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前那场涝灾之后,便是瘟疫。瘟疫退去之后便是两年的旱灾。
我们一家有幸苟活了下来。
这两年来,能吃的一切都被我们吞到了肚子里,不说树根了,地上连细些的土都已经没了踪迹。
我们一家冒着绿光的眼睛落到了不久前终于病倒的阿娘身上。
许久之后,阿姐起身走向了只剩几块破板的厨房。
她回来的时候,拿着那把生锈的柴刀。
阿爹磨了很久的刀,我拿破旧的衣袖盖住了她的眼睛。
一刀下去,血腥的气味遍布,阿姐闭着眼砍了第二刀。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阿娘好了起来,阿姐却不见了踪影。
她将自己换了几两银子和一袋米面。
后来我也用自己换了相同的东西,因为爹娘要出发逃荒了。
可我,早就停在了原地。
1.
将自己卖进白府的那天,白家的管家福伯拿了一双绣花鞋对着我的脚打量着。
比划了几下后,福伯点了点头,将绣花鞋往我的脚上套去。
严丝合缝,福伯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终于挂上了一点笑容。
还行,这次来的是个好货。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福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像是挑选牲口一样掰开了我的嘴看清了每一颗牙,又摸过我的四肢,确保上面没有一点的疤痕。
福伯一把年纪了,手却又软又滑,若是闭上眼睛,我甚至会认为是一只猫爪在我的身上游走。
他将一切都检查好了之后,才终于满意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
不错不错,就是外面来的丫头片子终究是要养一下,面黄肌瘦的,看着都反胃。
说着,他又开始大声吆喝了起来。
萍姐儿,来活了,带着去后院养养,泡泡水,又臭又瘦的,难受,看着难受!
隐约间,我总觉得福伯说的话很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大户人家的佣人也染上了些大户人家的文气。
正说着,一个穿着宝蓝色大襟袄衫的老太婆在门外走了进来,她的衣裳很华丽,我的记忆里,一般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才会穿这样的衣服。
不愧是白家,白老爷的下人都能够穿上大户人家老太太的装束。
可她实在是太老了,五官就像是藏在皱纹里,我看不清楚。
她走路很快,但却有些迈不开步子。
我的视线下移,落到了她的脚上。
她裹了小脚。
一般人家的姑娘都没有这个资格,只有大户人家里面的那些锦衣玉食不用劳作的小姐们才能够有这样的待遇。
我家在大灾之前虽然也能够算是有点家资,但我和阿姐都没有受这份苦难。
因为我家付不起损失几乎两份劳动力的代价。
大灾前,阿姐和村头的林秀才有了口头的婚约。
我们大灾的时候都没有选择逃荒,就是等着林秀才衣锦还乡,能够给我们一场好的生活。
但三年前他一走了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本来我的都已经说动了阿姐,让她放弃对林秀才的幻想,跟着我们去逃荒。
可我们准备启程的前夜,一封在京城寄回来的书信和其中的几两碎银又将我们留在了原地。
那几两银子在这个时日里也撑不了多久,我们一家很快又瘦成了皮包骨头。
我们撑过了涝灾和瘟疫,可在这旱灾的第二年,阿娘还是病倒了。
那个晚上,我们围在阿娘的床边看着彼此。
阿爹犹豫了许久,才开了口。
我前些日子打听到白家老爷又找丫头了,这些日子应该还有机会,芸娘,要不……
阿姐没有说话,任由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说话之前,我抢先开了口。
爹,我去吧,我去了白家被选上阿娘就有钱治病了,让我……
可我还没有说完,就被阿姐捂住了嘴。
莫要再说了,阿娘将我带来了世上,这一身骨血还给她又如何。
她说着,拍了拍我的头,用破了几个洞的袖子擦了擦我的眼角。
况且我进了白家,是享福去的,又不是受罪去了。
阿姐很温柔,可她认定的事情,她一定会去做。
我阻止不了她,只能在她将刀烧红,对自己下刀的时候,将手臂伸到了她的嘴前面,又拿破旧的袖子挡在了她的眼前。
她的牙咬到了我的肉里,让我觉得像是被咬下了一块肉。
可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浇灭一下我心中的不安。
阿姐进了白家之后,就没了半点的音讯。
我们又在原地等了半年,隐约间,我们也猜出来阿姐的下场。
最后,爹娘终于决定去逃荒了。
可我不想走,所以我将自己也卖到了白家,换了些钱粮祝爹娘路上顺利。
我进了白家的那座别院里,这辈子就剩下了一件事情,我会再见阿姐一面。
2.
