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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现代药剂师魂穿盛唐,成流落长安的民间医女。

    瘟疫肆虐时,她以现代医术力挽狂澜,却撞破国舅投毒垄断药市的阴谋。

    茶商子林墨为洗父冤,与她联手查账搜证;小丫鬟阿沅理药账、护主周全。

    银针挑开层层黑幕,医女与茶商能否以医者无界破局

    且看《长安药香》里,药罐翻覆间,一场平民与权贵的药市之争。

    1

    苏云卿是被疼醒的。

    太阳穴像被人拿凿子一下下凿,喉咙干得冒烟。

    她想抬手摸额头,腕子却被人攥住,力道不大,带着哭腔:娘子醒了可吓死阿沅了!

    她猛地睁眼。

    青布帐子,泥墙,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眼眶红得像两颗浸了水的樱桃。

    阿沅

    这名字……苏云卿脑子嗡地炸开。

    记忆碎片涌进来。

    三天前她在实验室配新药,货架突然坍塌,再睁眼就成了这副身子——原主是个流落长安的医女,无亲无故,和阿沅租住在西市边的破院子里。

    娘子阿沅晃了晃她的手,您烧得说胡话,直说什么‘病毒载量’‘抗生素’,可吓坏人了。

    苏云卿张了张嘴,想问现在哪年哪月,可院外突然传来哭嚎。

    阿娘!阿娘你醒醒!

    大夫呢西市药铺的老周头也染病了!

    这瘟症要绝了咱长安城吗

    哭喊声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拍过来。

    苏云卿掀开被子下床,脚刚沾地就踉跄——原主身子弱,又发了两天烧。

    阿沅忙扶住她:娘子!您才退烧……

    外面怎么了

    疫症。阿沅咬着唇,从城南染坊开始的,现在西市、平康坊都有人倒了。昨日我去买米,看见街角躺着个小娃,浑身起红疹,喘得像风箱……

    苏云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是现代三甲医院的药剂师,最懂瘟疫的可怕。

    原主会些粗浅医术,但这身子里的她,有现代医学知识——

    阿沅,拿我的药箱。

    娘子要做什么

    去救人。

    阿沅急了:您疯了那些染病的浑身滚烫,碰一下就可能染病!前日王记布庄的娘子去送药,现在也躺床上说胡话呢!

    苏云卿把药箱挎在肩上。

    箱子是桐木做的,里面装着原主攒的几味草药,还有半块没磨完的麝香。

    她摸了摸箱底——原主抄的《千金方》还在,纸页都卷了边。

    阿沅,我是医者。她声音轻,却像钉子钉进木头里,你若怕,就在家等我。

    阿沅眼眶又红了,抓起门边的粗布巾系在脸上:我跟娘子去。我爹生前是药铺账房,认得出药材好坏。

    两人出门时,日头正毒。

    西市的石板路泛着白光,可街边的人却像被抽干了血。

    有个穿短褐的汉子瘫在墙根,脖颈上的红疹连成一片;卖胡饼的老妇蹲在摊前,手捂着肚子呻吟;更远处,几个青壮正用草席裹尸体,草席边缘露出半截发青的脚。

    苏云卿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前世在非洲支援过霍乱疫情,可这场景比记忆里更惨烈——没有隔离区,没有消毒水,连最基本的口罩都没有。

    去药铺。她对阿沅说,我需要金银花、连翘、板蓝根,再备些黄连、甘草。

    这些药材……阿沅欲言又止。

    她们进的第一家药铺在十字街口,朱漆匾额写着济仁堂。

    掌柜的正扒着柜台数银钱,见她们进来,眼皮都没抬:要什么先看银钱。

    金银花。

    一两五钱。

    苏云卿皱眉:从前不是三钱

    从前没疫症。掌柜的终于抬眼,现在整个长安都在抢药,你要就买,不买去别家。

    阿沅扯了扯她袖子,压低声音:娘子,我前日问过,金银花涨到四钱了。这掌柜的许是看咱们是女客,故意要高价。

    苏云卿没接话。

    她走到药柜前,捏起撮金银花——颜色发暗,花瓣上有霉斑。

    这是陈货。她转身,陈货也敢卖五钱

    掌柜的啪地合上算盘:嫌差别买!现在连陈货都抢光了,你去平康坊看看,有家药铺昨天刚到批新货,排了半条街的人,没半两银子别想摸药包!

    第二家药铺在染坊后巷。

    门脸更小,却挤了七八个百姓。

    苏云卿踮脚看,见柜台里堆着半袋板蓝根,颜色倒新鲜,可凑近闻——有股子酸腐气。

    这是用醋泡过的。她对阿沅说,醋能让药材颜色鲜亮,可药性全毁了。

    阿沅倒抽冷气:这些药商良心被狗吃了!

    她们跑了五家药铺,最后在西市最角落的同春堂买到半袋连翘。

    掌柜的是个白胡子老头,称药时手直抖:姑娘,不是我心黑,是上头压着。前日有官差来,说所有药材要先送太医署,剩下的才能卖……

    太医署苏云卿一怔。

    可不是。老头包好药,说是皇上派了太医院的人来治疫症,可治了三天,染病的倒更多了。百姓都说,那些太医开的方子根本不管用……

    回到院子时,日头已经偏西。

    阿沅生起药炉,苏云卿把药材碾碎——连翘陈了,金银花有霉,板蓝根被醋泡过。

    她咬咬牙,加了双倍剂量的黄连,又按《千金方》里的辟瘟汤改了方子:水沸后煮半柱香,分三次服。

    第一碗药汤端给了对门的张婶。

    张婶的小儿子正发着高烧,浑身烫得像火炭。

    苏云卿喂他喝了半碗,守到半夜——烧没退,红疹倒蔓延到胸口了。

    第二日清晨,阿沅端着空药碗进来:东头李阿公喝了药,吐得更厉害了。西巷的小豆子……没了。

    苏云卿的手一抖。药碗当啷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怎么会这样阿沅急得直抹泪,娘子的方子是照着古书写的,药材也仔细挑过……

    药材有问题。苏云卿蹲下身,捡起一片碗碴。

    碗底还沾着褐色药渍,她凑到鼻端——有股极淡的苦杏仁味。

    苦杏仁。

    她猛地抬头:阿沅,昨日在同春堂买的连翘,是不是带点苦味

    是……阿沅回想,我当时还说,这连翘怎么比往日苦,掌柜的说今年雨水多,所以药性足……

    苏云卿的后背沁出冷汗。

    苦杏仁苷过量会中毒,连翘若被掺了苦杏仁……她猛地站起来:走,去同春堂!

    可她们赶到同春堂时,铺子已经关了。

    门板上贴了张告示,墨迹未干:本铺遭人诬陷,暂停营业。

    诬陷阿沅拽住旁边卖菜的老伯,老伯,同春堂怎么了

    老伯压低声音:昨夜里官差来抄的家,说掌柜的私藏禁药。那老头被拖走时直喊冤枉,说药材都是从西市大仓进的……

    西市大仓

    苏云卿攥紧了药箱。

    她想起昨日在济仁堂,掌柜的提到上头压着;想起太医署的方子不管用,反而让病情加重;想起满街药铺都在卖陈货、泡醋的药材——

    娘子阿沅扯她袖子,你手在抖。

    苏云卿低头,才发现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收尸队来了。

    有个穿粗布衫的妇人追着收尸人跑,怀里抱着个没了声息的孩子,哭嚎声刺穿云霄:大夫!求您救救我儿子!他才七岁啊!

    那妇人突然跪在苏云卿脚边,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姑娘,我听人说您在施药……求您,再救救他!

