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

    我叫林小满,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是新中国第一批纺织女工。二十岁那年,我生命里最好的那束光,叫周明。

    厂里的王师傅是介绍人,唾沫横飞地说他儿子周明,机械厂的技术骨干,老实,本分,家就在我们纺织厂后头的家属院。我妈给我新做了件蓝布褂子,叮嘱我辫子要梳光溜,别毛毛躁躁。

    第一次见面,人民公园,柳树刚抽新芽。我攥着手绢,手心全是汗。周明来了,比照片上看着结实,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像含着星星。他不算高,但肩膀宽,让人觉得踏实。

    细纱车间的活,累吧他声音有点闷,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瓶冰凉,冒着细小的水珠。

    习惯了。我接过汽水,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了电,赶紧缩回来。那天的风是暖的,湖面波光粼粼,晃得我眼睛有点花。他话不多,但句句熨帖。他说下次带我去看《少林寺》,李连杰的电影,刚上映,票不好买。

    三个月,我们就结婚了。速度快得像厂里流水线上的布匹,唰唰就到了头。婚房是公婆腾出来的两间平房,白墙,大红喜字。周明能干,很快升了小组长,工资涨了十二块五毛钱。这笔钱在当时,是天大的数目。

    日子像刚纺出来的棉纱,柔软,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我下班回家,他总在小厨房里忙活,灶上炖着萝卜排骨汤,香气能飘出半条巷子。他会先用勺子舀起一点,吹凉了,递到我嘴边,慢点,烫。那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第二年,我怀了双胞胎。B超单子出来那天,周明高兴得在院子里劈了半天柴,晚上又连夜给没出生的孩子削木头摇篮,手指磨出了血泡。我怀孕七个月,脚肿得像发面馒头,鞋都穿不上。他每晚用热水给我烫脚,仔仔细细按摩到半夜,直到我沉沉睡去。

    等孩子出生,咱们攒钱换个大点的房子。他摸着我的肚子,语气里全是憧憬,我跟刘师傅学电工了,以后能多接点私活。

    生产那天,我难产,疼得死去活来,感觉自己像被撕成了两半。后来护士偷偷告诉我,周明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后来干脆跪在地上,对着墙壁磕头,额头都磕青了。直到听见两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才红着眼冲进来,第一眼看的不是孩子,是我。

    小满,小满……他握着我的手,手抖得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咱们有儿子了。

    大儿子叫周平,小儿子叫周安。周明起的名,说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孩子满月那天,他下班回来,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镯子,光泽温润。

    这是给咱闺女的。他凑近我耳朵小声说,下次,下次一定生个闺女。

    我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捶了他一下,心里却像灌满了蜜糖。那时候,我笃定地相信,这样烟火气十足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我们会看着儿子长大,娶妻生子,然后我们俩,就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数着满院跑的小孙孙,直到头发全白,牙齿掉光。

    可生活这块布,总在你以为最平顺的时候,猛地抽走一根纱线,然后整个纹路都乱了。

    变故发生在周平安周岁刚过没多久。初夏,蝉鸣刚开始聒噪。周明说,厂里要派他去邻省的兄弟单位学习一项新技术,德国引进的,很重要,大概半个月。

    他走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亲了亲两个熟睡儿子的额头,又塞给我五块钱。

    给儿子买奶粉,买点好的。他顿了顿,手指拂过我耳边的碎发,你也扯块新布做条头巾,你那条蓝色的,都洗得看不出花了。

    我送他到巷口,看着他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蓝色的工装背影在晨曦里逐渐缩小,像一只笨拙却努力扑扇翅膀的鸟。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却没来由地相信,半个月后,他又会带着一身尘土和满眼的笑意,出现在巷口。

    谁能想到,这一别,就是五十年的死寂。

    第一个星期,我每天下班都去厂办问,有没有周明的信。门卫大爷从一开始的耐心,到后来的不耐烦。第二个星期,还没消息。我心里开始打鼓,骑车去机械厂问。厂长一脸错愕,说根本没有派周明出差学习这回事。

    天塌了。

    我抱着两个咿咿呀呀的孩子,冲进派出所报案。接待我的民警是个小年轻,在本子上登记了半天,最后抬头说:大姐,成年男性失踪,情况复杂。多半是自己不想过了,跑南方发财去了。过几年,说不定就回来了。

    不可能!我尖叫起来,声音劈了叉,他走的时候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家里还有两个吃奶的孩子!

