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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少爷的通房,白月光进门后,他们疯狂地虐待我,来证明对彼此的爱。

    我不哭不闹,人人都以为我爱少爷成狂。

    少爷不屑,说自己不可能对一个下人,回以同样的爱。

    后来,他亲眼见到大胜归来的少将军,面容竟与自己有八分像。

    他恍然大悟,猩红了眼:原来你爱的,从来就不是我。

    我不需要他了,他却发了疯,跪在我的门前,要给我做通房小厮。

    沈砚书成婚那天,我伤心地在卧房画一幅画像。

    画上人一袭红衣,面容与沈砚书七八分相像。

    画成,我双目悬泪,怜惜地抚摩未干的画卷。

    这样的画卷,我还有许多,画上人或赏花,或饮酒,或独行,或骑马,俱是同一人,却都是我从没亲眼见过的模样,以后也不可能见到。

    我只得藉由别人的长相,无数遍地描摹他的样子。

    沈砚书一面自得于我的情深,一面又看不上我的画技,嘲笑我画的根本就不像他。

    他不知,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因为我画的本就不是他。

    洞房花烛夜,裴若烟却提出想见我。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她长得像。

    刚做通房时,沈砚书就警告我:不过是和她有几分像罢了,千万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本公子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他得不到裴若烟,就把对她的情感,统统倾泻在我身上。

    可是发泄过后,他又常觉亏欠,认为自己对不起裴若烟。

    于是,错便全在于我。

    是我天生狐媚,擅长勾引他。

    裴若烟在灯下打量我。

    我神情淡淡,她却笑了:果然和我很像。

    一旁的沈砚书宠溺地看着她:能有几分像你,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我默默地想:你也是。

    裴若烟道:既然如此,就让她伺候我们喝交杯酒吧。

    也让她继续沾沾我的福。

    酒液注满,她的眼睛却渐渐红了,手指轻颤,酒杯终于掉在地上,酒水洒了我一身。

    沈郎,对不住!她扑倒在沈砚书的怀里哭,我拼命克制了,也劝自己大度,可一想到你曾经和别的女子亲密,我的心就似被刀割一样……

    是我不懂事。

    沈砚书歉疚而又欣慰地抱着她,却对我怒目而视:连点酒都倒不好,白白惹了烟儿伤心。

    去院子里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起来。

    裴若烟想阻拦:大喜的日子,何必惩罚下人。

    沈砚书冷漠地望着我:她应得的罢了。

    我跪在廊下,听屋内逐渐响起欢好声。

    我想跪远些,可沈砚书不让,命我就跪在此处。

    仿佛这样,就能惩罚到我。

    裴若烟是嫁过人的。

    她与沈砚书青梅竹马,裴家却看不上沈砚书,将她许给别人。

    沈砚书求而不得,消沉了好多年。

    也不知是否运势使然,我成他通房后,他于仕途上,反慢慢顺畅了,将裴若烟曾经的夫婿比下去,裴家人逐渐生出后悔的心思。

    后来,裴若烟的夫婿获罪入狱,带累全家,但好在裴若烟没有子嗣。

    沈砚书奔走疏通,助她和离,才免去她一场灾祸。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历经波折的两个人重新走到一起。

    沈砚书多年心愿,总算得偿。

    新房里的婉转莺啼,交缠喘息,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沈砚书披衣走出来,一眼望见我眼底的憔悴与青黑。

    他当我是伤心所致,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可听够了

    我无言,感觉一阵恶心。

    不许嫉妒,牢记你自己的身份。

    沈砚书难得地和颜悦色,仿佛在笼络我:

