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

    夜泣惊魂

    夜幕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黑幕,沉沉地压在柳村上空。天空仿佛被浓稠的墨汁浸染,阴沉得可怕,往日高悬的月牙儿不知躲到了何处,璀璨的星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临近子时,我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索性起身,倚靠着床头,目光直直地望向窗外那化不开的漆黑。周遭的寂静仿佛能吞噬一切,唯有隔壁传来的阵阵妇人呜咽,如泣如诉,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似一把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人心。

    那呜咽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与痛苦,像极了受伤的小动物在黑暗中发出的哀鸣。我静静地听着,内心泛起阵阵酸楚,尽管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可那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溢出。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如惊雷般骤然响起,哭什么哭,再哭滚出去!

    声音尖锐而刺耳,带着被打扰美梦的愤怒与烦躁。紧接着,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传来,呜呜,四方……

    我疼……

    疼啊……

    呜呜……

    那声音里饱含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泪,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如雷般震耳的鼾声,冷漠而无情,仿佛她的痛苦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被彻底无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声才渐渐消散。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愈发浓重,仿佛在无声地酝酿着什么,让人心中隐隐不安,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当正午的阳光如同炽热的火焰般倾泻而下时,夏日的燥热在柳村肆意横行。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如同巨大的蒸笼,将柳村紧紧笼罩其中,把那炽热的气息拢成一团,毫不留情地塞进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屋内的沉闷让人窒息,农人们实在无法忍受,纷纷放弃了午后小憩,手持芭蕉扇,陆陆续续地聚集到街头巷口,试图寻得一丝凉意。

    2

    街头迷途

    这天吆,真是个劲儿……

    老人们躺在凉椅上,眯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脸上满是无奈。就在这时,又香出现在了柳村的街头。她艰难地拨开层层山峦,身上沾满了玉米花粉,那花粉如同黄色的尘埃,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她的头发、衣服上。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枯草,发丝间还夹杂着几片干枯的玉米叶。赤裸的胳膊上布满了被玉米叶划出的血痕,一道道伤口触目惊心,血迹早已干涸,结成了暗红色的痂,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她的脸上满是污垢,原本清秀的面容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唯有那一口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雪白,与满脸的污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就那样痴痴地笑着,眼神中透着迷茫与无助,仿佛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站在街头,面对着一街惊愕的人群,显得那样孤立无援。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打破了小村的沉闷与宁静。

    好奇的人们如同被吸引的飞蛾,纷纷围拢过来,探寻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眼中的惶恐不安愈发明显,身体不停地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迅速地伏身抱成一团,嘴里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低唁声,那戒备的姿态就像一只面对敌人的野兽,反而更勾起了人们强烈的好奇心。

    哦,是个憨子!

    看样子是走迷了!

    一个女人家,家里怎么让她跑出来了呢

    ……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声音在街头此起彼伏地回荡。这时,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何大娘挤开人群,走到又香面前,蹲下身来。她的眼神中满是怜悯和心疼,那眼神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温柔而慈爱。她轻轻地伸出手,温柔地顺着又香的头发,轻声说道:多好的一个孩子,成啥样子啦!老天爷真是没眼呐……

    说着说着,何大娘的眼眶渐渐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她轻轻地拉起又香的手,又香像是感受到了那份善意,顺从地跟着她回了家。也许在又香混沌的意识里,也能隐隐辨别出何大娘的善良,善良的气息,哪怕是痴傻之人也能敏锐地捕捉到。随着又香被带走,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爽,人群也慢慢地散去了。

    3

    教堂迷情

    村人们平日里的生活单调又乏味,几乎没有什么消遣,谈论家长里短也实在是因为没有别的话题可聊。又香的到来,就像是平静湖面上投入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给他们平淡如水的生活注入了一丝兴奋。饭后茶余,大家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揣测着又香的来历。有人说:她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在这茫茫大山里迷路了说不定她的家人正着急地四处寻找她呢。