    民警叹了口气,让我回家等消息。

    公婆听到消息,双双病倒。婆婆本就有心脏病,这下一病不起。公公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我白天要去纺织厂三班倒,中午休息的一个小时,要飞快骑车回家给公婆熬药喂饭,晚上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体,哄两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纺织厂的工资根本不够用。最难的时候,我同时打三份工。下了纺织厂的夜班,凌晨回家睡两三个小时,天不亮就去早市帮人杀鱼刮鳞,赚点零钱。白天抽空去给一家小服装店锁边,缝纫机踩得飞快,手指被针扎出血是常事。周日稍微空闲,就去工地帮人筛沙子,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邻居们看我可怜,也劝过我。小满啊,周明怕是回不来了。你还年轻,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找个合适的,搭伙过日子吧。

    我每次都摇头,眼圈红红的。他会回来的,周明不是那样的人。

    我心里也怨过。特别是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周平突然发高烧,浑身滚烫。我摸遍全身,只有几毛钱。我用破旧的雨衣裹紧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的卫生院跑。泥泞的路滑得厉害,我连着摔了三跤,自己摔破了膝盖不觉得疼,只怕摔着孩子。

    到了卫生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要立刻住院。可我连挂号费都凑不齐。我抱着滚烫的孩子,跪在值班医生面前,一遍遍地说:求求您,救救孩子,钱我一定会还上,我给您打欠条,我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医生叹了口气,破例先收了孩子。

    那一晚,我就守在儿科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听着里面孩子的哭声和仪器的滴答声,看着窗外瓢泼的雨,第一次撕心裂肺地恨周明。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的儿子在发烧你知不知道你的妻子快要撑不下去了

    可第二天早上,看到周平烧退了,小脸虽然苍白,却安稳地睡着,我又心软了。我想起周明把他高高举过头顶时,孩子咯咯笑的模样,想起他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时的认真。我擦干眼泪,在心里对自己说:林小满,你得撑住。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为了等周明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这个念头像一根钢筋,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生活。

    三年后,公公婆婆相继去世。他们都是带着遗憾走的。婆婆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浑浊的眼睛一直看着门口。我知道,她在等儿子。公公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鸡爪一样。小满……别等了……找个……好人……

    爸,我打断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周明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我在公婆坟前,种了两棵小松树。像守着两个无声的承诺。

    周平周安上了小学,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那几年,纺织厂效益越来越差,最后还是倒闭了。下岗那天,我站在厂门口,看着锈迹斑斑的大门,心里一片茫然。我拿出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又找亲戚借了点,在巷口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家裁缝铺。

    data-faype=pay_tag>

    白天给人做衣服,量体裁衣,晚上接一些缝缝补补的零活。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生计。有时候熬夜赶工,缝纫机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累了,就趴在缝纫机上打个盹。有一次,实在太困,一针扎进了拇指深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又红又稠。我看着那滴血,突然就想起周明以前总爱捏着我的手说:小满,你的手真巧,像会跳舞一样。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没完工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孩子们渐渐长大,眉眼越来越舒展,也越来越像他们的父亲。周平争气,初中毕业就进了钢铁厂当学徒,肯吃苦,技术学得快。周安读书好,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回镇上的中学当了老师。

    他们都劝我,妈,别那么辛苦了,裁缝铺关了吧,我们养你。

    我总是摇头。妈闲不住,干点活心里踏实。

    其实我是怕。我怕关了铺子,断了收入,万一周明哪天突然回来了,看到这个家如此破败,他会难过。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个小小的裁缝铺,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是我给他留的坐标。

    五十岁生日那天,我在镜子里看到了第一根白发。那么刺眼地戳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周明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那件蓝布工装,站在人民公园的湖边,笑着朝我招手。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我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冰凉。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林小满,已经比周明老了。时间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而他,或许还停留在离开时的那个春天。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抓不住,留不下。转眼,我六十五岁了。周安的女儿,我的孙女兰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小丫头拿着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一路小跑着冲进我的小屋,兴奋地喊:奶奶!奶奶!我考上了!

