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侯府庶女掌家,原是嫡姐设下的局沈明玥捏着算盘跨进正厅那日,只道是凭本事管账,却不想掌家三月,竟揪出嫡姐沈清瑶与嫡母私吞田契的密账。
冷脸嫡兄侯砚之深夜叩门,袖中甩出半本残册:想查,我助你。
算盘珠子拨得响,人心更难量。
嫡姐笑她当心摔碎心机,嫡母拿嫡庶有别压人,偏那冷傲世子,总在她拆穿阴谋时递来温热茶盏。
局中局,情中刺——当账本上的墨痕与眼底的热意重叠,这偏宠陷阱里,究竟谁困了谁
1
正厅檀香呛得沈明玥鼻尖发酸。
沈夫人端着茶盏,指甲上的丹蔻刮过瓷壁:明玥最是精细,如今府里账目乱成一团,掌家的事便交给你。
她垂眼盯着自己青布裙角,昨日替老夫人补账本时蹭的墨迹还在。
前日二房姨娘来闹,说月钱少了五两——原是前掌家把二房的份例挪去填了三姑娘的脂粉账。
夫人抬爱。她屈膝,指节捏得发白。
沈清瑶倚在软榻上剥荔枝,红壳啪地弹在她脚边:妹妹当心摔碎了那点心机。
正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盆爆响。
沈明玥弯腰捡荔枝壳,指甲缝里渗进果肉的甜腻——这是警告,也是宣战。
第二日卯时,她带着阿棠扎进账房。
上月采买的三十匹湖绸,库房只收了十八匹。阿棠翻着入库单,声音发颤。
沈明玥的笔尖顿在账本上。
采买单子写着沈氏绸庄,经手人是沈清瑶的陪嫁周妈妈。
她翻开旧账,去年冬月也有笔湖绸采买,同样缺了十二匹。
去查沈氏绸庄的底。她撕下半页纸,写了个地址推给阿棠,找城南王伯,他管着各商铺的税契。
阿棠刚出门,门帘一掀。
沈清瑶穿着月白杭绸衫进来,手里拎着食盒:妹妹辛苦,我让厨房炖了银耳羹。
食盒打开,白瓷盅里浮着金桂。
沈明玥扫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正是昨日库房登记丢失的那对。
姐姐费心。她扯出个笑,只是今日要核春月的脂粉账,姐姐可带了管库的钥匙
沈清瑶的笑僵在脸上:钥匙在周妈妈那儿,她今早去庙里还愿了。
那便等姐姐把钥匙拿来再用。沈明玥合上账本,毕竟姐姐从前掌家时,库房从不让旁人碰。
沈清瑶的指甲掐进食盒边沿:妹妹这是怪我
怎会。她将食盒推回去,姐姐一片心意,明玥记下了。
午后,阿棠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冲进来:姑娘!沈氏绸庄的东家,是周妈妈的侄子!
沈明玥展开纸,税契上周福生三个字刺得眼睛疼。
她翻出采买账,三笔湖绸的银子加起来足有八百两——够买半条街的铺子。
盯着周妈妈。她压低声音,她若再去绸庄,立刻来报。
阿棠刚应下,窗外传来碎嘴声:听说庶女掌家,是要顶亏空的雷呢。
前日账房的李二说,看见她和绸庄的伙计偷偷递银子。
沈明玥攥紧税契,指背青筋凸起。
这是沈夫人的手段——先推她上风口浪尖,再用谣言坐实罪名。
更狠的在后头。
第三日辰时,沈夫人房里的大丫鬟捧着个檀木匣进来:夫人说,这是前几月的余账,姑娘一并核了。
匣子里码着二十几本账本,封皮全是沈清瑶惯用的洒金纸。
沈明玥翻开第一本,心跳骤快——采买数目与她查的完全对不上,分明是伪造的。
阿棠,去查这些账本的墨色。她指尖抵着太阳穴,新墨和旧墨晒一晒便知。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喧哗。
沈清瑶的声音拔高:把东西给我!这是府里的账!
沈明玥冲出去,正见周妈妈攥着个布包往角门跑。
阿棠扑过去拽她的腿,布包啪地摔在地上——里面滚出几锭银子,还有张纸条,写着沈明玥
收。
妹妹私通外男,侵吞公银!沈清瑶扶着额头,我昨日便觉得不对,原来……
沈明玥弯腰捡起纸条。
字迹歪歪扭扭,分明是照着她的笔迹描的。
她抬头看向沈夫人的院子——那边窗纸微动,隐约能看见沈夫人的鬓角。
夜里,阿棠替她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姑娘,她们要置你于死地。
我知道。她望着案头的税契,火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但她们漏了个破绽。
阿棠凑近:什么
沈清瑶的出身。她压低声音,今日我去祠堂查族谱,上面没有她的名字。老仆说,她是夫人当年从外院抱来的。
阿棠倒抽冷气:嫡女若是外姓……
嘘。沈明玥将税契收进暗格,这是把刀,得磨利了再用。
窗外起风,吹得烛火摇晃。
院外传来脚步声,沈清瑶的笑声裹着夜露飘进来:去请夫人,就说我有要事禀告。
沈明玥望着跳动的烛芯,手指慢慢蜷起。
2
沈清瑶的脚步声在廊下碎成一片。
她攥着那张伪造的纸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昨日让丫鬟趁沈明玥抄账时偷了半页草稿,又找了个粗使婆子描了笔迹,原想着今夜就能让那庶女身败名裂。
正房里,沈夫人端着茶盏,青瓷盖碗碰出清脆的响:瑶儿这是又受了什么委屈
母亲。沈清瑶扑通跪下,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妹妹私通外男的纸条,被我在偏厅梁上找到了。她抖着将纸条递过去,上面写着‘亥时后角门见,银钱已备’,分明是约了人偷运公中财物。
沈夫人扫了眼纸条,指尖在案几上轻叩:明玥如今管着中馈,倒学会监守自盗了她抬眼看向门外,去把各院主子都请过来,咱们当面说清楚。
月上柳梢时,正厅坐满了人。
沈明玥被押着进来,发鬓微乱,却腰板挺直。
明玥,你可知罪沈夫人将纸条拍在桌上。
沈明玥扫了眼纸条:这字是描的。我抄账用的是松烟墨,这纸上的墨色发灰,是普通油烟墨。
妹妹好本事。沈清瑶擦着眼泪笑,连墨色都分得清难不成早有准备她突然拔高声音,前日账房说少了二十两银子,原是被你私藏了!
