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寒夜相逢
永庆十三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戌时未过,宫墙外的青石巷已覆上三寸新白。楚明微裹紧鸦青斗篷,鹿皮靴碾碎满地琼瑶时,听得身后更鼓声穿透风雪。药箱里瓷瓶轻碰,发出细碎的清响,与她腕间银铃应和成韵。
转过照壁的刹那,铁器相击之声破空而来。
三柄雁翎刀劈开雪幕,刀刃映着月色,在青砖墙上投下鬼魅般的暗影。被围在当中的男子玄衣染血,腰间青玉螭纹带扣寒光凛冽。楚明微瞳孔骤缩——那螭龙口中衔着的明珠,分明是当朝首辅谢珩的印信。
叮——
银针破空之声淹没在风雪里,最前方的刺客突然踉跄跪地。楚明微旋身躲过斜刺里劈来的刀锋,药箱横甩而出,五毒散混着冰碴迷了刺客眼目。她顺势扣住谢珩手腕,触到脉象时心头一沉:七绝散的毒已渗入心脉。
首辅大人倒是沉得住气。她将人抵在墙角,指尖银针没入神阙穴。雪粒扑簌簌落在谢珩染血的眉骨,他低笑时喉间涌出血沫,气息却仍从容:姑娘的九转还魂针...咳...师承太医院秦院判
楚明微手下一滞。
十年前抄家那夜,母亲将染血的银针匣塞进她怀里时,说的正是九转还魂针的最后一式。彼时火把映亮庭前梨花,玄甲卫的刀尖挑开父亲咽喉,母亲攥着片玄色衣角倒在她面前,沉水香混着血腥气萦绕不去。
此刻谢珩衣襟间逸出的,正是这般冷香。
民女不过略通岐黄。她剪开箭簇周围衣料,金创药混着雪水化开,在谢珩冷白的肌肤上蜿蜒如蛇。男子肌肉猛然绷紧,修长手指突然扣住她腕间命门:楚姑娘这般剖人衣裳的做派,倒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雪地上忽有暗影浮动。
楚明微反手掷出三枚银针,檐上积雪应声而落。她借着雪雾遮掩将人拽进暗巷,却听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谢珩忽然揽住她腰身旋过半圈,断箭擦着耳际没入砖墙,溅起的碎石在颊边划出血痕。
东南角。他在她掌心快速勾勒宫门方位,气息拂过耳垂时带着铁锈味,劳烦姑娘送佛送到西。
五更梆子响彻长街时,楚明微扶着谢珩叩开角门。老仆提着灯笼的手剧烈颤抖,映出门楣上谢府二字。她将人安置在软榻上,正欲抽身离去,忽见谢珩染血的袖中滑落半枚玉佩。
青玉雕就的鸾鸟断颈处,赫然与她怀中残佩严丝合缝。
这是...她指尖刚触到玉佩边缘,手腕蓦地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谢珩不知何时睁了眼,烛火在那双凤眸里跳成幽焰:楚姑娘可听过永庆三年的梨花案
窗外风雪骤急,吹熄了案头红烛。
2
梨香旧影
慈宁宫的梨花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时,楚明微正跪在青玉砖上记录脉案。伽楠香混着药气萦绕殿宇,太后腕间十八子佛珠擦过她手背,忽有一抹青光刺入眼底。
哀家这头风症...太后倚在缠枝牡丹引枕上,鎏金护甲叩着紫檀小几,楚医女瞧着,可像癔症
楚明微笔尖微滞,宣纸上洇开墨点。那串伽楠香珠第十颗的位置,嵌着枚青玉雕就的梨花,与她怀中残佩上的纹样分毫不差。十年前母亲被拖出寝殿时,发间坠着的正是这样一枚青玉梨花簪。
太后脉象如盘走珠,乃是肝阳上亢之症。她将脉枕收入药箱,暗格里的染血锦帕硌着指尖。今晨借着替谢珩换药的机会,从他书房暗格里寻得的这方帕子,边角绣着半幅凤穿牡丹。
殿外忽有瓷器碎裂声。
太后腕间佛珠猛地绷直,楚明微垂首后退,药箱铜锁不慎磕在鎏金鹤形灯上。暗格里那方锦帕滑出半角,帕上血迹中隐现朱砂色凤尾。
慢着。太后突然起身,鎏金护甲划过楚明微袖口,你这药箱...
