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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暮色如糖:

    青石巷的暮色像一勺化开的红糖,沿着斑驳的砖墙流淌。李建国总爱在五点半准时牵起王秀兰的手,踩着巷子中央那条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缝散步。邻居们说这老两口走路时,连影子都黏得像糯米糍——王秀兰的银发被风撩起时,李建国会下意识伸手按住;李建国被石子绊脚时,王秀兰早就在他踉跄前扶住了胳膊。

    秀兰,你看那墙上的爬山虎。李建国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巷角那簇在夕照里泛着金红的藤蔓。王秀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藤蔓间不知何时缠上了邻居孩子用蜡笔画的爱心,歪歪扭扭的笔迹里还夹着几片干枯的桂花。

    这要是咱们年轻时,你肯定得摘把野花送我。她故意逗他,却看见李建国从兜里摸出个塑料瓶,里面竟插着三枝新鲜的桂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显然是他晨练时偷偷采的。

    现在送也不晚。李建国说话时,眼镜片上腾起白雾。巷口的糖炒栗子摊飘来甜香,王秀兰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飘雪的清晨,李建国也是这样揣着刚出锅的栗子,在纺织厂后门等她下班。

    糖炒栗子的甜香裹着桂花的清气钻进鼻腔时,王秀兰的指尖正抚过李建国羽绒服上那道洗得发白的褶痕。塑料瓶里的三枝桂花颤巍巍挨着晨露,像四十年前他揣在棉袄口袋里的糖炒栗子,热气隔着布料洇湿她的工服。

    老李头,你这桂花是偷摘人家公园的吧她故意板着脸,眼角的笑纹却藏不住。巷口卖糖炒栗子的老张正往铁皮桶里添新砂,铁铲磕碰的脆响和桂花香混在一起,恍惚间纺织厂后门的铁门吱呀声也掺了进来。

    李建国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雾气,镜片上立即蒙上一层水痕。当年你嫌栗子烫手不肯接,这回总该收下吧他说话时喉结颤动着,王秀兰注意到他脖颈上新增的老年斑,像干涸的墨迹洇在泛黄的宣纸上。

    晨雾突然散了,阳光斜斜切过巷子,将两人的影子钉在斑驳的砖墙上。王秀兰接过塑料瓶时触到他掌心粗糙的温度,忽然想起那年厂庆舞会上,他的手也是这样笨拙地攥着她被汗浸湿的舞票。

    秀兰姐!巷尾传来喊声,王秀兰转头看见小孙子乐乐抱着足球跑过来,球鞋踩过积水溅起泥点。李建国立刻把桂花瓶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去追孩子。王秀兰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被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刺了一下。

    那年的除夕夜,纺织厂锅炉房漏水的铁管子滴滴答答响着。李建国裹着棉大衣溜进值班室,把保温桶搁在她面前。趁热吃。他掀开桶盖,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水汽腾起来。王秀兰咬着栗子抬眼,看见他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

    锅炉房温度高,你当心冻着。她往他手里塞了副毛线手套,那是她熬夜织的,食指处还留着个没补好的破洞。李建国把手套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突然抓住她的手塞进手套里:这样暖和。

    此刻的巷子里,乐乐正抱着李建国的腿撒娇要吃糖炒栗子。王秀兰摸出钱包时,发现塑料瓶里的桂花枝不知何时多了一枝,四枝花挤在瓶口,像极了当年李建国偷偷往她饭盒里多加的那根油条。

    奶奶,爷爷给我买了糖人!乐乐举着琥珀色的糖人跑过来,糖浆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王秀兰接过糖人时,糖人肚子里藏着的纸条突然滑出来——王秀兰同志,今日锅炉房值班完毕,申请与你共进晚餐。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纸条,1983年的墨迹早已洇成灰褐色。那年李建国为了这张字条在厂门口等了三个钟头,雪花落满他的肩,她隔着办公室玻璃窗数着他睫毛上的冰碴子。

    糖炒栗子的老张突然吆喝起来:建国,你孙子要吃加蜂蜜的!李建国笑着从兜里摸出个保温杯,蜂蜜顺着杯口往下淌。王秀兰望着他专注舀蜂蜜的侧脸,突然发现他鬓角白得刺眼。

    暮色渐浓时,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李建国搀着王秀兰慢慢往家走,塑料瓶里的桂花枝随着步伐轻轻摇晃。路过社区医院时,王秀兰瞥见他裤兜里露出半截CT片,正要开口,李建国突然指着巷子深处:你看,那家新开的桂花糕铺子......