我跟着那被唤作萍姐儿的老太婆穿行在白家的别院中。
可突然间,她停了下来,让我差一点便撞到了她的身上。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漠地吩咐着。
在白家,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认识的路别走,以后唤我萍姑姑,走快些吧,你的动作有些慢了。
我忍着脚上传来的剧痛,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半年里,我让阿爹想办法给我裹了脚。
好在我的脚本来就不大,半年的时间,也足以满足进入白家的标准。
走过一个个回廊,穿过一个个院落,我好像在这里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了白家深处的一个院子里。
院子的中心有着一个不大的菜园子,土地很肥沃,种着些我已经许多年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但还没等我打量一下这些东西,萍姑就将我推到了院子里。
这时候日头才升起不久,院子里的五个姑娘好像才刚刚起床。
她们见我的出现,眼里也没有什么波动,个别地对着萍姑姑问好之后,就又打了个哈欠回了自己的房间。
萍姑吩咐着小厮端来了几个半人高的大桶,其他的几个都只是稍微地放了些花瓣进去,只有角落里面的那个,被萍姑大把大把地扔了许多我不认得的东西进去。
大桶里冒着滚滚的热气,其他几个姑娘似乎有些抗拒,但在萍姑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后,还是乖乖地自己走进了浴桶里。
只有我看着面前烟气升腾的大桶,感受到其中传来的热量,有些不敢向前。
萍姑没有给我思考的机会,只是上手扒下了我的大部分衣裳,又让我将我夹了起来,扔到了浴桶中。
滚烫的水温让我几乎要直接跳出来,可萍姑也只是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就将我死死压在了浴桶中。
在我几乎红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虾的时候,她才示意加了些冷水,随后便亲自动手,在我身上搓着。
只是在替我搓澡的时候,她嘴里还是不断地骂骂咧咧。
这么多灰,脏死了,到时候一想都觉得恶心,你们都不洗澡的吗
她手上拿着的东西每反复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层皮被她搓了下来。
外面连年的灾荒,就连喝的水都需要按照滴来限制,怎么可能可以洗澡。
甚至在我的记忆里,早就没有了洗澡这个概念。
等第一桶水开始凉下来的时候,里面已经飘满了漆黑的东西。
我原以为已经结束,却又被扔到了另外一个浴桶中。
如此反复三次,看着桶中的水没有变颜色,萍姑才终于放过了我。
虽然身上各处都在隐约间传来疼痛,但我却觉得一身的轻松。
可还没等我感叹什么,萍姑又拿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东西,香香的,往我的身上抹,刺得皮肤生疼。
可还没等我有时间抱怨什么,就被套上了衣裳,拉到了一张桌子前。
大量的肉菜热气升腾间传来让我冲动的香味,萍姑示意了我一下。
吃吧,这就是老爷贴身丫鬟的菜,以后你们每顿都是这个。
我几乎是扑上前去的,将头埋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里,没有半点的吃相。
面前的每一道肉菜都没有半点的瘦肉,全都是让人垂涎欲滴的大肥肉。
差不多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完全塞到肚子里之后,我的余光才看到了另外的几个人。
她们吃得很文雅,也很痛苦。
甚至每吃一口,都不存在任何的咀嚼,只是喝一口汤直接将饭菜冲下去。
萍姑看着她们的眼神很漠然,只有在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有了些许变化。
她示意了我一下。
能吃
我点点头。
再给她上一份,不要白米,全肉。
在我将第二份饭菜塞到肚子里面的时候,其他几人才堪堪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份。
掰开每个人的嘴检查完所有的饭菜的确是都吞到了肚子里后,萍姑才带我到了院里东边的房子里,里面有三张床。
她指了指中间的那张。
这是你的,白家的规矩,吃完饭半刻钟内,听到鸟鸣一声时必须睡觉,等到下午鸟鸣两声的时候才可以起来。
违反的人,会被逐出白家。
说完,她开门离开了这里。
她离开后,进来了两个人,是我刚才看到的那几人中较为圆润的两个。
我本来想要套套近乎,可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到了鸟鸣声响起,其中一人对我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我点点头,只能学着她们那样躺下,等着下一次鸟鸣的响起。
3.