    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照在孙女青春飞扬的脸上。那神采,那笑容,像极了二十岁那年,在公园里第一次见到周明的我。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奶奶,您怎么哭了是高兴的吧孙女有点慌,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高兴,高兴的。我摸着兰兰乌黑的头发,声音哽咽,要是……要是你爷爷能看到,该多好。

    七十岁生日,两个儿子带着全家回来给我祝寿。满满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饭桌上,周平又提起让我搬去周安家住。妈,您这老房子太潮了,您这腿脚,冬天受不了。

    我还是摇头,指了指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结婚照。照片里,我和周明依偎在一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我得守在这儿。不然,你爸回来了,找不到家。

    儿子们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气。他们或许早已不相信父亲还会回来,只是不忍戳破我这维持了半个世纪的念想。

    命运似乎总爱捉弄苦命人。七十岁生日刚过没多久,一个冬天的夜里,我起夜去院子里的旱厕,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钻心的疼。送到医院一查,股骨头颈骨折。医生说我年纪太大,心脏也不好,不建议手术,只能卧床静养,能不能再站起来,看天意。

    我成了瘫在床上的废人。

    周平二话不说,辞掉了钢铁厂的工作,回家专心照顾我。喂饭,擦身,端屎端尿,每天给我活动关节。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起这些事来,却异常细心。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鬓边新增的白发,我心里像刀割一样。我拖累了儿子。

    卧床的第三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意识也开始模糊。我开始频繁地梦见周明。一会儿是他在机械厂的车间里,满手油污地摆弄机器;一会儿是他在家里的灶台前,笨拙地学着炒菜,被油烟呛得直咳嗽;一会儿是他抱着刚出生的周平周安,咧着嘴傻笑。

    最清晰的一次,我梦见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花海里。那些花奇特又美丽,闪烁着点点星光。他身边围着好几个穿着飘逸古装的女子,个个都美得不像话,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她们看着他笑,他也对着她们笑,那种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

    从那个梦里醒来,我莫名地发起了高烧,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迷迷糊糊中,我一直喊着周明的名字。周平把我们的结婚照放在我的枕边,让我看。可我看着照片里那个年轻英俊,笑容腼腆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是谁我等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妈,您别想他了。周平红着眼睛,声音沙哑,五十年了……他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我用尽力气,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捂住了周平的嘴。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守着的,或许早已不是那个叫周明的具体的人,而是我逝去的青春,是我对爱情最初的信仰,是二十岁那年,在人民公园,他递给我的那瓶冰镇橘子汽水,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心动。

    七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生命像窗外的落叶一样,正在一片片凋零。我知道,大限将至。

    除夕夜,我让周平把周安一家也叫了过来。我强撑着精神,让周平把我扶到轮椅上,和儿孙们一起吃了顿团圆饭。看着满堂儿孙,个个平安健康,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慰藉。饭后,我把孩子们叫到床前,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这是我锁好的,关于周明的所有念想。里面有我们的结婚证,几张褪色的照片,还有那个他买来准备送给未来女儿的小银镯子。

    这是……你们爸爸的东西。我喘着粗气,感觉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万一……万一他回来了……你们……

    话没说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咳了出来,溅在床单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妈!周平安惊恐地大喊,掏出手机就要叫救护车。

    我拉住他的手,虚弱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没用了。油尽灯枯,神仙难救。我只是遗憾,等了一辈子,终究没等到一个答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早上,我忽然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精神也前所未有的好。甚至能让周平扶着,坐起来喝了半碗稀粥。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暖洋洋地洒在床前,像极了五十多年前,我和周明在公园相亲那天的光景。空气里似乎都飘着春天的气息。

    平儿,把窗户打开,透透气。我轻声说。

    周平依言打开了窗户。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夹杂着一些从未听过的清脆女声。

    妈……周平站在窗边,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惊疑和难以置信,外面……外面……

    没等他说完,那扇五十年来只为亲人和邻居敞开的破旧木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脚步声走进了屋子。轻快的,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尘世的飘逸感。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跳动,然后又疯狂地擂鼓。某种被岁月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直觉,轰然苏醒。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门口。

