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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我叫老赵,道上的人给面子,喊声赵哥。

    城郊这片儿,我说话还算有点分量。手里有几间铺面收租,新工业区边上还开了个染坊。

    说是染坊,其实就是个铁皮大棚,机器咣咣响,排出去的水五颜六色,那味儿,能把苍蝇直接熏栽地上。

    我这人,信奉的就是个狠字。

    早年跟人抢地盘,下手黑,后来拆迁占便宜,胆子肥。对工人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滚,别跟我讲什么情面。

    小张那小子就是个例子,干活还行,嘴碎,屁事多,嫌钱少嫌活脏。

    我听着烦,找个茬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小张滚蛋没两天,厂里来了个女人,叫阿芳。

    瘦得像根电线杆,风一吹就晃。干活倒是麻利,拖地、擦机器、割草,手脚快得邪乎。

    但她有个毛病,或者说,有个怪癖。她不怎么吃饭,至少,不怎么吃我们眼里的饭。

    她总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靠近那些排污口,或者堆放废料的角落。

    不是去清理,就是蹲在那儿,看着那些黏糊糊、五颜六色的污泥,或者闻着那股刺鼻的化学味儿。

    有时候,我甚至看见她用手指头,沾了一点那种亮蓝色的废水,凑到鼻子底下闻,那表情,不像恶心,倒像是……有点出神。

    我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是乡下来的,没见识,好奇。

    直到有一次,我亲眼看见。那天机器漏了点深紫色的染料,混着机油淌了一地。阿芳拿着拖把过去,清理完,她没立刻走。

    她蹲下身,看着拖把上残留的紫色污渍,然后,伸出舌头,在那拖把头上,极快地舔了一下。

    我操!我当时头皮都炸了!这娘们是疯了还是有病那玩意儿是剧毒!

    我吼了她一嗓子,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我。

    那眼神,不是害怕,也不是慌张,就是有点……茫然,像刚从梦里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嘴唇上还沾着一点点妖异的紫色。

    你他妈干什么!

    我冲过去,指着她的嘴,那玩意儿能吃吗想死啊你!

    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嘴。那紫色就那么晕开在她苍白的手背上,像一朵诡异的花。她没吭声,只是把拖把放回原处,转身就想走。

    站住!

    我拦在她面前,心里一阵发毛。这女人太他妈不对劲了。你跟我说清楚,你刚才干嘛呢!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平静得像厂子后面那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没什么。

    她的声音也平,听不出喜怒,就是……有点渴。

    渴渴了去舔拖把上的染料这他妈是什么鬼话!

    我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撒谎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她就那么站着,瘦伶仃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眼神却像钉子一样,扎得我心里发慌。

    以后离那些玩意儿远点!再让我看见,你就给我滚蛋!

    我恶狠狠地撂下话,心里却没底。这女人,我有点看不透。

    从那天起,我就格外留意阿芳。

    我发现,她真的很少吃东西。早上工友们啃馒头喝豆浆,她不参与。中午大家凑钱叫盒饭,她也从来不吃。她就像不需要食物一样,只喝水。

    但她看那些染料桶、废料堆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对劲。那不是厌恶,也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渴望。

    有一次,一批新染料运来,卸货的时候洒了一点在地上,是那种特别鲜艳的猩红色。

    阿芳正好路过,她停下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滩红色,喉咙似乎还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口水。

    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那股寒意又冒上来了。

    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我猛地想起那个被我赶走的小张。好像就是小张走了以后,阿芳才变得这么怪的。

    难道……她跟小张有什么关系不应该啊,小张那愣头青,长得也不咋地,阿芳图他什么

    我心里琢磨这事,越琢磨越不对劲。我开始偷偷观察她。她干活的时候很专注,手脚利索得不像话。

    但只要一停下来,她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五颜六色的毒药。她会走到排污渠边上,看那些泡沫翻滚的污水,一看就是半天。

    她会捡起一块沾了颜料的废布头,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她好像在从这些剧毒的工业废料里,汲取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养分。