    苏云卿蹲下来。

    孩子的脸白得像纸,脖颈上的红疹已经变成紫斑。

    她摸了摸孩子的脉搏——细若游丝。

    我……她喉咙发紧,我再想想办法。

    妇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姑娘,我男人在西市大仓当杂役。他说近日仓里进的药材都要过一道手……她压低声音,用某种水浸泡,说是能防虫。可自打那以后,药铺的药就变了味……

    苏云卿的呼吸一滞。

    她刚要再问,远处传来马蹄声。

    三匹快马冲进西市,马上的人穿着玄色官服,腰间挂着银鱼袋——是宫中当差的。

    让开!带头的官差甩着马鞭,太医署有令,民间不得私自制药!所有药材收归官仓!

    人群哄地散开。

    苏云卿被挤到墙根,眼睁睁看着官差踹开药铺的门,把药材往马车上搬。

    同春堂的门板被踢得哐当响,碎木屑溅到她脚边。

    阿沅拽她往巷子里躲:娘子,他们这是……

    在灭口。苏云卿盯着官差的背影,同春堂的掌柜知道太多,所以被诬陷。现在他们要收走所有药材,断了民间施药的路。

    阿沅打了个寒颤:那咱们的药……

    他们怕的就是有人发现药材有问题。苏云卿摸了摸怀里的《千金方》,指尖碰到半片没磨完的麝香——那是原主攒了三个月的。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染坊巷,有个老妇人用艾草熏屋子,周围的人染病少些;还有卖胡饼的大叔,总用大蒜拌凉菜,他一家都好好的。

    阿沅,去买艾草、大蒜。她眼睛亮起来,我从前在医书里看过,这些东西能杀菌。先给百姓用这些顶一顶,再想办法找干净药材……

    娘子!阿沅突然拽她胳膊,看那边!

    顺着她的手指,苏云卿看见街角的茶肆。

    有个穿月白长衫的青年靠在门框上,正往这边看。

    他手里转着个茶盏,眉眼生得极清俊,可眼神像浸了水的墨——深不可测。

    青年见她望过来,勾了勾嘴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肆的幌子被风掀起,露出墨云轩三个金字。

    苏云卿心跳漏了一拍。

    她突然想起原主的记忆——墨云轩的少东家林墨,半年前他爹被人诬陷欠了官银,茶行被封,人也关在大牢里。

    原主曾帮林夫人瞧过病,所以见过他两面。

    那是林墨。阿沅小声说,听说他现在靠卖茶渣子过活,可西市的老客都说,他比以前更精了,什么消息都能打听着……

    林墨放下茶盏,转身进了茶肆。

    苏云卿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妇人说的西市大仓——林墨在西市混了十几年,或许知道些什么。

    远处又传来收尸的梆子声。

    苏云卿摸了摸药箱,里面的药材少得可怜。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妇人还在哭,眼泪把孩子的衣领都浸透了。

    阿沅,她声音轻,却像敲在青铜上,去墨云轩。我要找林墨。

    阿沅愣了愣:现在

    现在。苏云卿把孩子交给妇人,你去买艾草,我去茶肆。日落前在染坊巷碰头。

    她转身往茶肆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林墨的身影还在茶肆里,隔着糊了纸的窗,像个模糊的影子。

    苏云卿攥紧药箱,指节发白——她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只知道再不动,会死更多人。

    而在茶肆里,林墨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

    刚才那眼,他看清了苏云卿腰间的药箱——桐木的,边角磨得发亮,和半年前在林府见过的那个一模一样。

    东家,跑堂的凑过来,那姑娘是西市的苏医女,听说在施药治疫症……

    林墨没说话。

    他望着苏云卿的背影,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信——信里说,西市大仓的药材被掺了东西,而背后的人,正是那位连皇上都要敬三分的国舅爷。

    茶盏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林墨勾了勾嘴角,低声道:有意思。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苏云卿站在墨云轩门口,抬手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响。

    她顿了顿,手悬在半空——

    门突然开了。

    林墨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枚铜钱,笑意在眼底漫开:苏医女可是来买茶

    苏云卿盯着他手里的铜钱。

    铜钱泛着青黑,是刚从钱堆里拿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林公子,我想买个消息。

    林墨挑眉:什么消息

    西市大仓的药材,苏云卿直视他的眼睛,是谁在动手脚

    林墨的笑意淡了。

    他扫了眼她腰间的药箱,又看了看远处收尸的队伍,突然侧身:进来吧。茶刚煮好。

    苏云卿抬脚跨进门槛。

    门在身后关上,把外面的喧嚣都挡在了外面。

    她不知道,这一步,不仅踏进了墨云轩,更踏进了一场暗潮汹涌的棋局——而局的另一头,国舅爷的手,已经攥紧了屠刀。

    2

    茶盏在林墨指间转了三圈,最终咔地扣在木桌上。

    他屈指敲了敲窗棂,声音压得极低:西市大仓的药材,近半月总少三几味治瘟的。货船刚靠岸,就被人截走——他抬眼看向苏云卿,截货的是济仁堂的王德海,国舅爷的人。

    苏云卿的指节抵在药箱铜锁上,那锁是她从现代带来的,刻着医者无界四个字。

    前日在善济坊,张阿婆攥着她的手哭:大夫,我家小孙儿烧得说胡话,药铺说连翘断货了。可她分明看见西市货栈外,两辆盖着油布的牛车往济仁堂方向去了。

    我去会会这位王掌柜。她站起身,药箱带子勒得手腕发红。

    林墨没拦她,只把茶盏推到她手边:济仁堂的门,不是谁都能进的。

    三日后卯时,苏云卿带着阿沅站在济仁堂朱漆门前。

    阿沅攥着她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夫人,昨日东市的孙大夫说,王德海最会踩人——

    他踩的是百姓的命。苏云卿打断她,抬脚跨进门。

    算盘声劈啪炸响。

    柜台后,穿青绸衫的胖子抬起头,三角眼在苏云卿身上扫了一圈:买参还是抓药

    连翘、板蓝根各十斤。苏云卿把药箱搁在柜台上。

    胖子的算盘珠子突然停了。

    他扯了扯八字胡:十斤小娘子可知这价连翘一两五钱,板蓝根一两三钱。

    阿沅倒抽冷气——这价码比平日翻了三倍。

    苏云卿按住她的手,直视胖子:王掌柜这是趁火打劫

    趁火胖子笑出满脸褶子,小娘子懂什么药材金贵,价高者得。他指了指后堂,再说了,你个民间医女,治得好瘟疫太医署的大人都不敢打包票。

    苏云卿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治好了善济坊三十七个病人。

    那是他们命大!胖子拍桌,震得算盘珠子乱跳,你当这长安城是你家后院没官凭没路引,也配行医

    阿沅拽她的袖子:夫人,咱们走吧……

    王掌柜可知,药材短缺,死的都是百姓。苏云卿往前一步,您这济仁堂的匾,可配得上‘济仁’二字

    放肆!

    冷喝声从门口炸开。

    苏云卿转头,见玄色锦袍的男人立在门槛处,腰间玉佩坠着金丝盘成的裴字。

    王德海瞬间哈腰,三角眼弯成两条缝:国舅爷怎么来了

    裴延昭扫了眼苏云卿,眉峰微挑:这是哪家的医女

    回爷的话,不知哪来的野路子。王德海赔笑,非要买药材治疫,小的正劝她呢——民间医女乱插手,坏了规矩不是

    裴延昭的目光落在苏云卿腰间的药箱上,指节轻轻叩了叩玉扳指:规矩好个规矩。他转向随从,去太医署查,她可有官凭。

    随从领命而去。苏云卿攥紧药箱带子:我治好了人。

    治好了又如何裴延昭扯了扯袖口,太医署的官医都要按品级领药,你算什么他突然笑了,这样吧,从今日起,你不准再碰药材,不准再给人看病。

    国舅爷!苏云卿急了,百姓等不得——

    等不得裴延昭打断她,等不得便去太医署排队。他扫了眼王德海,王掌柜,往后各药铺记着,谁卖药给这位苏医女,断了货源。

    王德海忙不迭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随从上前要拉苏云卿,阿沅扑过去挡在她身前,声音发颤:夫人是好人,你们不能——

    阿沅。苏云卿按住她的肩,走吧。

    出了济仁堂,阿沅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夫人,要不咱们先认软裴大人手眼通天,咱们斗不过的……

