空气凝固成了冰,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柄随时可能喷吐死亡火焰的凶器。
沈疏桐却笑了。唇角沾着灰白的粉末,那笑容在惨白的脸上绽开,诡异而艳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她没有看那随时能夺走她性命的枪口,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散落的骨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灵堂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王妈,林小姐在天之灵看着呢。您这坛子里装的是上好的生石灰吧分量还挺足,难为您老跑一趟石灰窑了。
她顿了顿,无视顾承弈因她这句话而更加阴鸷暴戾的眼神,也仿佛没看见那几乎要戳进她皮肉的枪口。她缓缓抬起手,那只苍白纤细、指节分明的手,此刻正捏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
她手腕一抖,纸张唰地展开。
一张盖着仁济医院妇科鲜红印章的诊断书,暴露在惨白的烛光和无数惊骇的目光之下。
沈疏桐的目光越过那冰冷的枪口,直刺顾承弈燃烧着狂怒与惊疑的眼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嘲讽,如同惊雷炸响:
怀胎三月不幸流产需要静养保胎顾督军,劳您睁大眼睛看看这诊断日期!林小姐拿着这张‘保胎’单子的时候——她上个月可还在百乐门的舞池里,穿着高开衩的旗袍,跟那位日本来的竹内先生跳了一整晚的探戈呢!那腰扭得,啧啧,可不像个‘胎像不稳’的!
轰——!
灵堂彻底炸开了锅!
惊疑、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从沈疏桐身上转移,如同无数道探照灯,聚焦在脸色瞬间铁青的顾承弈身上!那份诊断书,那刺眼的日期,那毫不留情的揭露…林晚舟精心营造的病逝假象和所谓的遗腹子谎言,在这猝不及防的当众打脸下,变得摇摇欲坠,丑陋不堪!
顾承弈握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额角青筋暴跳,狂怒和被愚弄的耻辱感如同毒藤般绞紧了他的心脏。他死死盯着沈疏桐,那眼神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找、死!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三个字,扣着扳机的手指缓缓收紧。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呃!
沈疏桐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这一次,她再也压制不住。汹涌的腥甜冲破喉咙,一大口粘稠、暗红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
殷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瞬间在她素白的旗袍前襟晕染开大片刺目的红。更多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汩汩涌出,滴落在青砖地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绝望的花。
她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生气,变得如同金纸。那双刚刚还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此刻迅速被痛苦的迷雾和涣散取代。她像一片被狂风摧折的落叶,软软地向后倒去。
顾承弈瞳孔骤然紧缩!那对准她眉心的枪口,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向下偏移了寸许。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僵住了。
砰的一声闷响,不是枪声,是沈疏桐单薄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青砖上的声音。她蜷缩在那里,素白染血的旗袍在满地的石灰粉和碎瓷片中铺开,像一幅被肆意涂抹后丢弃的残破画卷。断断续续的、带着血沫的呛咳从她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幼兽的呜咽。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有她痛苦的喘息和咳血声,清晰得令人心悸。方才的喧嚣与愤怒,仿佛被这刺目的鲜血瞬间冻结。
顾承弈持枪的手,还僵在半空。枪口的冷光映着他铁青的脸,那双翻涌着暴怒、惊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刺目鲜血所撼动的复杂情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蜷缩的身影。
督军…副官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请示。
顾承弈的目光从沈疏桐身上移开,扫过地上那份刺眼的诊断书,扫过满地的石灰粉和碎瓷片,最后落在那张林晚舟巧笑嫣然的遗照上。照片上的笑容,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讽刺和…肮脏。
他猛地收回枪,利落地插回枪套,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狂躁。他没有再看地上的人,声音冷硬如铁,砸向副官:
把她给我拖回去!锁进西苑戏楼!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让医生…去看看她这要死的鬼样子!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气息奄奄的沈疏桐架了起来。她的头无力地垂着,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砖上拖曳出断续的红痕。经过顾承弈身边时,他似乎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眉头锁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士兵架着沈疏桐消失在灵堂侧门。满堂宾客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王妈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顾承弈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他盯着地上那片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眼神阴鸷得可怕。副官悄声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供桌后阴影里侍立的一个身影——那个一直沉默垂首的顾府家庭医生,周大夫。
周大夫接触到他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连忙低下头,不敢对视。
顾承弈大步走过去,沉重的军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停在周大夫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说。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大夫额头渗出冷汗,声音有些发颤:督…督军…方才架走夫人时,老朽…老朽无意间瞥见…夫人…夫人她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内侧…似乎…似乎有一处旧伤疤…
他咽了口唾沫,顶着巨大的压力,鼓起勇气补充道:那疤痕…边缘整齐,深入肌理,不似寻常磕碰…倒…倒像是…
像是什么顾承弈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像是…枪伤。周大夫的声音低如蚊蚋,却如同惊雷在顾承弈耳边炸响。
枪伤!
顾承弈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昨夜新婚房中,她肩胛上那道狰狞的弹痕,她染血的唇边那抹挑衅的冷笑,还有那句冰冷的诘问——认得这颗子弹留下的疤吗——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冲撞!
他猛地转头,望向沈疏桐被拖走的方向,眼神深处,那被狂怒和羞辱暂时掩埋的、更深的惊疑与探究,如同沉船般,正缓缓浮出冰冷的水面。
第三章:焚楼断恩
西苑戏楼,囚笼。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冰冷刺耳,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陈旧气息——灰尘、残留的脂粉香、还有木头在潮湿中缓慢腐朽的味道。戏台空空荡荡,蒙着厚厚的灰,两侧悬挂的破旧幕布如同垂死的巨兽翅膀。
沈疏桐被粗鲁地掼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蜷缩着,像一片被风雨撕扯后零落的叶,素白旗袍上晕开的血迹已经变成暗沉的褐色,如同绝望的烙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喉间的腥甜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囚笼。这里曾是她登台唱念做打的地方,如今,成了她的坟场预演。
窗棂被粗大的木条钉死,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吝啬地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月光勾勒出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旧木箱轮廓。她的视线死死锁在那里,那里面,藏着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东西——一部伪装成旧收音机的微型电台,以及那本至关重要的蓝皮密码本。
时间不多。顾承弈的暴怒和医生关于枪伤的疑问,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必须在这把剑落下之前,抹去一切痕迹,然后…离开。
剧痛再次袭来,她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咳嗽在空旷的戏楼里回荡,指缝间渗出新的温热。她挣扎着爬向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梳妆台。台面上散落着几截早已干涸的蜡烛头,还有一个倾倒的玻璃油灯,里面残余着粘稠、浑浊的灯油。
就是它了。
她颤抖着手,抓住油灯的玻璃罩,费力地拧开。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扑面而来。她咬紧牙关,忍着胸腔翻江倒海的痛楚,扯开身上那件象征着替身屈辱的素白旗袍——衣料是上好的苏杭软缎,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引火物。她毫不犹豫地将残存的灯油倒在旗袍下摆和前襟上,浓烈的煤油味瞬间盖过了血腥。
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抽屉里,那里还有几块备用的松香——唱戏时给靴底增黏防滑用的。她抓起那些淡黄色的硬块,用尽力气掰碎,揉进浸透灯油的旗袍里。松香易燃,能助长火势。
做完这一切,她已耗尽了力气,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鬓角。月光透过木条的缝隙,像一把冰冷的刀,切割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盯着地上那件浸满灯油、混杂着松香碎屑的旗袍,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点燃。
她需要信号,给外面的人一个明确的信息——行动开始,痕迹清除。
她抓起那件沉甸甸、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旗袍,踉跄着走到戏台中央,月光最盛的地方。她将湿漉漉的旗袍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将它展开、抖落!
哗啦——
浸满灯油的沉重布料在半空中展开,如同一个巨大而诡异的招魂幡。清冷的月光穿透布料,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就是现在!
沈疏桐的双手,以一种与病弱身躯截然不同的稳定和精准,开始急速地、有节奏地抖动、拉扯着这件湿透的幡!浸油的布料在月光下剧烈晃动,投落在地板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疯狂变幻!
影子边缘的晃动幅度被刻意控制着——长拉、短抖、停顿、再急速抖动三下!这不是无意义的挣扎,这是精准的摩斯密码!那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在月光铺陈的地面上,清晰地敲击出一串无声的指令:
【.
.
.
-
-
-
.
.
.】(SOS
紧急启动
痕迹清除
按计划撤离)
窗外,深沉的夜色里,戏楼对面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浓密树冠中,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透过望远镜,死死盯着戏楼地面上那疯狂舞动的影子密码。当最后一个点划组合完成,黑影骤然停止晃动时,树影中的人影无声地点了点头,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信号发出,尘埃落定。
沈疏桐脱力般地垂下手臂,浸油的旗袍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她剧烈地喘息着,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她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一根粗大的朱漆廊柱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看着地上那团沾满油污和松香、如同毒蛇般盘踞的白色旗袍,那是顾承弈强加给她的身份,是林晚舟如影随形的枷锁。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着决绝,如同岩浆般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弯腰,捡起梳妆台上那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蜡烛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猛地将蜡烛头狠狠砸向地面!
啪嚓!
烛头碎裂,火星四溅!一点微弱的火星,如同垂死的萤火,恰好溅落在浸透灯油的旗袍边缘!
嗤——
微小的声响,如同毒蛇吐信。下一刻,一点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饱含油脂的布料,瞬间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地狱绽放的红莲,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疯狂地吞噬着那件象征着屈辱的素白旗袍!
火光跳跃,映亮了沈疏桐毫无血色的脸。她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祭品,又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复仇女神。火焰迅速蔓延,点燃了旁边垂落的、干燥的破旧幕布!火舌顺着幕布向上攀爬,舔舐着木质的梁柱和顶棚,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月光。
戏楼,这座精致的囚笼,开始燃烧!
走水了!西苑戏楼走水了!
快来人啊!救火!
凄厉的呼喊划破了顾府死寂的夜空。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的碰撞声、惊恐的尖叫由远及近,瞬间将西苑淹没在混乱的海洋里。
顾承弈几乎是踹开书房门冲出来的。他刚结束一场暴怒的审讯,关于周大夫关于枪伤的含糊其辞,关于林晚舟那张假孕诊断书的疑点,正搅得他心烦意乱。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映入眼帘,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绪。
西苑戏楼!沈疏桐!
那个名字像淬毒的钩子,狠狠扎进他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言喻的恐慌,甚至压过了愤怒。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副官,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火光最盛处狂奔而去!
戏楼外,人声鼎沸,救火的家丁仆妇乱成一团,水桶泼出的水在熊熊烈焰面前杯水车薪。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皮发烫。顾承弈冲到近前,猩红的火舌已经从门窗缝隙里狂乱地喷吐出来,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人呢!里面的人呢!顾承弈抓住一个拎着水桶、满脸烟灰的管事,厉声咆哮,目眦欲裂。
督…督军!火太大了!门从里面锁死了!我们砸不开啊!管事吓得魂飞魄散。
锁死了她把自己锁在里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顾承弈的心脏,比眼前的烈火更让他感到恐惧。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拔枪!
砰!砰!砰!
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门上的铜锁应声而碎!
都滚开!顾承弈一脚踹开燃烧的、摇摇欲坠的木门,灼热的气流夹杂着火星扑面而来,浓烟呛得他瞬间泪流满面,剧烈咳嗽。但他没有丝毫停顿,扯过旁边一桶不知谁提来的冷水,兜头浇下,湿透的军装冒着白汽,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冲进了火海!
督军!危险!副官的惊呼被淹没在烈焰的咆哮中。
戏楼内已成炼狱。火舌在梁柱、帷幕、散落的戏服道具上疯狂肆虐,发出骇人的爆裂声。滚烫的浓烟遮蔽了视线,灼热的空气炙烤着每一寸皮肤。顾承弈眯着被烟熏得刺痛流泪的眼睛,用湿透的袖子捂住口鼻,在一片火红与混乱中焦急地搜寻。
终于,在戏台通往后台的狭窄通道口,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沈疏桐背对着他,站在通道口那扇紧闭的、同样被火焰舔舐的小门前。她似乎正要打开那扇门。火焰的光芒在她周身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轮廓。她身上的素白旗袍早已在挣扎和纵火中变得污秽不堪,边缘甚至被火燎焦。而她手中,正死死攥着一块撕裂下来的、绣着精致兰花的浅杏色衬里——那是林晚舟最喜欢的花样,是顾承弈亲手挑选,命人缝在每件为她定制的旗袍内里的标记!
她竟然…竟然把它撕了下来!
一股混杂着愤怒和被冒犯的剧痛猛地击中顾承弈!那是晚舟的印记!是他心中不容玷污的圣地!她怎么敢!
沈疏桐!他嘶吼着,声音被浓烟呛得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绝望,你给我站住!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回来!
听到他的嘶吼,沈疏桐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那张脸苍白如纸,沾满了烟灰,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贴在额角,狼狈不堪。然而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死寂或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身后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着他,这个在火海中一身狼狈、目眦欲裂、嘶吼着承诺的男人。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冰冷到了极致,也嘲讽到了极致的笑。仿佛在看一场荒诞绝伦的闹剧。
她扬了扬手中那块被撕扯下来、边缘焦黑的衬里,然后,在他惊怒交加的注视下,双手抓住那柔软昂贵的丝绸,用尽全身的力气——
嘶啦——!
清脆的裂帛声响彻火场,甚至压过了火焰的咆哮!