    你既爱我,以后侍奉烟儿,也需像侍奉我一样。

    因她是我此生最爱之人。

    你若对她不敬,我会伤心的,明白吗

    我不置可否,愣愣望着他的脸。

    用作践我,来证明自己对裴若烟的爱,他就不会伤心了吗

    我睡下没多久,就被裴若烟派人粗暴地喊醒。

    她一改昨夜里的温和柔弱,居高临下地品一盏香茗:我本要抬你做姨娘的,可他不让。你猜猜,为什么

    我跪在她脚边,并没有猜的兴趣。

    显然,裴若烟也不是真的想要我猜。

    她轻笑一声,放下茶盏:他说,你不配。

    可是我想,你既然有我这张脸,怎么会不配呢

    可见他是真的厌恶你呢。

    这句话,我是信的。

    我的存在,是对沈砚书情深不寿最赤裸的嘲讽。

    他厌恶我,理所应当。

    既然如此,这府里的规矩也该立起来了。裴若烟道,丫鬟就要有丫鬟的样子,不许你再像以往那样穿戴。

    她在我的卧房里翻箱倒柜。

    沈砚书虽然不喜欢我,却从不在日常吃用上苛刻我。

    相反,他送给我无数的华服与首饰,只为将我妆点成最美丽的娇雀。

    可那些华服也好,首饰也罢,与如今裴若烟的穿着如此相似,甚至还隐隐盖过一头。

    她看得双眼冒火,再难掩饰住戾气。

    贱人!裴若烟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你怎么敢长着我的脸!怎么敢用我的脸,去勾引我的男人!

    她疯狂地撕扯我身上的衣裙,又几乎搬空我的卧房。

    沈砚书来时,我半边面颊高肿,衣不蔽体,跪在空荡荡的地上。

    你打她了他问裴若烟。

    裴若烟一滞,还未想好要怎么回答。

    沈砚书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区区小事,何必自己动手仔细手疼。

    他说罢便横抱起她,一路走回正院,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对她的宠爱。

    沈砚书和裴若烟一走,我就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打开最底下的箱子。

    好在,刚才裴若烟翻我东西时,并没注意到它。

    这里面,全是我所珍爱的宝贝,也是我如今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视线贪婪地扫过每一张画卷,看入了神,完全忘记自己衣衫褴褛,也忘记了脸上的疼,更不曾注意,沈砚书什么时候竟去而复返。

    头一回,沈砚书见我看画,没立刻进来,反皱了皱眉。

    他问身后的管家:王伯。你觉得,她在看谁

    王伯不假思索地叹息:当然是在看你啊,少爷。雪柳她对您用情至深,您虽疼爱少夫人,可少夫人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再怎么说,雪柳她对您也是真心一片啊!

    沈砚书脸上的不悦之色更重:王伯,你僭越了。烟儿不是你能置喙的人。

    更何况……

    他沉吟,流露不屑:一个下人罢了,她爱慕我,理所应当。可难道,我也要回以同样的爱吗简直荒谬!

    王伯再不敢吱声。

    等我恋恋不舍,从画上抬起头来,并没见到任何人,只看到一盒敷脸的膏药。

    我想,就像我爱他的脸一样,沈砚书也是爱我的脸的。

    裴若烟的眼角已有了浅淡的细纹,而我依旧年轻鲜嫩。

    我仔仔细细涂抹伤处。

    因为我还不想离开沈砚书。

    我仍然深爱他的脸。

    被沈砚书抱回正院后,裴若烟对我的怒气并没有散。

    她看出来,沈砚书是真的不在意我,便愈发肆无忌惮地作践我。

    她要我每日去她跟前,跪满三个时辰。

    我甘之若饴。

    因为在她那里,我常常能够看见沈砚书。

    他每一回出现,我都迫不及待凝望。

    裴若烟很快就察觉不对劲,要我跪去沈砚书看不见的地方。

    她令人铲平我亲手种的花草,又拆掉我屋子外的秋千,把我房中的摆设,都换成最陈旧破烂的样式。

    她说,那些都不是丫鬟应该拥有的东西。

    她的授意之下,府中开始克扣我的月例。

    我缺衣少食,日复一日清减下去,总算和裴若烟没有那么像了。

    可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忍气吞声,不置一词。

    府上的下人纷纷议论,我逆来顺受,实在是因为爱惨了沈砚书,不欲生事令他心烦。

    可他们也在猜测,我到底什么时候会遭不住,去寻沈砚书告状。

    就连裴若烟也没想到,她一系列的举动,会将对她千依百顺的沈砚书,再一次推进我的卧房。

    沈砚书将我抵在墙上,凶狠地欺凌。

    为什么不反抗

    她欺负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在意地轻笑,仿佛他是不懂事的孩童:是少爷说,不可对少夫人不敬,她是您此生……

    他用力,封住我的唇。

    室内响起布料碎裂的声音。

    那穿这样的东西呢你也愿意吗

    我忍住颤栗,以戏谑的眼神看他。

    我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在意穿什么

    不是这个眼神……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和你看画时不一样

    我要你,用看画的眼神看我!