我并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鸟鸣,醒来的时候萍姑站在我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脑海中闪过先前萍姑说的那些话,我本能地翻身想要站起来道歉。
在我找到阿姐之前,我绝对不能被赶出白家。
而看到我的慌乱,萍姑只是抬手制止了我的动作。
莫要慌张,在去伺候老爷之前你能睡是好事,能够多长肉,看起来圆润些。
只是下一刻,萍姑的脸色又变得森然了起来。
平日中的动作放缓些,没人会说什么,但若是伤了你的皮囊,你能够到老爷院里的时日便遥遥无期了。
说着,萍姑挥手,又是满满当当的肥肉端了上桌,直到萍姑再一次确定好所有的肥肉都被吞下之后,才转身离开。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与我住在一起的两人也已经坐在了这里。
她们都生了一副很有福气的样子,笑眯眯看着我。
我叫齐宣。
睡我左手边的姑娘笑着说,我看到她的嘴角有颗小小的美人痣。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指了指我右手边的那姑娘。
她叫林萌,我们是自小的邻居,一起长大,又一起被卖到这里来。
说着,她拉起我的手,带我去了另外一侧的房间中。
那屋里的是一对双胞胎,还有一个比我丰腴不了多少的女子。
那是高迎和她妹妹高留,她们是双胞胎。
但奇怪的是,很热情的她们,却没有提及半点最后的那个女子,似乎她的存在只是某种错觉。
在聊天中,我知道她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半年的时间。
刚来的时候,面对那如同稀世珍宝一般的肉菜,她们顿顿都吃得无肉不欢。
可逐渐地,她们发现饭菜永远都是那么几样,而且只会是肥肉和白米。
似乎这个地方,找不出第三种食物。
聊着聊着,林萌忽然叹了口气。
被爹娘卖来白家给白老爷做通房已经半年了,吃好喝好,可就是没有见过白老爷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样子。
听了她的话,高迎和高留对视了一眼。
我们是被家里父母送进来当洒扫丫鬟的,可来这里五个月,除了吃就是睡,没有干过半点粗重的活计。
正当我们兴高采烈讨论着各自进来是做什么的时候,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的那个女子却突然开了口。
不必讨论了,你们进来的名义只是一个借口,毕竟到最后你们只有出现一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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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听了她的话,我下意识地询问。
可是下一刻,就听见了旁边的几个人都嗤笑了一声。
你不要管她,她叫布可,是来得最久的那一个,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吃就是不长肉,白老爷只喜欢珠圆玉润的,她困在这里出不去,估计脑子出了问题。
布可的眼睛缓缓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她背过身去,就像没了所有的生机。
对了,你们见过一个叫陆芸娘的姑娘吗
我有点像她,但是她比我好看很多,嘴角的地方有颗小小的美人痣。
几人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没见过,至少在我们进入白家之后,没有见过。
林萌这样说道,她是我们之中来白家的时间最久的那个。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院门。
我们虽然可以在这里附近活动,但是也仅限这个院子附近。
之前我听前面来的姐姐说,白家这个宅子闹鬼,出入都要知道明确的道路才能够行走。
如果你走到了未知的道路里,你就会发现走着走着身边就没了半点的声音,直到所有人都发现你不见了。
听着林萌说的话,高迎和高留的脸上都浮现了一抹苍白,显然是被吓到了。
见林萌还在饶有兴致地说着,一边的齐宣连忙上前来捂住了她的嘴。
别说了,没看见人家都被你吓到了吗
我们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萍姑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又一声的鸟鸣。
还在做什么,滚回自己的地方躺下睡觉。
她虽然在院外,但眼睛就像是落在我们头顶,能看清楚我们的一举一动。
直到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后,林萌才压着声音低声说道。
那个孤僻的,叫作布可的,是个怪人,不是必须的话不要接近她。
我回忆起吃饭的时候,她吃得很慢也很少,但萍姑好像是看不到一般,也没有理会。
我觉得,她应当是和我们不太一样的。
4.