楚明微后背渗出冷汗,忽听得檐下传来环佩叮咚。谢珩绛紫官服掠过殿门,玉带扣上的螭龙正对着太后腕间佛珠:臣有要事禀奏。
太后收回手时,佛珠缠上了梨花帐的流苏。楚明微趁机将锦帕塞回暗格,抬眼却见谢珩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指尖,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太液池的冰面裂开蛛网状细纹,楚明微抱着药箱疾步穿过九曲回廊。怀中的青鸾玉佩烫得心口发疼,那枚嵌在佛珠里的青玉梨花,分明是前朝长公主府的印记。
姑娘留步。
假山石后转出个玄衣侍卫,腰间悬着的龙鳞刀鞘纹路狰狞。楚明微认得这是太后亲卫萧无涯,三个月前曾因追查巫蛊案屠尽冷宫十七人。她后退半步,药箱暗格里的银针已滑入掌心。
萧统领也来赏冰谢珩的声音自月洞门传来,雪青色大氅扫过残雪。他指尖把玩着和田玉貔貅,状似无意地挡在两人之间:本官方才见慈宁宫飞出一只青羽雀,倒像是前朝贡品。
萧无涯瞳孔骤缩,抱拳行礼时刀鞘撞上太湖石。楚明微趁机退入梅林,却听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她被人拽进山洞的刹那,谢珩的玉冠擦落她鬓边海棠,温热气息裹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楚姑娘在找这个
他掌心躺着的青鸾玉佩完整无缺,断颈处镶嵌着金丝掐成的梨花。楚明微去夺时手腕被反扣在石壁上,谢珩的拇指按着她腕间跳动的血脉:永庆三年腊月初七,长公主府八十一条人命换来的东西,姑娘也敢随身带着
洞外传来禁军铁靴声,楚明微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母亲被缢杀那夜的场景与眼前人重叠,她突然屈膝顶向谢珩腰腹,却被他用大氅裹着滚入山洞深处。
嘘——谢珩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写画。楚明微辨出那是局中局三字,腰间突然多出枚鎏金鱼符。洞外萧无涯的声音似淬了毒:首辅大人可见过可疑之人
谢珩笑着掸去大氅上的枯草,转身时故意将玉佩遗落在地。楚明微攥着犹带体温的鎏金鱼符,听得他在洞外温声道:本官倒是捡到件有趣的东西...
暮色浸透宫墙时,楚明微对着铜镜将金疮药抹在颈侧。妆奁底层躺着谢珩遗落的玉佩,月光透过菱花窗照在鸾鸟眼眸处,那里用微雕技法刻着句梵文——正是母亲临终前在她掌心写过的血书。
窗外忽有雀鸟惊飞,她迅速将玉佩投入正在熬制的药炉。滚烫的药汁翻涌间,青玉表面浮出鎏金篆字:永庆三年冬,敕造长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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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壶突然炸裂,楚明微用银针挑开碎片,在壶底发现半枚凤纹印鉴——与染血锦帕上的绣纹严丝合缝。
3
棋局暗涌