二十两沈明玥冷笑,昨日我刚核完上季度的账,各院月钱、采买、修缮,每笔都记着。母亲若不信,不妨让账房把账本拿来对。
够了!沈夫人猛拍桌子,嫡庶有别,轮得到你质问我她盯着沈明玥泛红的眼尾,私通外男是大罪,侵吞公银更是该杖毙。但念你年幼,禁足半月,不许踏出竹影院半步。
阿棠扶着沈明玥回院时,夜露沾湿了裙角。
竹影院的门砰地关上,锁头咔嗒一声落了锁。
姑娘,她们分明是栽赃!阿棠抹着泪翻出药箱,方才在正厅,我瞧见二夫人朝咱们使眼色,可沈夫人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
沈明玥坐在炕边,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银镯——这是已故的娘留下的,刻着心明如镜四个字。
她掀开炕席,底下整整齐齐码着这三个月的账本:阿棠,去把炭盆烧旺些。
等屋里暖了,她翻开第一本账册。
指尖划过墨迹,忽然顿住:上月底给西院送的冬炭,记的是三十车。可我去库房时,只点到二十五车。她又翻第二本,采买绸缎的账,说是苏州绣坊的货,可那批料子分明是杭州产的,每匹要便宜三钱。
阿棠凑过来看:姑娘是说,有人改了账
不止改账。沈明玥将两本账册并排铺开,冬炭少了五车,绸缎每匹贪三钱,三个月下来……她快速拨着算盘,珠子噼啪响,足有一百二十两。
窗外起风,竹影在窗纸上晃成一片。
阿棠突然压低声音:姑娘,院外有脚步声。
沈明玥迅速合起账本塞进炕洞。
门被拍得咚咚响,是守夜的婆子:沈姑娘,世子爷差人送了药来。
阿棠开了门,接过青瓷药罐,罐底压着张纸条。
沈明玥展开,上面是遒劲的小楷:账房老周今夜子时来见。
老周是侯府三十年的老账房,上个月被沈夫人以年老体衰为由换了下来。
沈明玥捏着纸条,心跳快了几分——她替父管账时,老周教过她算珠要拨得响,更要看得清。
子时三刻,窗棂轻响。
老周缩着脖子挤进来,腰间还挂着铜钥匙串:姑娘,我就说你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抄的旧账底本,沈夫人让改的那些,我都留了底。
周伯……沈明玥喉头一紧。
别谢我。老周搓着冻红的手,你爹当年教我打算盘时说过,账目如镜,照得人心。他指了指布包,上回你查的漕运账,船家的签单有问题。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老周慌慌张张起身:我得走了。姑娘记住,要查就查根上的——银子从哪来,又到哪去。
门帘落下时,沈明玥打开布包。
最上面一张纸,是漕运船家的签单。
她盯着末尾的署名,手指慢慢蜷起——那名字,和沈清瑶的陪嫁管事一模一样。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算盘上。
阿棠替她拢了拢披风:姑娘,咱们是不是要……
睡吧。沈明玥将布包塞进暗格,明天,该她们睡不着了。
竹影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算珠串成的帘子。
她摸着腕上的银镯,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那些被篡改的数字,那些消失的冬炭绸缎,那些见不得光的签单,终将在算盘声里,露出本来的模样。
3
沈明玥天没亮就起了。
暗格里的布包压得枕头发沉。
她摸黑翻出漕运签单,就着月光对账本。
阿棠举着油灯凑过来,火苗在签单边缘晃:姑娘,这张是上月十五的,船家叫‘顺福号’。
翻三月的库房账。沈明玥指尖划过算盘,冬炭那笔。
阿棠抽出库房记录,摊开时纸页簌簌响:记的是三百车,可签单上只运了两百车。
差的一百车。沈明玥拨算珠,银子进了谁的口袋她翻到下一张签单,末尾署名张全——正是沈清瑶陪嫁来的管事。
窗纸泛白时,阿棠揉着眼睛倒茶:姑娘,您这眼皮都肿了。昨儿沈夫人派周妈妈来说,禁足期间不许碰账房钥匙。
她越拦,越说明有鬼。沈明玥把签单夹进账本,去厨房要碗红豆粥,就说我胃寒。
阿棠刚掀开门帘,又缩回来:姑娘,院外有脚步声!
沈明玥迅速把账本塞进床底。
门环轻响三声,阿棠从门缝里瞧了瞧,扭头瞪圆眼睛:是……侯大公子!
侯砚之立在檐下,月白狐裘落了层薄霜。
他手里提个青布包裹,见阿棠开门,直接跨进来:送点东西。
沈明玥后退半步。
这是她头回离侯砚之这么近——他眉骨锋利如刀,眼尾却带着点温意,不像往日在祠堂训下人的冷脸。
当归、黄芪。侯砚之把包裹搁在案上,你房里的炭盆三天没换,阿棠今早去库房领炭被拦了。他指了指墙角的破炭盆,新的在外面,让小厮搬进来。
沈明玥喉咙发紧:为何帮我
侯砚之没答,反而翻开她摊在案上的账本。
最底下一页角落,有行刚劲小楷:漕运单价虚高三成,查船家与管事关联。
上月你查账时,我添的。他指尖划过字迹,你算得清数字,却算不清我为何总在你账本旁添注。
阿棠捧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溅在袖口。
她偷眼瞧沈明玥——姑娘耳尖红得像要滴血,攥着算盘的指节却还绷得直。
谢公子。沈明玥低头拨算珠,算珠相撞的脆响盖过心跳,但公子该知道,我要查的,是侯府的烂疮。
我比你更想剜了这疮。侯砚之声音低下来,你查漕运,我查田庄。沈夫人把庄子租银截了三成,都填给清瑶置嫁妆了。
院外传来巡夜梆子声。
侯砚之扣上狐裘领扣:明晚子时,西角门。我让人送田庄地契来,你对照着查。
他转身要走,又顿住:你腕上的银镯,是你娘的
沈明玥摸镯子。
那是个素面银圈,她娘咽气前塞给她的: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像。侯砚之轻声说,我娘也有个这样的镯子。
门帘落下时,阿棠扑过去摇沈明玥胳膊:姑娘你瞧,大公子连您腕子上的镯子都留意着!