那绣着晚舟最爱兰花的衬里,被她从中一撕两半!如同撕碎一个虚幻的泡影,如同斩断最后一丝可笑的羁绊。
破碎的丝绸从她指间飘落,瞬间被席卷而来的火焰贪婪地吞噬,化作几缕青烟。
沈疏桐的目光,终于从破碎的丝绸上抬起,越过炽热的空气和翻滚的浓烟,直直地落在顾承弈那张被火光映照得扭曲的脸上。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封般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烈火燃烧的轰鸣:
顾承弈…
她顿了顿,染血的唇瓣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他心底:
地狱见。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身后那扇被火焰包裹的小门!门外,是戏楼后墙陡峭的高台,以及高台下深沉的、未知的黑暗!
不——!顾承弈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然而太迟了。
他只看到那道素白染血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片浓稠的黑暗纵身一跃!
疏桐——!!!他撕心裂肺的吼叫被淹没在烈焰的怒吼中。他扑到门口,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他的手臂,带来钻心的疼痛。他目眦欲裂地向下望去——
浓重的夜色里,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如同幽灵般停在戏楼后墙的阴影中。就在沈疏桐跃下的瞬间,马车车门猛地打开!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极其精准地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随即,车门砰地关上!
驾!车夫一声低喝,鞭子在空中炸响。
黑色马车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入茫茫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尘。
顾承弈僵立在烈火熊熊的门口,灼热的气浪炙烤着他,手臂上被火舌燎出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然而这些痛楚,远不及心底那片瞬间被掏空的、冰冷刺骨的荒芜。
她跳下去了…她被人接走了…她宁愿跳入未知的黑暗,宁愿投入他人的怀抱,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哪怕他承诺要什么我都给…
一股灭顶的无力感和被彻底抛弃的狂怒席卷了他。他猛地一拳砸在燃烧的门框上!火星四溅,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就在这时,副官顶着一条湿透的棉被,冒着浓烟和掉落的火星,艰难地冲到他身边,一把将他往回拖:督军!危险!快撤!楼要塌了!
顾承弈被他拖得踉跄后退几步,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又暴戾。
副官见他失魂落魄,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督军!林小姐!有林小姐的消息了!
林晚舟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顾承弈短暂的失神。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副官。
副官喘着粗气,脸上是惊魂未定和难以置信的混合表情,语速飞快地喊道:刚…刚收到虹口那边的密报!有人在…在日侨俱乐部的高级晚宴上…看到了林晚舟小姐!她…她活得好好的!正跟竹内领事谈笑风生呢!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顾承弈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中炸响!
林晚舟…没死!在日侨俱乐部!和那个日本人竹内!
戏楼燃烧的梁柱在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巨响,火星如同暴雨般砸落。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顾承弈却如同石化般僵立在火海边缘,副官带来的消息比眼前的烈焰更让他感到灼痛和…一种彻骨的冰冷。
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脚下燃烧的灰烬中。一片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巴掌大小的深蓝色硬纸残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焦黑卷曲,但上面用炭笔清晰写下的两个大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眼底——
【药库】。
第四章:谍海初啼
金陵城东,水门码头。
咸腥浑浊的江水气息裹挟着货轮沉闷的汽笛、苦力沉重的号子、以及鱼腥和汗臭,在初冬阴冷的空气里发酵、蒸腾。巨大的木制栈桥如同巨兽的肋骨,延伸向灰黄色的江心。岸边堆积如山的麻袋、木箱间,人影穿梭,像忙碌而卑微的蝼蚁。
沈疏桐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后面。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脏污油腻的破棉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蓬乱,脸上刻意抹了厚厚的煤灰,遮住了过于苍白的肤色,只留下一双眼睛,在污浊的掩盖下,依旧亮得惊人,像寒夜里不灭的星子。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试图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痒和窒息感。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肺腑间刮擦。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她将整个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这里是渡鸦组织的一个临时接应点,也是她新生后的第一道考验。她的任务,是接收并破译一份关乎上百条性命的情报。时间,就在正午。
咳咳…咳…压抑不住的闷咳从喉间溢出,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她强行咽下,只有一丝暗红从指缝边缘渗出。她迅速用袖口擦去,在那件肮脏的破棉袄上留下更深的污迹。
不能暴露,绝对不能。她现在是疯三娘,一个在码头流浪、偶尔靠唱几句不成调的小曲乞食的疯癫妇人。一个疯子咳点血,太正常不过了。
她颤抖着手,从破棉袄内层的暗袋里,极其小心地摸出那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磨损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冰凉的皮质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符号、数字和只有她自己能懂的速记。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墨迹,寻找着约定的标记和今日的密钥。
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三角形标记,旁边标注着今天的日期和一个简短的词组:【风信子凋零】。这是约定的信号接收暗语和基础密码提示。她必须根据这个提示,结合特定的密码本(在她脑中),才能解读即将到来的信息。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黑色短打、腰间鼓囊囊显然别着家伙的码头帮派混混,骂骂咧咧地驱赶着挡路的苦力和小贩,朝她这个角落走来。领头的一个刀疤脸,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四周。
沈疏桐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将蓝皮本塞回暗袋,整个身体蜷缩得更紧,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神经质地抖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模糊不清的呜咽,活脱脱一个被惊吓的疯婆子。
妈的,晦气!又是这疯婆子!刀疤脸嫌恶地啐了一口,一脚踢开挡在脚边的一个破瓦罐,碎片擦着沈疏桐的腿飞过。他懒得再看,带着人骂骂咧咧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危险暂时解除。沈疏桐埋在膝盖间的脸微微抬起,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只有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方才的紧张。时间快到了!
她再次掏出蓝皮本,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栈桥入口的方向。约定的信号,应该就在那里出现。
正午的钟声,从远处江海关的钟楼隐隐传来。
就在钟声余音将散的瞬间,栈桥入口处,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扛着沉重木箱的年轻工人,脚步似乎被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就在他稳住身形、弯腰似乎去整理裤脚的刹那,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如同变魔术般从他指间滑落,精准地滚进了旁边一个废弃的、半埋在污泥里的破箩筐缝隙里。
动作快如闪电,自然流畅,若非沈疏桐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位置,几乎无法察觉。
信号到了!
沈疏桐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剧烈的咳意再也无法压制。她猛地低下头,用破烂的袖子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压抑的咳嗽声闷在袖子里,如同濒死的兽鸣。一股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粗糙的布料。
她不敢耽搁,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个破箩筐。污泥沾满了她的裤腿和双手,冰冷刺骨。她颤抖的手指伸进缝隙,摸索着,终于触到了那个微凉、潮湿的纸团!
她一把抓住纸团,迅速缩回麻袋后面。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麻袋,她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着脸上的煤灰,留下道道污痕。她摊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躺着那个被捏得湿漉漉的小纸团。
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极其潦草、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像是用烧过的木炭匆匆写就:
【未时三刻
日军宪兵队卡车
劫医专学生
码头三号仓】
未时三刻就是下午两点!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时辰!
目标清晰,时间紧迫!医专学生…那都是未来的医生!是国家的希望!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楚。
但信息并不完整!没有地点卡车从哪里来走哪条路线三号仓那么大,具体在哪个位置劫持后是立即转移还是就地关押这些关键信息都没有!
沈疏桐的心沉了下去。她猛地意识到,传递这份情报的同志,处境一定极其危险,甚至可能已经暴露牺牲,只来得及送出这残缺的警告!或者,这本身就是敌人放出的烟雾弹的一部分
她必须立刻破译!用自己的方式,补全这缺失的拼图!
她再次翻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目光扫过今天的密钥提示:【风信子凋零】。风信子…凋零…她脑中飞速运转着密码本的对应逻辑。风信子代表什么凋零又暗示什么
一阵猛烈的咳意再次袭来,她死死咬住牙关,却感觉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无法抑制地涌上口腔。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
噗…
这一次,她没有完全压住。几滴粘稠、暗红的血珠,从指缝间溅落,不偏不倚,正溅在那张摊开的、字迹潦草的炭笔纸条上!
血珠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晕染开,如同几朵小小的、绝望的梅花。
沈疏桐看着那刺目的红,眼神却猛地一凝!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死死盯着那几滴血落下的位置:
一滴,落在卡车二字旁边;
一滴,溅在码头二字上方;
最大的一滴,正好覆盖在三号仓的仓字上!
位置!血滴的位置!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赌命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传递情报的同志,是否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标注信息!血滴落下的地方,就是关键所在或者…这血滴本身,就是某种指向
她顾不上擦去唇边的血渍,也顾不上身体的剧痛,颤抖的手指沾着口中涌出的鲜血,在蓝皮本空白的一页上,飞快地、以那张纸条为底图,将血滴的位置精准地标记下来!
然后,她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将血滴的位置坐标,与她脑中那本复杂的、代号海涅的诗歌密码本进行疯狂对应!
【风信子凋零】…风信子,在《海涅诗选》第107页那首悼亡诗中被反复提及!凋零…指向诗歌后半段描写墓地位置的意象!
血滴在卡车旁——对应诗歌第三行辚辚马车碾过寂静的街巷中的街巷方位词!
血滴在码头上——对应第七行港口灯塔凝视着无眠的海中的灯塔参照物!
血滴覆盖仓字——对应末段地窖深处沉睡着未寄的信中的地窖!
沈疏桐的指尖在蓝皮本上飞快移动、划写、计算!汗水混着血水从下巴滴落,在她标注的坐标旁砸开小小的暗红花。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燃烧,仿佛整个生命都凝聚在这瞬息之间的推演上!
有了!
卡车路线:从宪兵队出发,经鼓楼西街、穿夫子庙后巷,避开主干道巡警!
具体位置:三号仓西侧,废弃的锅炉房地下通道入口!那里隐蔽,易守难攻,且有水路连通!
时间:未时三刻准时到达,停留一刻钟即转移!
信息补全!她成功了!
咳…咳咳…巨大的精神消耗和身体的痛苦同时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一大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摊开的蓝皮本和那张炭笔纸条上!
暗红的血液迅速蔓延,将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坐标覆盖、吞噬。那张脆弱的纸条,瞬间被彻底浸透、洇烂。
沈疏桐看着那被自己的血彻底染红的纸页,眼神有一刹那的涣散。但她猛地甩了甩头,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清明。时间不多了!必须立刻传递出去!
她撕下蓝皮本上自己计算推演、此刻已被鲜血浸透的那一页纸,又迅速从破棉袄里摸出一小截用油纸包着的炭笔。她不顾指尖的颤抖和视野的模糊,用尽全身力气,在染血的纸页背面空白处,极其潦草地写下两个字:
【锅炉】
这是给行动组最明确的指示!锅炉房!
写罢,她将这张浸满鲜血、沉重得如同生命本身的纸片,连同那本染血的蓝皮本,飞快地卷成一个细小的纸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旧、推着独轮车收泔水的老汉,慢悠悠地从她藏身的麻袋堆旁经过。老汉眼神浑浊,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沈疏桐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猛地从麻袋后探出半个身子,发出几声尖锐、不成调的、如同夜枭般的怪笑,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沙哑地、断断续续地唱了起来:
夜…夜莺啊…夜莺…你为…为谁歌唱…歌声穿…穿过…铁…铁窗…
歌声嘶哑难听,跑调得厉害,活脱脱一个疯妇的呓语。这是约定的行动信号——《夜莺曲》!
就在她唱出铁窗二字的瞬间,她那只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极其隐蔽地一扬!那个卷得紧紧的、染血的纸卷,如同被风吹落的枯叶,精准地落进了老汉独轮车上那个散发着馊臭味的泔水桶里!
老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推着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消失在杂乱的人群和堆积的货物阴影中。
信号发出!情报送出!
沈疏桐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麻袋上。眼前阵阵发黑,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她看着老汉消失的方向,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任务…完成了。希望…来得及。
一阵江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那张被她用来计算、此刻已完全被鲜血浸透、皱巴巴的纸页,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被风卷起。它像一只垂死的、染血的蝴蝶,在空中无力地翻飞了几下,最终,啪地一声,粘在了旁边一个废弃木箱湿漉漉的侧面。
暗红的血迹在粗糙的木纹上缓缓晕开,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金陵城西,宝源当铺。
高高的柜台后面,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着玳瑁圆框眼镜的老掌柜,正就着昏暗的光线,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手心里的一枚戒指。戒指是男式的,白金指环,样式简洁,却透着一股冷硬的气息。戒面镶嵌着一颗不算很大,但切割完美、净度极高的蓝宝石,在昏暗中流转着幽深冷冽的光泽。
柜台前,顾承弈一身便服,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戾气,依旧让这狭小当铺的空气凝滞。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便装却目光锐利的亲兵。
看清楚了顾承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老掌柜被这无形的威压慑得手一抖,连忙赔着笑:看…看清楚了,爷。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这蓝宝,这成色…南洋货,少见!