    王秀兰没接话,只是把桂花瓶往他手里塞了塞。四枝桂花挨得更紧了,晨露早已蒸发,花瓣边缘微微打卷。她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李建国把滚烫的栗子塞进她手心的瞬间,他们的指纹重叠在潮湿的雾气里,像永远无法分开的年轮。

    到家时电视正播着天气预报,李建国弯腰换鞋时,王秀兰看见他后颈处有一小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她伸手要摸,却被李建国侧身躲过:厨房给你煨着桂花粥呢。

    深夜,王秀兰在台灯下整理旧物,突然翻到1985年的结婚照。照片背面写着:锅炉工与纺织女工的革命情谊。她摩挲着字迹,听见浴室传来李建国压抑的咳嗽声,混着水流声断断续续传来。

    晨光再次漫进巷子时,王秀兰把熬好的中药端到李建国面前。他正对着窗台上的桂花瓶发怔,花瓣已经枯黄,却仍固执地立着。老张说桂花枝插瓶里能养三个月。他喃喃道,药碗的热气模糊了老花镜。

    王秀兰突然握住他端着药碗的手,虎口处那道被蒸汽烫伤的疤硌着她的掌心。四十年前的除夕夜,这道疤刚结着痂,她偷偷往他值班室放了管烫伤膏。此刻她俯身吻了吻那道疤,李建国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碗沿的中药晃出细密的涟漪。

    糖炒栗子的香气又飘来时,巷口的老张正往铁皮桶里撒新砂。王秀兰扶着李建国慢慢走过去,塑料瓶里的枯桂花枝在秋风里轻轻摇晃,像两段永不褪色的年轮,固执地缠绕在时光的枝干上。

    李建国住院那天,王秀兰把塑料瓶里的枯桂花枝换成了新买的陶瓷罐。花瓣早已碎成淡黄粉末,她却固执地抖落在罐底,像封存一段不肯褪色的时光。

    肺炎而已,输几天液就回去。他在病床上翻着旧相册,照片边角泛起的黄渍里,1989年厂庆合影中的王秀兰正对着镜头抿嘴笑,发髻上别着朵塑料桂花。护士进来换药时,他忽然指着照片问:当年这花是你亲手做的

    王秀兰正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果皮螺旋般落进垃圾桶。厂里工会发的,说是庆祝改制。她弯腰调整输液架,袖口蹭过他手背静脉凸起的老茧。窗外梧桐叶簌簌作响,混着走廊消毒水气味,让她想起1992年暴雨夜,李建国冒雨送药到她娘家,工装裤浸透的泥水在门槛积成小潭。

    秀兰。他突然抓住她手腕,监护仪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回锅炉爆炸,我是不是把你吓哭了王秀兰削苹果的弧度僵在半空,果肉纤维断裂的脆响和记忆里爆炸声重叠——1987年深秋,纺织厂锅炉房铁管爆裂的刹那,李建国用棉大衣裹住她冲出火浪,她在他臂弯里嗅到机油、焦灰,和一缕未被灼毁的桂花香。

    走廊尽头传来乐乐踢足球的喊声,王秀兰把苹果切成四瓣,最甜的那块搁在他枕边。当年你护着我不让厂里处分,自己倒背了警告。她摩挲着他病历本上肺癌待查的钢笔字,墨迹洇开如旧日烫伤膏在纱布上的痕迹。

    深夜陪护床上的王秀兰被一阵窸窣声惊醒,李建国正对着窗外月光摆弄陶瓷罐。桂花碎末比花瓣耐放。他声音沙哑,指腹沾着淡黄粉末,像咱俩,碎着碎着就攒成半辈子了。她翻身摸他额头,体温比往日烫,却像四十年前他揣着糖炒栗子等她的温度。

    CT报告出来的清晨,李建国攥着单子站在楼道,晨光穿过他鬓角银丝,在肺癌晚期的诊断上投下斑驳阴影。王秀兰从身后环住他,嗅到他衬衫领口残留的桂花碎末香。老张说糖炒栗子今年加了新配方。她贴着他耳畔说话,喉间哽着三十年没说出口的话,当年你送的栗子,我偷偷留了颗在铁盒里,现在还在呢。

    化疗室的玻璃窗映出他们并排坐的影子,李建国头发日渐稀疏,却总把陶瓷罐擦得锃亮。某个午后,他忽然从抽屉掏出个锈铁盒,1987年的糖炒栗子外壳已霉斑累累,内里却凝着琥珀色的糖衣。当年怕你发现,藏在锅炉房通风管里。他掰开栗子,甜腥味混着药水味弥散,现在总算光明正大给你了。

    王秀兰咬栗子时,齿间硌到粒硬物——李建国当年塞在栗子里的纸条:锅炉房温度高,你当心冻着。字迹被糖渍浸得模糊,却比任何情书滚烫。窗外飘起初雪,她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纺织厂后门,李建国在雪地里跺脚呵气,栗子热气熏化他睫毛上的冰晶。

    除夕夜病房飘着桂花粥香,李建国把陶瓷罐移到床头柜最中央。等春天来了,咱去郊区摘野花。他说话时呼吸机管路轻轻颤动,王秀兰握着他手背,静脉输液的凉意与掌纹的温度在皮肤下交战。乐乐捧着糖人进来,糖浆里又藏着张泛黄的纸条:奶奶,爷爷说糖人肚子要装秘密。

    最后一瓶化疗药输完那天,李建国突然说要回巷子。王秀兰搀着他慢慢走,塑料瓶里新插的桂花枝在寒风中抖颤,巷口老张的糖炒栗子摊已蒙了灰。建国,你这桂花枝采哪去了老张掀开铁皮桶,栗子香混着雪气扑来。李建国笑着指了指巷子尽头,王秀兰忽然愣住——纺织厂旧址的铁门虚掩着,门缝里探出几枝野桂,晨露缀在花瓣上,像四十年前他棉袄口袋里的栗子热气。