别瞎说。沈明玥把账本往怀里拢,可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第二日晌午,沈清瑶的丫鬟小桃提着食盒来探病。
我家姑娘说,妹妹禁足闷得慌。小桃掀开食盒,枣泥酥的甜香漫出来,特意让厨房做的。
沈明玥盯着枣泥酥上的金箔——沈清瑶最厌甜,这分明是做给旁人看的。
她夹起一块:替我谢过姐姐。
小桃退到门口,又回头笑:对了,我家姑娘今早去给夫人请安,说侯大公子昨儿去了西边院子。夫人听了直叹气,说‘嫡庶有别,莫要僭越’呢。
沈明玥捏着酥饼的手一紧。
酥皮簌簌掉在案上,露出底下半枚染了胭脂的指甲盖——和沈清瑶护甲上的红一模一样。
她猛地抬头,小桃已拐过影壁。阿棠凑过来:姑娘,这饼……
拿给院门口的大黄吃。沈明玥把食盒推远,去前院打听,沈夫人今儿见了什么人。
阿棠刚走,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沈明玥掀开窗纸——墙角一棵老梅树后,小桃正踮脚往院里望,见她抬头,转身就跑。
夜里,沈夫人房里烛火亮到三更。
沈清瑶把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那小蹄子禁足还不安分!侯砚之昨儿去了她院子,指不定商量什么呢!
慌什么沈夫人拨着佛珠,侯砚之不过看她会算账,拿她当刀使。她指尖停在珠串第八颗,但刀快了容易割手……明儿让张全去码头,把那批私盐的账抹干净。再让厨房加把料——她不是爱吃枣泥酥么
沈清瑶眼睛亮了:夫人是说……
嫡庶有别。沈夫人捏碎佛珠,她若死在禁足期间,不过是体弱没熬过去。
院外,更夫敲过三更。
沈明玥抱着账本靠在床头,侯砚之送的炭盆烧得正旺。
她翻到田庄地契那页,火光照着张全两个字,像两团烧不尽的火。
墙角传来老鼠啃木的声响。
她摸出枕下的银镯,突然听见院外有动静——是阿棠的脚步声,可这时候,阿棠该在灶房热药才对。
沈明玥攥紧银镯。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照得房里影影绰绰。
她听见门闩轻响,听见有人踮脚进来,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些被篡改的数字,那些消失的冬炭绸缎,那些见不得光的签单,终将在算盘声里,露出本来的模样。
只是这一回,她算清了账目,却没算到——
那碗本该热在灶房的药,此刻正静静躺在厨房案上,碗底沉着一抹乌青。
4
沈明玥捏着药碗的手发颤。
碗底那抹乌青,是她前日在药铺见过的乌头粉——嫡母房里的常用药材。
阿棠!她喊得急,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开。
阿棠掀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灶房的水汽:姑娘,药...药没热
去查。沈明玥把药碗塞进她手里,谁碰过这碗,谁进过灶房。
阿棠攥紧碗底,指甲掐进掌心:是。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沈明玥摸出枕头下的账本,翻到田庄那页——张全两个字被墨汁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脏。
她昨日去庄子对账,佃户说分明交了三百两租银,可账本上只记了二百五。
刘管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掀了被子下床。
棉鞋踩在青砖上,凉得刺骨。
账房在西跨院。
沈明玥到的时候,门虚掩着,漏出半盏昏黄的灯。
她推开门,正撞见刘管事把一本薄子往柜子里塞——是她找了三天的田庄收支账。
刘叔。她声音不冷不热,找您对账。
刘管事手一抖,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抬头时堆起笑:二姑娘怎的这时候来
明儿个再......
上月田庄租银少了五十两。沈明玥踩住那本账本,庄子的王头说,您亲自收的银子。
刘管事额头冒了汗:许是王头记错了......
记错沈明玥蹲下身,指尖划过账本边缘的折痕,那这本《冬炭采买账》呢
腊月里买了八百斤炭,可库房只收了六百斤。
剩下的二百斤,是被老鼠拖走了
刘管事脸色发白。
他扫了眼窗外,突然拔高声音:二姑娘不过是个庶女,管得倒宽!
您娘当年不过是个账房粗使,也配查我
沈明玥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娘是被沈夫人逼死的——为了一本记着沈氏陪嫁田产的旧账。
她压下涌到喉咙的血,盯着刘管事腰间的玉佩:这羊脂玉,是清瑶姐姐新赏的吧
刘管事浑身一僵。
那玉佩是沈清瑶昨日塞给他的,说办妥了事,还有重赏。
二姑娘!
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烛火乱晃。
侯砚之立在门口,玄色大氅沾着夜露,眉峰紧拧:刘管事,该管管手了。
刘管事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小的知错!
小的就是...就是想贴补家用......
侯砚之没看他,目光落在沈明玥发间的银簪上——那是他前日在市集替她挑的,说素净,衬你。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账本,指尖擦过她手背:回吧,晚了凉。
沈明玥往后退半步,耳尖发烫:我...我还没查完。
明日查。侯砚之把账本塞进她怀里,转身时扫了眼刘管事,明日卯时,带着所有账本去前厅。
刘管事抖如筛糠:是是是!
阿棠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手里还攥着那只药碗。
她看着侯砚之的背影,凑到沈明玥耳边:姑娘,侯公子总往您院里跑。
前日送炭盆,昨日送银簪,今儿又来救场......
阿棠!沈明玥拍她手背,可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这厢账房里暖得发烫,那厢清瑶阁却冷得刺骨。
沈清瑶捏碎了茶盏,瓷片扎进掌心:他护着她
他连亲姐姐都没这么护过!
沈夫人慢条斯理地擦着护甲:慌什么
谣言传起来,他自然要疑。
谣言沈清瑶眼睛亮了。
去。沈夫人指了指窗外,找两个碎嘴婆子,说沈明玥与账房小厮张二私通。
挑侯砚之必经的路说。
亥时三刻,侯砚之从祠堂出来。
他攥着母亲的牌位,心里堵得慌——父亲病重,姐姐和嫡母却只想着吞家产。
路过梅林时,两个婆子的声音飘过来:听说了吗
二姑娘昨日夜里去账房,是找张二那小子......
嘘!可别乱说,侯公子在后边呢......
怕什么
那张二生得俊,二姑娘又是庶女,能有什么好名声......