    苏云卿望着街角收尸的队伍,棺材板上的白幡被风卷起,露出下面青紫色的手。

    她摸了摸药箱上的铜锁,阿沅,我在现代时,老师说过一句话——她转头,眼睛亮得吓人,医者的规矩,是救人性命,不是困住手脚。

    阿沅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摸出块帕子给她擦脸:那咱们怎么办

    苏云卿没说话。

    她望着远处西市方向,那里飘着墨云轩的茶旗。

    昨夜林墨塞给她的纸条还在袖中,上面写着子时三刻,西市码头。

    更鼓声传来,二更天了。

    阿沅端来热粥,见她还在翻医书,书页间夹着半片晒干的板蓝根。

    夫人,歇会儿吧。

    苏云卿合上书本,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阿沅,你说……林公子的茶,可真能解这困局

    阿沅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夫人,林公子说过,长安城无奇不有。

    苏云卿笑了,把纸条塞进衣襟里。

    她望着药箱上的医者无界,低声道:总得有人,把这规矩捅个窟窿。

    3

    西市码头的风裹着河水腥气扑过来时,苏云卿的鞋尖已经沾了两星泥点。

    阿沅攥着她的袖口,指节发白:夫人,那林公子可靠么

    他妹妹上月出疹子,我用蓝根汤退的烧。苏云卿摸了摸衣襟里的纸条,铜锁硌得胸口发疼,他爹被王德海的药铺逼债跳了河——她顿了顿,这仇,比我深。

    码头栈板吱呀作响。

    月光里晃出个青衫身影,腰间茶袋随着脚步轻晃。

    林墨抱了抱拳,袖中掉出半截茶梗:苏娘子。

    阿沅往苏云卿身后缩了缩。

    林墨蹲下身捡起茶梗,抬头时眼里带笑:我阿妹喝您的药时,说您手比我娘熬粥还稳当。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王德海药铺新到的甘草,我今早用买茶的由头顺的。

    苏云卿接过油纸包。甘草的甜香混着点怪味,像铁锈。

    三日后的深夜,阿沅在灶下添柴,火星子噼啪溅在苏云卿的裙角。

    她捏着半根甘草在瓷碗里碾碎,加了半碗醋:阿沅,拿试纸。

    浸了姜黄汁的棉纸刚碰碗沿就变了色。

    阿沅凑过来看,倒抽冷气:黄的变蓝了

    砷。苏云卿的指甲掐进掌心,慢性毒药,掺在药材里,人吃了半月才会发热、咳血——她想起街角白幡下的青紫色手,像极了瘟疫。

    林墨的茶盏当地磕在桌沿。

    他盯着碗里的蓝纸,喉结动了动:王德海这月往城外送了三车药材,说是施药济民。他摸出块碎茶饼,在桌上画了道线,可我阿爹被逼债那天,看见王德海的马车进了裴国舅的别院。

    苏云卿的药箱咔嗒打开。

    她取出半片晒干的板蓝根,按在茶饼画的线上:裴延昭掌管太医署,若瘟疫闹大,百姓只能找他的药铺抓药——

    垄断药市。林墨接口,声音发紧,我阿爹就是不肯在假账上按手印,才被说成欠债。

    烛火突然摇晃起来。

    阿沅猛地扑过去掩窗,却见窗外槐树枝叶乱颤,根本没风。

    林墨已经吹灭了灯。

    黑暗里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茶:后日半夜,王德海的药铺会进新货。他摸出把铜钥匙,我前日帮账房修茶炉,顺了库房的。

    苏云卿摸到药箱里的银簪。

    那是现代老师送的,刻着医者无界。

    她把银簪别进发间:我要找他掺毒的账本。

    月到中天时,药铺后墙根的狗突然不叫了。

    林墨的身影贴在墙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云卿跟着他翻进院子,青石板缝里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渣。

    库房的锁咔地开了。

    林墨划亮火折子,照亮满架的药材包。

    苏云卿扯下一包,打开来——甘草底下沉着层灰白色粉末。

    她捏起一点,凑到鼻端:砷。

    啪!

    火折子突然熄灭。

    外头传来踢门声。

    林墨拽着苏云卿往梁上躲,她的银簪叮地撞在房梁上。

    底下脚步声乱作一团,有人举着火把喊:库房有人!

    苏云卿的后背抵着房梁木刺。

    她听见林墨在耳边轻声:往屋顶跑。可刚掀开一片瓦,就见院外站满了提刀的人,灯笼上裴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抓活的。为首的沙哑声音像刮过砂纸,国舅要亲审。

    林墨攥紧她的手。

    苏云卿摸到他掌心的冷汗,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

    房梁下的火把越聚越多,照得那包掺毒的甘草泛着冷光。

    院外更鼓响了。三更天。

    4

    梁上木刺扎进苏云卿后背,她听见自己心跳撞着房梁咚咚响。

    裴家的刀光在底下晃,灯笼上裴字像团烧红的炭。

    张伙计!林墨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得瓦砾簌簌落,西市茶肆后巷!

    苏云卿一怔——张伙计今日替他去码头收新茶,本应在半里外。

    林墨掌心汗湿,捏得她手腕发疼:上个月他说收茶要绕到这附近。

    外头突然传来踢翻药篓的动静。林公子!张伙计的大嗓门炸响,王屠户家的牛惊了!

    底下举火把的喽啰愣了愣。

    林墨眼尖,看见墙根闪过几个茶肆伙计的蓝布衫角——张伙计带了人来。

    堵门的兄弟分两个去看看!为首的沙哑嗓子吼,话音未落,院外突然砸进来半筐核桃。

    喽啰们哎哟着抱头,茶肆的帮工们举着扁担冲进来,有个小徒弟还抡着捣茶的木杵。

    护着苏娘子!林墨拽着她往下跳,踩翻个药筐。

    苏云卿踉跄时摸出怀里的银簪,反手扎向扑过来的喽啰手背。

    那人吃痛松手,她趁机跟着林墨往墙角跑。

    走暗巷!林墨踹开后墙半块松动的砖,露出个仅容一人过的窄缝,我十岁偷跑买蜜饯时发现的。

    苏云卿弯腰钻进去,霉味呛得她咳嗽。

    林墨在后面推她:憋着气!砖缝里堆着陈年茶渣,硌得膝盖生疼。

    等钻出巷子口,她才发现这里通着染坊后巷,飘着靛蓝染料的腥气。

    跑!林墨拽着她往人少的方向奔。

    三更天的长安街空荡,只有打更的梆子声。

    苏云卿的绣鞋跑掉一只,脚底被青石板硌得生疼。

    直到拐进三条胡同,林墨才拽她躲进破庙,靠着残佛的腿喘气。

    裴延昭要疯了。林墨扯下外衣擦她脚底的血,方才那领头的是他养了十年的暗卫老周,平时只在府里守密室。

    苏云卿攥紧怀里那包掺砷的甘草。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火把光透过破门缝晃进来。

    林墨猛地捂住她的嘴——是巡城卫,灯笼上裴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两人蜷在佛像后,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

    苏云卿摸到林墨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粗布中衣。他不会罢休。她低声,今晚的事,他定要查是谁走漏风声。

    茶肆的人嘴严。林墨摸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张伙计走前塞给我的糖蒸酥酪,还热乎。

    苏云卿咬了口,甜得发腻。庙外更鼓响了四更。

    第二日晌午,阿沅找来时,苏云卿正蹲在灶房熬药。

    破庙的灶是林墨用砖搭的,他蹲在旁边扇风,鼻尖沾着黑灰。

    夫人!阿沅扑进来,怀里的包袱掉在地上,王德海药铺的小刘说,他前日替账房搬箱子,看见本带铜锁的账本,夹着半张药方。她喘得厉害,小刘说那药方的字迹,和上个月被烧的医馆药方像......