    当那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在房门口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是周明。

    活生生的周明。他站在那里,穿着五十年前离开时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眼神清澈,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熟悉的腼腆笑意。岁月在他身上,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他和墙上结婚照里的那个年轻人,一模一样。

    不,不完全一样。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女子。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古装长裙,裙裾飘飘,环佩叮当,个个容貌绝美,气质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们好奇又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狭小、破旧、弥漫着草药味的屋子。

    小满……周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慢慢走近我的床边,我回来了。

    我想说话,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痛楚瞬间淹没了我。

    周平周安猛地反应过来,像两堵墙一样挡在了我的床前。他们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佝偻,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年轻,甚至更年轻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痛苦。

    你还回来干什么!周平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我妈等了你一辈子!一辈子!你知道这一辈子她是怎么过的吗!

    周明身后的一个白衣女子,气质最为清冷,她微微蹙眉,上前一步,轻声对周明说:夫君,这位就是你常提及的……凡间的发妻

    夫君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我的耳朵,刺进我的心脏。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明,突然明白了那个关于花海和仙女的梦,不是幻觉。

    周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轻咳一声,试图解释:小满,你听我说,事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年不是去学习,是……是被一个传送阵,意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叫……修仙界的地方。

    修仙界传送阵这些词像天方夜谭,砸得我头晕目眩。我活了七十三年,纺纱,做饭,带孩子,伺候公婆,我只知道柴米油盐,只知道缝纫机和老黄历,哪里听过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周明还在急切地解释,语速很快,似乎想把这五十年的空白几句话就填满。他说他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古代修士留下的洞府,触动了禁制,被传送到了一个灵气充沛的星球。那里的人都修炼,追求长生不老,飞天遁地。他说那里的时间流速和地球不一样,他在那边辛辛苦苦修炼,好不容易达到了一定境界,找到了回来的方法,对他来说,其实只过去了……五年。

    五年!

    我的五十年,我青丝变白发,从一个娇羞的新嫁娘熬成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婆,我失去的青春,我付出的血汗,我流干的眼泪,在他那里,仅仅是五年

    我在那边加入了青云宗,拜了师父……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也不敢看他两个已经比他苍老的儿子,这些……是我的道侣们。宗门规定,弟子修为有成,可以……可以结交道侣,相互扶持。她们……都是我的同门师姐妹。

    同门师姐妹道侣我看着他身后那群衣着华丽,面容精致,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出土文物一样的女人们。她们年轻,漂亮,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和这个充斥着药味、汗味、岁月霉味的破旧小屋格格不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穿着粉色纱裙的,甚至忍不住抬起袖子,轻轻掩住了口鼻。

    嫌弃。赤裸裸的嫌弃。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凉下去,然后冻得生疼。五十年。我像一棵树,深深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开枝散叶,熬过了无数个寒冬酷暑。而他,却在另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里,逍遥快活,妻妾成群。

    爸!周安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爸!求求您救救我妈!您不是……您不是成了神仙吗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

    周平也跟着跪下,两个年过半百的儿子,跪在比他们看起来还要年轻的父亲面前,泣不成声。

    周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看向我,又看向那群所谓的道侣。那个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地提醒:夫君,凡人生老病死,皆是定数。强行干预,恐遭天道反噬,于你修行不利。

    周明像是找到了台阶,连忙点头:是,是啊。小满她……她阳寿已尽,这是命数,我……我不能逆天而行。

    够了。

    我终于挤出了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生锈的铁片划过玻璃。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周明,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那么模糊,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迟疑地挪动脚步,终于走到床边,低下头,那双依旧年轻、甚至带着一丝仙气的眼睛,对上了我这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即将熄灭的眼睛。

    四目相对。五十年的时光,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愧疚有。尴尬有。为难也有。甚至还有一丝面对衰老和死亡的,属于仙人的悲悯。