谁当的顾承弈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呃…这个…老掌柜有些犹豫,对上顾承弈冰冷的目光,立刻一个激灵,回爷的话,就…就在前天下午,一个…一个裹着头巾的年轻妇人,看着…看着像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姨娘,病恹恹的,气色很不好…说话都喘…她当的,死当。
死当顾承弈的眉头锁得更紧。
是…是死当。要价不高,只要了…只要了三十块现大洋。老掌柜小心翼翼地回答。
顾承弈沉默着,伸出手。老掌柜立刻将戒指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顾承弈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戒圈内侧。那里,用极其精细的技艺,刻着两行细如发丝的铭文。他看得懂。
【疏桐·自珍】
疏桐…自珍…
自珍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给她这枚戒指,是束缚,是标记,是提醒她记住自己的替身身份。而她当掉它,刻上自珍…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不需要他的标记,她要自己珍重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愤怒被冒犯的耻辱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刺痛
他的目光落在老掌柜递过来的当票上。薄薄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日期、物品、金额,还有典当人那歪歪扭扭、显然刻意伪装的签名。而在当票背面的空白处,用极细的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似乎是典当人随手记下的东西:
【购盘尼西林
二十箱】
盘尼西林极其昂贵的西药,战时更是价比黄金的救命药!她一个被囚禁、病得快死的女人,要这么多盘尼西林做什么二十箱简直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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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弈捏着那枚冰冷的戒指和薄薄的当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当票背面那行小字,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入他混乱的思绪。
西苑戏楼废墟里捡到的蓝皮本残页上,那两个炭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大字【药库】,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药库…盘尼西林…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更深的、无法掌控的疑虑,如同毒蛇般,缓缓缠绕上他的心脏。
第五章:血色舞会
虹口,日侨俱乐部。
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流泻的熔金,将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舞厅映照得富丽堂皇,却又透着一股浮华下的冰冷。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烟雾和酒精混合的甜腻气息,悠扬的华尔兹乐曲在衣香鬓影间流淌,绅士淑女们相拥旋转,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着他们优雅而虚伪的笑容。
沈疏桐觉得自己像一具被强行拖入人间的游魂。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式宝蓝色丝绒旗袍,虽然质地尚可,但款式早已过时,宽大的袖口和过于保守的立领让她在满场摩登的洋装和紧身高开衩旗袍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脸上扑了厚厚的粉,试图掩盖病容,但那层白垩般的粉底反而衬得她嘴唇毫无血色,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一支廉价的、镶嵌着劣质水钻的发簪勉强绾住发髻,几缕碎发却不受控制地垂落鬓角。
她是被顾承弈强行请来的。两个孔武有力的士兵在破败的接应点找到她时,她正蜷缩在角落咳得撕心裂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此刻,她被他紧紧箍着手腕,拖曳在舞池边缘。那力道极大,铁钳一般,腕骨几乎要被捏碎,疼痛让她本就混沌的意识更加模糊。
笑。顾承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股压抑的、无处发泄的戾气。他一身挺括的黑色燕尾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冷峻,金丝眼镜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寒芒,却遮不住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他在扮演一个携女伴出席的体面绅士,而她,是他精心挑选的、用来刺激和试探某人的道具,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病弱的战利品。
给谁看沈疏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痛楚和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她猛地偏过头,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顾承弈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箍着她手腕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松了一瞬。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熟悉、却又久违的、甜腻得发齁的香水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沈疏桐的鼻端!
这味道…!
沈疏桐的身体瞬间僵直!所有的痛楚和眩晕仿佛被冻结!她猛地抬起头,循着那气味的来源望去——
舞厅入口处的水晶珠帘被侍者恭敬地掀起。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几个西装革履的日本军官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款款步入这金碧辉煌的漩涡中心。
林晚舟!
她穿着一身最新潮的巴黎定制象牙白蕾丝洋装,裙摆蓬松,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波浪卷发精心打理过,一侧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樱花造型钻石胸针,在灯下流光溢彩。脸上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间是顾承弈曾经无比迷恋的那种温婉笑意,只是那笑意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得意和…审视。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穿过旋转的人群,牢牢钉在了顾承弈…和他身边那个形容憔悴、穿着过时旗袍的女人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悠扬的舞曲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顾承弈的身体也明显一僵。箍着沈疏桐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他死死盯着那个巧笑倩兮、活生生站在日本人中间的女人,镜片后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震惊、狂怒、被愚弄的耻辱感,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刺痛,在他眼底疯狂交织、翻涌!
林晚舟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温婉。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对着顾承弈的方向,遥遥举起手中盛着香槟的高脚杯,做了一个无声的、挑衅般的致意。然后,她姿态优雅地挽住身边那个留着仁丹胡、眼神阴鸷的日本军官——竹内领事的胳膊,施施然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如同丧钟,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顾…督军林晚舟停在他们面前,声音是刻意的娇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真是巧遇。您…还好吗她的目光,如同羽毛般轻飘飘地扫过沈疏桐惨白的脸和那身不合时宜的旗袍,最终落在顾承弈紧握着沈疏桐手腕的那只手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顾承弈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没有理会林晚舟,那双燃着烈焰的眼睛死死盯住她身边的竹内,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竹内领事,好雅兴。
竹内脸上挂着标准的、毫无温度的政客笑容,微微颔首:顾桑,幸会。他的目光同样扫过沈疏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货物般的审视,这位女士是…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顾承弈的声音冷硬如铁,箍着沈疏桐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将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宣告所有权的动作。这个动作,让林晚舟眼底的寒意更深了一层。
无关紧要…沈疏桐心底无声地冷笑,肺腑间的痛楚因为这荒谬的对峙而更加尖锐。她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任务…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鹿,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
找到了!
在舞厅靠近露台的阴影角落,一个穿着深灰色条纹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安静地伫立着,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许砚清!他接收到沈疏桐投来的、混杂着痛苦和求救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凝重。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冷静。
机会只有一次!竹内腰间那一大串黄铜钥匙中,有一把造型极其特殊的十字匙——那是通往俱乐部内部机密档案室的唯一钥匙!情报显示,一份关于日军近期在城郊秘密增兵布防的计划书副本,就锁在那里!
沈疏桐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她必须靠近竹内,必须制造混乱,必须拿到那把钥匙!而许砚清,是她唯一的接应和掩护。
一曲终了,新的舞曲响起,是节奏稍快的探戈。
顾督军,林晚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不知可否赏光,请这位…‘无关紧要’的女士跳支舞也好让我和竹内领事,与您好好叙叙旧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顾承弈紧握沈疏桐的手。
顾承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还没开口,沈疏桐却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跳…跳!我跳!
她用力挣脱了顾承弈的手,踉跄着向前一步,目光越过林晚舟和竹内,直直投向角落里的许砚清,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许…许先生!请您…请您赏光!
许砚清没有丝毫犹豫。他放下酒杯,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来到沈疏桐面前,姿态优雅地微微躬身,向她伸出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他的眼神坚定而温和,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荣幸之至,沈小姐。
顾承弈看着许砚清那只伸向沈疏桐的手,看着沈疏桐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冰冷、沾着冷汗的手放入对方掌心,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被背叛的刺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刚要发作,却被林晚舟娇笑着挽住了胳膊:承弈,别扫兴嘛。我们也来跳一支
竹内领事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
许砚清已经带着沈疏桐滑入了舞池。他的手臂有力地托住她虚软的后腰,支撑着她几乎无法站稳的身体。沈疏桐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指尖冰冷,隔着薄薄的西装布料,能感觉到他传递过来的沉稳力量。
撑住,疏桐。许砚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目标在你左前方,三点钟方向,正和顾承弈说话。按计划行事,我掩护你。
沈疏桐艰难地点点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探戈激烈而充满张力的节奏敲打着耳膜,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跨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消耗着她仅存的体力。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穿过旋转的人影,锁定了竹内领事腰间那串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的钥匙。
那把十字匙…黄铜的,匙柄末端有一个小小的、鹰隼展翅的浮雕。
距离在拉近…再近一点…
就在一个激烈的旋转动作,沈疏桐的身体被许砚清带着,以一个极其自然的、如同被舞伴魅力所倾倒的姿态,微微后仰贴近竹内领事后背的瞬间——
沈疏桐动了!
她的左手,那只搭在许砚清肩上的手,看似无意识地滑落,指尖却如同最灵巧的毒蛇,精准地掠过竹内腰侧!指间寒光一闪!那支廉价水钻发簪的尖端,如同手术刀般,极其轻巧、迅疾地勾住了那把十字匙的钥匙环!
一挑!一勾!
动作快如闪电,轻如鸿毛!
黄铜钥匙瞬间脱离了钥匙串,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她宽大的、因舞姿而微微张开的宝蓝色丝绒袖口深处!冰冷的金属触感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
得手了!
然而,就在这心神微松的瞬间,一股凶猛的气流猛地冲上喉头!沈疏桐脸色剧变!她猛地低下头,试图用剧烈的咳嗽掩饰,但这一次,那腥甜来得太过汹涌!
噗——!
一大口粘稠、暗红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如同骤然炸开的、凄厉的红梅,瞬间染红了许砚清深灰色条纹西装的前襟!那刺目的猩红,在灯光下迅速晕染开,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砚清的身体猛地一僵,支撑着她的手臂瞬间收紧,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无法掩饰的痛楚与担忧!
疏桐!他失声惊呼。
这声惊呼,以及沈疏桐喷血的骇人景象,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舞池边缘!
啊——!女人的尖叫声响起。
音乐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聚光灯,瞬间聚焦在舞池中央这诡异而骇人的一幕上!
顾承弈猛地推开缠着他的林晚舟,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许砚清胸前那大片刺目的血迹,以及被他紧紧护在怀里、气息奄奄、唇边还残留着血痕的沈疏桐!一股毁灭性的暴怒和被彻底夺走所有物的疯狂,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放开她!顾承弈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震得整个舞厅嗡嗡作响!他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了过去!同时,他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他从不离身的配枪!
林晚舟的尖叫声还在耳边回荡,竹内领事惊疑不定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许砚清看着顾承弈如同疯兽般扑来,看着他拔枪的动作,眼神一凛!没有半分犹豫,他用尽全力,将怀中虚弱不堪的沈疏桐猛地向自己身后一扯!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完全护住!
别伤疏桐——!许砚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嘶哑,如同濒死的呐喊,穿透了舞厅的混乱,她为你挡过子弹!顾承弈!!!
这句石破天惊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
顾承弈拔枪的动作猛地一滞!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挡过子弹!为他!
混乱的舞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无数双眼睛,震惊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沈疏桐被许砚清护在身后,踉跄着勉强站稳。她听着许砚清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看着顾承弈那瞬间僵直、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一股积压了七年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冲破地狱的岩浆,瞬间淹没了肺腑的剧痛和眩晕!
她猛地推开支撑着她的许砚清!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挺直了那单薄得如同随时会折断的脊背!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那个持枪僵立、仿佛被冻结在惊雷中的男人。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弯下腰。动作艰难,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仪式感。她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捡起了地上那支沾着血污的、廉价的水钻发簪。
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她最后的力量。
她抬起头,染血的唇瓣勾起一个冰冷、疯狂、带着毁灭快意的弧度。她举起那支发簪,簪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如同她此刻的眼神,直直指向顾承弈的眉心!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如同宣判般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顾承弈的心脏:
现在轮到你了,顾督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舟瞬间煞白的脸,扫过竹内领事阴沉的双眼,最终,如同冰冷的镣铐,死死锁住顾承弈惊骇欲绝的眼睛:
七年前,浦口码头,那个雨夜…你还记得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滔天的恨意:
那个被你一枪打穿心脏,尸体扔进长江喂鱼的船商——
沈明舟!
他是我的父亲!
第六章:牢笼共堕
囚室阴冷,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窒息的药水气息。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狭小的铁窗,吝啬地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扭曲的栅栏影子。
沈疏桐蜷缩在角落里那张硬板床的床脚。说是床,不过是一块铺着薄薄稻草垫的木板。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冰冷的墙壁和地面,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骨髓,与她体内那日夜不息、疯狂啃噬的病灶遥相呼应,带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深入灵魂的剧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呻吟和咳意压下去。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唇瓣早已被咬破,渗出的血珠混着冷汗,咸涩而粘腻。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刺骨的寒意。
外面走廊上,沉重的军靴声由远及近,规律而冰冷,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是守卫换岗,或者…是他顾承弈。
自从那场血色舞会后,她被粗暴地拖回这座位于督军府最深处的秘密囚室,顾承弈便如同人间蒸发。没有审讯,没有暴怒的咆哮,只有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门外永不间断的守卫。这种沉默,比鞭笞更令人心慌。它像一张无形的、不断收紧的网,要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
脚步声在囚室厚重的铁门外停下。金属锁链摩擦的哗啦声刺耳地响起。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子端着托盘,怯生生地侧身进来。托盘上放着清水、一小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还有一小瓶颜色浑浊的药水。
夫…夫人,该吃药了。小护士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畏惧。她不敢看沈疏桐,低着头将托盘放在床边唯一一张破旧的小木凳上,然后逃也似的退到门边,垂手侍立。
沈疏桐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小药瓶上。浑浊的药液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她认得那气味,是鸦片酊,能短暂麻痹痛觉,却会让她更加昏沉无力。顾承弈…他连这最后的清醒,都要剥夺吗
一股猛烈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肺腑!沈疏桐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水的虾米,剧烈的痉挛让她无法控制地撞向冰冷的墙壁!她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夫…夫人!小护士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想上前,却又畏惧地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铁门外,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了门缝的阴影,如同实质般落在囚室内。
顾承弈不知已在门外站了多久。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走廊的黑暗中,只有军装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道冷硬的微光。他透过门缝,沉默地注视着角落里那个因剧痛而蜷缩抽搐的身影,如同观察一只濒死的困兽。
沈疏桐的痉挛终于稍稍平息。她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哨音。剧痛暂时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骨髓都被抽空的虚脱感。
她需要止痛,需要一点支撑…一点能让她咬碎牙关撑下去的东西。
她的目光涣散地扫过囚室。冰冷的墙壁,坚硬的水泥地,粗糙的木床板…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床沿——那里,因为年深日久和潮湿,木头的边缘已经有些腐朽开裂。
一股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抓住了那处朽木开裂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在门外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小护士惊恐的抽气声中——
沈疏桐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一口咬在了那块朽裂的床沿木头上!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被啃咬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囚室里响起,格外清晰刺耳!
她像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死死咬着那块朽木,牙齿深深陷入木头纤维中,下颌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喉间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混着唇齿间因啃咬木头而渗出的血丝,滴落在冰冷的床板上,砸开小小的暗红花。
她在用这种方式对抗那足以摧毁意志的剧痛!用肉体的另一种痛楚,去麻痹那来自肺腑深处的、无法摆脱的酷刑!