    我暗笑他天真,倔强地闭眼。

    他便恶意地折辱我: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屈服了,努力不去听他的声音,只盯着他的脸,目中逐渐聚起深情。

    他一愣,流露一刹那的茫然……

    一夜沉沦,自然传进裴若烟的耳朵里。

    她气疯了,一连打了我十几个巴掌,罚我在大雨里跪了一夜。

    天还没亮,我就昏倒了。

    沈砚书来看我,我正浑身滚烫,蜷缩在被子里。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复杂,破天荒地要喂我喝药。

    我想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这样的动作,怎可能出现在沈砚书的身上。

    我一定是看见了我的容暄哥哥。

    容暄……

    少爷,少夫人找您。

    我一急,拽住沈砚书的衣袖:不要走……

    我知道他是谁。

    可是此刻,我就是想要看见这张脸,想要这张脸,陪在我身边。

    沈砚书端药碗的手一滞,浑身僵硬。

    少夫人晨起时吹了会风,如今感觉头疼。传话的丫鬟瞥了我一眼。

    沈砚书一把就推开我:不过是在大雨里淋一晚上罢了,死不了。

    下人一个,没那么金贵。

    他拂袖而去。

    我的手心顿时空落落的,像是有冷风漏进心底。

    明明告诉自己不会痛,可为什么,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我的病还没好全,裴若烟就带人找上门来。

    她们把我的画卷扔了一地。

    裴若烟像翻破烂似地翻看我的画:敢跟我抢男人……就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一个丫鬟……你也配作画

    来人,把这些废纸统统拿去烧了,省得腌臜了本少夫人的眼睛!

    我惊慌失措,连连哀求:不要,少夫人,不要!

    我求求您,您罚我吧,扇我耳光也好,罚我每夜跪着也罢,求求您不要烧我的画!

    裴若烟畅快地笑了,以轻蔑的眼神看我:原来你也会求饶啊

    就那么爱他哎呀呀,真令人动容啊……

    她当着我的面,将手上的画卷撕碎,扔进燃烧的大火里。

    我绝望地痛哭,眼睁睁看着她将我的画悉数烧毁,就连一幅也没剩下。

    望见我通红的眼睛,裴若烟嘲讽地扬起嘴角。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挣开按住我的丫鬟,将裴若烟扑倒在地上。

    火盆被打翻,火势烧焦她的衣裙头发。

    我要你死!

    我嘶吼着,拼尽全身的力气骑在她身上,一拳接一拳,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谁也想不到,素来温顺的我竟然会忽然发了疯。

    场面混乱成一团,好几个人冲上来,都没能够立刻拉得住我。

    裴若烟弓起身子,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最后,还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沈砚书,死死抱住了我。

    雪柳,雪柳!

    可我的理智,早被愤怒和绝望冲毁了,满心只想着我的人,我的画,我此生最后的念想。

    我不肯撒手,以仅存的力气,狠狠咬在裴若烟的手臂上。

    我只知道,刚才,就是这只手撕了我的画。

    血腥味在我口中弥漫。

    裴若烟凄厉地惨嚎。

    我呸了声,将碎肉和血沫吐回到她脸上。

    裴若烟癫狂的神态,并没比我好多少。

    她扬言非杀了我不可。

    沈郎,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把这个贱人碎尸万段!

    沈砚书沉默地看着遍地狼藉,和脱力一般瘫坐灰烬旁的我。

    他皱眉道:就此打杀,未免重些,再怎么说,她也是为了我。

    就知道你舍不得。裴若烟不满与委屈交织,看得人疼惜不已,那你说怎么办她以下犯上,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那你要这家中之人,往后怎么看我

    我这主母,还如何当家理事

    沈砚书沉吟:那就让她给你磕一百个头赔罪,如何

    他蹲下来,悄声对我说:我已为你求情,还不快些向少夫人认错

    念你一片真心,这回我且帮你,但切记绝不可以有下次!