    唯独没有我记忆中那种能把人溺毙的温柔。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你知道吗,我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周平发高烧那个晚上,下着好大的雨,天像漏了一样。我抱着他跑去医院,路上摔了三跤,膝盖现在还留着疤。

    周明眼神茫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他当然不记得。对他来说,那只是五年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

    你妈走的时候,我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眼睛一直看着门口,一直看着。她没等到你。

    你爸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别等了,找个好人……

    小满,这些……都过去了……他终于忍不住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或者说,是急于摆脱这种让他难堪的境地。

    是啊,都过去了。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替你给爹娘养老送终,我替你把两个儿子拉扯大,我替你守着这个破家守了五十年。现在,你回来了,带着一群仙女,站在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婆面前……

    我的目光扫过他,扫过他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道侣,你是要我谢谢你吗还是要我夸你,周明,你真有本事,成仙了,还带回来这么多漂亮媳妇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周平周安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那些仙女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安地挪动着脚步,交换着眼神。周明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个被当众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不,他现在看起来,比我那已经当了爷爷的孙子还要年轻。

    我恨你。我轻声说,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密布的皱纹,蜿蜒流下,渗进花白的鬓角,滴落在早已失去光泽的枕头上。周明,我恨你。

    不是恨你成了什么神仙,长生不老。

    不是恨你有了别的女人,妻妾成群。

    我恨的是,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让我等了一辈子。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一辈子。你把我最好的年华,我全部的心血,我所有的指望,都耗在了这场空等里。到头来,你连一句真心的交代,一个像样的告别,都不给我。

    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知道,我的时间,真的到了。眼前开始发黑,周明的脸,他身后那些仙女模糊的影子,还有我两个儿子的哭脸,都开始旋转,晃动。

    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周明终于慌了神。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他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有点手足无措的周明。他急忙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通体碧绿的小玉瓶,拔开塞子,一股奇异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小满!小满!这是延寿丹!我炼制的延寿丹!你快服下!可以……可以延寿十年!他把玉瓶递到我嘴边,语气急切。

    十年

    我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头偏向我的儿子们。

    平儿……安儿……我的声音细若蚊呐,把我……把我跟你爷爷奶奶……埋……埋在一起……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像被水草缠住了喉咙。耳边充斥着周明焦急的呼喊,仙女们略带慌乱的惊呼,还有我儿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但这一切,都渐渐远去。

    最清晰的,反而是五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人民公园的湖边,那个穿着蓝布工装的年轻人,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腼腆地笑着说:

    慢点喝,烫。

    那是我的整个青春,我最初的爱恋,我一生执念的开端。

    我的眼睛,最终没有闭上。

    后来,周平告诉我,我咽气之后,他那个仙人父亲,在我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一整夜。那些仙女们大概觉得无趣,或者是不耐烦,劝说无果后,就一个个化作流光,消失在了空中,说是回什么飞船上等他。

    天快亮的时候,周明站起身,将那个装着延寿丹的玉瓶,轻轻放在了我的枕边。然后,他对着我早已冰冷的遗体,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碰触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对不起。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也化作一道青光,冲天而去,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际。

    就在他消失的那一刻,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就是周明在我怀周平那年,亲手种下的那棵老槐树,沉寂了五十年,从未开过花的老槐树,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在一片肃杀的寒冬里,开满了洁白如雪的花朵。

    那花开得极盛,极烈,像一场迟到了五十年的祭奠。

    他们都说,这是神迹。是仙人离去时留下的最后一点慈悲。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慈悲。

    这是我林小满,一个平凡的纺织女工,一个等了丈夫五十年的凡间女子,用尽一生书写的结局。

    我没有输。

    我的一生,有爱,有恨,有等待,有儿孙满堂,有生老病死。这烟火人间,这完整的一生,就是我,一个凡人的信仰。

    纵然他成了仙,长生不死,拥有无尽的岁月和无数的道侣。

    但他永远失去了那个在人民公园递给他橘子汽水的林小满。

    失去了那个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为他守候一生的林小满。

    失去了那个,在临死前,对他说出我恨你的林小满。

    生老病死,聚散离合,这才是我们凡人独有的,完整的轮回。

    他又不是我们,他不懂。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