第二天鸟鸣声响起的时候,又是相同的流程,只是萍姑在离开之前,吩咐了一句。
今天老爷府上要来位贵客,晚上我会来挑两个顶好的去,你们都准备一下。
萍姑在走后,高迎和高留凑在一起,低声说着话。
妹妹,要是我们这次有谁出去了,得了老爷的宠幸,就可以将对方也要到身边,少受些苦了。
我将头也凑了过去。
这有什么值得期待的,要是到时候看到的白老爷是那种像是肉山一样的人怎么办。
高迎愣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表情,只是低声说着。
就算是被蹂躏死,也是享了福才死的,外面能换条命的肉,我们天天在吃,都这样了,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高留也搭腔。
别这样说嘛,要是我们谁被选上了,到了老爷的跟前,还能帮你看看你姐姐在不在那里,说不定你姐姐享福,被老爷看上当了夫人也说不定。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让我的心有阵阵钝痛涌现。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布可仍旧是一个人坐在房屋的阴影中,掰着手指头不知道在算着些什么。
更多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哑巴。
只是看了一会之后,布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手伸到了枕头的下面。
她缓步靠近了林萌,她是我们之间最为丰腴的那个。
当齐宣发现她的动作的时候,她手中的尖刺已经按到了林萌的脸上,争执间高迎也被划伤。
萍姑急匆匆闯了进来,面对面前的乱象暴怒开口。
我才刚说完让你们安分一点,你们就给我惹事是吧,既然这样,都给我滚出白家,让那些野狗将你们吃干抹净。
她的眼睛落到了林萌和迎的脸上,神色越发不善。
这么完美的皮囊今天竟然用不了了,失礼!实在是失礼!说吧,谁干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布可的身上,但即便是这样,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
见到这是她的杰作,萍姑冷哼一声,倒是没有将她赶出去,只是让人将她绑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床上,吩咐三天之内只能让她在床上吃饭。
接下来的时候,萍姑没有离开,只是坐到了院子里,亲自盯着我们睡觉,又催着我们起床。
起床的时候,似乎有着依稀的锣鼓声在远处传来。
即便还没到开饭的时间,到萍姑还是吩咐着搬来了许多菜肴。
这些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但看着就已经价值不菲。
随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你们有两个人要去伺候老爷了,恰好老爷来了贵客,让你们也享受下真正的好东西。
终于能够换换口味的几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例如平日里还算是吃得优雅的几人现在就像是抢食的野狗,萍姑在一边看着,却没有动面前的碗筷,只是不时在袖中拿出几片暗红色的肉干放到嘴里。
见我的眼神落到自己的身上,萍姑难得解释了一句。
这是鹿肉,可是补身补血的好东西,等到你们什么时候到了我这个位置,才能够将这般好东西当饭吃。
至于在这以前……
萍姑笑了一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等到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萍姑才起身,一个个地看着。
最后,她嫌恶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布可的身上,但也很快就收了回来。
她的手指点了两下。
今晚,齐宣、高留你们去伺候老爷和那位贵客。
至于你们俩。
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林荫和高迎的身上。
幸好不是些什么大问题,再养养,过些日子还能够勉强用得上。
萍姑看似安慰着,但那种可惜的感觉还是难以抑制地散发了出来。
等到我们将最后一块肉的塞进肚子里后,萍姑拍了拍手,在外面等候的仆从们立刻端来了两个大桶。
在他们的身后,还不断有人脚步匆匆走着,将一桶桶散发着异香的液体倒进桶中。
等到桶里有了足够的热水之后,又是几个仆从抬来了几个巨大的箱子。
萍姑不知道在哪里拿出了几张纸,在大箱子里拣出一件件我分辨不出来的东西,分成了两堆,丢到了两个桶中。