    我漠然地望着他。

    沈砚书不解:怎么了

    哪怕他再像我的容暄哥哥,此刻我也忍不住对着这张脸啐道:滚。

    你——沈砚书大怒,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以看大夫为由,强硬地带着裴若烟离开,只罚我跪在地上思过。

    裴若烟恨红了眼,满是不甘愿,让她的面容都扭曲了。

    我跪在地上,爱惜地把画卷燃烧后的灰烬,装进木匣里。

    然后,就这么抱着木匣,蜷缩着躺倒在地……

    眼泪,源源不断流进我身下的土地。

    最后,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心头却依旧疼到痉挛,痛到窒息。

    沈砚书把我抱了起来,黑暗中,他眼底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到底……为何那么伤心

    我以为,他是来拉我去向裴若烟赔罪的。

    可直到第二天天明,他都只是什么也没做的抱了我一整夜。

    而我背对着他,仿佛被抽干灵魂似地一动不动,唯独没放下怀里面的木匣。

    裴若烟派人来喊了好多次,沈砚书都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了回去。

    他亲手为我研墨,将调好的画笔递给我:你重新画吧,好吗

    我就在这里,你想怎么画,都可以。

    不管你画多久,我都陪你。

    可无论他说什么,我都无动于衷,只是紧紧抱着我的木盒。

    沈砚书崩溃地看着我:你到底在伤心什么

    最后他无计可施,想到带我出门的法子。

    你的画笔都旧了,颜料也快用完了,我带你去买好不好

    听说翰墨轩新出产了一种画纸,用来描绘人像,最是鲜妍生动。

    多么可笑啊。

    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想尽法子,来讨我的欢心。

    街上的人特别多,热闹一直从城门,蔓延到皇宫里。

    是得胜归来的大军……见我有兴趣,沈砚书温和地对我解释。

    我却愣愣望着骑在马上的少年将军。

    人群之中,他俊美如星,璀璨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这街头巷尾,一大半的人都是在看他。

    容暄……

    你认识他沈砚书惊讶,随即意识到什么。

    他甚至不敢去看马上人的面容一眼,慌乱地想拉着我离开。

    可那少年将军已经看见了我们,眸光颤动,几乎是踉跄着下马。

    他不敢置信地走向我。

    铠甲包裹的少年如骄阳烈烈,一袭长衫的贵公子则似清风朗朗。

    偶遇的两人气质截然不同,面容却有八分相似。

    沈砚书如被五雷轰顶,面色惨白一片。

    怪不得怪不得你画的画,每一张都不像我……

    他颤抖着,指向眼前的少年。

    那才是与画上一模一样的脸。

    这才你的画中人,也是你的心上人。

    原来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我也只是你寻的替身而已。

    他似哭似笑,失了神地呢喃。

    我和容暄却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们双目含泪,一眼不敢错地望着彼此,生怕一眨眼,眼前人就会如先前千百次般,化泡影消散。

    沈砚书绝望地笑着,将我拉到身后:这位将军,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的通房看

    是吗容暄一怔,眼泪直直掉了下来。

    可那眼里没有嫌弃,只有心疼。

    他从怀里掏出泛黄的婚书。

    但她原本,该是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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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砚书和容暄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谁也不肯退让。

    我分外珍惜地望着眼前华光万丈的少年。

    得知他还活着,甚至能亲眼再看见他,已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而我这样的人,合该待在最阴暗的角落,不给他增添半分阴霾。

    我忍住眼泪,向着容暄福了福身。

    他愣怔地松手,眼神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沈砚书又惊又喜地看着我,甚至让我察觉了他手指的轻颤:雪柳,我……

    我挣开他,更没兴趣听他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向来路走去。

    因为我生怕一回头,就再也没勇气从容暄的身边离开。

    不配,我不配的,我只会脏了他……

    阿雪!容暄喊道。

    我浑身一颤,站住脚步,依旧不敢回头,眼泪却顺着面庞滑下来。

    容暄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再一次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量坚定得我根本无法挣脱。

    我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爱他。

    跟我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痛哭。

    沈砚书发了疯:这位将军,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吗!

    容暄寒着脸道:如果我的婚书还不能让你明白,那就让我的刀剑教你做人!