    这天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看她又蹲在那个堆放废弃染料桶的角落里。那些桶里残留着各种颜色的沉淀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给她那瘦削的侧影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

    她手里拿着一块碎瓦片,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桶壁上刮下来一点干涸的、翠绿色的颜料粉末。

    她把那点粉末凑到眼前,仔细看着,然后,慢慢地,伸出舌尖,舔了上去。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这个女人,她不是在找死,她是……在进食。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

    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回过头。她的舌尖还是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撞破的惊慌,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先开口。

    我一步步走过去,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阿芳,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还是有点发颤,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沾着绿色粉末的瓦片,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在吃东西。

    吃东西你他妈管这叫吃东西

    我指着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染料桶,这些东西会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可是,我饿。

    饿她明明不吃饭,却说自己饿这他妈是什么逻辑

    你饿了不会去吃饭吗食堂的饭,外面的面条,什么都行!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她摇摇头,眼神飘向那些五颜六色的污渍。那些东西……吃不饱。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嘶哑,只有这些,能让我感觉……不那么空。

    空什么空

    我看着她瘦得几乎脱形的身体,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需要靠这些毒物来填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追问,是不是从小张走了以后

    提到小张,她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

    她没看我,目光落在地上,那里有一小块凝固的、像沥青一样的黑色污渍。

    他走的时候,

    阿芳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带走了我的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紧。

    她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我能看懂的情绪——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空洞。

    我不知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反正,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饿了。吃什么都没用,只有这些……

    她指了指周围的废料,只有这些带着颜色的东西,才能让我感觉……好受一点。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话太诡异,太不合常理,但我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睛,却又觉得,她没有撒谎。

    她不是疯了,她是被某种东西……掏空了。而填补这空洞的,竟然是我这染坊里最毒的废料。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夜色像墨汁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厂房的灯还没开,周围一片昏暗。阿芳就站在那片昏暗里,像一个从污泥中生长出来的、以毒物为食的幽灵。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这染坊,好像不再是我熟悉的地盘了。它变成了某种……喂养怪物的巢穴。

    (2)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睡着。

    脑子里全是阿芳那张平静的脸,还有她舌尖上那抹瘆人的绿色。

    我躺在自己那张大床上,第一次觉得这屋子空得让人害怕。以前我觉得空旷代表气派,代表老子有钱,现在只觉得冷飕飕的,好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角落里瞅着我。

    第二天去染坊,我心里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了。妈的,老子的地盘,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吃毒药的疯娘们来吓唬我了。

    我得把这事儿弄明白,或者,把她赶走。对,赶走,眼不见心不烦。

    我一进厂区,就看见阿芳在擦洗一台刚停下来的机器。

    那机器外壳上沾满了亮黄色的染料渍。她擦得很仔细,抹布在她手里翻飞。但她的眼神,时不时就瞟向旁边一个敞开盖子的黄色染料桶。

    那眼神,就像沙漠里快渴死的人看见了水。

    我黑着脸走过去,故意在她身边停下。阿芳,中午跟我去吃饭。

    我用的是命令的口气,不容拒绝。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没什么情绪。老板,我不饿。

    我他妈管你饿不饿!

    我火气上来了,让你去就去!别废话!

    我就是要看看,给她吃好的,能不能把她这邪门的毛病给扳过来。再说了,她在我厂里吃那些毒玩意儿,万一哪天死在这儿,老子也脱不了干系。

    她没再反驳,只是低下头,继续擦机器。

    中午,我开车带她去了镇上最好的那家饭馆。点了满满一桌子菜,鸡鸭鱼肉,什么贵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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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

    我把筷子拍在她面前,这些才是人吃的东西!吃饱了,就不会想着去啃那些垃圾了!