侯砚之脚步顿住。
风卷着梅香扑来,他却觉得喉头发苦。
怀里的牌位硌着心口,像母亲在骂他糊涂——他竟信了个庶女
可昨日她翻账本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她被刘管事嘲讽时,指尖攥得发白却没哭;他递账本时,她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公子随从的声音惊散了思绪。
侯砚之低头,发现掌心的玉佩被攥得发烫——那是沈明玥前日塞给他的,说你总穿玄色,配这个亮堂。
他闭了闭眼,往前走。
可那两个婆子的话,像根细针,扎进了他心里。
5
侯砚之在梅林站了半柱香。
随从小福子不敢催,只盯着自家公子攥红的指节——那枚沈二姑娘送的翡翠玉佩,正从指缝里露出半截,像块浸了血的玉。
第二日卯时,沈明玥抱着新核的账本去前院。
候在正厅外,等了一盏茶。
门房老张头搓着手过来:二姑娘,公子说今日要盘库房,让您把账先搁账房。
沈明玥顿住。
从前侯砚之总说拿过来我看,哪怕她算错个零头,也要用镇纸敲她手背:庶女管家,错一个铜子都是笑话。
可今日,他连面都不肯见。
第三日辰时,沈明玥在廊下遇见侯砚之。
他穿玄色直裰,袖角带起风,掠过她发梢。
公子。她唤了一声。
侯砚之脚步微滞,没回头:我去祠堂。
沈明玥攥紧账本。
纸角硌得掌心发疼——这是她熬了三夜,把近三年亏空的田产契据重新誊的副本,本想给他看。
阿棠扶她回屋时,绣鞋碾过一地落梅。
小姐,公子这两日总往城西庄子跑。阿棠咬着帕子,昨儿我瞧见张管事抱着箱账本跟去了,倒像故意躲着咱们。
沈明玥没说话。
她摸出妆匣里那枚羊脂玉扳指——是侯砚之昨日退回来的,说是庶女用太招摇。
可前日他还说:你算田租时总咬笔杆,这扳指护指。
窗纸被风掀起道缝,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阿棠突然跪下来:小姐,许是有人嚼舌根。奴婢去查查
沈明玥按住她的手:你才好利索,别乱跑。
可阿棠第二日就不见了。
直到傍晚,小丫鬟端药进来时嘟囔:听说西跨院的王婆子被掌嘴了,说她传二姑娘和张二的闲话。
沈明玥捏碎了药碗。
碎片扎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像滴在宣纸上的墨。
她想起昨日在柴房,张二红着脸塞给她一包桂花糖:二姑娘总给我带茶点,这是我娘做的。
原是好意,怎么就成了私会小厮
阿棠是在掌灯时回来的。发梢沾着草屑,袖口破了道口子。
是大姑娘的丫鬟小桃。她喘着气,奴婢跟到马厩,听见她给王婆子塞银子,说‘要往狠了传,最好传到公子耳朵里’。
沈明玥盯着烛火。
火苗舔着灯芯,像极了沈清瑶涂丹蔻的指甲——昨日她在花园遇见嫡姐,那女人抚着鬓边珠花笑:妹妹当心摔碎了那点心机。
原来不是玩笑。
第二日未时,沈明玥站在沈夫人院外。
阿棠扯她袖子:小姐,大姑娘也在里头。
我知道。
她掀开门帘时,正撞见表姐把茶盏往地上一摔。
青瓷碎片溅到她脚边,沈清瑶捏着帕子笑:妹妹这是来兴师问罪你和张二的事,连门房都知道了。
是你传的谣言。沈明玥盯着她,你怕我查出家产亏空,所以要毁我名声。
沈清瑶的笑僵在脸上。
里间传来沈夫人的声音:明玥,进来。
正厅里,沈夫人倚着软枕,茶烟漫过她眉间的金钿:嫡庶有别,莫要僭越。你一个庶女,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还有脸来见我
我没做过。沈明玥直视她,三日前张二送我的桂花糖,还在我妆匣里。他娘是厨房帮工,每月初二都要送点心给管账的,这是府里规矩。
沈夫人端茶的手顿住。
赵妈妈突然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沈夫人的眉梢挑起来,金钿跟着颤了颤:规矩你倒懂规矩。那你可知,庶女私会外男,按侯府家法该浸猪笼
沈明玥的心跳漏了一拍。
赵妈妈佝偻着背退到廊下,眼角的皱纹里爬着笑。
她袖中露出半截红绳——那是沈清瑶房里的缠丝玛瑙,昨日还在嫡姐腕子上。
明儿让账房把张二的月钱结了。沈夫人放下茶盏,至于你......
她忽然笑了:去祠堂跪一夜,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
沈明玥攥紧了袖口。
祠堂的砖地她跪过三次。
第一次是生母病亡,她求嫡母请大夫;第二次是沈清瑶推她落水,反说她僭越;第三次是她查出田租少了五十两,被指污蔑主母。
可这一次,她闻到了不同的味道。
赵妈妈刚才说的,绝不是张二。
阿棠扶她出院子时,晚风卷着银杏叶打在脸上。
沈明玥摸了摸发间的银簪——那是生母留下的,簪头刻着明字。
她听见沈清瑶在身后嗤笑:妹妹当心,祠堂的耗子可凶得很。
可沈明玥知道,真正的耗子,在更暗的地方。
是夜,她跪在祠堂里。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侯砚之母亲的牌位上。
那牌位前的香灰,还是她前日换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明玥抬头,正撞进一双冷得像雪水的眼睛——侯砚之站在门口,玄色披风沾着夜露,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张二的桂花糖。他把纸包搁在供桌上,我问过厨房,每月初二确实有这规矩。
沈明玥的喉咙发紧:那你为何避着我
侯砚之没说话。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祠堂的地凉,我让小福子送床毯子来。
沈明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纸包哗啦响。
她打开,里面躺着块桂花糖,还带着温热——是刚从张二手里拿的。
可沈夫人的话还在耳边:明儿让账房把张二的月钱结了。
她突然想起赵妈妈袖中的红绳。
那是沈清瑶的玛瑙,可更重要的是——
红绳上系着半枚虎符。
侯府的虎符,只有掌家主母能拿。
6
祠堂的夜露打湿了沈明玥的裙角。
她捏着温热的桂花糖,张二被结月钱的消息像根刺扎进心里——昨日沈夫人说要断张二的月钱,今日这糖却还带着张二的手温。
赵妈妈袖中红绳上的半枚虎符突然在眼前晃,那是掌家主母才能有的东西,可沈夫人早把掌家权交给了沈清瑶。
姑娘,前院传话。阿棠的声音撞破晨雾,沈夫人召所有人去议事厅。
沈明玥把桂花糖塞进袖袋。
议事厅里,沈夫人端坐在主位,沈清瑶倚着茶盏笑,下首站满了丫鬟仆妇。
明玥,沈夫人拨着串珠,有人告你私通账房张二。
厅里炸开抽气声。沈明玥攥紧袖口:何出此言
张二的月钱是你结的。沈清瑶转着玛瑙镯子,昨儿他被赶出门前,还往你院里塞东西——当我们没看见
阿棠急得跺脚:那是每月初二的桂花糖!厨房都知道这规矩!