    未待他亲自有动作,他手下的兵丁们,便团团围了上来,威胁地亮出兵刃。

    好!好!沈砚书怒极大笑,纵使你有婚书在手,又仗势欺人,可我也有雪柳的身契,且和她有肌肤之亲,告到陛下面前,我就不信天子会一味的袒护你!

    那你尽管一试。容暄说罢,温柔地将我横抱而起,放在他的马上,随后自己也坐在了我的身后,将我圈在怀中。

    沈砚书眼睛通红地瞪着我们,拳头都快要捏碎了。

    不止沈砚书,我感觉整条街的人都在看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更重要,是怕污了容暄的名声。

    容暄,你放我下来……

    为什么容暄道,不喜欢骑马吗那我找人去雇轿子

    不,不必麻烦,我走路就好。我低着头,声若蚊蝇,别人会笑话你的。

    让他们尽管去笑吧!容暄朗声一笑,就当是分享我的喜气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容暄,终于寻回了我最珍贵的宝贝。

    宝贝吗……

    可我怎么配呢

    我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就这么跟着他回到了将军府。

    我和容暄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从小,两家人就给我们定了亲事,还正儿八经寻镇上的先生来写了婚书。

    可是后来,朝廷征兵,他不得不应征入伍,不到半年,就传来战死的消息。

    雪上加霜,我们的家乡还在那年遭了灾,两家的老人相继过世。

    为了给年幼的弟妹一条活路,我把自己卖给了人贩。

    再后来,几经辗转到了沈家,又因为和裴若烟长得像,我被沈砚书选中,做了他的通房……

    容暄怜惜地抚摩我的脸:阿雪,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

    给沈砚书做通房的日子,其实也算得上锦衣玉食,裴若烟进门之前,我的日子并不难过。

    哪里比得上容暄刀口舔血九死一生呢

    容暄把我带回了将军府,说起他从军后的往事。

    战场混乱,有关他的死讯,自然是误传。

    战事稍定后,他马不停蹄赶回家乡,没想到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这些年,他用尽一切力量寻找我和家人们的下落,安置好了已另成家的弟妹,却始终没有我的音讯。

    弟弟妹妹们也说不清,当年的我被人贩子带走后,被卖去了哪里。

    我看着眼前据说还是陛下亲自赐下的宅邸,再一次掉了眼泪。

    若是我和他的爹娘能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很高兴吧。

    虽然身在将军府,可我始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府上的下人们仿佛都将我当成了女主人。

    这一认知,让我惶恐无措。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甚至连他们都不如,我是最肮脏的通房。

    我越来越不敢见容暄,甚而有意识地回避。

    容暄没有强迫见我。

    可偶尔一回我半夜起身,却发现他在我的屋外,身染风露,立了一宵。

    沈砚书果然去御前告了一状。

    两名自己所钟爱的臣子,却因为一名丫鬟起争执,还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听说陛下都被气笑了。

    最终,他判沈砚书交还我的身契给容暄,却打了容暄十军棍。

    我心疼不已,连日以来,第一次主动来看容暄。

    无妨的。容暄扬起和煦的笑意,阿雪,来的正好,帮我上药吧。

    我见他自己脱下衣裳,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少年矫健俊美的身躯上,竟然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

    没骗你吧容暄道,我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势,不还是活蹦乱跳站在你面前吗今天这点伤,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泣不成声。

    眼前浮现的,却是年少离家的容暄,浴血奋战的容暄,忍痛负伤的容暄,孤独养伤的容暄……

    容暄轻轻吻去我的眼泪:别哭了,阿雪。

    你知道在军中,什么样的人最让人羡慕吗

    我想了想:军功在身的

    不是。容暄摇头。

    那是……从没受过伤的

    也不是。容暄道,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他从旁边的衣裳里,掏出婚书:像我这样有未婚妻的,都只能屈居第二。

    我破涕为笑。

    容暄也笑了笑,随即正色道:你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所说的也都是大白话。

    像我这样的人,有今天没明日。

    战场上的每一天,都当作是活着的最后一天。

    他指着最靠近心口的一道伤:

    你看,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留下的,当时,只要对方的长矛再偏一寸,我那一年传回家的死讯,就该是真的了。