    阿芳拿起筷子,看着满桌的菜,眼神却很茫然,像是不认识这些东西。

    她夹起一小块红烧肉,慢慢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她的表情很奇怪,不像是在品尝美味,倒像是在嚼蜡,甚至带着一丝痛苦。

    她咽下去,然后放下了筷子。老板,

    她看着我,脸色有点发白,这些东西,我吃不了。

    什么叫吃不了我看你刚才不是吃了吗

    我皱着眉头。

    堵得慌。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摇了摇头,吃下去,像石头一样,沉在里面,化不开。还不如……不吃。

    我看着她那副难受的样子,不像装的。

    心里那股无名火又被浇了一头冷水。难道她真的……只能吃那些毒药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完饭(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把她送回染坊。

    一下车,她就像获得了自由一样,快步走向那个堆放废料的角落。

    我跟在后面,看见她迫不及待地从一个破桶里刮出一点蓝色的结晶体,塞进嘴里。

    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甚至可以说是享受的表情,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点。

    我看得浑身发冷。这女人,没救了。她不是人,她是个怪物,一个靠我工厂毒料活着的怪物。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盯着她。

    我发现她对那些食物的依赖越来越强。她干活的时候,如果离那些染料桶远了,就会显得焦躁不安,手脚发软。

    一旦让她靠近,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或者舔到一点颜色,她立刻就精神了,干活的效率高得吓人。

    而且,我隐约觉得,她身上也开始发生变化。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得不正常,现在在某些光线下,好像会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彩虹般的油光。

    尤其是她刚吃完某种颜料后,那颜色似乎会短暂地在她皮肤下浮现,然后慢慢隐去。有一次她舔了红色的染料,我甚至觉得她眼底都闪过一丝红光。

    这太他妈邪乎了!我开始害怕了。

    我怕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身上发生的这种无法理解的变化,以及这变化跟我这个染坊的关系。

    我这染坊,排出去的污水把附近的河都染花了,地里的菜都长不好。现在,它好像还养出了一个吃毒药的怪物。

    我必须搞清楚小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找到当初给我介绍小张的那个工头老刘的电话,拨了过去。

    老刘啊,我是老赵。跟你打听个事儿,那个小张,你还有他消息吗

    赵老板

    老刘在那头有点惊讶,小张啊,早回老家了。听说家里出了点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他没跟你联系

    没。他老家哪儿的你有没有他家里电话

    我追问。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那人挺闷的,不爱说家里的事。赵老板,你找他有急事

    妈的,问了等于白问。我挂了电话,心里更烦躁了。线索断了。

    那天下午,厂里出了件怪事。

    我们在调试一种新的湖蓝色染料,配方是严格按照技术员给的来的。可倒进染缸里一搅拌,出来的颜色却不对劲,蓝得发黑,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味,整缸料都废了。

    技术员查了半天也找不出原因,各种原料都化验了,没问题。

    我站在染缸边上,看着那锅废料,心里直冒凉气。

    我清楚地记得,上午阿芳就在这个染缸附近擦了很久的地,还对着那桶新的湖蓝色原料发了半天呆。

    难道……是她影响了这缸染料就因为她想吃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傍晚,我再次把阿芳堵在了那个废料角落。她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沾着地上的一滩油污和颜料混合物,往嘴里送。那油污是黑色的,颜料是绿色的,混在一起,看着就让人恶心。

    阿芳!

    我吼了一声,声音因为恐惧而有点变调,你他妈给我说清楚!小张到底拿走了你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慢慢转过头,嘴角的油污都没擦。她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洞,但那空洞的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诡异的光。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那笑容在她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恐怖。

    老板,

    她的声音像砂纸在摩擦,他没拿走什么。

    那你说他带走了你的东西!

    我逼近一步。

    是啊,

    她点点头,笑容消失了,只剩下麻木,他带走了我的‘人味儿’。

    人味儿

    我愣住了。

    嗯。

    她伸出沾满油污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里空了,装不了馒头,装不了米饭,装不了那些干净的东西了。只能装这些……

    她指了指地上的污秽,这些别人不要的颜色。它们才能让这儿……不那么疼。

    她的手指又指向那锅废掉的湖蓝色染料。你看,连它们都闻到我的味儿了,变得跟我一样了。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缸发黑的染料仿佛正在微微起泡,散发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我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就跑。我感觉自己再多待一秒,也会被她,被这个染坊,彻底吞噬。