    苏云卿手指一紧。

    上个月西市医馆突发大火,她刚治好的瘟疫病人病历全被烧了——当时她就怀疑是人为。

    账本在哪林墨站起来,撞得灶上的药罐晃了晃。

    小刘说在账房的暗格里。阿沅从包袱里掏出张纸,我画了药铺的地形图,后墙第三块砖能撬动,进去是柴房,柴房往左数第七根梁......

    今晚去。苏云卿把药罐里的药汁滤进陶碗,裴延昭现在全城搜人,药铺守卫反而会松——他以为我们躲得远远的。

    林墨摸出怀里的短刀,在磨刀石上蹭了蹭:我去引开守卫,阿沅你在墙外望风。

    阿沅突然拽住苏云卿的袖子:夫人,那账本要是......

    要是能证明裴延昭往药材里掺砷,能证明他烧医馆毁证据。苏云卿把陶碗递给林墨,也能证明,我不是治死那孩子的庸医。

    林墨喝了口药,被苦得皱眉。

    他抹了抹嘴:一更天,西市药铺后巷见。

    庙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

    苏云卿望着檐角摇晃的铜铃,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远处巡城卫的马蹄响。

    5

    一更天,西市后巷飘着露水味。

    苏云卿摸了摸腰间的铁簪,指甲掐进掌心——那是阿沅从旧账房拆下来的铜锁芯磨的,尖得能挑开木窗栓。

    林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茶叶香混着潮气钻进鼻腔:李守卫爱喝浓茶,我爹存了三年的雨前龙井。他把短刀别在靴筒里,我引他去街角酒摊,最多留你们半柱香。

    阿沅攥着地形图,指尖在账房暗格四个字上洇出个湿印:夫人,柴房往左第七根梁...梁上有个榫眼,小刘说账本就塞在里头。

    苏云卿点头,三个人影顺着墙根挪到药铺后墙。

    林墨吹了声低哨,前院传来李守卫的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

    李大哥!林墨的声音混着茶叶窸窣,刚从岭南运的雀舌,您尝尝

    脚步声渐远。

    苏云卿踮脚推第三块砖,咔嗒一声,墙缝里漏出柴草味。

    阿沅先钻进去,伸手拉她:地滑。

    药铺里黑得像泼了墨。

    苏云卿摸出火折子,刚擦出点光,阿沅突然攥住她手腕——前堂传来脚步声,混着算盘珠子响。

    王掌柜,这月药材损耗又多了三成。是个生僻的男声。

    闭嘴。王德海的公鸭嗓像刮竹片,裴大人要的是砷粉掺得匀,不是数算盘。

    苏云卿的血往头顶涌。

    阿沅的指甲掐进她手背,两人猫腰挤进药柜和墙的缝隙。

    霉味呛得人想咳,苏云卿咬住袖口,听见王德海的皂靴在青砖上碾出吱呀声。

    把西市医馆的火折子收干净。王德海突然停住,这味...像苏云卿那贱蹄子用的艾草香

    阿沅的肩膀抖得厉害。

    苏云卿摸到她怀里的药瓶——是今早煎的安胎药,瓶口没塞紧。

    当啷!

    青瓷瓶砸在地上的脆响惊得梁上落灰。

    王德海的灯笼光刷地照过来,苏云卿抄起腰间香囊甩向东南角。

    在那儿!手下喊。

    脚步声往东边去了。

    苏云卿拽着阿沅往账房跑,火折子映出梁上的榫眼——半块红绸子露在外面,正是小刘说的记号。

    在这儿!阿沅踮脚去够,木梁突然吱呀响。

    前堂传来王德海的冷笑:两个小娘儿们,当我瞎

    灯笼光从账房门口漫进来。

    苏云卿把账本往怀里一塞,拽着阿沅往药柜后躲。

    可这账房就巴掌大,哪里藏得住

    锁门。王德海的声音近在咫尺,裴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也得见人。

    阿沅的眼泪砸在苏云卿手背上。

    她摸出铁簪抵在腰间,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句医者无界——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句话不是说给病人听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灯笼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云卿把账本往阿沅怀里塞,刚要扑过去抢灯笼,突然听见前院传来打斗声——是林墨的短刀磕在刀鞘上的脆响。

    王德海的灯笼晃了晃:李守卫那废物!他转身要跑,苏云卿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

    王德海栽倒在地,灯笼滚到墙角,映出他后脑勺的血,正往青砖缝里渗。

    阿沅的手直抖:夫人,他...他不动了。

    苏云卿摸了摸王德海的脖颈——还有脉搏。

    她扯下他的腰带捆住手脚,转头对阿沅喊:拿药柜里的蒙汗药!

    前院的打斗声更近了。林墨的声音混着喘息:往柴房跑!

    苏云卿背起阿沅,刚冲到柴房门口,就听见巡城卫的铜锣在巷口炸响——抓贼!

    西市药铺有贼!

    阿沅把账本塞进墙缝的砖洞:夫人,先保账本!

    苏云卿的铁簪扎进砖缝,刚要撬,背后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她回头,正撞进王德海阴鸷的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挣开了腰带,手里攥着把短刀。

    臭丫头。王德海抹了把脸上的血,裴大人要你活着受审,我偏要先捅穿你这双妙手。

    短刀带着风劈过来。

    苏云卿偏头,刀锋擦着耳垂划过,火辣辣的疼。

    她抬脚踹向王德海膝盖,却被他抓住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

    知道医馆那孩子怎么死的吗王德海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裴大人往他药里加了三钱砷粉,偏要你这现代医女背黑锅...咳!

    阿沅举着药杵砸在他后颈。王德海歪倒在地,彻底没了动静。

    林墨撞开柴房的门,脸上挂着血:巡城卫围了三条街!他拽起苏云卿就跑,往染坊方向,我让老陈头备了辆运靛蓝的车!

    苏云卿摸了摸怀里——账本还在。

    阿沅从后面扯她袖子:夫人,您耳朵在流血。

    没事。苏云卿把账本往林墨怀里塞,先送这个去城外破庙,阿沅的堂叔在那等。

    他们刚翻出后墙,就听见药铺方向传来巡城卫的喊:王掌柜被杀了!

    凶手往染坊跑了!

    林墨的手紧了紧:苏姑娘,这次...怕是要出人命了。

    苏云卿望着头顶的月亮,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她摸出怀里的账本,封皮上还沾着王德海的血,却烫得像团火——这里头,有医馆大火的真相,有那孩子的冤屈,有裴延昭的罪证。

    跑。她对林墨笑,只要账本在,我们就没输。

    阿沅突然拽住她:夫人看!

    他们身后,药铺的方向腾起火光——是账房的窗户烧起来了。

    苏云卿的血一下子冷了:王德海的手下...在毁证据!

    林墨把账本塞进怀里:我先送账本,你们去染坊!他转身要跑,苏云卿却拉住他:一起走,要活一起活。

    巡城卫的火把映红了半条街。

    三个人影钻进染坊的运货车,靛蓝的布盖在身上,混着刺鼻的染料味。

    苏云卿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在敲战鼓。

    车帘被掀开条缝,月光漏进来,照在账本的封皮上。

    苏云卿摸了摸那抹血,突然想起医馆大火那天,她也是这样抱着病人的病历跑——只不过这次,她怀里抱的,是真相。

    驾!车夫甩响鞭子。

    运货车冲进夜色里。

    苏云卿听见远处传来巡城卫的喊:追上那辆车!她攥紧阿沅的手,又摸了摸林墨怀里的账本,突然觉得,这长安城的夜再黑,也总有天亮的时候。

    可就在这时,车突然停住了。

    车夫的声音从前面飘进来:三位,前面...是裴国舅的巡城卫。

    林墨的短刀噌地出鞘。

    苏云卿摸出铁簪,血还在往下滴。

    阿沅把药瓶攥得咯咯响——那是她藏的最后半瓶蒙汗药。

    月光下,巡城卫的银甲泛着冷光。

    为首的骑在马上,手里举着灯笼,照出脸上那道刀疤——正是裴延昭的贴身护卫。

    苏云卿。他的声音像块冰,裴大人说了,要活的。

    苏云卿把阿沅护在身后,林墨站到她左边。

    三个人背靠背,望着越来越近的巡城卫,听着彼此剧烈的心跳,突然都笑了。

    医者无界。苏云卿轻声说。

    长安城无奇不有。林墨接。

    夫人您当心身子。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格外坚定。

    巡城卫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苏云卿摸了摸怀里的账本,突然觉得,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值了——因为真相,终于要见光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哨响。

    巡城卫的队伍突然乱了。

    有人喊:左边有刺客!有人喊:火把被打灭了!