    还有这里。

    他指向后背。

    你别看它在这个位置,当年那毒箭上可淬了毒,连军中的大夫都以为我要去了,可我心里想着你,硬生生熬了过来。

    还有这……

    眼看我又要落下眼泪,容暄才收了话:

    总之,你真的要和我一日日地蹉跎下去,明明我们心里都深爱对方,却还要对我避而不见,让我每夜都守在你窗外吗

    军中的同袍都说,我怎么看着比打仗的时候还憔悴。

    ……

    阿雪。容暄继续道,如果有一日我真的战死,你要让我满怀遗憾地去吗

    这辈子,我始终没娶到我深爱的女人

    说出去,真的很丢脸的好不好

    又或者,你嫌弃我是行伍之人,不能给你最安定的生活,如果是后者,那我……

    你,你别说了,你一定不会死在战场上。我打断他,又垂头,可是,我从前的身份……旁人会笑话看不起你的。

    旁人谁

    朝上的大臣们呀,还有你军中的同袍。

    大臣容暄笑了,放心吧,他们不敢。至于军中同袍……那帮人,只有羡慕的份。

    我实在经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引诱。

    到底是点了头。

    容暄赤身拥住我,炽热的吻压下来……

    我劝容暄婚事办得低调。

    低调不了。容暄道,我十好几万的弟兄呢。

    ……

    不仅弟兄,容暄还宴请了朝堂上所有他认识的大臣,又顶着一身的棍伤,去找陛下赐婚。

    陛下气得当场扔了手里的奏折,却也一并扔下来赐婚的圣旨。

    据说,陛下原本是想许他个公主的。

    什么公主就算他把皇后给我,我也不要!

    我吓得连忙去捂容暄的嘴。

    在容暄的身边,我是真的很难伤心得起来。

    我努力忘记不愉快的往事,尝试着做一个真正的将军夫人。

    我请了专门的嬷嬷,教导我管家和礼仪。

    容暄如此,我绝不能给他丢脸。

    容暄乐开了花,每天顶着硕大的笑脸忙里忙外,势必把我们的婚礼办得风光热闹。

    婚礼前夕,他在府外遇见沈砚书。

    沈砚书望着喜气洋洋的将军府大门,眼睛里几乎快滴出血:

    容将军可真是不挑啊。

    还是说,你们当兵的都这么不讲究

    我睡了好几年的通房,你也不嫌脏

    他以为容暄会气怒到失态。

    容暄却只是挑了挑眉:脏你是指陛下的赐婚吗

    沈砚书愣住,脸色阵红阵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完整的话:自然不是。

    那沈大人就是在说自己了。容暄了然,和你睡了几年,就脏了沈大人对自己了若指掌,直言不讳,真是令人佩服!

    ……

    两张极肖似的脸,先挑衅的人面容铁青,妒火成狂,被挑衅的反倒云淡风轻,神采飞扬。

    听说我们大婚那日,沈砚书在酒楼里喝到酩酊大醉。

    裴若烟派来催他的小厮,被打得头破血流。

    滚,让她滚!你也滚!

    和容暄成婚后的日子,快乐而又甜蜜。

    他会在每日下值之后,用比八百里加急还快的速度,赶回家中陪我吃饭,惹得京城百姓怨声载道。

    他无辜地表示自己骑术很好,从未冲撞行人,可被抱怨了几次后,到底是改行了无人的小道,速度还比以前更快了。

    我们几乎游遍了京都附近的景胜,做了一切年少时约定,要一起去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

    他在床帐间挥汗如雨,情动时,咬住我的耳朵轻喃。

    阿雪,我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他百无禁忌,我却不愿听他说不吉利的话,以吻封住他的唇。

    可是一切,却又像是一个预兆,甚至诅咒。

    边疆战事又起,容暄奉令,领兵出征。

    我依依不舍,一路送他到了城外。

    回去吧,回去,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的少年,就这么走出了我的视线,也走出我的生命。

    半个月后,我见到他手下的将士。

    是将军命你来送信

    那将士眼眶通红:不,不是,是将军亲自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想起容暄说他很快回来,果然说到做到,可这未免也太快了。