加入了大量的药材后,两个桶中的液体散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异香。
萍姑挥了挥手,齐宣和高留分别走到了两个桶中。
萍姑并没有指定哪一个桶属于哪一个人,但我却在她看向齐宣的眼神中看见了一闪而逝的悲悯。
她在可怜什么。
我还没有得出答案,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两人的痛呼。
原来在她们进到桶中的时候,萍姑又将一桶桶洁白的液体倒了进去。
不知怎的,我觉得那几桶东西倒进去之后,木桶中传出的异香少了许多。
直到水再一次冷了下来,萍姑才允许两人出来,又在她们身上厚厚地涂上了一层东西之后,才给她们披上了半透的轻纱。
萍姑细细地打量了两人每一寸的肌肤,确定了每一个角落都饱满得就像要滴出油光的时候,她才满意点了点头,咽了咽口水。
走吧。
阿留,好好服侍老爷,要听话,我很快就会去寻你的。
萍姑不耐烦地吸了吸鼻子,催促了一声。
别耽搁了,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高迎的身边,林萌兴高采烈挥着手,像是在送自己的好友走向光明的前程。
等到她们走了之后,布可才静静站在我们身边。
可惜,她们回不来了,反正你们也走不了,不如弄伤自己,让自己还能够多过。些好日子。
我们没有理她。
但是布可说得没错。
即便到了第二天沐浴的时间,她们也没有回来。
沐浴之前,萍姑罕见地在没有挑人同我们吃了顿饭,她口袋中的鹿肉似乎取之不尽。
但在吃饭的时候,我却听到她小声嘟囔着。
那家伙太残暴了,就这样撕开来吃,连骨头都嚼碎了,让我都没捞到什么油水。
还没等我作出反应,她就用筷子敲了敲桌子。
昨天老爷和客人对她们很满意,高留和客人情投意合,被客人娶了当妾,齐宣也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5.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萌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激动变得焦躁了起来。
高留被客人带走自然难以联系,但是她与齐宣曾经约定过一种独属于她们的暗号,齐宣也曾答应她,即便离开了这个院子,即便当上了老爷的小妾无法离开,也一定会派人回来看看她。
可直到半个月过去后的今天,依然没有半点的消息传来。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抓住了萍姑的手。
萍姑姑,齐宣最近怎么样了,我好久都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
这些日子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萍姑似乎也瘦了一些。
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落在林萌身上的目光,萍姑拍了拍她的手。
她好着呢,老爷喜欢她,夸她身上的香味闻着让人开心,让齐宣日日留在他身边。
萍姑往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了一封书信放到了林萌的手里。
齐宣给你的,放心,你很快就能去陪她了。
林萌激动地接过那封信,送走了萍姑之后,才飞快回了房间开始看。
可很快,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了起来,整个人都止不住颤抖着。
怎么了
看到她情况不对,我和高迎立马围在了她的身边。
齐宣出事了!
林萌指着信上的某几个有些歪歪扭扭的字。
这是我们小时候开玩笑弄出来的异义字,上面的意思是,让我跑,不顾一切地,马上离开这里。
林萌失魂落魄看着手上的信,她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窗外有着鸟鸣声响起,到了睡觉的时候,我不得不回到了房间。
高留和齐宣走后,我换到了布可的房间里。
我躺到床上的时候,听到了布可的自言自语。
太明显了,不知道藏着,它看到了,留不住了,所有人都留不住了。
我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几个词语,可还没有等我问出口,布可就突然将头转向了我。
明天,就在明天,那个老妖就要宣布林萌什么时候要死了,她会拉上高迎一起去死,你想见你阿姐,活着,活着,用东西弄伤自己,或者饿瘦自己,才能活下来!
她不断重复着这些话,我本来不想放在心上,可莫名地,我想到了萍姑平日里自言自语时说的那些话。
心中似乎有着淡淡的寒意浮现,可是想要找出其来源于哪里的时候,却总是抓不住重点,只能默默陷入沉眠之中。
6.