御药房的青砖地沁着阴寒,楚明微踩着卯时初刻的晨露推开楠木门。药橱第三格原本存放断肠草的瓷罐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染血的字条,墨迹被晨露晕开成狰狞的蛛形。
姑娘来得不巧。药童捧着筛药匾凑近,指间蜈蚣纹身若隐若现,秦院判吩咐过,红景天须得辰时三刻采收。
楚明微嗅到他衣襟间极淡的龙涎香,腕间银铃骤响。药匾翻倒的瞬间,数十只赤眼毒蛛倾巢而出,她旋身踢翻药炉,滚烫的艾草灰在空中绽成雾障。
萧统领的见面礼,未免小气了些。谢珩的声音自梁上传来,玄色箭袖扫落尘灰。他掷出白玉棋枰,正中药童后颈要穴,那人抽搐着露出锁骨处的暗卫刺青。
楚明微用银针挑起毒蛛残肢:西域鬼面蛛,中毒者七日腐骨而亡——倒是配得上首辅大人的分量。
配不配得上,要看送礼的人。谢珩用剑尖挑开暗卫衣襟,露出心口朱砂绘的凤尾纹样,三日前西市当铺出了桩奇案,典当的绣帕上...咳...也绣着这般纹路。
楚明微指尖一颤。她昨日刚将染血锦帕浸入药酒,褪色的血痕里确实显出半幅凤尾牡丹。谢珩忽然握住她执针的手,在暗卫脊背快速施针:劳烦姑娘让他开口。
暗卫突然暴起,口中喷出黑血。谢珩揽着楚明微疾退三步,毒血溅在青砖上腾起白烟。檐角铜铃骤响,十八名黑衣死士破窗而入,刀光织成密网。
得罪了。谢珩突然将楚明微抛向房梁,自己迎上刀锋。她借着悬垂的药草绳索翻身而下,药柜暗格中封存的醉仙桃粉末扬成青雾。死士接连倒地时,谢珩的剑尖已抵住最后一人咽喉。
凤尾牡丹绣样出自江南云锦阁,那人狞笑着咬碎毒囊,太后娘娘...万福...
檐外忽有信鸽掠过,谢珩掷出腰间玉佩击落飞禽。楚明微拆开鸽腿密信,素笺上画着枚残缺的凤纹印鉴——正是她昨夜在铜壶残片所见。
西市鼓楼敲响午时梆子,楚明微扮作卖绒花的娘子穿行在人群。当铺幌子下的老朝奉接过染血锦帕,昏花老眼突然迸出精光:这帕子的锁边针法...姑娘从何处得来
家母遗物。楚明微将碎银推过柜台,余光瞥见斜对角茶楼窗边的玄色衣角。谢珩扮作富商公子,正把玩着鎏金鱼符与当铺掌柜对饮。
老朝奉的鹰爪突然扣住她命门:永庆三年腊月,有位宫装妇人当掉凤穿牡丹肚兜,用的正是这种双面回纹针!他枯瘦的手指戳向帕角血渍,看这朱砂浸染的走势,分明是...
破空之声骤响,三棱镖贯穿老朝奉咽喉。楚明微掀翻柜台挡住后续暗器,胭脂盒里的迷魂散扬成红雾。她撞进谢珩怀里时,闻到他襟前沾染的梨花酿香气。
抱紧。谢珩挥剑斩断当铺幌绳,借着绸布腾空而起。楚明微抬头看见他下颌溅着的血珠,恍惚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玄甲卫的刀光也曾这般映亮过谁的面容。
暗巷深处的棺材铺透着腐气,谢珩劈开楠木棺椁,露出暗门后的密室。楚明微用银簪挑亮火折子,照见满墙的凤纹图腾,正中央供着的竟是半枚青铜虎符。
十年前长公主凭此符调动北境边军。谢珩抚过虎符断裂处,太后发动宫变那夜,持另半枚虎符的骠骑将军...恰巧暴毙。
楚明微忽然按住心口,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青铜钥匙正发着烫。她尚未开口,密室突然震动,无数淬毒弩箭自壁间射出。谢珩将她压进棺木,后背撞上机关时,整面墙翻转出暗道。
暗道尽头的石窟里,楚明微借着夜明珠的光看清石壁刻文。那些扭曲的梵文与她玉佩上的微雕如出一辙,最末一行赫然是血写的楚字。