    也有人猜测:该不会是被家人抛弃了吧,不然怎么会流落到这里这世道,人心难测啊。

    还有人怀疑:说不定是被人骗了,然后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那些坏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大家的话语里都充满了对又香的怜悯,毕竟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在外面实在是太容易受到欺负了。还好,有何大娘这样的好心人收留了她,大家都希望又香能在何大娘家里过上安稳的日子,得到应有的照顾和温暖。

    没过多久,又香就跟着何四方去花生田里除草。她身上穿着何四方新买的大红的确良衬衣和白底蓝花的灯笼裤,衣服松松垮垮的,并不太合身,袖子长得都快遮住了她的手,裤腿也拖在地上。但比起何大娘那灰扑扑、款式老旧的衣裳,已经好看了许多,那鲜艳的红色在绿色的田野中格外显眼。又香根本不认识草和花生,在她的世界里,这些绿色的植物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她蹲在田里,眼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植物,一会儿伸手拔起一株花生苗,一会儿又放过真正的杂草。

    四方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他把又香带在身边,一方面是想向村里人炫耀自己有了个媳妇,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心;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她一个人乱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在花生田里,又香乖乖地跟在四方身后,两人并肩而行,远远看去,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宴尔、恩恩爱爱的夫妻,甜蜜又幸福。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看似美好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无奈与辛酸。

    礼拜日,是村里耶稣信徒集会的日子。信徒大多是年长的妇人,每个礼拜日,她们都会早早地起床,精心地打扮一番。她们会仔细地梳理头发,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用黑色的头绳扎好。穿上自己觉得最得体的衣服,那衣服虽然款式老旧,但都洗得干干净净。接着,她们会对着镜子,抹上一点廉价的雪花膏,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滋润一些。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们便穿戴齐整,朝着乡里的教堂走去。一路上,她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家长里短,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在教堂里,她们先是虔诚地做祷告,闭上眼睛,双手紧握,嘴里念念有词,向主倾诉着自己的心愿和烦恼。她们祈求主能保佑家人平安健康,祈求今年能有个好收成,祈求生活能过得顺遂一些。接着听老师讲解《圣经》,虽然很多时候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会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用来学习唱歌。她们围成一圈,跟着领唱的人,一句一句地学唱着赞美诗。学完歌后,大家便聚在一起集体就餐,享受着这难得的相聚时光。餐桌上,大家分享着各自带来的食物,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饭菜,但氛围却十分温馨。之后便各自解散回家。对于听讲,妇人们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总是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思绪飘到了家里的琐事上;唱歌的热情还算可以,虽然唱得并不专业,但也都尽力地跟着旋律,歌声中饱含着她们对主的虔诚;而一到吃饭的时候,她们的热情就像被点燃的火焰,空前高涨起来,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教堂。

    data-faype=pay_tag>

    这一次的礼拜日,妇人们在去教堂的路上看到了四方身边的又香,她们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很自然地停下脚步,好奇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拉着又香问东问西。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呀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会跑到我们这村子里来啦

    面对这些问题,又香却只是傻傻地笑着,一句话也不回答她们。突然,她笑嘻嘻地拿过一个妇人手中的小本子,那是妇人用来记录歌词的本子。又香小心翼翼地翻开本子,眼神专注,用指头指着上面的字,一脸虔诚地辨认起来:主、爱、如、河、流……

    这一幕,让妇人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她们张大了嘴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就连四方也愣住了,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痴痴傻傻的女人竟然识字!