    我跑出厂区,跳上车,一脚油门踩到底,只想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但我知道,我跑不掉。

    她是靠我的染坊活着的。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成了我这染坊的一部分,一个以毒为生的、活生生的排污口。

    (3)

    我躲在家里,一连几天没敢去染坊。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大房子里,拼命想把阿芳那张脸,还有她说的那些鬼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但我做不到。

    越是不想,那些画面就越清晰。

    她舔舐染料的样子,她皮肤下浮现的诡异色彩,她那句他带走了我的‘人味儿’,像虫子一样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缩着。我是老赵,这片儿的赵哥。我不能被一个吃毒药的女人吓破胆。

    再说,那染坊是我的根,我的钱袋子,我不可能扔下不管。我得回去,我得搞清楚,这娘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跟我这染坊,到底是怎么缠上的。

    第四天早上,我开车回了厂子。

    天阴沉沉的,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化学味儿,现在闻起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工人们看见我,都低着头,神色有点慌张。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肯定又出事了。

    果然,刚进车间,管事的就愁眉苦脸地凑过来。赵哥,您可算来了。邪门了,真是邪门了。

    又怎么了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天刚换上去的一批轴承,全新的,今天早上就锈死了好几个。还有,您看那边,

    他指着角落里一堆刚用过的不锈钢桶,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上面全是那种怪异的彩色锈斑,跟长了霉似的,擦都擦不掉。

    我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那些桶壁上确实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斑点,像得了皮肤病,摸上去还有点黏糊糊的。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生锈。我抬起头,目光扫过整个车间,最后落在了远处一个正在默默扫地的身影上——阿芳。

    她今天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工装,头发随便挽着。她扫得很慢,很仔细,好像要把地上的每一粒灰尘都扫进簸箕里。

    但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和别处不一样,带着一种凝滞感。我甚至觉得,她走过的地方,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停下动作,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又好像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车间里发生的这些怪事,她早就知道了,甚至,与她有关。

    我心里那股寒意又冒了上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强烈的烦躁和狠戾。妈的,这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不能让这个怪物毁了我的厂子。

    我没理会管事的,径直朝阿芳走去。她看着我走近,没有躲闪,也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沾满尘埃的雕像。

    我在她面前站定,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阿芳,

    我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冰冷而强硬,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她没说话,放下扫帚,默默跟在我身后。

    进了我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我关上门,转身面对她。办公室很小,我们俩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化学品的气味。

    坐。

    我指了指唯一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还是那副死水般的模样。

    我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玻璃瓶。

    瓶子里装着的,不是普通的染料,而是我托关系从一个化工研究所搞来的高纯度颜料样本,一种极其鲜艳、带着金属光泽的钴蓝色粉末。

    这玩意儿浓度极高,毒性也极强,一点点就能污染一大片水。

    我把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推到她面前。你不是饿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尝尝这个。

    阿芳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玻璃瓶上。

    她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她盯着那瓶钴蓝色的粉末,就像沙漠里的人看到了绿洲,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渴望。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这是什么

    她哑声问,眼睛却一秒钟也没离开那个瓶子。

    好东西。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扭曲的笑容,比外面那些垃圾纯得多,‘营养’也更好。你尝尝,看看能不能让你……更‘饱’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想试探她的底线,或许是想看看这好东西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又或许,我内心深处有个更黑暗的想法——如果她真的离不开这些毒物,那我就给她最猛的,要么让她彻底满足,要么……让她彻底完蛋。

    阿芳伸出手,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了那个玻璃瓶。她拔开瓶塞,一股极其刺鼻、带着金属甜腥味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却像是闻到了什么绝世美味,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表情。然后,她倾斜瓶口,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点点那钴蓝色的粉末在自己苍白的手心上。

    那蓝色粉末在她手心,像一小撮燃烧的蓝色火焰,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她抬起手,慢慢地,伸出舌头,舔向那撮蓝色的火焰。

    就在她的舌尖即将触碰到粉末的瞬间,办公室的门,被人猛地撞开了。

    (4)

    撞门进来的是老刘,就是那个给我介绍小张的工头。

    他满头大汗,脸色焦急,看见屋里的情景,尤其是阿芳手里的蓝色粉末,他眼睛都瞪圆了。

    赵老板!阿芳!你们在干什么!