    他们在厂后门石阶坐下,李建国把陶瓷罐搁在积雪上。雪花落在他渐白的睫毛,王秀兰俯身替他拂去时,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当年爆炸那回,其实我看见你哭了。她喉间酸涩如未化的糖栗子,1987年的火浪声、1992年的雨声、此刻的风声在耳畔层层叠叠,可你总把眼泪藏进笑纹里,像我藏糖炒栗子。

    暮色漫过纺织厂锈迹斑斑的烟囱时,李建国靠在她肩头数着桂花枝。四枝,正好。他声音越来越轻,监护仪滴滴声渐缓,当年你嫌我笨,不会数花瓣......现在总算学会了。王秀兰把陶瓷罐贴在他掌心,碎桂花末簌簌落进雪里,混成一片淡黄的光晕。

    巷口糖炒栗子的甜香突然涌来,混着桂花香、雪气、四十年未散的机油味。王秀兰在监护仪最后一声长鸣中,终于看清李建国睫毛上的冰晶——它们从未融化,只是凝成了时光本身。

    李建国走后的第七天,王秀兰把陶瓷罐埋在了纺织厂旧址的桂树下。铁锹铲进冻土时,碎桂花末簌簌落下,混着雪粒在晨光里浮沉,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老李头临走前念叨说,桂花根下埋着咱俩的魂。老张蹲在石阶上剥糖炒栗子,铁皮桶里新添了桂花味的糖浆,他瞒着你偷偷教我调配方呢。栗子壳裂开的脆响惊起一群麻雀,王秀兰忽然想起1983年除夕夜,李建国也是这样蹲在厨房剥栗子,糖衣粘在他胡茬上,被她笑骂着用毛巾擦脸。

    葬礼那天,乐乐在骨灰盒里发现枚生锈的铜纽扣——是李建国第一件厂服的第三颗扣子。1985年暴雨淹了车间,他扯断纽扣系住飘走的棉纱,王秀兰替他缝补时,针尖扎破手指的血珠正滴在扣眼上。这扣子该进博物馆。乐乐把铜扣塞进王秀兰掌心,她摩挲着氧化的纹路,想起四十年前的血珠早已渗入时光,成了纽扣里看不见的锈。

    春分那天,王秀兰在衣柜底层翻出铁盒,1987年的糖炒栗子已化成焦黑的硬块,纸条却完好如初。她忽然把栗子碾碎,混着新买的桂花塞进陶瓷罐,摆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午后阳光斜照时,罐影在墙上蜿蜒成桂树枝条的形状,恍惚间竟与李建国生前摆弄的弧度重叠。

    清明扫墓时,乐乐用糖人模具压了只兔子埋在墓前。爷爷说糖人肚子里要装秘密。孩子把新纸条塞进糖壳,王秀兰读着奶奶,桂花该换水了的字迹,喉间酸涩如嚼着未化的糖。她突然俯身添土,指尖触到墓砖缝隙里钻出的野草嫩芽,绿得刺眼。

    纺织厂拆迁公告贴出的那天,王秀兰拎着陶瓷罐站在废墟前。推土机轰鸣声中,她突然看见桂树残根处冒出一簇新枝,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老李头,你倒是会挑地方。她蹲身轻抚树干,袖口蹭过树皮裂口,竟渗出淡黄的树脂,像凝固的桂花碎末。

    拆迁队队长递来锈铁盒时,王秀兰的手抖得打翻了陶瓷罐。1989年厂庆合影的照片里,李建国用钢笔在背面添了行小字:秀兰,桂花塑料花我偷换成真的了。碎玻璃扎进掌心,血珠与桂花碎末混在照片边缘,恍惚间竟与1985年暴雨夜的场景重叠——他扯断纽扣时,血珠也是这样滴在棉纱上。

    深夜整理遗物时,王秀兰在《锅炉维修手册》夹页发现叠成桂花的信纸。1987年爆炸那日的钢笔字依然清晰:锅炉房温度高,你当心冻着。糖栗子我藏了颗在通风管,等平安了给你。她突然把信纸按在胸口,监护仪滴滴声的幻听与爆炸声在耳畔交织,泪滴晕开墨迹,如四十年前的机油渍在纱布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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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前夕,老张的糖炒栗子摊挂起了桂花新味的招牌。王秀兰接过热栗子时,糖浆里竟浮着枚铜纽扣。老李头说,扣子要配桂花才圆满。老张递来的纸条上写着秀兰,下次换水别忘加糖。她咬开栗子,甜腥味混着泪咸涌上喉间,突然看见巷口跑来个小女孩——发髻上别着朵塑料桂花,像极了1989年照片里的自己。

    夏雨滂沱那天,王秀兰在陶瓷罐里发现张新纸条:奶奶,我在纺织厂旧址种了十棵桂树。乐乐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她忽然把伞倾向孩子,伞骨上凝结的水珠折射出彩虹,恍惚间竟与1992年暴雨夜李建国工装裤上的泥水潭重叠。

    拆迁日的晨光里,王秀兰抱着陶瓷罐站在推土机前。最后一铲土掀起时,她看见桂树残根深处,十棵新苗正破土而出,嫩芽上沾着露水,像李建国晨练时采的花瓣。推土机轰鸣声中,她突然听见风中传来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机油味、桂花碎末、四十年未散的雪气,织成一张绵长的网,将她温柔地裹进时光深处。

    第二章纺织厂后门的雪:

    1978年的雪比现在厚得多。王秀兰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厂门口走时,围巾突然被风掀起。她慌忙去抓,却听见身后传来玻璃瓶碎裂的声音。

    小同志,你的手套。李建国蹲在雪地里捡拾着散落的墨水瓶碎片,右手食指渗着血珠。王秀兰这才注意到他军绿色棉袄领口露出的白纱布——上周抗洪抢险时,他为了救落水的孩子被钢筋划伤了肩膀。

    你流血了!她脱口而出,从帆布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粉。李建国却摆手说没事,只是墨水瓶里泡着的桂花全浸在雪里了。王秀兰蹲下身帮他收拾残局,发现每片花瓣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雪地上,像撒落的碎钻。

    这墨水瓶是我攒了三个月饭票换来的。李建国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本来想给你写情书的,现在只能画桂花图了。他伸手拂去王秀兰围巾上的雪,指尖触到她冻得通红的耳尖时,两人同时红了脸。

    雪似乎更大了,纷飞的雪花在他们周围轻柔地飘舞,仿佛为这一刻增添了几分浪漫。李建国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了几朵桂花的形状,虽然简单,却透露出一种笨拙的真诚。王秀兰接过纸,心跳不禁加速,她低头凝视着图纸,感受到了李建国未曾说出口的温暖。

    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勇敢和善良。王秀兰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风雪淹没。李建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王秀兰会这样说。他低头看着雪地,耳根发红,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知道吗那天你救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在河边看着。王秀兰继续说道,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之前对你的看法太过片面,你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李建国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感激和一丝惊喜。他轻声说道:王秀兰,其实我……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的美丽,还有你的坚韧和善良。王秀兰的脸更红了,但她没有避开李建国的目光。她微微一笑,轻声说:我也一直很敬佩你,李建国。也许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慢慢了解彼此。

    李建国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墨水瓶碎片收拾好,和王秀兰并肩走在回厂的路上。

    雪还在下,但李建国和王秀兰的脚步声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他们沿着厂区围墙走,积雪在路灯下泛着微光,像一条银色的绸带。

    你画桂花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王秀兰攥着那张铅笔草图,忍不住问。图纸边缘沾着墨渍,却让她觉得格外珍贵。

    李建国挠了挠头,军绿色棉袄的袖口已磨得发白。小时候在乡下,我爷爷种了棵老桂花树,每到秋天满院子香。他就教我拿树枝在泥地上画花,说‘画花得先懂花骨朵怎么开’。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后来树被砍了,说是要扩种水稻,我就只能画在纸上。

    王秀兰的心揪了一下。她知道,那年头砍树是常有的事,连纺织厂后院的槐树都锯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上周厂部贴的告示——说要引进日本的新织布机,老车间的人得轮流培训。李师傅,你听说要学新设备的事了吗她试探着问。

    李建国停下脚步,鞋底碾过一片冰碴。听说了。可我文化低,电工原理那些符号跟天书似的。他苦笑,说不定哪天就被调去守仓库了。

    王秀兰握住他冻僵的手,指尖触到纱布边缘。不会的。你修机器那股子钻劲,比谁都强。上次三号车间断线,你不是用火柴棍卡齿轮,愣是把织机救活了

    李建国耳尖发烫,却不敢抽回手。他瞥见王秀兰鬓角的碎雪,突然想起墨水瓶里泡的桂花——她总爱在车间窗台上搁一罐糖桂花,说是闻着提神。此刻她睫毛上的冰晶,竟比花瓣更明亮。

    王秀兰,他喉咙发紧,等新机器学会了,我……我教你画电路图,你教我认字,成不雪粒扑簌簌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一把盐。

    她点头,围巾下的笑意漾开来。远处厂房传来织机轰鸣,混着北风呼啸,却莫名让人安心。

    培训课比想象中更难。王秀兰趴在食堂长桌上背操作手册,铅笔在自动化控制系统几个字上戳出凹痕。李建国蹲在墙角练接线,报废的电线缠成团,活像盘踞的蛇。

    这符号是二极管,你得记住箭头方向。王秀兰用橡皮擦抹掉他画的歪线,指尖蹭过他手背,惊得他差点碰翻电路板。跟画桂花不一样,电工图错一点就烧机子。她皱眉,你咋总记不住

    李建国耳根发热,却盯着她鬓角的新白发——厂里三班倒,她夜班后总顶着倦容来上课。你教我的‘花骨朵理论’管用了。他忽然掏出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极管=箭头花,三极管=三瓣花。王秀兰扑哧笑出声,铅笔在纸上勾出朵歪斜的箭头花。

    深夜,两人缩在资料室煤油灯下。李建国用棉袄包住她冻僵的脚,王秀兰则帮他梳理电路原理。窗外雪停了,月光淌进窗棂,照见他衣领下未愈的伤口——抗洪留下的疤像道暗红的溪流。

    李建国,你为啥总护着我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像灯芯噼啪声。

    他手指僵在电路图里,半晌才开口:那年抗洪,你站在堤上喊‘快救孩子’,嗓子都哑了。我瞅见你鞋陷在泥里,裤腿全湿透,还死命拽麻绳。他喉结滚动,那会儿我就想,这姑娘比桂花还韧。