规矩沈夫人冷笑,张二自己招了。她甩下张纸,他说你许他银子,让他做假账。
沈明玥的指甲掐进掌心。
张二是老账房的徒弟,为人木讷,定是被逼的。
她扫过人群,突然看见角落佝偻的身影——老账房柱着拐杖,眼里烧着火。
老奴有话。老账房一步一步挪出来,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退隐前记的暗账。他抖开布包,露出本泛黄的账本,明面上的账记着每月进账三百两,暗账里——他翻开某页,这月实则收了五百两,其中二百两进了沈二姑娘的私库。
胡扯!沈清瑶拍桌,你这老东西被收买了!
沈明玥抢过账本。
墨迹是老账房的瘦金体,每笔数目旁都画着小三角——她曾在库房见过同样标记的箱子。
这页有沈二姑娘的朱砂印。她指着角落的红痕,库房的箱子上也有,您说是不是
沈清瑶的脸白了。沈夫人的串珠咔地断了,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好个沈明玥。沈夫人咬着牙,你倒会借刀杀人——
不是借刀。侯砚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穿着玄色直裰,手里攥着半枚虎符,这是赵妈妈袖中的,和我母亲当年的虎符能合。他看向沈明玥,我早该信你。
沈明玥的眼眶热了。她举起账本:我这就去官府——
去不得!沈夫人突然扑过来。
她袖中寒光一闪,是把淬了毒的匕首。
刀刃擦过沈明玥的鬓角,划破了她耳后薄皮。
明玥!侯砚之扑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沈清瑶尖叫着去拉沈夫人,老账房的拐杖重重砸在沈夫人手腕上,匕首当啷落地。
沈明玥摸着流血的耳后。
沈夫人红着眼要扑过来,被两个护院死死架住。
她突然笑了:你以为有账本就赢了当年你娘——
够了!侯砚之厉声打断。
他转身按住沈明玥的肩,先去处理伤口。
沈明玥被阿棠扶着往外走。
经过沈夫人身边时,那女人突然凑过来,声音像蛇信子:你娘的死,可没那么简单……
血珠滴在青石板上。
沈明玥攥紧袖中的桂花糖,甜味混着血腥气涌上来。
她回头看向侯砚之,他正弯腰捡那半枚虎符,玄色衣摆垂在地上,像团烧不尽的雾。
沈夫人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娘是账房小厮的妻子,当年坠井而亡,难道……
院外传来马蹄声。
阿棠扶着她跨过门槛时,她瞥见老账房正对着那本暗账发呆,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风卷起地上的串珠,一颗滚到沈明玥脚边。
她弯腰捡起,珠子上刻着个沈字——和库房箱子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沈夫人突然又尖叫起来:那账本是假的!你们都被她骗了——
但没人再看她。
侯砚之走过来,用帕子替沈明玥擦血,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疼吗
沈明玥摇头。
她望着议事厅里混乱的人群,又望向院外透进来的光。
老账房的暗账、虎符、沈夫人的匕首,还有她娘的死因……这些线头正慢慢缠成一张网,而网的那端,藏着侯府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摸了摸袖中的桂花糖,糖纸被汗浸得发软。
可那甜味还在,像极了此刻心里漫上来的热——原来最暗的夜,也会有光透进来。
沈夫人还在骂,声音渐渐被风声淹没。
阿棠扶着她往偏院走,侯砚之跟在身后,影子和她的叠在一起。
突然,身后传来啪的一声。
沈明玥回头,看见沈清瑶摔了茶盏,碎片溅在沈夫人脚边。
沈清瑶盯着她,眼里烧着毒:妹妹当心,这才刚开始呢。
沈明玥摸了摸耳后的伤,笑了。
7
沈夫人的匕首刺过来时,沈明玥正低头捡珠子。
刀刃寒光晃得她眯眼,再反应过来时,侯砚之已挡在她面前。
他玄色广袖带起风,擦过她耳垂的伤,下一秒——
噗。
血珠溅在她鼻尖。侯砚之手臂绽开道血口,红得刺眼。
阿兄!沈明玥僵在原地,袖中桂花糖被攥得发皱。
她想伸手碰他的伤,又怕碰疼了,指尖悬在半空发抖。
侯砚之却先握住她手腕。
他掌心烫得惊人,沾着血的帕子擦过她脸颊:别怕。
沈夫人还举着刀,指尖发颤:你、你敢护她这小贱蹄子——
沈夫人。沈明玥突然开口。
她盯着那把刀,声音比以往更冷,你以为杀了我,库房亏空的账就能抹平
议事厅霎时静了。
沈明玥摸出怀里的铜钥匙,每月十五寅时三刻,我都让阿棠把新账本抄三份。一份藏在西跨院老梅树洞里,一份送城外陈记米行,还有一份……她看向侯砚之,昨日已呈给了户部周大人。
你胡说!沈夫人刀尖坠下,那些都是假账——
假不了。老账房从人群里走出来。
他腰板挺得笔直,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暗账,二十年前老侯爷拨的田契,沈夫人每年吞了三成租银,都记在这上面。
沈夫人后退半步,撞翻了旁边的茶案。
茶盏叮当落地,和沈清瑶之前摔的碎片混在一起。
侯砚之的血滴在青砖上,一滴,两滴。
沈明玥这才发现他的衣袖全浸透了,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急得眼眶发热:阿兄的伤——
不打紧。侯砚之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耳后那道浅疤,先把事了了。
这双手从前总端着茶盏翻账本,此刻却烫得她心慌。
沈明玥想起昨夜在偏院,他隔着窗递来的那包桂花糖。
糖纸是月白色的,还带着他袖中的沉水香。
好。她深吸口气,转身看向众人,各位叔伯,侯府的田产从去年秋收到今春,少了一千二百石稻谷,二十箱绸缎。这些东西去了哪
人群里有人低声议论。
三老爷捻着胡子开口:明玥丫头管账半年,每月都把数目列得清楚。我信她。
三伯说的是。二夫人附和,上回我房里要支十匹湖绸,她当天就把库存单子送来了,比以前清楚多了。
沈夫人突然扑过来,指甲几乎要掐进沈明玥脖子:你个庶女也配嫡庶有别——
侯砚之拦腰将沈明玥拽到身后。