    妇人们立刻对又香爱不释手,拉着她的手,热情地说道:多俊俏的媳妇儿,还认得字!索性信了主,跟我们一块儿去教堂吧!在主的庇佑下,你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四方却在一旁叼着烟卷,蹲在地上,满脸不屑地说道:嘿,她一个傻子还信什么主。主,能让她变得精明我看你们就别白费力气了。

    四方的话让妇人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们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只好无奈地拿过又香舍不得放手的本子,讪讪地走开了。四方还在一旁小声嘟囔着:你们当我也傻啊每月好几十块钱的会费是白给的啊……

    我可没那闲钱。

    然而,信徒们有着如主一般善良的心灵。尽管被四方抢白了一顿,她们在闲暇的时候还是会找到又香,耐心地给她讲述主的苦难、主的仁慈以及主的高尚,希望能让又香的心灵得到一些慰藉。她们坐在又香身边,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主是最慈悲的,他会保佑你的。只要你信主,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

    她们还试图教又香唱歌:主爱如河流,流向我心;洗去忧伤,安慰我心灵;耶稣是真光,照耀我生命;齐来敬拜他,全能上帝;圣灵如风,吹进我心;赐我能力,更我心灵……

    妇人们的歌声低沉嘶哑,就像破旧的风箱发出的声音,又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的嘴巴一张一翕,脸上始终带着灿烂的笑容。可是十几日过去了,她依旧学不会一句

    主爱如河流。妇人们见状,觉得自己远远比不上全能的上帝,只能无奈地祷告

    真主保佑,到后来,便不再勉强,放任又香一个人

    自赎灵魂

    了。

    4

    痛苦终

    在夫妻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又香是幸福的。四方对她宠爱有加,几乎把她当作菩萨娘娘一样供奉起来,包容她的一切。四方觉得又香傻傻的样子很可爱,不管她做什么,都会笑着看着她。每天清晨,四方会早早地起床,去集市上买又香喜欢吃的早点,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回家,看着又香开心地吃着,自己的心里也充满了幸福。又香也很依赖四方,总是跟在他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她会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四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实的问题逐渐显露出来。四方悲哀地发现,有一个傻媳妇根本无法实现他心中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美好生活。又香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怎么洗衣服,把衣服泡在水里,胡乱地揉搓几下就拿出来,晾干后还是脏脏的;她也不会做饭,有一次竟然把盐当成了糖放进菜里,做出来的饭菜根本没法吃;甚至连厕所是什么都不清楚,经常会闹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家里的家务活几乎都落在了四方一个人身上,四方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心中的不满也越来越多。

    四方的态度也在慢慢发生变化,从最初的包容,逐渐变成了不耐烦的责骂,最后竟发展到拳脚相向。每当四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又香就成了他发泄情绪的对象。你怎么这么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四方大声地吼着,脸上充满了愤怒。又香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的转变,每当拳脚落在她身上,她都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四方,会变得如此可怕。

    四方经常酗酒,酒成了他排遣寂寞和压力的方式。每当夜幕降临,四方就会坐在院子里,一瓶又一瓶地喝着酒。酒后的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变得更加暴躁,又香这个傻女人便成了他酒后肆意发泄的工具。在喷着酒气的四方身下,又香拼命地挣扎、吼叫,可她哪里是四方的对手,只能被他死死压制,动弹不得。第二天,四方清醒过来,看到又香赤裸着身子蜷缩在屋子的一角,披头散发,身上布满了淤青,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愧疚,心中反而生出一丝快意:这傻女人毕竟还是有些用处的!

    就这样,又香在无尽的痛苦和恐惧中,一天天地煎熬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香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她病得非常厉害。她的肚皮像被吹起的气球一样越胀越大,整个人也变得虚胖不堪。她的行动变得十分困难,稍微动一下就会气喘吁吁,肚子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苍白而憔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虽然她或许不明白失去美丽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虚胖带来的痛苦却让她难以忍受。她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再也没有力气出门,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地哀嚎。

    四方却对又香的病情漠不关心,懒得去给她请医生,甚至连跑一趟药店都觉得麻烦、浪费钱。你就忍着点吧,过几天就好了。

    四方不耐烦地说道。他在心里暗自窃喜,觉得又香难以出门,自己就不必担心会被戴绿帽子了。只是夜里又香不停地哀嚎声,让他难以安眠。无奈之下,他花了几块钱买了一大瓶廉价的止疼药,粗暴地把药塞进又香嘴里,恶狠狠地说道:别再哭了,老子给你吃了药,再哭就把你轰出去!