    林墨眼睛一亮:是老陈头的染坊伙计!他拽起苏云卿就跑,往东边巷子,我爹藏了艘运茶的船!

    三个人钻进混乱的人群,巡城卫的喊叫声渐渐远了。

    苏云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攥紧账本。

    阿沅的手心里全是汗,林墨的短刀还在滴血——可他们都知道,这一仗,还没打完。

    当他们跑到东市码头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运茶船停在岸边,船老大挥了挥手:林小爷,茶都装好了。

    林墨把账本塞进茶篓最底下,用茶叶埋好。

    苏云卿摸了摸茶篓,终于松了口气。

    阿沅从包袱里掏出个馒头,掰成三块:夫人,吃点吧。

    苏云卿咬了口馒头,突然笑了:等破了裴延昭的案子,我要在西市开个药局,专门给穷人看病。

    林墨擦了擦短刀上的血:我爹的茶铺,也要重新开起来。

    阿沅把最后半块馒头塞进嘴里:到时候,我给夫人管账。

    三个人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都笑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苏云卿的笑僵在脸上——那是裴延昭的仪仗队,金漆马车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走!林墨推着苏云卿上船,船老大,开船!

    船桨划破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苏云卿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长安城,摸了摸耳朵上的伤口——那里还在疼,可她知道,这疼,是活着的证明。

    运茶船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6

    药柜的樟木香混着药碾子的苦,苏云卿的指尖在账本最后一页停住。

    这味金疮散的采购量,比上个月多了三倍。她把账本推给阿沅,裴延昭的人总说民间药铺缺药材,可他们自己囤的,够治半城伤兵。

    阿沅的算盘珠子噼啪响:上个月西市大疫,百姓求药都挤破门槛,王德海的药铺却关了三天门——

    哐当!

    木门被踹开的动静震得药杵落地。

    苏云卿抬头,王德海正扒着门框笑,身后四个精壮汉子堵了退路,刀鞘撞得门框咚咚响。

    苏娘子好兴致,查账呢王德海搓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裴国舅说了,这账本得归他。

    阿沅攥紧账本往后退,后腰抵上了装着药材的陶瓮。

    苏云卿挡在她身前,手背蹭到案几上的药剪——铁片子硌得生疼。

    王掌柜来得巧。她声音稳得像石磨,正好说说,你药铺卖的解毒丹里,怎么会掺马钱子

    上个月死的那个卖炭翁,他儿子还在衙门喊冤呢。

    王德海的笑僵了。

    他使了个眼色,左边汉子抄起木棍就冲过来。

    苏云卿拽着阿沅往药柜后躲,木棍砸在樟木上,木屑溅到她后颈。

    夫人!阿沅把账本塞进怀里,往后门跑!

    后门

    苏云卿心往下沉——今早她让林墨去码头盯运茶船,这时候后门该锁着。

    她摸到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新配的迷药粉,可只有两包。

    苏娘子,别费劲了。王德海慢悠悠踱步,裴国舅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账。

    木棍又砸过来,这次砸翻了放朱砂的瓷罐。

    红粉簌簌落,苏云卿的眼睛被呛得发酸。

    她瞥见阿沅正往窗台挪——那是唯一能翻出去的地方,可阿沅裹着裙角,爬窗不利索。

    云卿!

    熟悉的嗓音撞破混乱。

    林墨从后堂冲进来,短刀在晨光里闪了一下。

    他反手锁上后堂门,冲苏云卿喊:带阿沅走!

    你——

    走!林墨甩出腰间的茶包,茶叶劈头盖脸砸向王德海。

    趁那几人躲闪,他抄起药碾子砸向门框,后门我撬了,赶紧!

    苏云卿咬咬牙,拽着阿沅往窗台跑。

    阿沅先翻出去,她踩上窗沿时回头,正看见林墨被两个汉子按在药柜上。

    短刀当啷落地,他护着胸口的动作太明显——那里鼓着个布包,是方才她塞给他的账本副本。

    林墨!

    快走!林墨咳着笑,血沫溅在樟木柜上,我爹说过,茶商的秤杆,断了也得压着秤砣。

    苏云卿摔在巷子里。

    阿沅拽着她往巷口跑,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王德海的骂:往死里打!

    看他还护不护那破本子!

    她们躲进染坊后的草垛时,阿沅的手还在抖。夫人,林小爷没跟来。她扒开草叶往外看,方才那动静......

    苏云卿攥紧怀里的账本。

    晨雾散了些,染坊的蓝布在风里飘,像片要沉的海。

    她突然站起来:回去找他。

    夫人!

    他为了我们留下的。苏云卿扯下头巾包住脸,要活一起活,要死——她没说完,攥着药囊往回跑。

    药铺后门半开着。

    苏云卿溜进去,血腥味比药味还浓。

    她绕过翻倒的药柜,在角落的杂物堆里看见了林墨。

    他蜷成一团,右肩的衣服被撕成布条,露出青肿的伤口。

    左手还护着胸口的布包,指节青得像冻硬的葡萄。

    苏云卿跪下去,碰他的脸——烫得吓人。

    林墨她轻轻拍他的脸,是我,云卿。

    睫毛颤了颤。

    林墨睁开眼,嘴角扯出个笑:账本......在布包里。

    我知道。苏云卿解开他胸口的布包,账本还干干爽爽的。

    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手心里,我们走,去我租的院子。

    阿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肩上搭着染坊偷来的蓝布:我背他。

    林墨太重,阿沅背得歪歪扭扭。

    苏云卿扶着他的腿,能感觉到血正透过他的裤子渗到自己手上。

    她们绕了三条巷子,才到苏云卿租的小院子——门楣上悬壶二字早被砸了,只剩半块木片晃悠。

    烧热水。苏云卿把林墨放在床上,找酒,越烈越好。

    阿沅翻出藏在梁上的酒坛。

    苏云卿用刀割开林墨的衣服,伤口从肩到腰,一道深一道浅,有的地方翻着白肉。

    她咬着牙用酒冲洗,林墨疼得闷哼,却始终没醒。

    得敷金疮药。阿沅递过药罐,可咱们剩下的不多了......

    先顾他。苏云卿把药粉撒在伤口上,裴延昭要断我药材,我早料到。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沅扒着窗缝看:是太医署的人!

    为首的拿着封条!

    苏云卿没抬头。

    她用布条裹住林墨的腰,血立刻渗了出来。去把后窗的草药收进来。她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天气,他们封得了医馆,封不了我这小院子。

    阿沅刚转身,院外就响起砸门声。苏云卿!

    奉裴国舅令,你即日起不得行医!

    林墨在昏迷中皱起眉。

    苏云卿按住他的手,突然想起今早他说的话——等破了案,要重开他爹的茶铺。

    现在他的茶铺没开成,倒先躺成了血人。

    夫人。阿沅抱着一捆草药进来,声音发颤,账本......我刚才看了。

    怎么

    王德海的账里,只记了采购,没盖裴延昭的印。阿沅把账本摊开,要扳倒国舅,得有他亲笔批的文书。

    苏云卿的手指停在林墨发烫的额头上。

    院外的砸门声还在响,混着邻居的窃窃私语:那苏娘子真治死过人裴国舅都说了,她是妖医......

    林墨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没睁眼,却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茶......茶篓最底下......

    苏云卿一怔。

    今早运茶船装货时,他把账本塞进茶篓最底下——难道还有另一本

    院外传来锁头被砸开的脆响。阿沅扑过去抵住门:夫人!