门缝外,顾承弈的身体猛地绷紧!那双一直隐藏在阴影里、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刺骨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到那个倔强得近乎疯狂的女人,像野兽一样啃咬着坚硬的木头!看到她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囚衣下剧烈地耸动!看到她唇齿间渗出的血丝和汗水混在一起…那画面,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恐惧。
一种冰冷的恐慌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咽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从未想过,她的痛苦…会是这般模样。
就在这时,囚室里的小护士似乎终于从极度的惊恐中找回了一丝勇气和职责。她颤抖着拿起托盘上那瓶浑浊的鸦片酊,带着哭腔哀求:夫人…夫人您别这样!求您了…吃药吧…吃了药就不疼了…
沈疏桐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松开紧咬木头的嘴,抬起头。唇边沾着木屑和血沫,脸色惨白得如同金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火焰。她看着小护士手中那瓶浑浊的药水,又缓缓移开目光,透过铁门那道缝隙,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门外那个沉默的身影。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沾着血和木屑的唇瓣翕动着,吐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药…留着…给他…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看着虚空,又仿佛在看着门外那个她恨入骨髓的男人。
砚清…布防图…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似乎在剧痛的余波和极度的虚弱中开始涣散。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如同梦呓。
砚清布防图
门外的顾承弈,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布防图!她昏迷前念念不忘的,是布防图是那个姓许的男人!
一股灭顶的狂怒混合着被彻底背叛的、如同岩浆般灼烧的妒火,瞬间冲垮了他方才那短暂的、因目睹她痛苦而产生的复杂情绪!她昏迷前呼唤的是许砚清的名字!她心心念念的是那份该死的布防图!那他顾承弈算什么!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心痛和恐慌又算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滚!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咆哮在走廊里炸响,吓得门内的小护士浑身一抖,手中的药瓶差点脱手。
沉重的铁门被顾承弈猛地一脚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他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地狱般的寒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囚室!
小护士尖叫一声,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
顾承弈几步跨到床边,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蜷缩在床脚、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沈疏桐。他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他猛地弯下腰,铁钳般的手抓住她瘦削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布防图在哪里!他的咆哮震得囚室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说!你和许砚清把布防图藏哪儿了!还有你的同伙!你们的组织!说——!
沈疏桐被他剧烈的摇晃弄得痛苦不堪,眉头紧紧蹙起,唇边又溢出一丝鲜血。她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顾承弈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似乎无法聚焦。她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喘息。
装死!顾承弈怒火更炽,猛地将她往床上一掼!沈疏桐的身体如同破败的玩偶般砸在硬板床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从唇角不断涌出。
就在这时,顾承弈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囚室角落——那里,靠近便桶的阴影处,似乎堆着一小团灰白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一股冰冷的疑虑暂时压过了怒火。他松开钳制沈疏桐的手,几步走到角落,弯腰拾起那团东西。
入手是粗糙的棉布质感。展开——是一条折叠起来的手帕。白色的,或者曾经是白色的。但现在,它几乎被大片大片暗红、深褐、甚至有些发黑的血迹彻底浸透!血迹层层叠叠,干涸发硬,形成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绝望的图案。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肺腑深处特有的、带着腐败感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这…这不是肩胛旧伤流出的血!旧伤不可能如此反复、如此大量地咯血!这分明是…是内腑的溃烂!
顾承弈捏着那条沉甸甸、如同浸透了生命残骸的手帕,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沸腾的怒火都被冻结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床上蜷缩着、气息奄奄的女人。她咯血…不是因为旧伤那是什么舞会上那骇人的喷血…囚室里这堆成小山般的血帕…她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提着沉重药箱的老者,在副官的带领下,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正是顾府的周大夫。
督…督军…周大夫看到顾承弈手中那条血帕,又看到床上沈疏桐的惨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顾承弈没有看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捏着血帕的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
她…到底…是什么病
周大夫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威压慑得几乎站立不稳。他哆哆嗦嗦地放下药箱,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查看沈疏桐的情况。翻开她的眼皮,搭上她冰冷细弱得几乎摸不到的脉搏,听着她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呼吸…老大夫的脸色越来越灰败,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深的悲悯。
他颤抖着手,从药箱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盖着金陵仁济医院鲜红印章的纸。
那是一份诊断报告。
周大夫双手捧着那份报告,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递到顾承弈面前。他的头深深垂下,声音带着一种宣判死刑般的沉重和恐惧:
督…督军…老朽无能…夫人她…夫人她…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字眼:
是肺癌…晚期…已…已扩散…
他顿了顿,几乎不敢看顾承弈的眼睛,艰难地补充道:
仁济的德国专家…还有老朽…都…都看过了片子…确认无疑…
最多…最多…还有三个月…
轰——!
顾承弈只觉得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他捏着那条浸满暗红血污的手帕,如同捏着一条冰冷的毒蛇!所有的暴怒、所有的猜忌、所有的妒火,在这残酷到极点的宣判面前,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被击得粉碎!
肺癌…晚期…最多…三个月…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铁水,狠狠浇灌进他的耳朵,烫穿了他的耳膜,直直灌入脑海最深处!带来灭顶的、无法言喻的剧痛和…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白。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第一次显出无法支撑的摇晃。目光死死钉在周大夫手中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诊断报告上。报告纸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颤抖着。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另一只手中——那只一直无意识紧握着的东西。
一把温润剔透、通体碧绿、顶端镶嵌着一小块金丝的翡翠烟嘴。这是他多年不离身的旧物,此刻,正被他死死攥在掌心。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囚室里响起。
顾承弈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那把价值连城、曾经象征着他身份和权势的翡翠烟嘴,已然碎裂成几块不规则的残片。碧绿的碎玉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皮肉之中,割裂出细小的伤口,渗出的鲜血与碎玉的残光混合在一起,闪烁着一种诡异而绝望的光泽。
第七章:双谍对决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住囚室里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沈疏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单薄的囚衣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肺腑深处那日夜不休的啃噬感暂时蛰伏,却留下更深的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刷着她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铁门沉重的锁链声打破了死寂。
沈疏桐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间囚室,除了送饭换药的护士,只有一个人会来——带着审判、带着探究,或者带着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复杂情绪。
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优雅,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由远及近。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先一步滑入囚室,钻进沈疏桐的鼻腔。
是林晚舟。那瓶夜莺与玫瑰,竹内领事从东洋带来的特调香水,气味独特得如同她的身份烙印。
沈疏桐依旧闭着眼,仿佛沉沉睡去,只有搭在稻草垫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疏桐妹妹林晚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充满关切的语调,假得令人齿冷。听说你病了,姐姐特意来看看你。
沈疏桐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才勉强聚焦。
林晚舟站在门口逆光处,一身剪裁合体的淡紫色法兰绒洋装,衬得她身姿婀娜,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藤编食盒,盒盖边缘雕着细密的樱花图案。她的目光落在沈疏桐苍白憔悴的脸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晚舟…小姐沈疏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浓的虚弱和惊讶,您…您怎么来了她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内腑的隐痛,一阵剧烈的呛咳让她不得不弯下腰,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晚舟眼底的得意一闪而过,随即换上更深的怜惜,快步走了进来。高跟鞋的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格外清晰。她将食盒放在那张唯一的小木凳上,动作优雅地打开盒盖,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和肉香的温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消毒水的味道。
快别动,快躺着!林晚舟连忙上前,看似体贴地伸手扶住沈疏桐,手指却冰凉,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力道。瞧瞧你,这才几天,就瘦脱了形…姐姐看着心疼。她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一个青花小瓷盅,里面是色泽诱人、汤色清亮的炖品。这是姐姐特意让人给你炖的燕窝羹,加了上好的川贝和雪梨,最是润肺止咳的。快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瓷盅被递到沈疏桐面前。温热的蒸汽扑在脸上,带着药材和燕窝特有的气味。沈疏桐的目光落在汤面上漂浮的几粒饱满的枸杞上,又缓缓移向林晚舟那双看似温柔、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
晚舟小姐…费心了。沈疏桐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感激,只是…我…我没什么胃口…
那怎么行!林晚舟语气加重,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病成这样,不吃东西怎么成快,听姐姐的话,喝了它。她舀起一勺晶莹的燕窝羹,作势就要喂到沈疏桐嘴边,动作看似体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逼迫。
就在那勺羹即将触碰到沈疏桐干裂的嘴唇时——
啾啾!啾啾!
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突然响起!
囚室角落,靠近那扇高高铁窗的位置,悬挂着一个简陋的竹编鸟笼。笼子里,一只羽毛鲜艳、正歪着头梳理翅膀的虎皮鹦鹉,似乎被食物的香气吸引,扑棱着翅膀,发出欢快的叫声。这是前几天一个心软的小护士偷偷塞给沈疏桐解闷的。
沈疏桐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仿佛被鸟鸣吸引般,从林晚舟手中的羹勺移开,落在那只活泼的鹦鹉身上,嘴角牵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小…小东西…你也饿了
林晚舟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突然的打扰有些不满。但她很快又恢复了温柔的笑意:这小东西倒是机灵。来,也给它尝点好的。她说着,竟真的用羹勺的边沿,沾了一点燕窝羹的汤汁,隔着鸟笼的缝隙,朝那只鹦鹉伸了过去。
鹦鹉好奇地凑近,尖尖的小喙啄了啄勺沿沾着的汤汁。
几乎是在鹦鹉啄食的瞬间——
啾——!
一声极其凄厉、短促的悲鸣猛然炸响!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鹦鹉,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疯狂地扑腾起来!鲜艳的羽毛乱飞,小小的身体在狭窄的鸟笼里疯狂撞击!它的小爪子死死抓住笼杆,鸟喙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不到两秒,那小小的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然后直挺挺地摔落在笼底,小小的爪子蹬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圆睁的鸟眼里,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茫然。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囚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鹦鹉尸体落下的细微声响,和食盒里燕窝羹微微晃动的涟漪。
林晚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羹勺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眼底那伪装的温柔如同脆弱的冰层,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沈疏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那双因为病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淬过冰的刀锋,直直地、洞穿一切地刺向林晚舟瞬间失色的脸。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如同宣判般的弧度。
晚舟小姐…沈疏桐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虚弱,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您这燕窝羹…润肺止咳的效力…可真是立竿见影啊。
你…!林晚舟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小木凳上,食盒里的汤羹泼洒出来,溅湿了她昂贵的法兰绒裙摆。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惊骇的目光死死盯住沈疏桐,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你做了什么!你这妖女!
我做了什么沈疏桐轻轻咳了两声,用手背抹去唇边因剧烈情绪波动而渗出的一丝血沫,眼神冰冷如霜,我只是…请晚舟小姐的小宠物,替我先尝尝您这份‘深情厚谊’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林晚舟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最终落在她洋装领口那枚小巧精致的樱花钻石胸针上。樱花…大和民族的象征。
倒是晚舟小姐您,沈疏桐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或者,我该称呼您…山本绫子小姐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林晚舟头顶!她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身体如遭电击般剧烈一颤!所有的伪装和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你…你胡说什么!林晚舟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色厉内荏。
胡说沈疏桐冷笑一声,不再看她。她艰难地侧过身,颤抖的手伸进硬板床稻草垫下摸索着。片刻,她抽出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有些磨损的黑白照片。
照片被沈疏桐用沾着血迹的手指捏着,缓缓展开在林晚舟惊骇欲绝的目光前。
照片的背景是虹口日侨俱乐部灯火辉煌的露台。照片中央,一男一女姿态亲密地依偎着。男人穿着笔挺的日军军官制服,留着仁丹胡,眼神阴鸷——正是竹内领事。而他身边,那个穿着华丽和服、巧笑倩兮、正将一个印着菊花纹章(日方皇室象征)的信封递给竹内的女人——赫然就是此刻站在囚室里的林晚舟!她的和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樱花金质徽章!
樱花章,沈疏桐的声音如同寒冰,每一个字都敲打着林晚舟脆弱的神经,该藏好些,晚舟小姐——哦不,山本绫子特派员。
铁证如山!
林晚舟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如纸。精心修饰的面容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那双曾经温婉动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意和疯狂!所有的伪装被彻底撕碎,她不再是那个温婉可人的林晚舟,而是暴露了獠牙的毒蛇!
去死吧!一声凄厉的尖啸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她猛地从蓬松的卷发中拔出一根寒光闪闪的细长发簪!簪尖泛着诡异的幽蓝色泽,显然淬了剧毒!她如同扑食的猎豹,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床上虚弱不堪的沈疏桐猛扑过去!簪尖直刺她的咽喉!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沈疏桐似乎根本来不及躲避!
然而,就在那淬毒簪尖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
沈疏桐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与方才的病弱判若两人!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林晚舟的扑势,身体如同柔韧的柳条般猛地向侧面一滑!同时,她那只一直藏在稻草垫下的手闪电般挥出!
哗啦——!
一大把冰冷、呛人的炉灰,如同灰色的幕布,精准地、劈头盖脸地朝着林晚舟的眼睛和口鼻扬了过去!
这炉灰是沈疏桐昨夜忍着剧痛,一点点从囚室角落那个废弃的、生锈的小铁炉里抠出来的!
啊——!林晚舟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炉灰迷了眼睛,剧痛让她瞬间失明!淬毒的簪尖刺了个空!她的身体因为惯性继续前冲,扑在了硬板床上!
就是现在!
沈疏桐眼中寒光一闪!她强忍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林晚舟的后腰上!
砰!
林晚舟被踹得向前一个趔趄!她本能地想要撑住身体,那只握着毒簪的手慌乱地向旁边抓去!而她的旁边,正是囚室中央那个正幽幽燃着驱寒炭火的黄铜小暖炉!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焦灼声响起!