    或许是药真的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四方的恐吓让又香暂时忘记了疼痛,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一夜,月亮又大又圆,可月光却照不进又香黑暗的世界里。

    然而,第二天,痛苦再次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比之前更加猛烈。又香哆嗦着打开药瓶,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她看着手中的药丸,仿佛看到了唯一的解脱方式,于是将里面的药丸统统塞进了嘴里……

    又香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出现在村子里。一座远离何家祖坟的土丘出现在何四方的田里,一床破旧的棉被,一副单薄的棺材,就这样简单地埋葬了她。没有凄凉的哀乐,也没有悲痛欲绝的送陵人,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从角落传来:死了,又死了一个……

    又香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承受拳脚相加的痛苦,再也不用被病痛折磨,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就这样隐入了青纱帐后的角落,永远地沉睡了。

    5

    记忆的痛

    何四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现在唯一记挂的,就是传承香火的儿子阿寿。于是,四方把儿子从母亲那里接了过来,爷俩一起生活。起初,何大娘并不同意,毕竟全德家的儿媳妇生完孩子后就去工厂上班,把曾孙扔给她照料,她年纪大了,照顾两个孩子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但她又舍不得孙子离开自己,心里十分纠结。阿寿还小,离开我能行吗

    何大娘拉着四方的手,满是担忧地说道。四方却不耐烦地说:妈,你就别操心了,我能照顾好他。

    最后,在四方的一再坚持下,何大娘只好不情不愿地让阿寿回到了四方身边。四方没有提及又香,何大娘佝偻着背默默地给阿寿收拾衣裳,两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打破这份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阿寿很高兴父亲来接他,在他看来,父亲对他放纵的爱让他感觉比和奶奶在一起更快乐。他可以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欢欢喜喜地去集市上买棉花糖,棉花糖那甜甜的味道,仿佛能甜到心里;也可以在

    名乐包子铺

    买热乎乎、白胖胖的灌汤包子,咬一口,汤汁四溢,美味极了。父亲还会带他去村头的小河边玩耍,他们一起捉小鱼、抓小虾,欢声笑语回荡在河岸。在何大娘那儿吃过晚饭,四方和儿子便回了家。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月光洒在上面,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阿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那是何大娘临走时塞给他的。四方则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嘴里叼着一根烟,烟雾在夜色中袅袅升起,很快就消散在冷风里。

    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里的蜘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阿寿摸索着找到油灯,刺啦

    一声划亮火柴,昏黄的灯光瞬间照亮了屋子。在冷冷清清的屋里看不到那个喜欢盯着他看的身影,阿寿握着油灯的手顿了顿,自然而然地询问:娘呢

    四方正弯腰脱鞋,听到这话,动作僵了一下,随即直起身子,眼神闪躲着,语气有些不耐烦:在田里睡着了,你快睡,明天领咱爷俩去赶集。

    说完,他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子上的酒壶,咕咚

    灌了一大口。

    哦。

    阿寿应了一声,声音小小的。他把油灯放在桌子上,爬上床,蜷缩在被子里。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屋顶发呆。以往这个时候,又香总会坐在床边,用她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拍着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可现在,床边空空荡荡的,只有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

    呜呜

    的声音。

    一个傻娘并不会给儿子太多的依恋,阿寿有时更憎恶有一个那样的娘亲。在学校里,同伴们戏耍时总会嘲笑他有个傻娘。记得有一次,几个孩子围着他,一边做鬼脸一边唱:阿寿有个傻妈妈,鼻涕眼泪一把抓。

    阿寿气得满脸通红,冲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虽然最后他打赢了,可心里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难受极了。那时的他,多希望有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娘亲,能来学校接他放学,能在他受委屈时抱着他安慰他。