    老刘的声音又惊又怕,那玩意儿不能碰啊!那是剧毒!

    阿芳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惊了一下,手一抖,那撮蓝色的粉末洒落在地上,立刻将灰色的水泥地染出了一小块刺眼的蓝色印记。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老刘,眼神里的渴望迅速褪去,又变回了那种空洞的麻木。

    我心里一阵恼火,这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闯进来坏我的事!

    你他妈嚷嚷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赵老板,出大事了!

    老刘顾不上我的火气,指着外面,声音都在发颤,小张……小张他爹,在厂门口,快不行了!

    什么

    我愣住了,小张他爹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碰上他!问了才知道,他是来找小张的!他不知道小张早被你辞了,一路要饭找过来的!他说小张走之前跟家里打电话,说在城里赚了大钱,认识了个好姑娘,准备带回去……结果后来就没消息了!他担心儿子出事,腿刚好利索就找过来了!谁知道……

    老刘抹了把汗,指了指阿芳,谁知道他刚走到厂门口,看见阿芳,就跟中了邪一样,突然就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小张他爹看见阿芳就倒了这他妈……

    我猛地看向阿芳。她还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痛苦。

    走!去看看!

    我推开老刘,快步冲出办公室。老刘紧随其后。阿芳迟疑了一下,也站起身,默默跟了上来。

    厂门口已经围了几个工人,对着地上躺着的一个干瘦老头指指点点。那老头穿着破烂的衣服,脸上全是灰,嘴唇发紫,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眼看就剩一口气了。

    我挤进人群,看见那老头的惨状,心里也咯噔一下。虽然小张那小子我不待见,但他爹这副样子……要是死在我厂门口,那麻烦就大了。

    快!叫救护车!

    我冲旁边一个工人喊道。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阿芳,突然拨开人群,走到了那老头身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蹲下身,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眼神里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悲伤,有愧疚,还有一种……决绝。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呆的动作。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老头枯槁的脸颊,然后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贴上了老人发紫干裂的嘴唇。

    她不是在做人工呼吸。

    她像是在……传递着什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抽搐的老头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

    几秒钟后,阿芳抬起头。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而地上那个老头,原本发紫的嘴唇,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一点血色,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濒死的迹象,竟然消失了!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芳慢慢站起身,身体晃了晃,像是随时会倒下。她转过头,看向我。

    她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那焦点,就是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老板,我好像……真的‘饱’了。

    饱了什么意思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她吐出来的,不是胃里的食物残渣,而是一股股……浓稠的、五颜六色的液体。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各种刺眼的颜色,混合着黏液和泡沫,像颜料一样喷溅在地上,散发出极其刺鼻、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

    那些颜色,正是我染坊里最常用的那些染料的颜色!

    她把这段时间吃下去的所有毒物,在这一刻,全都吐了出来!

    呕吐物在地上流淌,将水泥地染得一片狼藉,像一幅被打翻的、充满毒性的抽象画。

    阿芳吐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汗水湿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终于,她停止了呕吐,瘫软地跪倒在那片污秽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看着她,看着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颜色,再看看旁边那个虽然虚弱但明显好转的老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

    难道……

    就在这时,阿芳慢慢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也不再是平静的。那里面,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是痛苦,是解脱,更是一种……冰冷的愤怒。

    老赵,

    她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而锐利,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我了什么意思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我。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撕心裂肺的饥饿感,从我的胃里猛地爆发出来!

    不是普通的饿,是一种近乎痉挛的、要把我的内脏都吞噬掉的疯狂渴望!

    我捂住肚子,感觉胃在疯狂地搅动、收缩,像一个活过来的黑洞,迫切地需要填满!