    苏云卿低头,林墨的睫毛上沾着汗。

    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我知道了。

    门被撞开的刹那,她抓起账本塞进灶膛。

    火星腾起时,她看见阿沅惊恐的眼睛——但只有这样,才能让裴延昭以为账本被毁,放松警惕。

    苏云卿!太医署的人冲进来,跟我们走——

    我跟你们走。苏云卿举起双手,但得先给病人换药。她指了指床上的林墨,他要是死了,你们担待得起

    为首的犹豫了。

    苏云卿趁机凑近阿沅,低声说:去码头,找船老大。

    阿沅的眼睛亮了。

    她转身往厨房跑,太医署的人要追,被苏云卿拦住:他伤成这样,你们敢动我

    林墨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热度透过皮肤烧进骨头里。

    苏云卿望着他青肿的脸,突然想起今早三人在船头的笑——那时候天快亮了,现在天又要黑了,可他们的路,才刚走到最难的一段。

    院外的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苏云卿摸了摸林墨手背上的伤口,那里还沾着今早的茶末——是运茶船的茶,带着山尖的露水味。

    她不知道今晚能不能保住林墨的命,不知道阿沅能不能找到另一本账本,更不知道裴延昭的刀,下一次会砍向哪里。

    但她知道,只要林墨的手还抓着她,只要灶膛里的灰烬还热着,只要长安城的月光还照得到运茶船——

    她们就还能再跑一次,再躲一次,再拼一次。

    7

    苏云卿给林墨上完药,纱布裹到第三层时,他突然抽了口气。

    疼她手顿住。

    林墨摇头,指节蹭过她发顶:阿沅呢

    去码头了。苏云卿把最后一截纱布系紧,但账本只有半本,裴延昭的人明天就能封了西市药行——

    夫人!阿沅掀帘进来,额角沾着灶灰,陈叔的茶楼今儿有外地茶商落脚,他消息最灵,要不咱们去碰碰

    苏云卿抬头。

    阿沅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馍,是方才塞给她的,边缘被牙齿咬出月牙印。

    走。她扯下围裙,林墨,你守着药柜,别让太医署的人再闯进来。

    林墨撑着桌子站起来,青肿的脸在油灯下像块发乌的陶片:当心裴延昭的暗桩。

    知道。苏云卿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防迷香的薄荷丸,阿沅,带好算盘。

    茶楼在西市最热闹的街角。

    阿沅掀开门帘时,暖烘烘的茶香裹着人声扑过来。

    陈叔正踮脚擦茶盏,见着她们眼睛一亮:苏小娘子!

    今儿怎么得空——

    陈叔,借一步说话。苏云卿拽他到后堂,我们要查裴延昭的药市把柄,您最近可听说有生面孔的药商

    陈叔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三遍,才压低声音:前日见王德海和个穿湖蓝衫子的外乡人喝茶,那主儿口音像剑南道来的,说话时总摸腰间的玉牌——他突然顿住,望着苏云卿身后。

    阿沅立刻转身。后堂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半只皂色鞋尖。

    苏云卿笑了,提高声音:陈叔可别逗我,我表妹前日走丢,正想托您打听呢!她冲阿沅使眼色,去前头问问茶客,可曾见过穿月白衫子的小丫头

    阿沅秒懂,拎着算盘往大堂跑。

    苏云卿转身对门缝道:这位大哥,可要喝盏茶

    我请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个瘦高个,左眉骨有道疤,盯着苏云卿看:姑娘找表妹

    可不是。苏云卿从药囊里摸出颗蜜饯,我这表妹最馋陈叔的桂花糖,大哥若见着,给颗糖哄她回来,我谢您十文钱。

    疤脸男盯着蜜饯看了三秒,哼了声:谁稀罕。转身走了。

    陈叔擦着汗凑过来:那是裴府的护院,上个月在西市揍过卖假药的。

    谢了。苏云卿把蜜饯塞回药囊,那药商住哪儿

    城东同福客栈。陈叔从裤腰里摸出张纸条,快速塞给她,我听王德海说,明儿辰时要去码头验货——

    夫人!阿沅从大堂跑回来,鬓角的绢花歪了,张屠户说那药商穿湖蓝衫,腰上挂块刻松鹤的玉牌,今早才搬进同福客栈!

    苏云卿捏紧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湖蓝衫,玉牌松鹤,左手中指有墨渍——陈

    走。她扯着阿沅往门外走,陈叔,茶钱记我账上!

    同福客栈在东市尽头。

    阿沅跑得直喘气:夫人...慢些...您昨儿还咳血...

    没事。苏云卿摸了摸胸口,那里还闷着,但比前儿轻些。

    她抬头望客栈的朱漆门,门檐下的灯笼被风刮得晃,照见台阶上两个穿青布短打的人——腰间别着刀,刀鞘磨得发亮。

    裴延昭的人。阿沅缩了缩脖子。

    苏云卿拽她躲进巷口的菜筐堆里。

    筐里的白菜叶子蹭着她手背,带着晨露的凉。

    她盯着客栈二楼,第三扇窗户的灯突然灭了,紧接着传来咚的一声,像重物倒地。

    阿沅攥住她袖子:夫人...那窗...方才还亮着...

    苏云卿的手指抠进菜筐缝里。

    纸条在掌心被攥出褶皱,松鹤的纹路硌着皮肤。

    她望着那两个刀疤护院,听着客栈里突然响起的狗叫,喉咙发紧——

    她们来晚了。

    (客栈二楼第三间房的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穿湖蓝衫的药商趴在地上,腰间的玉牌滚到床脚,松鹤的眼睛被血染红。

    楼下的护院抬头望了眼黑黢黢的窗户,手按上刀柄。

    苏云卿在巷口攥着纸条,听着阿沅急促的呼吸声,突然闻到风里飘来一丝甜腥——像是血,混着某种熟悉的药味。

    )

    8

    巷口菜筐堆里,苏云卿的指甲掐进掌心。

    阿沅的手抖得像筛糠,拽着她袖口的力道几乎要扯断线头。

    夫人,那两个护院守着正门,后巷肯定也有人。阿沅声音发颤,方才那声闷响...药商会不会...

    苏云卿没接话。

    她盯着客栈二楼第三扇窗,窗纸被夜风吹得鼓起,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影子——是两个人,一个压着另一个。

    叮铃——

    铜铃声从巷尾传来。

    苏云卿转头,见林墨扶着墙踉跄走来,左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渗着血。

    他怀里抱着个破茶篓,篓里的茶叶撒了半道。

    你怎么来了阿沅急得要冲过去,被苏云卿拽住。

    林墨抹了把脸上的血,指节抵着墙喘气:裴延昭的人追我到西市,我翻了茶棚才甩开。他瞥向客栈门口的护院,你们要找的药商张老板,今早托人给我递了信,说账本在他房里。

    苏云卿攥紧掌心的纸条,松鹤纹路硌得生疼。

    那是昨日张老板塞给她的,只写了戌时客栈三楼,松鹤玉牌为凭。

    现在张老板房里有动静。她压低声音,阿沅闻见血腥味了,裴延昭的人可能已经动手。

    林墨的眼神沉下来。

    他把茶篓往地上一放,从里面摸出把茶锥:我引开门口那两个。

    你们从后巷翻墙进去,二楼第三间房,窗下有块青石板松的,能撬动。

    你伤成这样——

    我爹被王德海污蔑欠债那年,被人打断三根肋骨还跑了半条街。林墨扯了扯嘴角,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快走。

    他猫着腰往巷口挪,突然弯腰捡起块石子,用力砸向客栈对面的酒旗。当啷一声,酒旗上的铜铃炸响。

    两个护院同时转头,手按刀柄往声源处走。

    苏云卿拽着阿沅冲进后巷。

    墙根下果然有块松石板,阿沅用发簪一撬就开了,露出个能钻人的洞。

    两人挤进去时,阿沅的绣鞋被墙缝勾住,鞋跟断了也顾不上。

    二楼第三间房的门虚掩着。

    苏云卿推开门,血腥味扑面而来。

    床脚躺着块松鹤玉牌,玉牌上的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

    桌上摆着个檀木匣,匣盖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账册。

    夫人!阿沅指着床底,那是张老板的鞋!