林晚舟那只握着毒簪的手,因为慌乱和失明,不偏不倚,正正按在了烧得通红的暖炉炉壁上!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划破囚室的死寂!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林晚舟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猛地弹跳起来!那只触碰炉壁的手瞬间皮开肉绽,焦黑一片!淬毒的簪子也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剧痛和恐惧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她疯狂地甩动着那只焦黑冒烟的手,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而她的身后,正是那个被沈疏桐故意推倒、此刻正微微倾斜着的黄铜暖炉!
哐当——!
暖炉被林晚舟的身体重重撞倒!里面烧得通红的炭块和滚烫的炉灰,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倾泻而出!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尽数泼洒在倒地的林晚舟身上!尤其是她的头脸和胸腹!
滋啦——!!!
更加恐怖的、如同热油煎肉的声音密集响起!伴随着林晚舟那已经不成人调的、撕心裂肺的、充满极致痛苦的惨嚎!
火焰瞬间在她昂贵的法兰绒洋装上蹿起!滚烫的炭块灼烧着她的皮肤!滚烫的炉灰裹满了她的头脸!她像一条被丢进火堆的蛆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哀嚎!火焰在她身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沈疏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她的囚衣。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看着林晚舟在火焰和灰烬中痛苦挣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她无关的、迟来的审判。
火焰燃烧着,林晚舟的惨嚎声渐渐微弱下去,翻滚的动作也变得无力。华丽的洋装化作焦黑的破布,精心打理过的卷发烧焦蜷曲,那张曾经美丽动人的脸,此刻被炉灰和灼伤覆盖,一片狼藉,如同恶鬼。
在生命的最后几秒,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那只焦黑变形、指向墙壁的手。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布满血丝、几乎被炉灰糊住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向门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画…书…书房那幅…画…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她…她才是…嗬…
最后几个字被喉咙里涌出的血块彻底堵住,只剩下绝望而怨毒的嗬嗬声。她的身体猛地一挺,然后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去,再无生息。只有几缕残存的火苗,还在她焦黑的残骸上幽幽跳跃,映照着这人间炼狱。
囚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焦臭和血腥味。沈疏桐看着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她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到鸟笼边,看着笼底那只小小的、同样死于剧毒的鹦鹉尸体。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它冰冷的羽毛。
对不起…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下辈子…别这么贪吃了…
第八章:火葬场启
督军府书房,死寂如墓。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只有书桌上一盏孤零零的绿罩台灯,投下一圈惨淡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烟味、威士忌的辛辣,还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濒临爆发的狂躁气息。
顾承弈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在昏暗中来回踱步。沉重的军靴踏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却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回响。他手中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金陵仁济医院出具的诊断报告。冰冷的印刷体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眼球:
【沈疏桐,女。肺部恶性肿瘤(晚期),伴广泛转移…生存期预计不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三个月!
砰!一声闷响!顾承弈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红木书桌上!台灯剧烈摇晃,灯影乱颤!桌上的水晶烟灰缸被震得跳起,又重重落下,里面的烟灰泼洒出来,如同他此刻纷乱绝望的心绪。
肺癌…晚期…
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无法控制地闪过囚室角落里那堆小山般、浸透暗红血迹的手帕;闪过她在血色舞会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许砚清西装的骇人景象;闪过她像野兽般啃咬床沿木头对抗剧痛的疯狂…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一股灭顶的恐慌混合着无处发泄的暴怒,几乎要将他撕裂!他需要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会被这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
他的目光如同失控的探照灯,在书房里疯狂扫视。最终,死死钉在了书桌正后方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油画上。
画上是林晚舟。穿着洁白的蕾丝洋装,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回眸浅笑,温婉动人。这是她病逝前一个月,他重金聘请西洋画师为她画的肖像。他曾视若珍宝,视为心底最纯净的圣地。
然而此刻,画中那温婉的笑容,在他眼中却变得无比刺眼、无比扭曲!带着冰冷的嘲讽!是她!是这个女人!是她编织了替身的谎言,是她一手导演了这场荒谬绝伦的悲剧!是她间接将沈疏桐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怒火如同地狱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顾承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扑向那幅画!他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督军,他只是一个被绝望和愤怒烧红了眼的男人!
他伸出铁钳般的手,狠狠抓住沉重的鎏金画框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刺啦——!
昂贵的油画布如同脆弱的纸张,被他狂暴的力道瞬间撕裂!画布上林晚舟那张温柔的脸庞被硬生生扯开一道狰狞的裂口!画框的榫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轰隆!
巨大的画框连同残破的油画,被他硬生生从墙壁上扯了下来!重重砸落在地毯上,扬起一片灰尘!
顾承弈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上画框留下的、略显空白的印记。然而,就在那印记的中央,一点异样的凸起,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墙壁的丝绸壁纸后面,似乎…藏着东西
一股冰冷的直觉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他几乎是扑了过去,用沾着灰尘和油彩的手指,粗暴地撕开那层精美的壁纸!
嗤啦——
壁纸被撕裂。露出的,不是什么墙砖,而是一个嵌入墙壁的、约莫一尺见方的暗格!暗格没有上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黄铜搭扣。
顾承弈的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颤抖着伸出手,猛地拉开搭扣!
暗格内,静静地躺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
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女式的。样式简洁,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顾承弈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件衬衣上。他认得这件衣服!这是沈疏桐刚被他带回督军府不久,他让人给她做的其中一件!那时…那时她还不是替身,那时她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微弱的期待…
一股浓重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腥气,猛地从暗格里弥漫开来!
顾承弈的手抖得厉害。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般,捏住那件衬衣的一角,将它轻轻提起、展开…
刺目的猩红,如同地狱绽放的红莲,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衬衣的左肩胛位置,靠近心脏的后上方,一个狰狞的、碗口大小的破洞赫然在目!破洞边缘呈撕裂状,被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硬结成块的血迹彻底浸透!那暗沉的黑褐色,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承受过的、足以致命的恐怖贯穿伤!
而在破洞的边缘,靠近领口的内侧,用极其细密的、同色系的丝线,绣着一行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字。那针脚有些稚拙,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认真:
【疏桐】
顾承弈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雷狠狠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个破洞,盯着那行小字,脑海中如同飓风过境,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碎片疯狂翻涌、拼凑!
硝烟弥漫的战场…混乱的突围…侧后方骤然响起的冷枪!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扑倒…飞溅的鲜血…模糊的视线中,那件白色的衣衫上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猩红…还有那声几乎被枪炮声淹没的、微弱的闷哼…
挡枪…真的是她!
许砚清在血色舞会上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耳边炸响:她为你挡过子弹!顾承弈!!!
不是谎言!不是苦肉计!是千真万确!是她!是沈疏桐!用她那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下了那颗致命的子弹!在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在他将她视为替身、肆意羞辱、将她推入绝境的时候!
嗬…嗬…
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声从顾承弈喉咙里溢出。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几本厚重的典籍。
他死死攥着那件染血的衬衣,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那沉甸甸的、浸透了生命和鲜血的布料,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迟来的、灭顶的悔恨和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被凌迟!
他做了什么!他对一个用生命救了他的女人,做了什么!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充满无尽痛苦和绝望的咆哮,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在死寂的书房里轰然炸响!
来人!!
顾承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彻底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癫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把全金陵城最好的医生!不!把全中国!把全世界的名医都给我绑来!!德国人!美国人!不管是谁!绑也要绑来!立刻!马上!!
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在书房里疯狂地踱步咆哮:救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救活她!!她要什么我都给!命都给她!!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副官和几个亲兵惊恐地看着状若疯魔的督军。
还愣着干什么!滚去找!!!
顾承弈抓起桌上的水晶镇纸狠狠砸了过去!碎片四溅!
副官连滚爬带爬地冲了出去。
顾承弈喘着粗气,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件染血的衬衣上,眼神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怜淹没。他必须见到她!现在!立刻!
他如同一阵裹挟着地狱寒气的旋风,冲出书房,穿过长长的、死寂的走廊,一路狂奔向囚禁沈疏桐的囚室!沉重的军靴踏在地面上,如同绝望的鼓点。
哐当!
囚室的铁门被他粗暴地踹开!
里面却空无一人!
只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残留。
人呢!
顾承弈的咆哮震得墙壁嗡嗡作响,猩红的眼睛扫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护士。
督…督军…夫人…夫人被送去…临时手术室了…
小护士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回答,周…周大夫说…情况…情况很危急…德国…德国来的施密特医生…刚到…在…在准备手术…
手术!顾承弈的心猛地一沉!他转身,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府邸另一侧临时辟出的手术室方向狂奔而去!
手术室外狭窄的走廊里,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德国医生施密特正用德语快速地和周大夫交流着,旁边两个护士紧张地准备着器械托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乙醚气味。
顾承弈冲过来时,看到的正是施密特医生一脸凝重地指着手中的X光片,对周大夫摇头说着什么,表情充满了遗憾和无力。
她怎么样!
顾承弈一把抓住施密特医生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对方的手臂捏碎,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说!救她!无论用什么办法!多少钱我都给!
施密特医生被他吓了一跳,挣脱开他的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语气沉重而无奈:督军先生…非常遗憾…沈女士的情况…太晚了…肿瘤的位置…非常凶险…手术风险极高…成功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而且…而且我们缺少足够的、最关键的…麻醉剂…
麻醉剂!顾承弈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他猛地看向手术室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那扇门,看到里面那个正在承受无边痛苦的女人。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一条缝。一个护士探出头,脸色焦急,带着哭腔:医生!快!病人…病人又开始大咯血了!血压…血压在掉!
施密特医生和周大夫脸色剧变,立刻就要往里冲。
等等!
一个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手术室门缝里传了出来。
是沈疏桐!
顾承弈的心猛地揪紧!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沈疏桐半躺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脸色白得如同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只有唇角残留着新鲜的血迹。她身上盖着消毒的白布单,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哨音。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最后的火焰。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走廊另一侧——那里,临时用屏风隔开的一个小空间里,隐约传来孩童压抑的哭声。一个穿着染血土布衣裳的年轻妇人,正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腿上缠着渗血绷带、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孩,无助地跪在地上,对着周大夫的方向连连磕头。
医生…求求您…先救救我的娃吧…他…他的腿被炸断了…流了好多血…呜呜…他疼啊…
妇人哀切的哭声在凝重的走廊里回荡。
沈疏桐的目光越过门缝,落在那个哭泣的男孩身上,又缓缓移向一脸凝重的施密特医生。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麻药…省下…
她顿了顿,似乎聚集着最后的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斩钉截铁:
给…给那孩子…
走廊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顾承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门缝里那个气息奄奄、却眼神坚定的女人。
施密特医生震惊地看着沈疏桐,又看看那个哭泣的男孩,脸上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难以置信的敬佩。周大夫早已老泪纵横。
不!疏桐!
顾承弈猛地扑到门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乞求,如同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行!你需要手术!需要麻药!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命都给你!让他们先救你!!
他语无伦次,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疯狂。
沈疏桐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向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却因为虚弱而无法完成。
顾督军…
她的声音低如叹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你的命…值几箱盘尼西林
顾承弈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沈疏桐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施密特医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医生…动手吧…我…忍得住…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那个哭泣的男孩,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把药…留给…那些受苦的孩子们…
这是她昏迷前,最后的呓语。
施密特医生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坚定的光芒。他不再犹豫,对着护士沉声道:准备!按沈女士的要求!优先救治那个孩子!所有麻醉剂,给男孩用!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走进了手术室,门在顾承弈面前缓缓关上。
顾承弈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那句冰冷的诘问——你的命值几箱盘尼西林——如同淬毒的冰凌,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
盘尼西林…盘尼西林…
他想起了当票背面那行潦草的小字:【购盘尼西林
二十箱】
二十箱…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混乱和痛苦。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督军!您去哪
副官慌忙跟上。
顾承弈没有回答。他的脚步快得像一阵风,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他冲回书房,粗暴地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抓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解开系绳,倒出来的不是金银,而是一把通体碧绿、温润剔透的翡翠烟嘴!正是那把被他盛怒之下捏碎、又被工匠小心翼翼用金丝镶嵌修复的旧物!金丝缠绕着翡翠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
他死死攥着那把带着裂痕的烟嘴,掌心被金丝的棱角硌得生疼,却毫不在意。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孤狼,冲出督军府,冲进暮色沉沉的街道,目标明确——宝源当铺!
当铺里,昏黄的灯光下,老掌柜看到去而复返、浑身散发着骇人戾气的顾承弈,吓得差点从高脚凳上摔下来。
爷…爷您…
当!
顾承弈将手中那把金丝镶嵌的翡翠烟嘴重重拍在冰冷的柜台上!力道之大,震得柜台上的灰尘都跳了起来。
老掌柜哆哆嗦嗦地拿起烟嘴,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极度为难和肉痛的表情:爷…这…这上次碎过…金镶玉的活儿是精细…可…可这价值…大打折扣了啊…您…您要当多少
顾承弈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如同从冰窟里捞出来,一字一句,砸在当铺死寂的空气里:
换盘尼西林。
二十箱。
第九章:孤注渡鸦
药库宴会厅,灯火通明,却如同一个精心伪装的巨大胃囊,蠕动着令人窒息的欲望和阴谋。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将满厅穿着体面的绅士淑女映照得面目模糊。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雪茄、昂贵香水和精心烹制的食物的混合气味,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消毒水和化学制剂的冰冷铁锈味——那是从这座建筑更深处的秘密药库里渗透出来的死亡气息。
沈疏桐觉得自己的肺叶正在被无数烧红的铁钳反复撕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和难以抑制的咳意。她端着沉重的银质托盘,上面堆满了高脚香槟杯,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身上那件侍应生统一的黑色马甲和白衬衫,像是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脸上扑了更厚的粉,试图掩盖那病入膏肓的灰败,但眼下的青黑如同不祥的烙印,在过分刻意的脂粉下反而更加刺眼。
她必须靠近核心区。那份标注着日军在城郊秘密增兵路线和补给点的布防图底稿,就锁在宴会厅深处,那扇由两名持枪卫兵把守的、包着厚重黄铜皮的大门后面。时间,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中无情流逝。
一股汹涌的咳意猛地冲上喉头,带着熟悉的腥甜!沈疏桐脸色骤变,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用托盘边缘死死抵住自己的胃部,试图将那口血强压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衣。
不行…不能在这里倒下…更不能暴露!