    我需要吃东西!现在!立刻!马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上那片五颜六色的、阿芳刚刚吐出来的污秽上……

    (5)

    那股饥饿感来得排山倒海,瞬间摧毁了我的理智。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五颜六色的呕吐物,那刺鼻的化学气味,此刻闻起来竟然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

    的胃在疯狂地尖叫,我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着那些……颜色。

    我知道那是剧毒,是阿芳吐出来的污秽,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朝着那片狼藉走去。围观的工人们发出一片惊呼,老刘想上来拉我,被我一把甩开。

    我的眼里,只有那些黏稠的、流淌的色彩。红色像血,蓝色像深渊,黄色像腐烂,绿色像毒草……它们仿佛在呼唤我,承诺能填补我身体里那个突然出现的、巨大的空洞。

    我跪倒在那摊污秽前,双手颤抖着伸向那些颜色。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片黏腻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阿芳。

    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得像鬼,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

    老赵,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那些不是给你吃的。

    我愣住了,被那股疯狂的饥饿感折磨得几乎说不出话。那……那我吃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变形。

    阿芳没有回答我。她慢慢松开我的手腕,然后,转过身,看向我身后的染坊。那座机器轰鸣、污水横流的铁皮大棚,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高大的染缸,那些堆积如山的原料桶,那些排污管道……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那间办公室的窗口。

    你想‘饱’

    阿芳转回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诡异的弧度,那就去吃该你吃的东西。

    该我吃的东西什么东西

    她伸出手指,指向染坊。

    你不是喜欢这些颜色吗你不是靠它们发家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力量,那就去吃吧。把它们都吃下去。吃掉你的染缸,吃掉你的机器,吃掉你的污水,吃掉你赚来的每一分脏钱……直到你‘饱’为止。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比饥饿更强烈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让我真的去吃那些机器和污水,她是……

    她把那种永无止境的、只能靠吞噬颜色和毒物才能缓解的饥饿感,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就像她说的,她饱了,而我,开始饿了!

    不……不……

    我惊恐地摇头,想往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股撕心裂肺的饥饿感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猛烈。我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疯狂地扭曲、撕扯。

    我需要颜色!我需要那些能填补空虚的毒!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染坊内部。透过敞开的大门,我仿佛能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染料桶,正在向我招手……

    救护车来了!

    人群外传来喊声。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迅速将那个虚弱的老头抬上担架。老刘忙着跟医生交代情况。工人们也围了过去,暂时没人注意到我和阿芳这边的诡异对峙。

    阿芳看着我痛苦挣扎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冰冷和……一种深深的疲惫。

    小张走的时候,

    她轻轻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被你逼走的。他爹等着钱救命,他求你预支工资,你把他像狗一样赶了出去。他走投无路,借了高利贷,利滚利,还不上了……最后,他把自己卖给了那些做化工实验的黑作坊,试那些没经过验证的新染料……他说,他想变成一种永远不会褪色的蓝,可以印在布上,寄回家,让瞎了眼的娘能摸到,让断了腿的爹能看到……

    阿芳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音。

    他没变成蓝,他变成了毒。那些毒,渗进了我的身体里,因为……我答应过他,等他回来。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小张……试药……死了而那些毒,通过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转移到了阿芳身上

    所以她才会依赖那些染料,因为她的身体被那些毒素彻底改变了,正常的食物对她来说反而成了负担

    你欠他的,用你的‘颜色’来还吧。

    阿芳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厂区,消失在阴沉的街道尽头。她的背影依旧瘦削,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不定,而是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沉稳。

    她走了。

    带着一身洗干净的人味儿走了。

    而我,老赵,赵哥,被留在了原地。

    留在了我引以为傲的染坊门口。

    留在了这片被我自己制造出来的、五颜六色的毒的源头。

    那股毁天灭地的饥饿感再次席卷而来。

    我的胃在咆哮,我的身体在渴求。

    我看着那座钢铁怪兽般的染坊,看着那些在阴暗光线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染料桶……

    我知道,我的余生,将在这种永无止境的、对颜色的饥渴中度过。

    我,将成为这个染坊新的排污口,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吞噬毒物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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