    苏云卿蹲下身,床底空荡荡的,只在角落发现半枚带血的指甲。

    她翻开最上面那本账册,第一页就写着开元二十年三月,王德海药行:人参掺石膏粉,十车,每车多赚银三百两。

    第二页是四月,往江南赈灾药材里投巴豆粉,致百人腹泻,药行趁机抬价,后面还附着裴延昭的私印。

    快走!阿沅突然拽她胳膊,楼下有脚步声!

    门砰地被踹开。

    刘师爷扶着门框喘气,身后跟着四个拿木棍的护院。

    他三角眼眯成一条缝,盯着桌上的账册笑:苏姑娘好本事,张老板嘴硬了三天,倒是你一来他就把账册交出来了

    苏云卿把账册往怀里一拢。

    阿沅抄起桌上的茶盏,茶盏里的冷茶泼在刘师爷脚边: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刘师爷擦了擦鞋面,裴国舅说了,谁碰这账册,就把谁的手剁下来喂狗。他挥了挥手,搜!

    护院们冲上来。

    苏云卿退到窗边,阿沅挡在她前面。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扑通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响。

    林墨的声音混着骂声飘上来:瞎了眼的!

    老子茶篓里是新到的蒙顶甘露,你们赔得起吗

    刘师爷转头的瞬间,苏云卿抄起茶盘砸向最近的护院。

    茶盘里的茶碗骨碌碌滚到地上,护院被砸得踉跄,阿沅趁机抓起账册塞进怀里。

    抓住她们!刘师爷吼道。

    苏云卿拽着阿沅往门外跑,林墨不知从哪冒出来,抄起条板凳砸在最后一个护院腿上。

    三人顺着楼梯往下冲,后面传来刘师爷的尖叫:别让账册出客栈!

    客栈外的街道空无一人。

    苏云卿刚松口气,就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裴延昭骑着黑马拦在路中央,腰间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苏姑娘,把账册交出来,本舅还能留你全尸。

    林墨把苏云卿和阿沅护在身后,茶锥攥得指节发白。

    阿沅颤抖着摸向怀里的账册,突然想起什么,小声道:夫人...方才在房里,我把张老板床底的血帕塞给卖糖葫芦的小孩了...

    苏云卿瞳孔一缩。

    她想起那小孩总在客栈门口晃,是西市林记茶肆的常客——林墨上个月还多给过他两串糖葫芦。

    裴国舅好大的阵仗。

    冷喝声从身后传来。

    苏云卿转头,见右金吾卫中郎将李济带着二十个士兵从街角转出来,佩刀出鞘,寒光映得裴延昭的脸忽明忽暗。

    李大人这是裴延昭的声音发紧。

    李济翻身下马,朝苏云卿拱了拱手:方才有人递信到衙门,说裴国舅的人在客栈行凶。

    张某人现在京兆府醒了,说有人给他灌了蒙汗药,还说...他扫了眼裴延昭,还说账本上的每笔账,都有国舅的手书批注。

    裴延昭的马突然扬起前蹄。

    他死死盯着苏云卿怀里的账册,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动手。

    李济挥了挥手:带苏姑娘和林公子回衙门,录完口供再送他们回去。

    苏云卿被士兵护着往前走。

    路过裴延昭身边时,她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是巴豆粉煎药的味道,和张老板床底血帕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阿沅抱着账册,指节捏得泛白:夫人,公堂明天就要审了...

    苏云卿没说话。

    她望着前面李济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脸色铁青的裴延昭,掌心的账册突然变得滚烫。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云卿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听见林墨在身后低声道:明天,该他们慌了。)

    9

    公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云卿踏过青石板,鞋跟叩出清脆的响。

    李大人的惊堂木拍在案上:带裴延昭,王德海,刘师爷上堂。

    裴延昭玄色锦袍扫过地,抬眼时眉峰挑得极高:李大人,张某人不过是个市井泼皮,他的话也能作数他指尖叩着腰间玉牌,本舅父掌管太医署十载,何时做过那等下作事

    苏云卿捏紧怀里的账册。

    阿沅悄悄往她手心里塞了颗薄荷糖——这是每次上公堂前,小丫鬟都会做的事。

    回大人。苏云卿向前一步,账册啪地摊开在案上,此账本是王德海药铺的暗账,记着今春西市瘟疫时,往药材里掺巴豆粉的数目。她指尖划过某页朱批,这行批注按例三成,是裴国舅的笔迹。

    一派胡言!裴延昭冷笑,本舅父的字,是你个民间医女能认的

    草民有证。林墨从袖中摸出张纸,上月国舅给西市茶行颁的免税文书,这是抄件。他将纸摊在账册旁,大人请看,昭字的走之底,两处转折弧度一模一样。

    公堂里响起抽气声。裴延昭的指甲掐进掌心,锦袍下的指节泛白。

    王德海突然缩了缩脖子:国舅爷,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住口!裴延昭甩袖,你药铺的账,与本舅父何干

    苏云卿早料到他会抵赖。

    她朝阿沅使了个眼色。

    小丫鬟捧来个粗陶碗,碗里泡着半块发黑的药渣:这是从张老板床底血帕上刮的。她又取出包新药材,这是王德海药铺今早卖的甘草。

    苏云卿捏起两撮药,分别撒进清水里。

    甘草那碗很快浮起层浑浊的白——是掺了石膏粉。

    血帕药渣的碗里,水面却泛起细小的气泡,飘出股苦杏仁味。

    巴豆粉煎过的水会产气。她抬眼看向李大人,西市瘟疫时,百姓喝了掺巴豆粉的药,上吐下泻,才会被说成时疫。

    可真正的瘟疫会传染,西市的病却只集中在买过王德海药铺药材的人家里。

    刘师爷突然抖起来:王掌柜!

    那日你说国舅要清剿药市异己,让我往甘草里掺石膏压成本......

    放你的屁!王德海扑过去要掐他脖子,被衙役一棍子敲在腿弯,是国舅说要断了民间药商的活路,你记的账,你......

    够了!李大人猛拍惊堂木,目光扫过瘫坐在地的两人,张某人醒后说,他被灌蒙汗药前,亲眼见王德海拿着这本账册去了裴府。他转向苏云卿,你说的检测法子,可还有旁的人证

    有。林墨跨前一步,草民曾跟着王德海去过城南废仓,看见他的伙计往药材里掺石膏。

    阿沅查过药铺的流水,掺假后的药材利润翻了三倍,多出来的银钱,每月十五都送进裴府后门。

    阿沅举起个布包,里面叮当响:这是前两日截下的银锭,铸着裴字印。

    裴延昭突然站起来,腰间玉佩当啷摔在地上。

    他盯着满地银锭,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李大人的笔在纸上划出重重的墨痕:裴延昭,王德海,刘师爷,意图垄断药市,投毒害人,证据确凿。他抬头看向衙役,收监!

    公堂外响起百姓的欢呼。

    阿沅抹着眼泪去捡苏云卿掉在地上的薄荷糖纸,林墨帮她理着被扯乱的发辫。

    苏云卿却没动。

    她望着李大人案头堆着的药市卷宗,突然开口:大人,裴国舅倒了,可长安城里,像他这样的......