    和父亲在一起的快乐满足,让他少有闲暇顾及生养他的母亲。四方虽然脾气不好,但对阿寿却格外纵容。他会带阿寿去集市上买各种各样的零食,会在阿寿想要玩具时,毫不犹豫地掏钱。阿寿沉浸在这种快乐中,渐渐地,又香的身影在他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然而,有些记忆就像深埋在心底的种子,总会在不经意间发芽。第二年,阿寿七岁,在玉米收获的季节,被四方送到了村里的小学。校园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每个角落。在一节音乐课上,老师教大家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清脆的歌声在教室里响起,阿寿跟着唱了几句,突然愣住了。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又香注视他的眼神,欢喜、温柔。那眼神,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曾经温暖过他无数个夜晚。阿寿的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一刻,他感到心被撕裂般疼痛,仿佛之前刻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他想起又香总是把好吃的留给他,自己却饿着肚子;想起又香在他生病时,整夜守在床边,不停地用毛巾给他擦脸降温;想起又香为了给他摘野果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却还笑着把果子递到他手里……

    从那以后,阿寿常常一个人发呆。放学路上,他会不自觉地走到又香曾经经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又香喜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傻笑。如今,草地上的野花依旧盛开,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北风呼啸,天地寒,冰雪埋没了整个柳庄。广袤的原野一片雪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冻结了。又香的坟头被陇陇的小麦侵蚀,一个微凸的丘堆上挑着几根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她曾经的存在。一个瘦小灰濛的身影立在她面前,那是阿寿。他穿着单薄的棉衣,小脸被冻得通红,皴裂的颊上满是阴郁,不知是怀念,亦或者是忏悔。

    6

    忏悔的泪

    他静静地站着,望着坟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在脸上结成了冰。娘,我错了……

    他哽咽着,声音被寒风瞬间吹散。他多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他有机会好好地爱一爱这个傻娘,告诉她自己其实很爱她。

    夜色深了。阿寿拖着僵硬的身子迈入了屋门。屋里漆黑,一片酒臭。何四方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床边传来:阿寿,哪去了老子光等你吃饭了!

    我去看了看我娘。

    阿寿轻轻地说,稚气的声音里满是沧桑。

    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良久之后,黑暗深处传来咕咚咕咚的灌酒声。阿寿蹲在地上,将脸埋入膝中,热泪潸然。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自责,而何四方却依旧沉浸在酒精的麻痹中,对儿子的情绪毫无察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寿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学校里,他不再和同学们打闹,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回到家,他也很少和四方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完作业,然后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四方依旧每天酗酒,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稍有不顺心,就会对阿寿大吼大叫。

    村里的人渐渐察觉到了阿寿的变化。何大娘看着阿寿日渐消瘦的脸庞,心疼得直掉眼泪。她经常把阿寿叫到家里,给他做好吃的,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别太难过了,你娘要是知道你这样,得多心疼啊。

    阿寿总是强忍着泪水,点点头。

    而关于又香的死,村里也渐渐有了一些议论。有人说又香是被四方害死的,毕竟在她生病的时候,四方没有好好照顾她;也有人说又香是自己想不开,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选择了自尽。这些议论传到四方耳朵里,他只是冷哼一声,依旧我行我素。

    一年后的清明,阿寿一大早就起来了。他去集市上买了一些纸钱和鲜花,然后独自来到又香的坟前。他把鲜花放在坟头,点燃纸钱,看着火苗在风中摇曳。娘,我给你送钱来了,你在那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再委屈自己了。

    他轻声说道,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寿回头一看,竟是何四方。四方手里拿着一瓶酒,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他走到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洒在地上,喃喃地说:又香,对不起……

    这是阿寿第一次听到父亲向又香道歉,他惊讶地看着四方,发现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从那以后,四方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喝酒的次数少了,开始学着种地,努力赚钱供阿寿读书。阿寿和父亲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两人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彼此之间多了一份理解和牵挂。

    多年后,阿寿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柳村。临走前,他来到又香的坟前,站了很久很久。娘,我要走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的。

    他对着坟头说,眼神坚定而温柔。远处,柳村的炊烟袅袅升起,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小村庄里发生的故事,而又香的故事,将永远留在阿寿的心里,成为他生命中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