谢大人不妨直言。她握紧银针抵住谢珩咽喉,今日种种巧合,当真不是你布的局
谢珩笑着握住她手腕,将银针缓缓移向自己心口:若我说十年前雪夜,是我亲手合上长公主的眼睛...楚姑娘当如何
洞外忽传来萧无涯的冷笑,无数火把将夜幕烧成赤色。谢珩突然撕开她衣袖,露出臂间梨花形胎记:记住,虎符缺的是麒麟目。
他推她坠入暗河前,往她掌心塞了枚带血的玉扣。楚明微在刺骨寒水中睁眼,看见玉扣内壁刻着极小的一行诗:梨香透骨处,血染旧时约。
4
血色罗裙
太后的千秋宴撞上倒春寒,楚明微捧着药膳穿过游廊时,腕间金丝嵌玉镯碰出细响。这是今晨谢府送来的宫装,裙摆暗纹在日光下流转,细看竟是百蝶穿梨花的图样——与母亲那件血衣上的绣样分毫不差。
楚医女这镯子倒是别致。萧无涯幽灵般出现在庑廊转角,龙鳞刀鞘有意擦过她手背,金丝缠枝的工艺,像极了当年长公主大婚时的头面。
楚明微将药膳换到左手,袖中银针蓄势待发:萧统领对前朝旧事这般熟稔,莫不是...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惊马嘶鸣。十二驾鎏金辇车撞破宫门,谢珩绛纱袍翻飞如血,手中长弓尚在震颤。
有刺客!禁军的呼喊被礼乐声淹没。楚明微看见谢珩唇语说着镯有毒,手中药膳已呈到太后面前。伽楠香珠擦过鎏金盏边缘,她忽然旋身佯装跌倒,药汤尽数泼在太后翟衣。
金丝八宝镯撞上青玉案,机关弹开的刹那,数根淬毒银针射向太后心口。萧无涯的刀风扫落毒针时,楚明微已被谢珩拽进怀中。他掌心玉骨折扇展成屏,挡住飞溅的琉璃碎片:姑娘好狠的心,连谢某的定情信物也舍得摔
梨花林中的打斗声渐近,楚明微借着谢珩衣袖遮掩褪下玉镯。内侧篆刻的敕造永庆四字被药汁腐蚀,露出底层鎏金的景和年号——正是前朝覆灭前的最后纪元。
谢珩!你父亲在甘露殿弑君时,可想过会有今日萧无涯的刀尖挑破谢珩肩头,血珠溅在楚明微眼尾。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暗河潜游时,那枚玉扣在怀中发烫的模样。
谢珩反手掷出玉冠,嵌着的夜明珠在林间炸成毒雾。他揽着楚明微跌进枯井,井壁青苔间竟藏着条密道。楚明微触到石壁上熟悉的梵文刻痕,正是暗河石窟里未读完的血书。
永庆三年腊月初七,骠骑将军府三百亲兵持虎符入宫。谢珩点燃火折子,映亮壁上狰狞抓痕,长公主用青鸾玉佩为信物,命他们戍守太庙,却等来满门抄斩的圣旨。
楚明微抚过抓痕中的金粉,指尖沾着陈年血渍:谢大人此刻剖白,莫不是要替令尊赎罪她突然将银簪抵住他喉结,那夜你出现在楚家,当真只为合上我母亲的眼睛
密道尽头传来萧无涯的冷笑,谢珩突然撕开前襟。心口处狰狞的箭疤上,纹着枚青玉螭纹印——与楚明微怀中残佩的断口完全契合。
这一箭本该取我性命。他握住她执簪的手按向伤疤,若非长公主推开我...
轰隆巨响打断话音,密道塌陷的瞬间,谢珩将楚明微推入暗河支流。她浮出水面时,怀中多了个浸血的锦囊,里头装着半枚青铜虎符,与密室所见残片拼成完整的麒麟目。
慈宁宫突然钟鼓齐鸣,楚明微湿淋淋地趴在白玉阶下,看见太后凤履沾着谢珩的血。萧无涯的刀尖挑起她下巴:郡主可知,当年第一个冲进长公主府的,正是谢老大人
伽楠香珠重重砸在青砖上,十八颗佛珠滚落四方。太后拔下金簪刺向楚明微咽喉:哀家能杀你母亲,自然也能...