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鹿,飞快地扫过周围。不远处,一个堆放着备用餐巾和冰桶的侍应生临时小桌映入眼帘。她强撑着平稳的步伐走过去,背对着人群,迅速放下托盘。借着身体的遮挡,她颤抖的手伸进马甲内袋,摸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膏体。
鸦片膏。渡鸦组织弄来的最后一点救命药,能在短时间内麻痹痛觉神经,压制剧烈的咳嗽和咯血,代价是更深的昏沉和加速生命的燃烧。
没有犹豫。沈疏桐用指甲抠下一小块,迅速塞进舌根下。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瞬间在口腔弥漫开,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眩晕的甜腻感。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几秒钟后,一股冰冷而麻木的感觉,如同潮水般从胃部迅速蔓延开来。肺腑间那撕裂般的剧痛和疯狂的咳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住,暂时沉入了冰冷的深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和迟钝。眼前的灯火人影开始微微晃动、模糊。
药效来了。短暂,且致命。
沈疏桐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鸦片甜腻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没有带来丝毫缓解,只有更深的窒息感。她重新端起托盘,挺直了那单薄得如同风中芦苇的脊背,眼神重新聚焦,变得冰冷而空洞,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朝着那扇象征着最终目标的黄铜大门走去。
托盘底下,紧贴着她冰冷小腹的,是她那只小巧的黑色手包。手包看似普通,内衬却经过特殊处理。此刻,在柔软的丝绸内衬下,静静躺着几支用蜡封口的、手指粗细的玻璃管。管壁很薄,里面是粘稠、无色、带着微弱特殊刺激性气味的油状液体——高爆炸药。极度不稳定,稍有剧烈震动或温度变化,便会化作毁灭的火焰。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为自己选定的、通往终点的车票。
距离黄铜大门越来越近。两名卫兵如同门神,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他们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枪套上,肌肉却处于随时可以爆发的紧绷状态。
沈疏桐的心跳在鸦片的压制下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如同擂鼓。她需要混乱,需要引开守卫的注意力,哪怕只有几秒钟!
就在她即将进入卫兵警戒范围的刹那——
砰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宴会厅中央炸开!如同平地惊雷!
一个侍应生手中的托盘不知为何突然脱手!堆积如山的香槟杯如同瀑布般砸落在地!晶莹的碎片和金色的酒液如同爆炸般四处飞溅!瞬间淋湿了旁边几位穿着华贵晚礼服的女士,引起一片刺耳的尖叫和混乱!
啊——!
我的裙子!
该死的!怎么回事!
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惊愕、愤怒、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骚乱的中心!连那两名黄铜门前的卫兵,也下意识地被巨响和尖叫声吸引了片刻的注意,警惕的目光投向了骚乱发生的方向!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沈疏桐动了!
她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人群瞬间的混乱和视线的偏移,脚步看似踉跄不稳(实则是将鸦片带来的眩晕感利用到了极致),身体以一个极其自然的、仿佛被惊吓后慌不择路的姿态,猛地向旁边一个端着水果塔的侍应生撞去!
哎呀!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水果塔翻倒,奶油和水果滚落一地!这新的混乱完美地掩盖了她的真实意图!就在撞人的瞬间,她的身体借着反作用力,极其隐蔽地、如同鬼魅般,紧贴着墙壁的阴影,闪电般滑到了那扇黄铜大门的侧面死角!
卫兵的视线被新的混乱再次吸引!时机稍纵即逝!
沈疏桐背靠着冰冷的黄铜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肺腑深处的麻木感下,那被强行压制的病灶发出不甘的咆哮,一阵眩晕袭来。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她飞快地拉开手包拉链,指尖触碰到那几支冰冷的玻璃管,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支!另一只手,则摸出了那枚在血色舞会上,从竹内领事腰间窃取的、黄铜十字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在身后宴会厅的喧嚣混乱中,几不可闻。
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沈疏桐没有丝毫犹豫,侧身挤了进去!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门外是衣香鬓影的浮华地狱,门内,是冰冷、寂静、弥漫着浓重化学药剂气味的——机密档案室!
宴会厅中央,制造了那场完美意外的顾承弈,正被几个愤怒的宾客和闻讯赶来的日本军官围住质问。他穿着侍应生的衣服,脸上沾着一点飞溅的香槟酒液,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盯住那扇刚刚悄然关闭的黄铜大门。
成了!她进去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担忧和释然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刚才打翻托盘时,看到了她撞向水果塔侍应生那一刻,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那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光芒。
他必须为她争取更多时间!吸引所有火力!
八嘎!怎么回事!一个留着仁丹胡的日军少佐挤开人群,厉声喝问,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顾承弈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狂热的、近乎疯癫的光芒!他不再掩饰,指着混乱的人群和地上的狼藉,用尽全身力气,用日语嘶声咆哮,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煽动性:
爆弹だ——!爆弹がある——!!(有炸弹!有炸弹!!)
这句石破天惊的嘶吼,如同真正的炸弹在宴会厅里轰然炸响!
轰——!!!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下一秒!
啊——!!!
比之前强烈百倍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如同海啸般爆发!人群彻底炸开了锅!什么身份地位,什么优雅体面,在炸弹这个恐怖词汇面前瞬间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惊恐万分地朝着最近的出口疯狂推搡、奔逃!桌子被撞翻,椅子被踢飞,杯盘碎裂声、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场面彻底失控!
どこ!爆弾はどこだ!(在哪里!炸弹在哪里!)
日军军官们脸色剧变,如临大敌,纷纷拔枪!竹内领事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厉声指挥着士兵试图控制混乱的局面!
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火力,所有的混乱,都被顾承弈这孤注一掷的嘶吼牢牢吸引!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整个宴会厅搅得天翻地覆!
没有人再注意那扇通往机密档案室的、寂静的黄铜大门。
档案室内,冰冷的白炽灯光将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灰色档案柜映照得如同巨大的墓碑。空气里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沈疏桐背靠着冰冷的铁柜,身体因剧烈的喘息和药效消退后汹涌反噬的剧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冲花了脸上的脂粉。
找到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角落一个独立的、带着厚重转盘密码锁的墨绿色保险柜上!情报显示,布防图就在里面!
时间不多了!门外的混乱和尖叫如同隔着一层厚布,沉闷而遥远,但随时可能结束!
沈疏桐强撑着身体,扑到保险柜前。颤抖的手指摸出蓝皮本,迅速翻到夹在中间的一页泛黄的、边缘磨损的草图——那是她根据多方情报和记忆,手绘的锅炉房结构图!其中一条极其隐秘的废弃管道,在图纸上用红笔重重圈出,标注着【气压阀】!
密码锁!转盘密码锁!
她的目光落在密码锁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刻着细微气压刻度的金属圆盘上!就是它!情报里提到的,利用废弃管道气压差设计的辅助锁!
沈疏桐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保险柜门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小心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那个刻着气压刻度的金属圆盘。细微的齿轮咬合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一点…再一点…
突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有别于齿轮声的脆响传入耳中!
成了!气压阀锁解除!
她立刻将手移向主密码转盘。蓝皮本上记录着三组可能的核心密码数字。她的手指因紧张和虚弱而颤抖着,汗水几乎要打湿转盘。第一次输入——错误!转盘发出沉闷的警示音!
门外的喧嚣似乎减弱了些!时间!时间!
沈疏桐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再次尝试第二组密码。
咔哒…咔哒…咔哒…
转盘转动。最后一位数字落下。
咯噔!
一声清脆悦耳的机括弹开声!
保险柜厚重的门,缓缓弹开了一条缝隙!
沈疏桐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猛地拉开柜门!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袋!她飞快地抽出最上面那份,封面上赫然印着【金陵城郊防御部署图(初稿)】!
就是它!
她迅速将文件塞进手包!就在这时——
档案室厚重的黄铜大门,猛地被从外面推开!
一个端着南部十四式手枪、满脸警惕的日军卫兵探身进来!显然,门外的混乱稍有平息,或者他察觉到了档案室这边的异常动静!
四目相对的刹那!
卫兵看到了沈疏桐手中还没来得及完全合上的手包,看到了她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敌袭——!!
卫兵瞳孔骤缩,毫不犹豫地举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沈疏桐的眉心!
千钧一发!
沈疏桐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死亡的冰冷气息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生死关头——
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从门外猛扑进来!带着一股决绝的、不顾一切的气势!
是顾承弈!
他不知何时挣脱了混乱的人群,如同鬼魅般追踪到了这里!他看到了卫兵举枪的瞬间!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意识!
他用自己的胸膛,朝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朝着沈疏桐的方向,猛地撞了过去!同时,他那沾着香槟酒液和灰尘的手,狠狠推向沈疏桐,试图将她推开!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档案室里轰然炸响!巨大的回声震得人耳膜欲裂!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沈疏桐被顾承弈那巨大的推力推得向后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档案柜上!她瞪大了眼睛,瞳孔中倒映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枪口喷吐的火焰!顾承弈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口的位置,墨绿色的侍应生马甲上瞬间炸开一个狰狞的血洞!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有几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甚至溅到了沈疏桐的脸上!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双一直燃烧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空洞瞬间占据!
他看着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倒下的过程中,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吐出一句模糊不清、却带着无尽卑微和乞求的话语:
能…能再叫我…承弈吗…
沈疏桐僵在原地,如同石化。脸上溅落的血点带着滚烫的刺痛。她看着顾承弈胸口那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猩红,看着他倒下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布防图冰冷的棱角在手包里硌着她的肋骨。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又仿佛凝固了万年。
沈疏桐猛地回神!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顾承弈。她踉跄着扑向档案室角落一台蒙着灰尘的备用发报机!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粗暴地扯开蒙布,颤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接通电源,调整频率!手包里的布防图被抽出,迅速塞进旁边的微型相机扫描口!胶卷转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滴滴滴…嗒嗒嗒…滴滴滴…
急促而规律的摩斯电码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档案室里疯狂敲响!她的手指在电键上跳跃,快得几乎出现残影!额角的汗水混着顾承弈溅上的血滴,滑落脸颊。
扫描完成!发送!
嘀——
一声长音!发送完毕!
沈疏桐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发报机旁。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深处的剧痛。她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门口地上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顾承弈仰面躺着,胸口那个血洞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泡。他的眼睛半睁着,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固执地望向她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回答。
档案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发报机残留的微弱电流声,和两人粗重艰难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沈疏桐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沾着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看着顾承弈,声音嘶哑,带着完成任务后的疲惫和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子弹,击碎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
布防图…已传…
她的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和胸口的血洞,没有丝毫停顿。
代码…夜莺。
第十章:黎明前殒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冰冷地涂抹在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气和一种绝望的、无声的压抑。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心脏监护仪单调而刺耳的嘀嘀声,如同丧钟的倒计时,从走廊两端紧闭的门后穿透出来,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东侧手术室,红灯刺目。
厚重的门隔绝了视线,但门缝下方,隐约能看到穿着无菌服的医护人员脚步匆匆移动的影子。德国医生施密特低沉而快速的德语指令、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还有那偶尔夹杂其中的、极力压抑却依旧令人心悸的呛咳声…每一点声响都像重锤,砸在门外那个如同雕塑般僵立的身影上。
顾承弈。他躺在推床上,刚从隔壁手术室推出来不久。胸口的枪伤已经缝合,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纱布。麻醉的药效尚未完全消退,但他强行拒绝了镇静剂,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睁着,如同燃烧着最后余烬的炭火,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门。
每一次从门缝里溢出的咳嗽声,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仿佛那咳声是抽打在他心上的鞭子。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推床栏杆上。他试图抬起手,想去抓住什么,想去砸开那扇门,但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眼球在疯狂地转动,瞳孔深处是灭顶的恐慌和一种濒临疯狂的乞求。
疏桐…
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护士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此刻却脆弱得如同孩童般的督军,眼中充满了同情和无奈。
突然!
嘀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警报声猛地从对面手术室里炸响!那声音充满了不祥,如同死神的尖啸!
紧接着,是施密特医生一声急促而严厉的德语命令!手术室里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带着混乱和紧张的脚步声!金属托盘被撞翻在地的刺耳声响!还有护士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
血压骤降!大咯血!快!加压输血!准备强心针!
轰——!
顾承弈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警报声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血液逆流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从推床上弹坐起来!这个动作撕裂了胸口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
疏桐——!!!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挣扎着就要从推床上翻下去!他要冲进去!他要去抓住她!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就这样…
督军!不行!您的伤口会裂开的!
护士和副官慌忙扑上来,死死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身体。
放开我!放开!!!
顾承弈双目赤红,疯狂地挣扎着,胸口的纱布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灭顶的恐惧!那扇门里的警报声像魔咒,要将他拖入无边的地狱!
就在这混乱的撕扯中,对面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戴着口罩、浑身溅满星星点点血迹的护士探出头,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焦急:
麻药!施密特医生问!强效麻药还有没有!病人…病人快撑不住了!需要立刻气管插管!需要深度麻醉!
麻药!