    王秀兰眼眶发热,却咬牙背完最后一段操作流程。煤油灯爆出个火星,照亮他睫毛上的冰晶——原来有人,早把自己看进了心里。

    考核那天,王秀兰在操作台前手心沁汗。新织机轰鸣如兽,她想起李建国画的三瓣花,终于顺利接好控制模块。监考老师惊讶地挑眉:女工里头数你最快。

    李建国那边却出了岔子。他调试电路时,螺丝刀突然滑落,砸中开关引发短路。织机发出刺耳嘶鸣,火花迸溅处,他本能地扑上去用棉袄压火苗——右肩旧伤裂开,纱布渗出血色梅花。

    李建国!王秀兰冲过去,止血粉撒在他颤抖的手上。他咧嘴笑,却指着控制台:瞧,故障代码跟你教我的‘箭头花’一模一样。

    医院消毒水味里,王秀兰给他换药。纱布缠过肩胛时,她触到他心跳如擂鼓。疼就喊。她耳尖通红。

    不疼。他盯着她鬓角白发,桂花图,我还欠你一张。

    窗外,春雪悄然融化。纺织厂烟囱吐着白烟,远处传来新车间奠基的鞭炮声。

    李建国出院那天,王秀兰在厂后门等他。积雪已化尽,她却从帆布包掏出个玻璃罐——里头泡着新采的桂花,糖渍封住了芬芳。赔你的墨水瓶。她将罐子塞进他掌心。

    他愣住,罐底竟贴着张纸,铅笔勾勒的桂花簇拥成团,右下角写着:花骨朵理论,结业作品。王秀兰耳尖发烫:培训课结业作业,我替你画的。

    李建国喉头哽咽,却从棉袄内袋抽出皱巴巴的情书——墨渍斑斑的纸页上,歪字终于连成句:王秀兰同志,你比桂花香。

    雪水在屋檐滴答,织机声渐远。他们并肩走向新车间,水泥地基旁,野槐树正抽嫩芽。

    那天之后,王秀兰的帆布包里总会多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用铅笔勾勒着形态各异的桂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舒展如蝶,角落里还歪歪扭扭写着王秀兰同志收。直到多年后搬家时,她在旧物箱里发现这些信纸竟有整整七十六张。

    第三章沙袋上的月光:

    1983年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王秀兰在抗洪指挥部缝制沙袋时,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李建国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竹编饭盒,蒸腾的热气裹着糖醋排骨的甜香。

    不是说让你在家照顾孩子吗她嗔怪着接过饭盒,却发现他左手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原来上午巡堤时,他为了推开被洪水冲来的油罐车,被铁皮划伤了手掌。

    孩子睡了,你胃不好,不能饿着。李建国拧开军用水壶,里面泡着他偷偷采的野菊花。王秀兰低头缝沙袋,发现李建国不知何时蹲在她身边,正笨拙地往麻袋里装沙子。

    月光透过指挥部破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王秀兰看见李建国右臂上的纱布渗出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她放下针线,轻轻托起丈夫的手:疼吗

    不疼。李建国摇头,忽然用受伤的右手握住她拿针的左手,缝沙袋累吗王秀兰正要答话,却听见他低低地说: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得学会给自己缝衣服。

    这句话让王秀兰的手猛地一抖,针尖扎破了指尖。李建国慌忙用嘴吸吮她的血珠,咸涩的滋味在舌尖漫开时,她忽然落下泪来。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泥泞的地面上,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桂树。

    泪水在王秀兰的脸庞悄然滑落,她的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感。这一刻,她深深体会到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珍贵,也更加担忧李建国的安危。她明白,洪水无情,但人们的意志更加坚定。为了守护家园,无数像李建国这样无私奉献的人在不懈努力着。李建国看着妻子流泪,心疼不已。

    他轻轻擦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说道:别担心,我会没事的。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坚定和信心,仿佛一剂强心针,让王秀兰的心情逐渐平复。王秀兰点了点头,强忍着泪水,微笑着说道:嗯,我们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的。她重新拿起针线,继续缝制沙袋,心中充满了力量。

    李建国也站起身,继续帮忙装沙子。虽然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夜色渐浓,指挥部里的人们都在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只有那轮明月,默默见证着他们的坚守和付出。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沙袋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为防洪堤增添了一道坚实的屏障。第二天清晨,暴雨终于停歇,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大地上。虽然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去,但人们的心中已经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王秀兰和李建国相视一笑,他们知道,这场战斗他们还没有完全胜利,但已经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继续投入到抗洪救灾的工作中。王秀兰除了缝制沙袋,还主动承担起为抗洪人员做饭的任务。李建国则带领着队员们巡逻值守,密切关注水位变化,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经过几天的艰苦奋战,洪水终于退去,家园得以保全。人们欢呼雀跃,互相拥抱庆祝胜利。王秀兰和李建国也紧紧相拥,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感激所有为抗洪救灾付出努力的人们,也感激命运让他们能够在困境中更加坚定地携手前行。

    这次洪水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也更加热爱这片土地。他们相信,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将继续为建设美好的家园而努力奋斗,让这片土地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

    第四章产房外的桂花香:

    1987年深秋的产房里,王秀兰的呻吟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产房走廊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李建国把军绿色帆布包捏得发皱。他第三次站起来时,皮鞋底在水泥地上磨出细碎的响动——护士说头胎产程长,可这都过去三个钟头了,秀兰的呻吟声隔着门板传来,像秋雨打在铁皮屋檐上,一声紧似一声。李同志,坐会儿吧。护士长端着换药盘路过,白口罩下露出半截笑纹,我当接生婆三十年,还没见过你这么坐不住的爹。他讪讪地坐下,手指却不受控地摸向裤兜。里面躺着个手绢包,晨露未干的桂花枝尖戳破了布料,凉丝丝地硌着掌心。

    后山那棵老桂树是他半个月前发现的,每天巡夜路过都要数一遍花苞,今天总算开满了。三百六十五朵,和女儿在娘胎里待的天数一样。产房门突然被推开,护士抱着襁褓快步走来。李建国踉跄着迎上去,胶鞋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打了个滑。

    护士笑骂:当心!孩子可经不起你摔。让我瞧瞧...他嗓音发颤,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不敢碰。护士掀开襁褓一角,婴儿的脸蛋红得像刚蒸好的糯米糕。是个俊闺女。像桂花。李建国突然说,眼镜片上蒙着水雾。

    护士噗嗤笑出声:您这比喻倒新鲜,桂花可比小姑娘糙多了。话音未落,产房传来滚轮床的响动。王秀兰被推出来时,鬓角的汗还没干透,嘴唇泛着青白。李建国慌忙起身,帆布包从裤兜掉在地上,桂花枝散落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捡,指尖冻得发紫——凌晨三点冒雨采花时,桂花树下积水没过了脚踝。愣着干啥王秀兰虚弱地瞪他一眼。李建国这才反应过来,笨拙地替她掖好被角。手绢包重新塞回兜时,他摸到里面还裹着个铝饭盒,温热的红糖水在铁皮里晃荡。

    这是他在厂里锅炉房偷熘出来的,怕秀兰产后体虚。桂花树在产房窗外簌簌作响,李建国哼起走调的《南泥湾》,哄睡怀里眯眼的女儿。王秀兰侧头看他,突然发现这个总爱板着脸的男人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月光穿过桂花树,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跳跃的星星。

    今年桂花开得真好。王秀兰突然说。李建国嗯了一声,镜片上的水雾又重了些。他想起半月前巡夜时,那棵老桂树还只是个光秃秃的枝桠,如今却落了满身星光。

    第五章非典时期的体温计:

    2003年春天,青石巷被消毒水的气味笼罩。李建国每天清晨都要给王秀兰测三次体温,水银柱上升的每一毫米都让他眉头紧锁。那天王秀兰发烧到38.5度,李建国翻出压箱底的军大衣裹住她,骑着老旧的二八杠就往医院冲。

    建国,慢点!王秀兰在后座紧紧搂住他的腰,听见他急促的心跳隔着毛衣传来。到医院时,李建国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却坚持把挂号单举到她眼前:你先看医生,我去买口罩。

    王秀兰在诊室听见走廊里传来争吵,冲出去时正看见李建国和护士争执。原来他非要买最贵的N95口罩,把存折都拍在了柜台上。护士说老人不懂,他却固执地说:我老婆气管不好,要最好的。

    输液室里,李建国把王秀兰的手揣进自己棉袄口袋暖着。王秀兰忽然摸到口袋里有硬物,掏出来竟是他年轻时画的桂花图,纸边已经泛黄卷曲。李建国耳尖发红,嘟囔着说:怕你无聊,随手带着的。

    桂花图勾起了王秀兰许多回忆。那时候他们刚结婚,李建国还是部队里的文艺兵,常常在休息时画画。他最爱画桂花,因为王秀兰的名字里有个兰字,而桂花又被称为木樨,谐音相似。

    每当李建国画桂花时,王秀兰就坐在一旁绣花,偶尔抬头看看他,两人相对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输液室的灯光有些昏暗,王秀兰看着手中的桂花图,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她轻轻摩挲着纸边泛黄的痕迹,仿佛能感受到当年李建国作画时的用心。

    那时的他们生活虽然艰苦,却充满了希望和甜蜜。李建国见王秀兰盯着桂花图出神,以为她不舒服,连忙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王秀兰抬起头,看着李建国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没事,只是想起以前的时光了。李建国也跟着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着王秀兰的头发:那些日子虽然苦,但我们一起走过来了。现在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以后会更好。

    王秀兰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李建国都会陪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输液结束后,李建国小心翼翼地扶着王秀兰站起来,帮她穿上军大衣,然后自己只披了一件薄外套。两人一起走出医院,春风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温暖。

    走在青石巷熟悉的街道上,王秀兰紧紧握着李建国的手,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手牵手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街边的老槐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好像在告诉他们,春天已经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回到家后,李建国忙着给王秀兰煮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让她驱驱寒。王秀兰坐在床边,看着李建国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幸福。她知道,这份平淡的幸福就是她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几天后,王秀兰的烧退了,身体也逐渐恢复了。李建国依旧每天给她测体温,直到确定她完全康复才放下心来。那张泛黄的桂花图被王秀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她决定以后要把它装裱起来,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让它时刻提醒着他们,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以及他们之间深厚的感情。生活还在继续,青石巷的消毒水气味也渐渐消散。李建国和王秀兰依然相互扶持着走过每一个日子,他们的故事在巷子里流传着,成为了邻里间最美的佳话。

    第六章汶川地震的红十字:

    2008年汶川地震捐款现场,王秀兰在募捐箱前投下三百元时,突然发现李建国不见了。她焦急地四处寻找,却在医院献血车看见他的背影——他正卷起袖子,鲜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入血袋。

    你高血压不能献血!王秀兰冲上去要拽他,却被护士拦住:老人家坚持要献400毫升。李建国转头冲她笑,脸色苍白如纸:就当替咱闺女献的,她在外地回不来。

    回家路上,李建国突然晕倒。王秀兰吓坏了,他却摸着她的头说:没事,可能是饿的。直到多年后整理旧物,王秀兰在献血证夹层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秀兰,以后我要是真走了,记得每年给灾区孩子捐书。

    王秀兰望着手中的献血证和那张纸条,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仿佛又看到李建国那张苍白却坚定的笑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哀伤。这些年来,她一直按照李建国的遗愿,每年都给灾区的孩子捐书。

    而今,她更加坚定地想要将这份爱心与责任传承下去。王秀兰收拾好情绪,开始着手准备新的捐书事宜。她联系了当地的慈善机构,详细了解了灾区孩子们目前最需要的书籍种类和数量。

    随后,她便忙碌起来,在社区里发起募捐书籍的活动。她挨家挨户地敲门,向邻居们讲述李建国的故事以及他们夫妻俩的这份心愿。邻居们被他们的善举深深感动,纷纷慷慨解囊,捐出家中闲置的书籍。随着书籍越来越多,王秀兰的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她将这些书籍精心整理打包,准备寄往灾区。在这个过程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孩子们收到书籍时欣喜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李建国在天之灵欣慰的样子。

    终于,书籍寄出去了。王秀兰站在邮局门口,望着远去的邮车,心中默默祈祷着:建国,你看到了吗我们的爱心会一直传递下去,会给那些孩子们带来希望和力量。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捐书活动,更是他们夫妻俩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贡献,是他们爱的延续。岁月如梭,王秀兰渐渐老去,但她始终没有忘记李建国的嘱托。

    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爱的真谛,影响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慈善事业中来。而那些受到帮助的孩子们,也将这份爱铭记在心,在未来的日子里,将这份温暖继续传递给更多的人。

    第七章更年期的茉莉香:

    2015年夏夜,王秀兰在辗转反侧中听见李建国起身的声音。她眯眼看见丈夫蹑手蹑脚走进厨房,煤气灶的蓝火映亮了他花白的鬓角。当李建国端着瓷碗进来时,王秀兰闻到了熟悉的甜香。

    睡不着就喝碗糖水。他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浆,吹凉了才递到她嘴边。王秀兰这才发现他眼下的青影,想起最近半月他每晚都这样悄悄熬制桂花蜜。

    你胃不好,不能总熬夜。她嗔怪着,却看见李建国悄悄把手指贴在瓷碗外壁试温度。月光透过纱窗洒在他佝偻的背上,王秀兰忽然想起纺织厂后门那个采桂花的青年,仿佛时光从未流动。

    桂花糖水的甜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王秀兰轻轻抿了一口,心中暖流涌动。她抬头望向李建国,岁月在两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但那份细腻的关怀却从未改变。

    李建国看着她喝糖水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温柔,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他们在纺织厂相识,王秀兰是细心的纺织女工,李建国是勤勉的维修工。每天下班后,李建国总会在后门处等着王秀兰,手里捧着一束刚采摘的桂花。你啊,总是这么细心。王秀兰轻声说着,嘴角上扬。

    李建国微微一笑,说道:只要你能睡得安稳,比什么都强。两人相视而笑,房间里弥漫着温馨与幸福。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忧虑似乎都烟消云散了。窗外,月光如水,洒满了整个小院,微风轻轻拂过,带来阵阵桂花的香气,仿佛连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了。王秀兰喝完糖水,李建国接过碗,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中满是感激与甜蜜。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从纺织厂的青涩岁月,到结婚后的柴米油盐,再到如今的两鬓斑白,一路走来,虽然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但彼此的陪伴与关爱始终如一。

    在厨房里,李建国仔细地清洗着瓷碗,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但他还是希望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王秀兰更多的关爱与照顾。桂花蜜是他特意学的,为的就是能在王秀兰失眠的时候,给她一份甜蜜与安宁。

    清洗完碗筷,李建国回到房间,看着已经入睡的王秀兰,他轻轻地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的面容。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李建国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是一种无声的关怀与呵护。岁月如歌,人生如梦。李建国心中明白,人生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但只要有彼此的陪伴,就能勇敢地面对一切。他默默地在心中许下心愿,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他们能继续相互扶持,携手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夜深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宁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而那一碗桂花糖水,却成为了两人心中永恒的回忆,见证着他们之间那份历久弥新的爱情。

    第八章:白鸽与梧桐:

    2022

    年秋末的诊室里,弥漫着一股凝重而又不安的气氛。王秀兰紧盯着

    CT

    片上的阴影,那片黑暗仿佛是无情的判决,让她的心如坠冰窟。她的手指深深掐进李建国的手心,那是一种无助的抓握,仿佛想要借此获取一丝力量。而李建国却反手握住她,他的眼神透过镜片,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坚定与不屈的光芒:咱不是说好要跳完金婚之舞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缓缓注入王秀兰的心田,给予她些许的安慰。