第二日,萍姑果然来了。
她的手抚摸在林萌的脸上。
不知道你们二人都是些什么福气,齐宣求了老爷很久,才让老爷松口将你也放到身边伺候。
旋即,她又挥手叫来了不远处期待看着她的高迎。
上次的那位客人很喜欢你妹妹,这些日子思前想后想将她扶成平妻,老爷打算将你这些宝物当成贺礼送去,也算是贺礼。
你们这两天多吃些,吃得福气圆润一点,两天之后一起出发。
说着,今日的菜肴又变作了齐宣和高留离开前的那几样,可面临这样的美味,布可吃得更少了。
萍姑的眸光落到她身上,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她冷哼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晦气东西一样,远远躲开了。
可不知怎的,我似乎听到了院外传来的声音。
那是两道无比粗犷的声音在交谈,隐隐间就像是雷鸣一般,又像是什么野兽的嚎叫,让人胆战心惊。
可想要仔细听去的时候,一切却又都消散无踪。
这两天,萍姑直接住到了这个小院子中,可她却不进房子。
我每次睡下前,都看到她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醒来时依然在同一个位置,似乎从未移动。
布可尝试过想要弄出些小动作,可都被萍姑发现,没有丝毫的作用。
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希望她成功,又希望她失败。
她说对了很多事情,让我难免有些相信了她说地想要见到阿姐就不能出这个院子。
可是我又隐约觉得她有事情瞒着我,若是高迎或者林萌因为她的小动作受了伤,我就能代替她们离开这里,去找阿姐。
可我没有等到机会。
很快高迎和林萌就泡上了那散发着异香的药浴,离开了这个院子。
她们离开之后,萍姑似乎又重新胖了些许,怀里的肉干也宽裕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抠抠搜搜的样子。
7.
高迎和林萌也消失后,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布可。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萍姑白天的时候说过几句,说是很快就会有新人来填这里的空缺。
这些日子里,萍姑来的时间少了许多,一天也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便失了踪迹,让我也能够与布可多说些话。
又是一天夜深的时候,我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了什么,猛地坐起,可回想起来时,却又没有半点记忆。
正当我想要再一次睡下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身边,却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布可坐在黑暗里,没有一点光亮能够照得到她。
可我知道,她在看着我,目光死死地落在我的身上。
察觉到我的视线,黑暗中才传来了她幽幽的声音。
你能够短暂在那里挣脱出来,看起来,你的确命不该绝。
没有等我做出些什么反应,她便继续说着。
你相信吗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这就是一场梦,真实的我们,被关在一个像是猪圈一样的地方,每天都在吃了潲水,只为了长得再肥一些,便可以被端上餐桌。
她的声音很平淡,可嘴里说出的话语却让我遍体生寒。
我们都是被用各种方法诓骗到这里来的,白老爷早就不是白老爷了,大概三年多之前,那个姓白的老头子惹来了灾祸,于是有头入了邪的白虎将他吃了,又占了他的身份。
这连年的灾祸,不过是因为那头白虎为了掩盖天机,在附近几个县里故意弄出来的。
人能豢养牛羊,我们也不过是那头白虎豢养的牛羊。
我忍不住,强行插话。
可我们这吃穿用度……
布可摆了摆手,示意我闭嘴。
你听说过南柯梦吗那头白虎有些机缘,得了个术法,这个院落不过是术法掩饰的方寸之地,你们吃的肉也不过是那虎精牙缝里掉下来的残渣。
知道为什么所谓被选去伺候白老爷的都是些小脚又丰腴的女子吗
布可带着不怀好意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
因为小脚的女子多的是娇生惯养的,细皮嫩肉吃着爽口,丰腴些也显得味美,人类豢养牛羊,不也是肥了再吃,那虎精也一样。
说着,她将手放到了我的身上,那冰凉的感觉让我忍不住颤抖。
我知晓那妖孽吃人的顺序,第一口便是最嫩的脸颊,随后便是些肚子内脏,至于些手脚,便赏给了跟在身边的伥鬼。
你能够见到的萍姑、福伯,乃至于伺候的小厮,都是当时白家被吃掉的人,萍姑和福伯便是白老爷当年的双亲。
我强忍着内心涌现的恐惧打断她的话。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布可将手收了回去。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囚犯,京城缉妖司内,有我的牌位,我死了,他们就会知晓这里的异常。
布可撩开自己的衣服,昏暗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身上数不清的狰狞伤势。
我不怕死,也一直想要死去,可这里不过是那虎精的南柯梦,我死不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里看着我。
我肯定会死的,因为你来了,你能够自己挣脱那个梦境,就能够凭借我的帮助回到真正的白家大院,我就躺在你的身边,杀了我,我知道我失踪太久,缉妖司定会有主事一级的高手降临。
等我死后,你生死有命,这是你能离开的唯一方法,只要主事发现这里,虎精一定会死,虎精死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布可的两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捏得我有些生疼。
我知道一切都难以置信,但只要你明日吃饭时,用舌尖血抹在眼睛上,就能够看破萍姑的模样,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决断。
8.