    还有。李大人放下笔,目光沉得像夜色,今早我收到密报,江南的药材商这月突然断了供。

    裴延昭不过是个棋子,背后的人......他摇了摇头,苏姑娘,你想建的民间药局,怕是要更小心些。

    苏云卿攥紧了袖中阿沅塞的薄荷糖。

    糖纸窸窣作响,像极了那天街角摇晃的灯笼——明明灭灭,却总也吹不熄。

    (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巡城兵在喊各坊闭户。

    林墨帮她披上外袍,低声道:明儿我去城南找老周头,他跑商路二十年,许知道些门道。苏云卿望着公堂外渐暗的天,突然笑了。

    )

    10

    阿沅掀开门帘时,药罐里的艾草香正漫出来。

    苏云卿低头拨弄药秤,铜砣在三两半的位置停住——这是给张屠户老母亲治寒咳的枇杷膏,得准。

    夫人。阿沅把药筐往桌上一放,筐底沾着泥,西市的陈叔说,今早起有人在茶肆说咱们医馆的药掺了糠。

    药秤当啷掉在案上。

    苏云卿抬头,阿沅的耳坠子晃得快,是她着急时的毛病。

    说什么

    说前儿治好了的刘娘子根本没好,是咱们拿假药吊命。阿沅搓着衣角,陈叔还说,那说话的人穿青布衫,脸生得很。

    窗外传来敲梆子声。

    苏云卿想起三日前公堂外,李大人说背后有人的眼神。

    她捏了捏袖中硬邦邦的薄荷糖,糖纸边缘硌得手背发疼。

    去把林墨喊来。

    林墨是在日落前冲进医馆的。

    他鬓角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块玉佩——羊脂玉,雕着缠枝莲,断口处还挂着丝线。

    跟了那盯梢的小子三条街。他把玉佩拍在桌上,在西市酒肆后巷,他撞翻了卖胡饼的摊子,这玩意儿从怀里掉出来的。

    阿沅凑近看:这纹路...像周府的

    前儿给周府老夫人送安胎药,我见他们门环上刻的就是缠枝莲。

    苏云卿心里一沉。

    周府是裴延昭的亲家,裴家倒台后,周府管家周福成了长安城最沉默的那潭水。

    她捏起玉佩,断口处有半枚福字——周福的福。

    他们要动手了。

    动手来得比预想的快。

    第二日清晨,医馆后窗被砸了个大洞。

    阿沅抱着半本被撕烂的《千金方》哭,药柜里的川贝、茯苓撒了一地,混着泥脚印——四寸宽的皂靴印,周府护院常穿的款式。

    夫人!前堂传来小徒弟的喊,张屠户带着人堵门呢!

    苏云卿擦了擦手,走出去。

    张屠户的牛皮带子勒得腰直响,身后跟着七八个汉子,其中一个抱着个裹红布的木盒——是停灵用的。

    我娘昨儿夜里没了!张屠户唾沫星子溅到苏云卿脸上,你给的枇杷膏,她喝了直喊心口疼!

    人群嗡地炸开。

    苏云卿盯着那木盒,红布角露出半截药渣——枇杷膏里该有的枇杷叶、蜂蜜、川贝,一样不少,却多了把深褐色的碎末。

    她蹲下身,捻起一点放进嘴里。

    川乌。她抬头,生川乌有毒,谁往药里加的

    张屠户的脸白了。

    人群里挤进来个穿青布衫的男人,尖着嗓子喊:还能有谁

    苏医女想垄断药市,给人下慢性毒!

    放屁!

    一声暴喝惊得麻雀扑棱棱飞。

    林墨挤到苏云卿跟前,手里举着个账本:张婶子的药钱是我收的,每味药都记着——枇杷膏里哪来的川乌他转身指向青布衫男人,你前日在西市茶肆说假药,昨日在南市米行说害人,今日又来挑事,当我们眼瞎

    青布衫男人转身要跑,被林墨一把揪住后领。

    他怀里掉出个纸包,正是前儿药柜里被撒的茯苓——混着周府特有的沉水香。

    人群开始骚动。张屠户踹了那男人一脚:老子娘白死了

    没死。苏云卿突然开口。

    她看向张屠户身后的木盒,停灵的规矩是头朝门,你这盒子头朝里——张婶子要是真没了,该让她看最后一眼阳间路。

    张屠户的汗刷地下来了。

    他扯掉红布,木盒里躺着个裹被子的老太太,正偷偷掀被角往外瞧。

    苏医女,我...我也是被人逼的。老太太抹着泪,那周管家说,只要我装死闹一场,给五贯钱。

    人群里响起骂声。林墨把青布衫男人往地上一摔:送官!

    可官差来的时候,青布衫男人已经咬了毒囊。

    他嘴里渗着黑血,最后一个字是周。

    苏云卿站在医馆门口,看衙役抬走尸体。

    风卷着药渣扑到脸上,她摸出袖中的薄荷糖,糖纸已经揉得发皱。

    去周府。她对林墨说,带阿沅查账——裴延昭倒台后,周府的药材铺突然多了江南的新货,李大人说的断供,怕不是真断,是被周府截了。

    林墨点头,转身时又顿住:你呢

    找王将军。苏云卿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周福背后的人能调动官差灭口,能买通百姓闹事,手伸得比裴延昭还长——得找个能压得住的。

    王将军的府门开得很快。

    他正在演武场练枪,枪尖挑着个酒葫芦,见苏云卿来,直接甩了枪:苏医女可是来给我治肩伤的

    治伤的药在阿沅那儿。苏云卿没接话,我来问将军,周府的药材铺,是不是往北边军镇送过药

    王将军的手顿在半空。

    三日前他去军镇巡查,发现治刀伤的金疮药里掺了石膏粉,伤兵伤口化脓的事,他还没查明白。

    你有证据

    周府的护院砸了我的药柜。苏云卿掏出半块玉佩,他们往百姓药里下川乌,买人装死闹事,连青布衫的杀手都灭口了——将军,这不是普通的药商争斗。

    王将军捏着玉佩,指节捏得发白。

    他突然喊来亲卫:去查周府这三个月的货单,尤其是运往北边的。又转头对苏云卿说:你要的证据,明日辰时来将军府取。

    第二日的将军府,案上堆着半人高的账本。

    王将军用枪尖挑起一张纸:周府以官价收药材,再以三倍价卖给军镇,掺假的药害死了八个伤兵。他又抽出一张,这是给吏部侍郎的银票,每笔都是五千贯——裴延昭是棋子,吏部侍郎才是下棋的。

    苏云卿的手在发抖。

    她想起李大人说的江南断供,原来不是断供,是被吏部侍郎截了货,逼着药商只能卖给他。

    我这就去李大人那儿。

    李大人的公案被拍得震天响。

    他捏着王将军给的账本,墨汁溅在吏部侍郎四个字上:好个王大人!

    裴延昭是他表弟,周府是他外家!他抬头看向苏云卿,你可敢跟我上殿

    有将军的证据,有百姓的证词,有药渣的验方。苏云卿把揉皱的糖纸展平,我敢。

    金殿上的日头很亮。

    苏云卿跪在丹墀下,听李大人念着账本上的数目,看王将军举着掺假的金疮药,瞧着吏部侍郎的官服被剥下。

    最后,皇帝拍着龙案:查!

    彻查!

    三日后,吏部侍郎被押往御史台。

    周福在狱中悬梁,怀里塞着封血书,写着大人救我。

    长安城的秋风吹得人舒服。

    苏云卿站在新盖的药局前,匾上普惠两个字是李大人题的。

    阿沅在柜台后拨算盘,林墨搬着新到的药材,袖口沾着茯苓粉。

    夫人!阿沅突然喊,张屠户送了只老母鸡,说要给您补身子。

    苏云卿笑着接过来,转头看见林墨正踮脚擦匾上的灰。

    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地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影子。

    林墨。她喊。

    林墨回头,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等药局上了正轨...苏云卿摸出袖中已经褪了色的糖纸,我想去城南看看你说的那片地——你说要盖间带院子的屋子,前院晒药,后院种薄荷。

    林墨的耳尖红了。他弯腰捡起抹布,声音轻得像风:好。

    远处传来敲梆子声,是巡城兵在喊各坊安歇。

    药局里飘起新晒的陈皮香,混着阿沅的算盘声,林墨的笑声,还有苏云卿剥薄荷糖的窸窣响——明明灭灭的光,到底还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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