他受伤的手臂绷得笔直,声音像淬了冰:沈夫人,我侯家的家法,什么时候轮到外姓人指手画脚
外姓人。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沈夫人头上。
她踉跄两步,扶着桌角才站稳。
沈清瑶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冷笑一声:妹妹好手段。先勾着阿兄,再拿假账陷害母亲,当我们都是傻子
大姐这话说的。沈明玥摸出袖中被汗浸透的桂花糖,若我真想陷害,何必等到今日上回库房少了两箱香料,我原可以直接报官——
住口!沈清瑶猛地站起来,茶盏碎片扎进她鞋尖也不在意,你娘是个下贱的账房丫头,你也好不到哪去!还敢说自己清白
沈明玥的手顿在半空。
她想起娘临终前攥着的银锁,锁里塞着半块桂花糖。
那是老侯爷当年赏的,糖纸都泛了黄。
清瑶。侯砚之打断她,你娘行刺在先,现在又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沈清瑶突然提高声音,扫过在场众人,大家想想,明玥管账后,阿兄往她院里跑了多少回昨日还送了她一匣子珍珠,当我们都是瞎子
人群里炸开一片议论。
真的大公子从前连二妹妹的生辰都记不得。
听说前儿个西跨院的梅花开了,大公子特意去给明玥丫头折枝。
庶女得宠,这像什么话
沈明玥攥紧糖纸。
她望着侯砚之发白的脸,又望着沈清瑶眼里的毒,突然明白过来——
这才是沈清瑶的杀招。
她不是要辩白,是要把水搅浑。
把查账变成私通,把公愤变成丑闻。
侯砚之的手在她掌心收紧。
他望着她发颤的睫毛,突然开口:我送的珍珠,是给明玥的管账奖赏。梅枝是老夫人当年最爱的,她房里缺盆花。
奖赏沈清瑶冷笑,哪有主子给丫鬟奖赏还亲自送的
她不是丫鬟。侯砚之声音沉下来,她是我侯家的姑娘,该有的体面,我自然要给。
议论声小了些。
沈明玥抬头看他,正撞进他眼底的暗涌。
他手臂上的血还在渗,却站得笔直,像道墙。
够了。老账房拍了下桌子,现在要紧的是查账,不是扯这些。明玥丫头,你说备份在陈记米行的账本,能取来吗
能。沈明玥点头,阿棠昨日就去了,估计申时能到。
沈夫人突然瘫坐在地。
她盯着地上的匕首,声音发哑:明玥,你到底要什么钱还是侯府的位置
我要我娘清白。沈明玥摸出那枚刻着沈字的珠子,当年我娘是被谁推下井的库房的虎符,又是谁偷的
沈夫人脸色骤白。
沈清瑶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盘砸过来。
茶盘擦着沈明玥耳边飞过,砸在墙上碎成几片。
她盯着沈明玥,眼里烧着火:你以为拿到账本就能赢我告诉你——
清瑶!侯砚之喝止她。
他转身对管家说:把沈夫人和二姑娘先送到东厢看着,等账本拿来再定夺。
管家犹豫着应了。
两个婆子上来架沈夫人,她突然尖叫:明玥,你娘是自己跳井的!是她偷了虎符——
闭嘴!沈清瑶猛地甩开婆子的手,娘你疯了
沈明玥只觉耳边嗡鸣。
她望着沈夫人扭曲的脸,终于明白那些线头是怎么缠成网的——原来娘的死,从一开始就不是意外。
侯砚之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体温透过衣襟传来,像团火,烧得她眼眶发酸。
明玥。他低声说,等事情了了,我陪你去井边看看。
沈明玥点头。
她摸出那颗糖,剥了纸塞进他嘴里。
糖块甜得发腻,混着他唇上的血腥气,竟不那么苦了。
阿棠。她转头叫丫鬟,去厨房拿金疮药,再煮碗参汤。
阿棠应了,小跑着出去。
议事厅里渐渐安静。
只剩下沈清瑶的冷笑,一声接一声,像根细针,扎在每个人耳膜上。
妹妹别急。她望着沈明玥,指尖绞着帕子,等陈记的账本拿来……谁知道会是什么呢
沈明玥攥紧了侯砚之的手。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日头,突然想起老账房说过的话——最复杂的账,往往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而沈清瑶这声谁知道,让原本清晰的脉络,又笼上了层迷雾。
她深吸口气。袖中还剩半块糖,甜得发黏。
但没关系。
她有侯砚之的手,有阿棠的机敏,有老账房的暗账。
更重要的是——
她终于知道,自己要找的答案,就在这团乱麻的最中心。
沈清瑶的喊声还在耳边。
人群又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沈明玥望着侯砚之染血的衣袖,突然笑了。
8
议事厅里的人声像煮沸的粥。
沈清瑶的冷笑混在其中,刺得沈明玥后槽牙发酸。
她松开侯砚之的手,指腹还残留着他袖上血渍的黏腻——方才为护她挡下茶盏碎片时划的。
刘管事。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沸锅。
人群霎时静了半息。
穿青灰锦袍的中年男人猛地抬头,算盘珠似的小眼睛闪过慌乱。
沈明玥记得三天前在账房,他往夹墙里塞账本时,也是这副做贼的眼神。
上月十五,你说陈记绸庄的进项单被猫叼走了。她往前半步,鞋尖几乎碰到刘管事皂靴,可老周头打扫夹墙时,捡到半张带墨印的纸。
刘管事喉结滚动。沈清瑶的帕子绞成了麻花:妹妹莫要血口——
是陈记的陈字。沈明玥截断她的话,老周头不识字,却认得您送他的那盒桂花糕。她顿了顿,您说过,要他把夹墙里的东西烂在肚子里。
刘管事的手指抠进腰带。
沈明玥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那天在账房,他撕毁旧账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刘叔。她放软声调,您儿子在太学读书,每月要五两束脩。她从袖中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叠银票,这是您收沈小姐的,每笔都记着日期。
刘管事的脸瞬间煞白。
沈清瑶啪地甩了帕子:你敢信个庶女的话她踩着绣鞋逼近,金步摇在鬓边乱颤,你妻儿还住在西跨院,你敢——
沈小姐。沈明玥突然提高声音,您上个月让春桃给刘夫人送的阿胶,可还在她盯着沈清瑶骤缩的瞳孔,刘夫人有血崩症,吃不得阿胶。
您特意挑的,是想让她......