将一切都说出来后,布可躺回了床上,呼吸变得十分微弱,眉头紧锁,好像是在努力对抗些什么。
她的话不断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若是真的按照布可所说,阿姐怕是早就成了那虎精的伥鬼,想要再见一面,早就已经难如登天。
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后,我手忙脚乱收好了被眼泪湿透的帕子,静静坐在了院子里。
日头升得高些的时候,萍姑带着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走进了这个院子。
她们的年纪太小了,只有五六岁,可却还是牵着彼此的手不肯放开。
给她们洗澡的时候,我故意凑得近了些,看着萍姑拿出一片片的肉干放到嘴里,还不时听到一些类似于嫩忍不住之类的自言自语。
好不容易撑到吃饭的时候,我狠下心咬破了舌尖,用手指沾了些血抹在了眼皮上,刚抬眼看去,面前的景象却吓得我将筷子扔到了地上。
面前的萍姑甚至都不能够用一个人来形容,她浑身都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鲜红的肌肉裸露在外,仅仅只是描述一下,都可止小儿夜啼。
见我又异动,萍姑的身体转向了我。
她的一只眼珠已经脱出了眼眶,耷拉在脸颊,可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包含着难以言明的饥饿和渴望,让我一时僵住了身子。
杏儿,你在看什么
萍姑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可我却半点都没有办法活动自己的身子,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碗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这吸引了萍姑的目光,也使我终于能够动弹。
布可的手微微悬在半空,似乎刚才的事情是她故意为之。
可萍姑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淡淡扫了布可一眼,便吩咐小厮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
莫管这东西,快些吃吧。
我低着头,连忙扒了几口饭到自己的嘴里。
原先无比可口的饭菜在看到刚才的景象后都变得味同嚼蜡了起来。
学着先前林萌她们那般用汤将饭菜强行咽下后,我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
那两个姑娘没有和我们分到一个屋子中,等到鸟鸣响起后,我闭着眼睛,默默开口。
布可,我应该怎么做。
9.
我能够感受到一只枯瘦的手抚摸在我的脸上,那只手冰凉无比,似乎长满了尖刺,在我的脸上划出道道的纹路。
我下意识伸手摸去的时候,脸上依旧是光滑的肌肤,没有半点的伤痕。
待到晚上,我便用最后的法力自绝经脉,今夜是月圆,虎妖有拜月的习惯,你醒来后,第一时间用我腰间的匕首刺死我,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等待入夜的那段时间中,我可以说是如坐针毡,晚饭的时候,萍姑也过来了一次,告诉我被选上了,明天便可以去伺候白老爷。
我应付过去后,布可也来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的她穿着一袭白衣,白衣下透出的血迹晕染开来,如同朵朵盛开的红梅。
准备好了吗
她问我。
我才一点头,布可的嘴角便涌出大量的鲜血,我只觉得脸上传来巨大的痛苦,景色也开始变得模糊。
忽地一阵强光袭来,恢复视线的时候,眼前是一个破旧的猪圈,我的嘴里插着一个漏斗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残留着几处糟糠干涸的痕迹。
我向身边看去,比我见到的还要枯瘦许多倍,几乎只剩下一具白骨的布可躺在那里,腰间还有一把散发着寒光的匕首。
脑海中闪过布可的嘱托,我抓起匕首,下一秒,却没有抹过布可的脖子,反而是捅进了自己的心窝。
在刀尖刺破心脏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虎啸,还有一阵尖锐的怒骂声。
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化,那猪圈逐渐消失,我又回到了那处院落中。
在这个院落里,布可的脸色变得扭曲,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浑身白毛,高大得不似常人的壮硕汉子。
她们眼中的怨毒几乎化作实质,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陆杏,你是怎么发现的
布可的身体逐渐扭曲,最后回归妖身,满嘴的獠牙,两只手却像是天生的残缺。
狈,你的花招,还是太嫩了。
10.