这个词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顾承弈混乱的脑海!他想起了手术前在走廊里,沈疏桐那微弱却斩钉截铁的声音:麻药…省下…给…给那孩子…
那个腿上被炸断、哭喊着疼的孩子…那个被优先救治、用光了几乎所有储备麻药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没有了…麻药没有了…他连让她少受一点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了…
护士的目光扫过走廊,绝望而焦急。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了顾承弈旁边推车上——那里,还放着半支未开封的、给顾承弈预备的强效麻醉针剂!那是为他术后剧痛准备的最后备份!
护士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指着那半支麻醉剂,对着顾承弈的方向,几乎是尖叫着:那!那个!督军!那半支…那半支麻药…快!快给我!沈女士她…她不行了!需要立刻…
副官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半支珍贵的麻药。
不——!!!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猛地从对面手术室的门缝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沈疏桐!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扇门缝!
门缝里,一只沾满血污、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扒着门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紧接着,沈疏桐那张惨白如纸、被汗水血水浸透的脸庞出现在门缝中!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剧痛而微微涣散,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的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直直射向副官手中那半支麻醉剂!又猛地转向那个要拿药的护士!她的声音因为气管的痉挛和剧痛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
别…碰…它!!!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破碎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她的口鼻中涌出!但她死死扒着门框,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吼着,声音穿透了咳嗽和警报:
前…前线…那些在前线战斗的兄弟…刚送来的…盘尼西林…是…是他们的命!!
这…这点麻药…留给…留给…那些受苦的孩子们…他们…疼…
那些受苦的孩子们护士瞬间怔住,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茫然:什…什么孩子们是…是那个断腿的男孩吗他…他已经…
不…是…
沈疏桐的瞳孔开始涣散,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扒着门框的手指因为脱力而一点点滑落。施密特医生和另一个护士在里面拼命地想把她拉回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却固执地重复着,如同最后的执念:
受苦的…孩子们…把…药…留…给…他…们…
最后一个们字几乎被涌上的鲜血彻底淹没。她的身体被医生强行拖了回去,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身影,只剩下里面更加混乱紧张的抢救声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索命符般的刺耳警报!
走廊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最后的呐喊钉在了原地。
副官拿着那半支麻药,如同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僵在那里,不知所措。护士呆立着,喃喃自语:受苦的孩子们…她说的是…是所有在战火中受难的人们吗
她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悲恸。
顾承弈僵在推床上,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他听着门内那持续不断的警报和混乱,看着副官手中那半支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麻药,再看向那扇紧闭的、如同生死之门的手术室…沈疏桐最后那嘶哑的、泣血的呐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她把生的希望、把减少痛苦的机会,留给了素不相识的、甚至可能是敌人的孩子!留给了那些她为之奋斗、为之燃烧生命的受苦的孩子们!而他…他连让她在最后时刻少受一点折磨都做不到!
一股灭顶的、冰冷的、带着无尽悔恨和卑微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彻底淹没了他!
嗬…嗬…
破碎的哽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冷汗和血迹,滚烫地滑落。他不再挣扎,只是失魂落魄地、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神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和轮椅滚动的声响!
让开!快让开!
一个护士推着一辆空着的轮椅,焦急地喊着。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顾承弈那空洞的视线猛地聚焦!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轮椅!他要去她身边!他必须去!现在!立刻!哪怕爬也要爬过去!
轮…椅…
一个嘶哑破碎的气音从他唇间挤出。
副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督军!您要做什么您不能动!伤口会…
给…我…轮…椅!!!
顾承弈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眼中是彻底的疯狂和不惜一切!他用尽全身力气,不顾胸口的剧痛和涌出的鲜血,竟然挣扎着,试图从推床上滚下来!
督军!
副官和护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按住他。
拿…来!
顾承弈的眼睛死死瞪着那辆空轮椅,如同瞪着最后的救赎。
副官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知道无法阻止。他咬了咬牙,冲过去一把抢过护士手中的轮椅,推到顾承弈的推床边。
扶…扶我上去!
顾承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乞求。
副官和护士合力,极其小心地、几乎是半抱着,将顾承弈沉重而虚弱的身躯从推床挪到了冰冷的轮椅上。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他胸前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纱布和病号服,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去…去那边…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对面那扇亮着红灯、如同地狱入口的手术室大门。
副官推着轮椅,朝着那扇门艰难地移动。短短的十几米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跨越生死鸿沟。轮椅的橡胶轮子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滚动声,如同碾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终于,轮椅停在了手术室紧闭的门前。那冰冷的白色门板,近在咫尺。
顾承弈坐在轮椅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脸色灰败如同金纸。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板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仿佛要将它看穿。门内传出的警报声、器械碰撞声、医生急促的命令声…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听着…听着那里面属于她的、越来越微弱的生命挣扎…
突然!
哇——!
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婴儿啼哭声,极其突兀地、穿透了手术室厚重的门板,传了出来!
那哭声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短暂,仿佛刚发出一声,就被无形的力量扼断了咽喉。
紧接着,是施密特医生一声极其沉重、带着无尽疲惫和遗憾的叹息,用德语清晰地说道:记录时间…病人沈疏桐…肺功能衰竭…心脏停搏…
然后,是心电监护仪那长长的、代表生命线彻底归零的、冰冷而绝望的——
嘀——————————
那一声长音,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死寂的走廊里轰然鸣响,余音袅袅,冰冷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顾承弈坐在轮椅上,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那道冰冷的、宣告终结的长音瞬间冻结!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乞求,所有的疯狂…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了。然后,如同脆弱的冰雕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寸寸碎裂、崩塌。
他张着嘴,似乎想喊出那个名字,想发出一点声音,但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听到那声长音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一滴浑浊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极其缓慢地,滑过他灰败冰冷的脸颊,在下颌处悬停了片刻,然后,啪嗒一声,轻轻砸落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摔得粉碎。
第十一章:烬雪长歌
病房里死寂无声,唯有窗外呼啸的北风撞击着玻璃,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惨白的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像一道冰冷的刀锋,切割在沈疏桐毫无血色的脸上。床头柜上,那盏昏暗的台灯,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的光源,却照不亮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
胸口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溃烂的创口。她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份刺眼的诊断书——【沈疏桐,肺部恶性肿瘤(晚期)…生存期预计不超过三个月】。白纸黑字,冰冷地宣判着她的终局。
她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纸张。不是留恋,而是决绝。
嗤啦——
嗤啦——
寂静的病房里,响起纸张被缓慢、坚定撕裂的声音。她将那宣判她死亡的纸页,撕成碎片,再撕成更小的碎屑。然后,她抓起一把碎屑,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干涩粗糙的纸片摩擦着喉咙,带着油墨的苦涩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味,如同吞咽最劣质的圣餐。她强迫自己咀嚼、下咽。每一次吞咽都引发剧烈的呛咳,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染红了指间的碎纸。
销毁它。抹去沈疏桐最后的痕迹。让这个名字,连同这具腐朽的躯壳,彻底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做完这一切,她掀开沉重的棉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她咬着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挪到病房角落那个破旧的衣柜前。柜门打开,里面没有多余的衣物,只在最底层,静静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小的包袱。
她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素白旗袍。不是督军府里那些象征替身身份的华丽衣袍,而是最普通、最洁净的棉布料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是她来金陵前,自己偷偷买的,压在箱底,像封存着早已被遗忘的自己。
冰凉的布料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她颤抖着手,一粒一粒系好侧襟的盘扣。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镜中映出的女人,苍白如鬼,瘦骨嶙峋,唯有那双眼睛,在素白的映衬下,燃烧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火焰。
呜——呜——!
窗外,由远及近,骤然响起刺耳的日军卡车引擎轰鸣!沉重的车轮碾压过碎石路面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撕裂了夜的寂静!一束束雪亮的车灯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医院斑驳的墙壁,光影晃动,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运药的车队!终于来了!
沈疏桐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车灯切割的混乱光影。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混杂着血污和纸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解脱。
时辰…
她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到了…
药库后墙的阴影如同墨汁般浓稠,吞噬着一切。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煤灰和枯叶,抽打在沈疏桐单薄的素白旗袍上。她像一抹游荡的孤魂,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闷咳。她死死捂住嘴,将涌上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有一丝暗红从指缝渗出,迅速被寒风吹散。
远处药库大门方向,人声鼎沸,哨声刺耳。日军士兵在探照灯下来回巡视,枪械碰撞声清晰可闻。卡车沉重的引擎还在轰鸣,一箱箱贴着军事特供封条的药品正被快速卸下,运往那如同钢铁巨兽般蹲伏着的巨大仓库。
她的目标,是仓库侧后方那个不起眼的、如同巨兽排泄口般的锅炉房入口。那里守卫相对薄弱,且有一条废弃的、布满铁锈的维修通道,可以避开正门森严的岗哨。
机会只有一次!趁着卸货的混乱!
沈疏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刺入肺腑。她猛地将身体重心放低,像一只贴着地面疾行的野猫,借着堆放在墙角的废弃木箱和油桶的掩护,朝着锅炉房入口的方向,无声而迅疾地冲了过去!
脚下是湿滑的煤渣和冰凌,几次踉跄,她都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稳住了身形。肺部的灼痛和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她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那是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来对抗眩晕。
近了!锅炉房那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在眼前!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线和一股灼人的热浪,伴随着锅炉内部沉闷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隆隆声!
她如同泥鳅般滑入门内!浓重的煤烟味、铁锈味和蒸汽的灼热瞬间将她包裹!巨大的锅炉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昏暗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热量。管道纵横交错,发出嘶嘶的蒸汽泄漏声。
就是这里!情报中标注的【气压阀】!位于锅炉主压力管道上方,一个巨大的、布满油污和锈迹的黄铜阀门!只要破坏它,引发锅炉超压爆炸,就能彻底摧毁这座堆满了日军救命药品的仓库!
沈疏桐背靠着滚烫的锅炉外壳,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声。她颤抖着手,拉开贴身藏着的那个小小黑色手包,从内衬的暗袋里,极其小心地抽出最后两支用蜡封口的玻璃管——高爆炸药。冰冷的管壁在她汗湿的掌心微微打滑。
她撕开蜡封。粘稠、无色、带着微弱特殊刺激性气味的油状液体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带着灼热的温度猛地撞入她的脑海——
【七年前,浦口码头,昏暗的货仓。】
【年轻的父亲沈明舟,半跪在地上,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他指着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巴掌大的方块,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桐儿,看好了…这叫‘掌心雷’。引信要这样嵌进去…力道要轻,要稳…就像这样…
他握着她的小手,将那根细如发丝的铜线,极其精准地嵌入方块边缘预留的凹槽里。方块里包裹的,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火药。】
【记住,火种引燃,不为毁坏,
父亲的目光穿过货仓的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黑夜和江面上隐约的炮舰轮廓,眼神深邃,要为值得的人,值得的事…烧出一条生路。】
为值得的人…值得的事…
沈疏桐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手中那两支冰冷粘稠的高爆炸药上,又缓缓移向那个巨大的、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黄铜阀门。父亲的手温仿佛还残留在指尖,那低沉的话语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决绝的悲壮,瞬间充盈了她残破的身躯。
爹…
她对着灼热的空气,对着记忆中父亲模糊的面容,无声地翕动着染血的唇瓣,眼中是破碎的泪光,更是焚尽一切的火焰,这次…女儿自己选值得的人!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两支高爆炸药玻璃管狠狠砸向锅炉压力管道与黄铜阀门连接处最脆弱的焊缝!
啪嚓!
玻璃碎裂声在锅炉的轰鸣中微不可闻!粘稠的高爆炸药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渗入滚烫的金属缝隙!
她不再犹豫!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猛地扑向旁边墙壁上一个锈蚀的红色拉杆——锅炉紧急泄压阀!但那不是泄压,而是她预设的引爆装置!拉杆连接着缠绕在管道上的、浸透了煤油的粗麻绳!
抓住!拉下!
轰——!!!!!!
不是巨响!是天地崩塌!是星辰陨落!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力量,从锅炉内部最深处轰然爆发!沈疏桐只感觉一股灼热到极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背上!将她单薄的身体像破败的玩偶般狠狠抛起!眼前瞬间被刺目的、吞噬一切的白光充斥!耳膜在恐怖的巨响和冲击波中瞬间失聪!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意识被彻底撕碎湮灭的最后一瞬,她似乎看到自己染血的白围巾从颈间被巨大的气浪卷走,像一片倔强的白羽,在焚尽一切的烈焰风暴中翻飞、上升…飞向被火光映成白昼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
她的唇角,凝固着一抹奇异的、近乎安详的微笑。
巨大的爆炸声如同天罚之锤,狠狠砸在沉睡的金陵城!督军府病房的玻璃窗在恐怖的冲击波下剧烈震颤,发出濒临破碎的呻吟!
病床上,顾承弈猛地从昏沉中惊醒!胸口的剧痛被更大的惊骇瞬间淹没!他挣扎着扑到窗边,一把扯开厚重的窗帘!
眼前的一幕,让他如遭雷击,血液瞬间冻结!
城东方向!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翻滚着冲天而起!如同地狱之门在人间洞开!将半边天空映照得亮如白昼!浓烟如同狰狞的魔龙,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夜空!爆炸的冲击波甚至让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抖!
药库!是日军的药库方向!
疏桐——!!!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生生剜出的咆哮,不受控制地从顾承弈喉咙深处炸裂!他目眦欲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焚天的烈焰!仿佛能看到那素白的身影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绝望!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是护士放在床头、他还没来得及吃的药瓶!玻璃碎片刺破皮肉,鲜血混着药液蜿蜒流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就在这时,副官连滚爬爬地冲进病房,脸上是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督军!炸了!药库炸了!是…是一些抵抗力量干的!他们…他们传出了消息…代号…代号‘夜莺’!
夜莺!
这两个字如同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刺入顾承弈濒死的心脏!他猛地转过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副官!夜莺!是她的代号!是她!是她用生命点燃了这焚天的烈焰!是她用灰烬为他照亮了最后的路!