够了!刘管事突然跪下,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地响,是沈小姐和夫人逼的!
她们说只要搅乱账房,就送我儿子去京城最好的书院!
沈清瑶的指甲掐进掌心。
沈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住,青瓷盖碗磕出细响。
她们让我把田庄的租子记成三成,实际收五成。刘管事抽噎着,陈记的账本被我藏在祠堂梁上,还有......
住口!沈夫人猛地起身,茶盏当啷摔碎。
她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晕,你个下作东西,敢攀咬主家
沈明玥退后半步,撞进侯砚之怀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药香,混着血腥气,倒比沈夫人的沉水香踏实。
母亲这是急了侯砚之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方才刘管事说的,和明玥查了半月的暗账分毫不差。他垂眸看沈明玥,你说过,最复杂的账,藏在最显眼处。
沈夫人的脸白了又红。
她指尖攥着袖口,那里鼓起个小团——沈明玥记得,那是她晨起时,在佛堂看见的翡翠小瓶。
阿棠,参汤好了么她突然扬声。
来了!门帘一掀,阿棠端着青瓷碗进来,热气裹着药香扑散。
沈明玥看见她眼尾一跳,目光扫过沈夫人的手。
沈夫人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
小瓶的棱角硌着她掌心——里面的鹤顶红,是今早从药铺顺的。
只要趁乱把药粉弹进沈明玥的参汤......
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阿棠突然凑近,您脸色发白,可要奴婢去请大夫
沈夫人的手猛地缩紧。
小瓶在袖中滑了滑,险些掉出来。
她强撑着笑:不......
明玥。侯砚之突然握住她手腕,该让刘管事带我们去取陈记的账本了。他看了眼沈夫人,母亲若是累了,先回房歇着
沈明玥点头。
她望着沈夫人攥得发白的袖口,又看阿棠——那小丫头正盯着沈夫人的手,睫毛颤得像要飞起来。
刘管事爬起来,抹了把泪往门外走。
人群跟着涌出去,沈清瑶咬着唇跺脚,金步摇上的珍珠撞出脆响。
沈夫人站在原地,望着沈明玥的背影。
她摸了摸袖中冷硬的小瓶,指甲深深掐进瓶身。
阿棠端着参汤,目光始终没离开沈夫人的手。
她看见那抹翡翠色在袖中晃了晃,又静了静。
日头沉到西墙,把影子拉得老长。
议事厅的青砖缝里,沈夫人的茶盏碎片闪着冷光。
9
阿棠的茶盏当啷砸在青砖上。
她扑过去拽沈明玥的衣袖,声音发颤:小姐!夫人袖里——
沈夫人的手突然从袖中抽出,指尖捏着个乌木小瓶。
瓶口对着沈明玥的后颈,深褐色的液体正顺着瓶嘴往下淌。
明玥!侯砚之猛一拉她胳膊。
沈明玥本能侧身,那液体啪地溅在她方才站的位置,青砖瞬时冒起青烟,滋滋腐蚀出个小坑。
毒!阿棠尖叫着去推沈夫人。
沈夫人被撞得踉跄,小瓶脱手。
侯砚之抄起案上镇纸砸过去,镇纸精准磕中瓶身,小瓶飞进角落的花盆,咔地碎成几片。
沈清瑶从人群里挤出来,金步摇乱颤:母亲怎会害妹妹定是阿棠这贱蹄子使坏!
使坏的是你们。沈明玥抹了把冷汗,目光扫过沈夫人煞白的脸,刘管事的口供,陈记的账本,足够让官府看清谁在使坏。
她转头对侯砚之:请师爷吧。
半个时辰后,官府师爷带着衙役踏进侯府。
沈明玥将一摞账本摊在案上,指尖点着第三本最后一页:这几笔绸缎采买,陈记的出货单写着每匹二十两,侯府的入账却是三十两。她翻开另一本:米行的账更离谱,春季买了八百石米,实际只运进六百石——
那是损耗!沈清瑶拔高声音。
老账房从人群里走出来,腰板挺得笔直:老奴管了三十年账,米粮损耗顶多三成。这八百石变六百石,分明是沈姑娘让米行多开了二百石的假账。他看向沈夫人,还有去年冬月那笔五千两的庄子修缮费,老奴去庄子看过,墙都没动过一块砖。
师爷推了推眼镜,翻到沈明玥标记的几页,又对比了刘管事递来的陈记底单。
他抬头时眼里带了笑:沈姑娘好手段,这假账做得再妙,数目对不上总是要露马脚。
沈夫人突然跌坐在椅上,鬓角的珍珠簪子歪了。
沈清瑶攥着帕子冲过来,指甲掐进沈明玥手背:你敢害我侯府嫡女的位置本该是我的——
够了。侯砚之抓住她手腕,从你娘俩把公中银钱往自己庄子划拉时,这位置就没了。
衙役上前锁人。
沈夫人被拽起时,袖中掉出个红漆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田契、地契,最上面一张是沈清瑶的名字。
这是……师爷挑眉。
上个月十五,我亲眼见夫人把这些塞进佛堂暗格。阿棠脆生生道,小姐让我盯着,我抄了钥匙。
沈明玥没说话。
她望着沈清瑶被拖走时扭曲的脸,突然想起前日她捏着自己的账本冷笑:妹妹当心摔碎了那点心机。
现在碎的,是她们的算盘。
师爷收了所有证物,冲沈明玥拱拱手:沈姑娘若不嫌弃,下次县学算学课,可否请你去讲两堂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
刘管事抹着泪直鞠躬:老奴就说,小姐断不会贪银子。
侯砚之站在廊下,望着她被众人围住的背影。
风掀起他的墨色衣摆,他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之前是我蠢,总觉得你争权。他喉结动了动,现在才明白,你争的从来不是权,是这侯府的良心。
沈明玥抬头看他。
夕阳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眼里的热意烫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她抿着嘴笑:那……你以后还躲着我吗
不躲了。侯砚之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往后你查账,我守着;你累了,我替你。
阿棠在旁边捂嘴笑,老账房咳了两声别过脸。
直到月上柳梢,人群才散得差不多。
沈明玥站在院门口送师爷,转身时看见墙角有个黑影。