破空箭矢贯穿太后右肩,谢珩的白玉扳指滚到楚明微手边。宫墙外忽现玄甲卫,为首老者举起青铜虎符:长公主旧部,恭迎郡主归位!
楚明微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抬头,看见谢珩立在城楼残旗之下。他染血的官服被风吹成猎猎战旗,手中握着另半枚虎符,唇语说着:梨花开时,还你太平。
5
玉碎珠沉
太液池的冰面在月光下裂出幽蓝纹路,楚明微攥着青铜虎符跃上画舫时,腕间银铃绞着血珠坠入寒潭。谢珩的玄铁剑插在船头,剑穗上系着的青鸾玉佩正与虎符共振,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郡主果然来了。萧无涯从舱内转出,龙鳞刀挑着盏琉璃灯。火光映亮舱壁上悬挂的十二幅人皮画卷,楚明微看见母亲的面容出现在第七幅——那是用长公主脊背皮肤制成的《江山雪霁图》。
谢珩的血顺着船舷滴落冰洞,绽开赤色涟漪。他倚着桅杆轻笑,手中玉骨折扇展成满月:萧统领剥皮作画的手艺,倒比当年更精进了。
楚明微突然挥剑斩断帆索,浸过醉仙桃汁的帆布裹着毒粉罩向萧无涯。趁他挥刀破帆的刹那,她将虎符嵌入船板暗槽。机关转动的轰鸣声中,整艘画舫裂成两半,露出水下青铜铸造的镇魂钟。
永庆三年腊月初七戌时三刻!谢珩咳着血将玉佩按上钟面凹痕,楚姑娘可愿与我共奏这曲《安魂》
萧无涯的刀锋劈开冰层,太液池瞬间腾起数丈高的水幕。楚明微与谢珩背靠铜钟,剑锋与银针齐发。当她的剑刺入萧无涯肩胛时,谢珩的玉扇也割断了绑着镇魂钟的铁链。
你可知这钟为何要沉在太液池底萧无涯突然狂笑,龙鳞刀砍向青铜钟面,当年谢老将军亲手将长公主...
钟声轰然炸响,池底升起无数玄铁链缚着的尸骨。楚明微在震荡中看清最近的骸骨腕间戴着伽楠香珠,而锁住尸骨的铁链上,密密麻麻刻着谢字。
谢氏三代为长公主守墓人。谢珩突然徒手握住萧无涯的刀刃,鲜血顺着龙鳞纹路淌成溪流,十年前我父亲拼死护住的,从来不是皇权。
水幕落下的瞬间,青铜钟裂成碎片。楚明微在浮沉间抓住谢珩的手,看见他心口螭纹浸血发光。虎符与玉佩在水流中相撞,池底突然升起白玉祭坛,坛心供着的鎏金匣里,躺着褪色的《罪己诏》。
不可能...萧无涯挣扎着去抢诏书,先帝明明...
楚明微用银簪挑开火漆,诏书上赫然是先帝字迹:朕受长公主托孤,谢氏护诏,凡见此诏者,当诛萧氏乱党。残破的玉玺印旁,还留着母亲用胭脂写的绝笔——阿微亲启。
冰面突然被火把映红,玄甲卫的铁蹄震碎池畔假山。楚明微扶着谢珩踏上祭坛时,看见萧无涯被铁链缠住脖颈拖入深潭。青铜虎符在她掌心发烫,潭底升起三百具身覆前朝战甲的枯骨,齐齐朝着祭坛跪拜。
这些是...谢珩拭去她睫上冰晶,当年持假虎符入宫的骠骑亲兵,母亲用十年时间为他们敛骨正名。
楚明微抚过祭坛边缘的梵文,正是玉佩上那句梨香透骨处。她忽然将虎符砸向祭坛,青铜碎裂处飞出鎏金密函——当年太后与北狄往来的信笺,每一封都印着萧氏狼图腾。
谢珩。她转身将银簪抵在他心口,你父亲为我母亲挡箭而死,你却甘心被世人唾骂十年...