迟来的、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但在这灭顶的悲痛之下,一股更炽热、更决绝的力量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烧毁了他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怯懦、所有过往的枷锁!
他踉跄着扑到床头柜前,粗暴地拉开抽屉!一把抓出那个深蓝色、边缘早已磨损的硬皮笔记本!蓝皮本!她留下的火种!
他死死攥着那本子,如同攥着最后的信仰!纸张的边缘硌得他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痛楚。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再是绝望的疯狂,而是一种浴火重生般的、冰冷刺骨的决绝!他对着呆立当场的副官,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足以撕裂长夜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如同出膛的炮弹:
召集旧部——!!!!
今夜——反了——!!!!
为沈疏桐——报仇——!!!!
声浪穿透病房,在死寂的督军府里轰然回荡!如同惊雷,炸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第一片细小的、晶莹的雪花,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悄然飘落。它落在药库外围焦黑滚烫的废墟上,瞬间被高温融化,化作一滴微小的水汽,消失无踪。然而,更多的雪花紧随其后,纷纷扬扬,如同天幕垂下的白色挽联。
火,在燃烧。雪,在飘落。
冰与火,生与死,在这片被血与泪浸透的焦土上,进行着最残酷也最壮丽的交响。
在那片爆炸核心区边缘,一堆被烈焰舔舐过、尚有余温的瓦砾之上,一抹刺目的白色,静静躺在那里。是沈疏桐那条被气浪卷走的、染着斑驳血迹的白围巾。它的一角,被爆炸的气浪吹拂着,轻柔地覆盖在几株从焦土缝隙中顽强钻出的、细弱颤抖的野蔷薇嫩枝上。
洁白的雪片,落在染血的围巾上,落在稚嫩的蔷薇枝叶上,被废墟深处残存的余温悄悄融化。雪水混着围巾上暗红的血痕,如同无声的泪水,悄然渗入那片饱经摧残、却孕育着新生的焦黑土地。
焦土之上,血与雪交融之处,那几点野蔷薇的新绿,在漫天飞雪和远处尚未熄灭的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倔强地挺立着,如同大地不甘熄灭的、微弱而执拗的心跳。
第十二章:烽火遗章
五年。
时光如铡刀,斩落多少头颅,又碾碎多少城池。
硝烟从未真正散去,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片焦土。
苏北平原,寒风如刀。枯草在焦黑的战壕边缘瑟瑟发抖,挂满冰凌。炮弹犁过的土地,翻起黑褐色的冻土块,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硫磺、血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顾承弈趴在冰冷的战壕边缘。身上那套破旧的杂色军服早已磨破,肩章的位置只剩两个模糊的印子,依稀能辨认出是他曾经的军衔。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硝烟和尘土染得灰白,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划至颧骨,是去年突围时留下的勋章。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霜的磨砺下,褪去了曾经的暴戾与狂狷,沉淀下一种磐石般的冷硬与疲惫,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倒映着眼前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旷野。
望远镜的视野里,地平线上,日军土黄色的队伍如同移动的蚁群,正沿着废弃的河道,朝着这片名为野狐岭的阻击阵地缓慢而坚定地压过来。坦克履带的轰鸣隐约可闻,卷起漫天烟尘。
顾指挥!鬼子的先头部队快进入雷区了!打不打
趴在旁边的营长压低声音,声音嘶哑,带着破风箱般的喘息。
顾承弈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望远镜,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入怀中,隔着厚厚的棉衣,触摸着那个紧贴心口的硬物。
一个巴掌大小的、冰冷的铁皮盒子。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盒面上布满划痕和凹陷,如同他这五年的心路。
里面装着的,不是勋章,不是地图。
是他最后的执念,也是他唯一不敢轻易触碰的潘多拉魔盒——那本在药库爆炸前夜,从沈疏桐囚室废墟灰烬中扒出的、边缘烧焦蜷曲、仅存几页残片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
五年了。他带着这本残破的遗骸,从金陵城的废墟,到苏北的密林,再到这最后的阻击阵地。无数次血火厮杀,无数次命悬一线,这本子始终贴在他的胸口,如同一个沉默的、滚烫的诅咒,也像一捧冰冷的、不肯散去的灰烬。他不敢打开,不敢去触碰那些焦黑的、模糊的字迹。他怕。怕看到她的恨,更怕…看不到她的恨。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肺叶传来熟悉的刺痛(那是当年反出金陵时留下的枪伤后遗症)。目光再次投向逼近的日军。
等…
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放近了打…第一轮火力,必须吃掉他们半个中队!
是!
营长猫着腰,沿着战壕跑去传令。
就在这时!
咻——!!!
轰隆!!!
凄厉的尖啸撕裂空气!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在顾承弈前方不到二十米的战壕边缘!
炮击!鬼子发现了这个指挥点!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泥土、碎石和滚烫的弹片,如同地狱的狂潮席卷而来!顾承弈只来得及本能地蜷缩身体,用双臂护住头脸!
噗嗤!
噗嗤!
几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穿透声!
顾承弈感觉身体如同被几柄烧红的铁钎同时贯穿!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掼在战壕冰冷的土壁上!剧痛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他的意识!
他眼前一黑,随即是刺目的金星乱舞!浓重的血腥味在口鼻间弥漫开!他低头,看到自己胸腹位置,三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温热的液体,迅速染红了灰旧的棉衣。
要…结束了么…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迅速从伤口蔓延开来。意识开始模糊、抽离。耳边战友的惊呼、鬼子的嚎叫、枪炮的轰鸣…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也好…
他靠着冰冷的土壁,缓缓滑坐下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内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他颤抖着、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极其艰难地、再次探入怀中。
这一次,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抠开了那个冰冷的铁皮盒子。
指尖触碰到那本焦脆、边缘如同枯叶般的蓝皮本残页。
他把它掏了出来。烧焦的纸张边缘在他无力的手指间簌簌掉落着黑色的灰烬。本子正中央,一个狰狞的弹孔赫然穿透!那是刚才的弹片留下的,也彻底终结了他五年的逃避。
也好…就让它…陪自己一起…化为尘土吧…
他试图将本子凑近眼前,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模糊的字迹,哪怕一个字也好…但视线已经彻底模糊,只有一片晃动的血色。
顾…顾指挥!
一个满脸烟灰、胳膊缠着渗血绷带的年轻战士踉跄着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撑住啊!
顾承弈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只是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手中那本被弹孔贯穿、烧焦的蓝皮本残页,递向那个年轻战士。
战士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接过那几片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焦纸。借着战壕外炮弹爆炸闪烁的火光,他努力辨认着上面那些被火焰熏烤、被弹孔撕裂、又被岁月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炭笔字迹。
太模糊了…太残破了…
战士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他看不懂!这上面鬼画符一样!
就在这时,一块灼热的弹片呼啸着从头顶飞过,狠狠扎进旁边的土里!战士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蓝皮本残页脱手掉落在顾承弈染血的腿上。其中一页烧得最严重、只剩下巴掌大小、还被弹孔撕裂的残片,正好翻了过来。
战士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残片的背面——那里,似乎用极细的炭笔,画着一些奇怪的、像是乐谱又像是某种记号的点和线
点…线…
战士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背包侧袋里,掏出一本同样被翻得卷了边、封面印着烫金德文字母的书——海涅诗集!这是他在一次打扫战场时,从一个牺牲的、戴着金丝眼镜的文职人员遗物里找到的,一直带在身边当护身符!
点…线…摩斯密码!
战士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猛地翻开那本诗集!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他记得!那个文职人员说过,有些重要的情报,会用摩斯密码对应书中的页码和行数!
他对照着蓝皮本残片上那些模糊的点线符号,再疯狂地翻动《海涅诗集》!
点…线…点…点点…停…线…点…
他一边看,一边无意识地念着,手指在诗集泛黄的书页上飞快移动,第…第107页…悼亡诗…第三行…‘辚辚马车碾过寂静的街巷’…不对…
他额头的汗水大颗滚落,混合着烟灰和血渍。
不对!是…是点线点…线…停…点点点…线…点…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页被弹孔撕裂的残片上,一个被烧得只剩一半、形似蔷薇花藤的潦草图案旁边,几个模糊的炭笔字迹如同鬼符:
【…烬…薇…】
烬薇!
战士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再次疯狂地翻动诗集!
点线点…停…线…点点点…停…线…点…线…停…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诗集第212页!一首名为《灰烬》的短诗!
他顺着点线对应的行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破碎:
任…任务…代号…‘烬蔷薇’…
他猛地顿住,倒吸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濒死的顾承弈,又看向手中那残破的纸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以…以我死…促…顾承弈…倒戈…
战士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顾承弈混沌的意识边缘!
若…若其反击侵略…交…亲启信…
若…若执迷…毁…毁本…
轰——!!!
顾承弈那被剧痛和麻木笼罩的意识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精神炸弹!所有过往的碎片——她的隐忍、她的决绝、她的牺牲、她的谎言…在烬蔷薇这三个字下,瞬间被重新拼凑、赋予意义!
一个冰冷彻骨、却又带着焚尽一切真相的漩涡,将他彻底吞噬!
信…信呢!
战士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顾承弈耳边炸响,顾指挥!信!亲启信在哪里!
信…
顾承弈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自己那只还紧紧按在铁皮盒上的、沾满血污的手。盒子里…好像…还有东西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颤抖着手指,在铁皮盒子冰冷的底部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个折叠得异常整齐、异常小的硬纸角。
他把它抠了出来。
一张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折叠得如同豆腐块般方正、边缘却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发黄的薄纸。
战士颤抖着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张纸。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
纸上,是极其熟悉的、清秀中带着一丝锋锐的炭笔字迹。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极虚弱或极匆忙的状态下写就。纸张的正中央,还残留着几点早已干涸发褐的、梅花般的血渍。
战士就着炮火闪烁的光,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读出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顾承弈即将熄灭的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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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督军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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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信时,我应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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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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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枪为任务所需,肺癌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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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戏子最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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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过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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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疏桐
绝笔
纸的背面,似乎还有东西。
战士将纸翻过来。
背面,用同样炭笔,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稚拙地勾勒着一幅小小的素描。
画的是一个穿着旧式学生装、眉宇间还带着几分青涩不羁的年轻男子侧影。他微微仰着头,嘴角噙着一抹意气风发的、略带痞气的笑,眼神望着远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
那是…年少时的顾承弈。
是她凭着记忆,在生命最后的灰烬里,描摹出的、他早已被自己遗忘的模样。
嗬…嗬…嗬…
顾承弈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声响。他涣散的瞳孔,死死地、死死地聚焦在那张小小的信纸上,聚焦在那行爱过你是真的,聚焦在背面那个他早已陌生的、年少轻狂的自己…
迟来的、巨大的、足以将灵魂都碾成齑粉的剧痛,混合着一种荒诞到极致的、被命运愚弄的悲凉,还有一丝…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卑微到极致的慰藉…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这就是真相…
冰冷刺骨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汹涌而出。他沾满血污的、已经冰冷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抬起,似乎想去触碰那张近在咫尺、却又远隔生死的信纸…
指尖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沾满血污的唇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最终凝固成一个奇异的、混杂着无尽苦涩与释然的弧度。
他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片焚尽一切的烈焰,看到了烈焰中那抹素白的身影…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最后几个破碎的气音,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决绝的疯狂:
疏桐…
这次…换我…
替你…骗阎王…
话音未落——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流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的眉心!
他最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体向前微微一倾,如同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地、彻底地倒在了染血的焦土之上。
那张染血的亲笔信,从他无力的手中飘落,覆盖在他尚有余温的脸颊上,如同最后的吻别。
又是五年。
春深。
金陵城东,昔日的日军秘密药库旧址。
巨大的爆炸坑早已被岁月填平,覆盖上厚厚的泥土。野草、藤蔓、不知名的灌木在这片曾被烈焰和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疯狂滋长,郁郁葱葱,掩盖了大部分触目惊心的痕迹。只有几段扭曲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钢筋和碎裂的水泥块,如同巨兽的残骸,倔强地刺破葱茏的植被,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焚天的毁灭。
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青草和野花的淡淡香气。
几个衣衫褴褛、脸蛋却洗得干净的孩子,正赤着脚在废墟间嬉戏奔跑。最大的男孩约莫十来岁,脖子上系着一条洗得发白、却依旧鲜艳的旧布条——那是他们捡来的,觉得好看。
男孩跑累了,一屁股坐在一堆长满青苔的瓦砾上,抹了把汗。目光被瓦砾缝隙间一簇开得正盛的野花吸引。
那是几株野蔷薇。纤细的藤蔓顽强地缠绕着锈蚀的钢筋,翠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枝头绽放着几朵单薄的、粉白色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在蔷薇藤蔓的根部,缠绕着一片早已褪尽血色、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坚韧的白色棉布残片。
男孩好奇地伸手,想摸摸那洁白的小花。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哼唱起一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调子有些古怪的童谣:
夜莺不渡金陵月…
男孩下意识地跟着接了下去,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在寂静的废墟上空飘荡:
烽火烬处蔷薇生——
童谣声在春风里散开,融入新绿的生机。
几只灰雀扑棱着翅膀,从废墟的草丛中惊起,飞向湛蓝的天空。
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草叶和尘土,也卷来了远处长江隐隐的涛声。
在风声与涛声交织的缝隙里,在野蔷薇摇曳的枝叶间,仿佛有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嘀…嗒…嘀嘀…声,如同幻听,一闪而逝。
是风声
是江涛
还是那永不消逝的、穿越烽火的密码
无人知晓。
只有那几株从灰烬中挣扎而出的野蔷薇,在阳光下,静静地开着。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