    化疗室的日光灯冷得像刀,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李建国每次呕吐时,王秀兰都轻轻拍着他的背,她的动作温柔而有力,像是在无声地传递着爱与坚持。她哼着他最爱听的《茉莉花》,那熟悉的旋律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似乎能带来一丝温暖和希望。当护士说掉光头发会影响治疗时,李建国突然笑着说:正好给我织顶毛线帽。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调侃和轻松,仿佛在试图缓解这压抑的氛围。

    王秀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丈夫坚强的敬佩,也有对未来的担忧。某个暴雨夜,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李建国疼得在病床上蜷成虾米,他的身体因为痛苦而抽搐着。王秀兰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

    突然,她摸到被角下他攥着的针灸笔记,那本笔记被他的手汗浸湿,密密麻麻写满了穴位和汤药配方。她翻开笔记,看到那些工整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地努力,为了缓解她的痛苦,为了他们的未来。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去年他总说要去学中医,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这么久。那天清晨,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光影。

    李建国在病房窗台发现三只湿漉漉的白鸽。它们在窗台上瑟瑟发抖,似乎在寻求庇护。李建国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到走廊,他的动作温柔而谨慎,仿佛对待珍贵的宝贝。就在这时,他听见王秀兰惊喜的呼唤。她跑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喜悦的光芒。原来,其中一只鸽子脚上系着褪色的红绳,正是

    1985

    年他们放生的那批。

    王秀兰接过鸽子,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她的思绪飘回到了过去,那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梦想的时代。他们年轻、充满活力,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他们一起放飞了那批鸽子,象征着他们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但那只鸽子依然带着他们的希望回来了。她相信,只要他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战胜病魔,实现他们的金婚之舞的承诺。

    第九章:雪夜的桂花糕:

    2023年除夕的雪下得格外大,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整个世界装点得银装素裹,宛如童话中的冰雪王国。王秀兰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正精心地蒸制着桂花糕,袅袅上升的蒸汽弥漫在房间里,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甜味。她不时地望向窗外,心里默默祈祷着新的一年能够平安顺遂。就在这时,她听见里屋传来李建国的咳嗽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让她的心不禁一紧。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匆匆走进里屋,却看见丈夫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她,凝视着窗外的雪景发呆。案头上摆着一本未完成的菜谱手稿,那是他多年来的心血之作,记录着各种家常菜的做法和心得。

    建国,该吃药了。王秀兰轻声唤道,她端来一杯温水,放到他的面前。李建国缓缓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迷茫和无奈。他接过水杯,却并没有立刻吃药,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雪景。

    王秀兰有些疑惑,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窗外的桂花树在雪花的覆盖下,显得格外美丽。她突然发现菜谱的最后一页写着:糖醋排骨要放九瓣蒜,秀兰牙不好,得少放两瓣。她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开来。建国,你……王秀兰哽咽着说,她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和酸楚。她知道,丈夫一直记挂着她的身体,即使在生病的时候,也不忘关心着她的饮食。

    李建国看着妻子流泪的样子,心中一阵疼痛。他伸手轻轻擦拭去她的泪水,柔声说道:秀兰,别哭。我会好的,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难关。王秀兰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此时,子夜时分,李建国突然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那力气大得惊人。秀兰,你看桂花树。他指着窗外被雪压弯枝桠的桂树,月光下银装素裹的树冠竟绽出几朵金花。那几朵金花在那一片洁白中显得格外耀眼,仿佛是希望的光芒。

    王秀兰把头靠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声渐渐微弱,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她知道,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他们都会携手一起走下去,共同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

    第十章百年桂香:

    2024

    年清明,王秀兰独自站在青石巷口的桂花树下。春风拂过,树冠飘落几瓣金桂,正落在她怀里的相框上

    ——

    照片里李建国笑得像年轻时一样憨厚,怀里抱着刚采的桂花。

    老头子,我学会织毛线帽了。

    王秀兰对着空气说话,指尖抚过照片里李建国冻红的耳尖。她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当年他为了给自己买一副毛线手套,在寒风中排了许久的长队。那时候啊,你总是说我手巧,什么都会做。现在我终于学会了织帽子,你却不在身边了。

    王秀兰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她忽然看见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巷尾牵手走过,女孩的围巾被风吹起,男孩慌忙去抓,却打翻了手里的墨水瓶。女孩嗔怪地瞪了男孩一眼,男孩则挠挠头,憨笑着道歉。

    那场景,让王秀兰想起了自己和李建国年轻时的模样。建国,你还记得我们刚搬来这条巷子的时候吗那时候,这棵桂花树还没这么高。

    王秀兰轻声呢喃,似乎在期待着李建国的回答。微风拂过,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

    桂花树下,新发的嫩芽在春风里舒展。王秀兰蹲下身,把李建国生前画的最后一幅桂花图埋进土里。泥土湿润柔软,像他最后一次握住她手的温度。她轻轻抚摸着泥土,仿佛能感受到李建国的温暖。老头子,这幅画我一直珍藏着,现在把它埋在这里,让桂花树陪伴着你,也陪伴着我。

    王秀兰的眼中满是温柔。

    夕阳西下,王秀兰缓缓站起身,望着满树的桂花,心中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许。老头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轻声说着,转身离开了青石巷口,留下一地金桂和满心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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