她眯眼望去,那影子闪进了巷口。
只来得及看清一点——青布短打,腰间挂着个铜铃铛,在月光下晃出一点冷光。
谁侯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黑影早没了踪影。
沈明玥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方才那一眼,她好像看见对方袖中露出半截红绳,和沈清瑶房里那个替她算卦的道士身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风卷着几片落叶扑过来,扫过她脚边。
侯府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拉得老长。
巷口深处,青布短打的人靠着墙,摸出怀里的信。
信上只写了一句:沈明玥已破局,速除。他捏碎信纸,铜铃铛在腰间轻响。
月光照出他脸上一道狰狞的疤,从眼角一直爬到下颌。
他盯着侯府的朱漆大门,舌尖舔过嘴角:小丫头片子,倒真有两下子。
更漏敲过三更,侯府的角门吱呀开了条缝。
一道黑影闪了进去,像条无声的蛇,贴着墙根往沈明玥的院子挪去。
院外的桂树沙沙作响,落了他一头花香。
10
疤脸贴在院墙上,指甲抠进砖缝里。
桂树叶子落他肩头,他盯着沈明玥房里的烛火——那盏灯都熄过两回了,护卫还在院外转悠。
腰间铜铃铛被他攥得发烫,他骂了句狗崽子,摸出怀里皱巴巴的信。
沈明玥已破局,速除。
信角沾着血,是主子捏碎时划的。
他舔了舔嘴角的疤,目光扫过院门口新增的护卫——侯砚之那小子倒会来事,连暗卫都派了。
他摸出怀里的短刀,刀鞘磕在砖墙上,叮的一声。
姑娘,您瞧。阿棠端着茶进来,茶盏碰得案几响,院外老桂树底下,泥印子比昨日多了一圈。
沈明玥正翻着账本,银镯子硌得腕子疼。
她捏了捏镯子,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
昨日三更,我和世子在巷口撞见人。她放下笔,穿青布短打,腰间挂铜铃铛。阿棠手一抖,茶泼在账册上:那道士前日还往大姑娘院里送符!
沈明玥猛地起身。
侯砚之在正厅看地契,听见通报时笔都没搁稳。
月洞门里,沈明玥站在阶下,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
有人夜闯侯府。她直截了当,冲我来的。侯砚之眉峰一拧:你院子加两队护卫,暗卫守在后墙。他顿了顿,可还有别的线索
沈明玥想起那截红绳:和大姐姐的道士有关。
侯砚之冷笑:清瑶的狐狸尾巴,也该露了。
三日后,城门贴出告示。
侯府私藏军械,着府衙即日搜查。
沈明玥在二门迎官差,带头的吴捕头晃着令牌:沈姑娘,对不住了。她点头:该配合的,侯府不躲。转身对阿棠道:去库房搬账册。
库房里,官差翻箱倒柜。
沈明玥站在角落,阿棠捧着一摞账册。
去年冬月进的三十车木炭,记在西库房。她翻开账册,二月初一支了十车给老夫人院,余下二十车在东库房。吴捕头皱眉:谁问你木炭沈明玥不慌:侯府用度,每笔都记着。官爷要查军械,不妨先算库房容量——十二间库房,每间长两丈,宽一丈五……她掏出算盘,噼啪打起来,能放多少箱,我算给您听。
吴捕头揉着太阳穴:接着搜!
突然,东库房传来喊:找到了!
小吏举着铁箱冲出来,箱里码着半尺长的铁片子。
箭头!他喊,侯府私藏军械!沈明玥心一沉,上前摸了摸箭头——新铁泛着冷光,指尖却沾了锈。
这箭头是新铸的。她抬头,侯府前年秋从铁铺订了三百支箭头,已用两百支,余下一百支在北库房。她转向吴捕头,官爷若不信,可去北库房对数目。
小吏急了:这箱就藏在东库房角落!
沈明玥冷笑:东库房存的是绸缎,每匹都记着进库日期。她翻开账册,这箱压在去年腊月进的蜀锦底下——腊月里下了三场雪,库房地面潮,箱底该有霉印。她蹲下身掀开箱底,露出一片灰白霉斑,可这箭头是新的,箱底却没霉。
老账房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咳嗽两声:这箱子是我上个月让人送到杂役院装旧扫帚的。他指了指箱侧的划痕,杂役张三那日搬箱子,撞在门槛上,划了道印子。众人一看,箱侧果然有道深痕。
吴捕头黑了脸,甩了小吏一耳光:谁塞的银子小吏扑通跪下:城南茶铺……
疤脸在街角听着,铜铃铛晃得叮当响。
他摸出短刀,指甲掐进刀柄:小丫头片子,算你命大。
当晚,侯砚之守在沈明玥院外。
阿棠端着热粥出来:世子爷,喝口吧。他摇头,目光钉着院门上的铜环。
沈明玥推窗,看见他立在晨雾里,身影模糊。
进去歇着。她轻声说。
侯砚之抬头,眼里血丝密布:我守着。
三日后,府尹亲自带队来。
沈明玥,有人状告你私通敌国。府尹甩下状纸,跟我们走。沈明玥接过状纸,上面按着手印,写着她每月十五往城外破庙送密信。
她冷笑:上月十五我在老夫人院里抄经,有二十个丫鬟婆子作证。府尹不为所动:证据确凿,带走。
侯砚之挡在门前:我侯府的人,轮不到你们随便带!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架住。
沈明玥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砚之,我没事。侯砚之红了眼:明玥!她被推上囚车,回头看他,晨光里他的脸白得像纸。
囚车出了城门,拐进树林。
突然,马蹄声从两侧冲来。
疤脸骑在马上,举着刀:抢人!衙役措手不及,被砍翻在地。
沈明玥想喊,被人捂住嘴拖下马。
她挣扎着,银镯子磕在石头上,当的一声。
侯砚之追到树林时,只剩满地血迹。
他捡起银镯子,上面有道新磕的痕。
明玥!他喊,声音撞在树上弹回来,空落落的。
三个月后,侯府被查出账目亏空,侯砚之被革去世子位。
他坐在空荡的正厅里,面前摆着那只银镯子。
窗外桂树开花了,香得人发闷。
老账房来辞行:该走了。侯砚之摇头:我等她。
沈明玥再没出现过。
有人说她被装进马车往北去了,有人说她坠了山崖。
侯砚之不信,每年桂花开时,他都坐在院门口,盯着那条青石板路。
直到白发爬上鬓角,他仍攥着银镯子,低声说:明玥,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