城楼方向突然传来钟声,谢珩笑着握住簪尖刺入胸膛:当年长公主推开我父亲时说过,梨花重开日,血债终...他的血染红坛前积雪,远处宫灯次第亮起,照得夜如白昼。
楚明微抱着渐冷的躯体仰头长啸,腕间银铃尽碎。潭底枯骨突然齐齐立起,朝着慈宁宫方向举起锈剑。她撕下染血的诏书掷向夜空,字句在火光中清晰如刀:萧氏祸国,当诛九族!
6
春风再临
永庆十四年的梨花开得迟,楚明微走过重修的长公主府门廊时,腕间新缠的银铃惊飞了檐下燕雀。玄甲卫卸甲后成了花匠,正将谢珩生前栽的梨树苗移进白玉花盆,盆底刻着梨香透骨的梵文。
殿下,青州八百里加急。老仆捧着鎏金匣跪在青玉案前,匣中奏折染着梨花香粉。楚明微展开卷轴时,一片干枯的梨花瓣飘落案头——正是去年谢珩别在她鬓边的那朵。
暮色漫过窗棂时,她提着梨花酿来到太液池畔。新砌的汉白玉祭坛上供着青铜剑匣,里头并排放着谢珩的断剑与她的银簪。池水映出天际残月,恍惚又是那个血火交织的夜晚。
姑娘这酒,闻着像掺了黄连。
楚明微执壶的手蓦地顿住。身后竹林沙沙作响,月洞门外转出个戴青铜面具的白衣人,指间捏着枚裂痕斑驳的玉扣。夜风吹起他左袖空荡荡的袍角,露出腕间狰狞的灼伤。
西山的梨树今年遭了虫害。她将酒盏推向石案对面,琉璃盏映出来人腰间螭纹玉佩,本宫命人焚了三亩梨园,灰烬里竟炼出几钱金砂。
白衣人摘下面具时,池中锦鲤突然跃出水面。谢珩消瘦的面容上横贯着可怖箭疤,却仍噙着当年那个玩世不恭的笑:殿下烧园子的做派,倒比谢某还败家。
楚明微的银簪抵住他咽喉,簪尖却在颤抖。谢珩握住她手腕引向心口,那里跳动着温热的脉搏:当日祭坛下藏着前朝冰窖,萧无涯那一刀...咳咳...偏了三寸。
池畔忽有夜枭啼哭,谢珩的掌心多出枚鎏金虎符。月光照见符身新刻的梨花,与楚明微腕间银铃纹样相映成趣:北狄使臣今晨递了和书,愿以三百里草场换长公主府一坛梨花酿。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阙,楚明微望着他空荡的左袖:谢大人既已假死脱身,又何必...
为还债。谢珩突然倾身封住她的唇,唇齿间漫着梨花酿的苦涩,十年前我欠长公主一条命,如今欠你...他的声音淹没在骤然响起的铃铎声中,三百盏天灯自慈宁宫旧址升起,每盏灯上皆画着青鸾衔梨的图样。
五更时分,楚明微在御书房批完最后一本奏折。鎏金香炉里燃着谢珩调的沉水香,混着案头新鲜梨花的清气。她推开雕花窗,看见宫墙外漫山遍野的梨树正在抽芽,有个独臂身影正在树下埋酒坛。
来人。她解下腰间螭纹玉佩掷给玄甲卫,把西山别苑的温泉引到太液池。顿了顿又道,再传旨太医院,每月十五送三车艾草到谢府。
晨光穿透云层时,楚明微抱着谢珩的旧氅衣沉入温泉。水雾朦胧间,有人从背后拥住她,将青鸾玉佩系在她颈间:江南进贡的梨树苗到了,殿下可愿与我去栽...
池边金铃忽然狂响,楚明微反手扣住他命门,却在触到那狰狞箭疤时卸了力道。谢珩笑着吻去她睫上水珠,独臂搂得更紧:这次臣备好了九百九十九坛梨花酿,足够醉到新梨挂果。
宫墙外传来稚童歌谣,唱的是青玉案前白首约,梨香深处日月长。楚明微望着案头并蒂梨花,终于露出大仇得报后的第一个笑容。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