布可其实没有骗我,但她说出的,是我的故事。
我是京城缉妖司的一个捕快,当年逃荒,阿姐自卖进了当地的大户,爹娘带着我远走,最后都倒在了路上。
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候,师父捡到了我,将我带回了京城。
他教了我许多本事,却在我成人那日外出执行任务,再没有回来。
我求了主事,看了卷宗,他死在了南边,一个虎妖和一个狈妖的手上。
我偷偷离开了缉妖司,来到了这里,设下陷阱将他们困到了这个阵法中。
师父已经将他们打成重伤,才让我轻而易举得了手。
当我死去的时候,也的确会引来缉妖司的高手,但他们来不及来到这里。
故而,我一身的精血都需要用来维持阵法,确保我送出的书信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到京城,也让主事能够及时赶来。
距离他们中了我的阵法已经过了半月,他们没办法从里面打破阵法,才用尽法力引诱我入梦,一旦我在那个幻境中动了手,现实中的我也会松懈,他们就有了能够逃出去的机会。
所谓的阿姐、所谓的萍姑福伯,还有院里的几个姑娘,其实都是他们幻化的角色。
他们用尽方法构筑外面的恐怖,不过是为了让我不要去探索外面的世界,因为他们的法力不足以让他们完善外面的景象。
我感受了一下精血流失的程度,缉妖司的高手差不多也该找到这里了。
布可和那虎精对视一眼,身上开始逐渐燃起深红色的火焰。
那是燃烧寿元的火焰,即便这次他们能够凭借这个逃出去,也会元气大伤,修行的道路也会从此断绝。
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出手,身上的火焰又像是被强行压回了他们的体内。
作为阵法的主人,我能够感受到,有人撕开阵法,落到了我的身边。
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只能凭借身边人身上的香囊,知晓了他的身份。
主司大人,您来了。
缉妖司的当代主司,也是师父的大弟子。
只是他天资聪慧,师父教的东西他不过半年就全数掌握,继而拜了更强大的高手为师。
师父捡到我时,他早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大高手。
他将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嘴里,随着清甜的味道化开,我原先模糊的眼睛又再次能够看到些东西。
主司没有出手,只是默默看着。
虎精和狈精表情痛苦,那被压回他们身体的火焰好像在燃尽他们的一切,从肉身到灵魂。
看着他们逐渐化作飞灰,身旁的青年蹲下身子,他的眼睛平视着我。
有什么遗言
我沉默片刻,眼睛又开始模糊了起来。
带我回去吧,帮我找找阿姐和爹娘,将我们埋到一起。
麻烦你了,大师兄。
我的眼前彻底陷入黑暗的时候,还能依稀感觉到有人将我背起。
11.
在黑暗中飘荡了很久后,我终于看到了远处一个村落。
那个村落很小,只住着十几户人家。
一户人家说说笑笑开了门,却忽然定住,看向了我的方向。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好像很高兴,他们将我拉到了桌前,端上了很多的饭菜。
我也逐渐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杏儿,你终于回来了……
12.
缉妖司的主堂上,一个黑袍人沉默地坐着,身前是一本展开的册子和一只闪耀着奇特光芒的黑笔。
对不起,是假的,我们还需要你,你还不能回家……
他的声音藏在了风里,没有传出这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