    直到我看见我深爱的少年,安安静静躺在棺木里。

    他战死了。

    不是假死,没有误传,旁人将他的尸体,送回到了我面前。

    据说,这是他死前唯一的遗愿。

    陛下爱重容暄,对他的死痛心不已。

    作为容暄的遗孀,我被加封为一等夫人,成了满京城最尊贵的寡妇。

    我这寡妇自尽时被人拦了下来,大夫告诉我,我怀孕了。

    真奇怪,那一日,竟是向来爱哭的我,在容暄死后第一次哭。

    沈砚书前来吊唁容暄。

    他恨容暄入骨,怎可能真心悲伤,我令人拦着不许他进门。

    他只能于门外遥拜,容暄出殡这日,他还特地在家门口设了路祭,我嗤之以鼻,不知道他是唱哪出。

    本不想再关注此人,可奈何他休弃裴若烟的传闻闹得太大。

    我皱眉,隐隐约约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我难得一次出门,竟然就在将军府外,见到了沈砚书。

    他眼眶通红,却在看见我硕大的孕肚时愣了愣神,随即露出释然的笑意。

    阿雪……

    我难以接受这个称呼,顿时暴怒:闭嘴,你不配叫这个名字,你怎么敢学他这样叫我

    沈砚书伤心地看着我:不是一直把我当替身吗

    我这样叫你,不是跟他更像

    现在他死了,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替身啊。

    我厌恶地看着他:沈砚书,我先前把你当替身,是因为迫不得已。

    我被迫委身于你,只有把你当做容暄的替身,才能令自己好过一些。

    是吗沈砚书直直落下了泪,原来我现在,连做替身都不配

    我知道,过去是我伤害了你,可我是真的深爱你啊,都怪我明白得太迟……

    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好。

    你介意自己做过我的通房,那么这次,换我来给你做通房,好吗

    仿佛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他竟当街对着我缓缓跪了下来。

    人群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沈砚书。我无奈地闭上眼,其实我和裴若烟,你都不爱。

    你爱的,只是那个自以为深情的自己罢了。

    ……

    人群里忽然冲出一道疯魔般的身影。

    当心!

    沈砚书一把将背对人群而立的我拉到身后。

    他自己的身形却僵住了。

    匕首直直插在他的心口。

    裴若烟被回过神来的下人制住,犹在癫狂地大笑:哈哈,狗男女!狗男女!死一个也好,死一个也好!可惜啊,没两个都死,真可惜!

    沈砚书一边吐血,一边倒了下去。

    我命人将他抬进府里,连忙寻来府医替他医治。

    他却以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我的手,鲜血沾了我一身。

    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已经不必了……

    我只想最后和你说说话。

    说起来,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栀雪,栀子花的栀。我告诉他。

    真好听啊,不像农夫农妇能取出来的名字。

    嗯。我点头,是我爹请镇上的先生,特意取的。

    替你和容暄写婚书的那位他艰难地牵起微笑,一面咳出血沫。

    没想到,他连这也打听到了。

    是。我道。

    对不起,许栀雪。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一定,会对你好一些。

    还是不必了。我难过地笑笑,如果有来世,我也只想和容暄在一起,根本就不想遇见你。

    这样啊……沈砚书的眼角流出泪,眼神却渐渐涣散了,那你一定也不会为我的死悲伤吧我告诉你,我故意的,从今以后,你再也看不见这张脸,就是对你的惩罚……

    沈砚书,你真是个疯子。

    我颤抖地握起他的手,缓缓按在我的小腹上。

    感觉到了吗我的孩子……他那么鲜活。

    我有预感,他一定是个男孩子。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像他父亲的人。

    好啊,真好啊……沈砚书叹息,像他,也像我呢。

    他的手滑落下去。

    数月之后,我临盆,确实是个男孩。

    我给他取名容清。

    容清逐渐长大,除了喜欢舞刀弄剑,长得和他的父亲半点不像,自然更不会像沈砚书。

    他像我。

    容清十六岁,已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每年带他去上坟,总要在容暄的坟前流泪,然后面无表情地给沈砚书上一炷香。

    容清很小的时候就问我,这位姓沈的伯伯是谁,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祭奠他。

    我说,这个人救过我们的命。

    容清当时正牙牙学语,对什么都好奇:那娘亲,你为什么,不哭呢

    我应该哭吗

    我背过身,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一滴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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