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广陵谢家新添了一座宅子,落成之时,观礼者摩肩接踵。朱漆鎏金,可谓奢华至极。
青砖黛瓦交相辉映,飞檐斗拱,遥望全园,密不透风。
从外面无法窥见真容。
外界只见大门宏伟,上书谢园二字。
然而这仅为谢家对外示之的冰山一角。
这谢家少爷实属命好,自幼便锦衣玉食,不用为衣食发愁。
当然,谢公子相貌堂堂仪表非凡,依我所见,哪家女子嫁进来可就是上辈子修得的福分哦。
然而,总有人唱反调,发出异样的声音:商贾之家有何可羡唯有金榜题名、沙场立功,方可光宗耀祖!众人闻言,见那少年与众不同的见解,与谢家公子年岁相当,自当是童言无忌笑笑了之。
车水马龙上门拜谒持续了三日,再往后就复归了宁静。
兴许这座府邸不过是谢家公子静心读书之地,只是修得富丽堂皇了些罢了。
园外不远处,有一条绵延极长的河,不少生活在下游的穷苦人家会来此地洗衣浣纱,慢慢地河对岸迁移过来三两户人家,与这座园子隔岸做了邻居。
随着时间推移,原本人迹罕至的府邸门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孩童,他们在园外宽阔的大街上追逐嬉戏,欢笑打闹声不断。
管家时常会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走出庭院驱赶这些顽童,围着府邸转悠两圈确保那群孩子没有折返回来这才安然回去,以免打扰到少爷读书的清净。
即便如此,园外仍不时传来踢球蹴鞠的声音。
日复一日,蹴球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了痕迹,管家也不得不时常出来清理。时间一长,门外甚至添了一批巡逻的护院。
凡是大人不让的,偏偏与其对着干,今日不让我在这踢球,那我就明日来!
这不又想出了鬼点子,谢家公子不是好静处喜读书,偏偏教他不遂人意!
煎饼餐餐,白露糖霜。再次遭到驱赶后园外琅琅读了起来。
奈何学识有限,特地从穷酸秀才那里学的几句情诗众人记不住几句,落在姥姥家里,只得反反复复,翻来覆去这两句。
众人想象着那个谢少爷听完后,满脸羞红,顾不上读书人的体面跑出来哄赶他们,应该配上一两句有辱斯文,枉读圣贤书之类的话。
可想象中的并没有发生,反倒是管家推开大门出来,一本正经地走向他们。
意识到情况不妙,众人开始四散而逃,反被身后管家叫住了。
站住!
咳嗽两声后,又清了清嗓子才发言:
我家少爷说了,你们念得不对,应该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
片刻卡壳后,管家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纸,照本宣科念完了剩下的诗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待管家读完后,大门砰的一声又紧紧闭上了,一切似乎从没发生过。
门外恢复了宁静,懵懂无知的孩童们仰着脑袋问带头的少年:
宁哥儿,那个老头念的是什么意思啊
老子怎么知道!
看那公子出糗不成还吃了瘪,带着一群小弟回家的路上宁哥儿都有些心不在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
反复琢磨着,突然脑袋灵光一转,随即骂了句:
腌臢阉货!
本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所过之处无不鸡飞蛋打,霍霍了不少乡里邻舍。
回到家更是闷闷不乐,连平日里素爱的鸡腿也提不起兴趣,只是埋头扒拉米饭。母亲担心不已,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见儿子魂不守舍,吃完就回了房间,心中暗自揣测他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作为过来人感叹儿子终于是长大了!
一连好几天都没去谢园外闹腾,伙伴们邀请他去打山鸡,也是敷衍地回了句你们去吧,头也没回就那么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
河面波光粼粼,对岸那座高墙深院映在水中。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决心去找那个穷酸秀才问个明白。
秀才见来人气势汹汹,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奔逃之间一个趔趄摔到泥坑里,成了个大花脸。
宁小爷...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多担待,犯不上与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动气。秀才连连求饶,宁哥儿听得不耐烦,一把将他扶起,打断道: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好好说道。
见宁小爷是来向自己请教,秀才也是拾起自己的文人风骨,顾不得身上沾染的泥巴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说道:此乃《诗经》名篇《蒹葭》中的一句,说的是男子思慕佳人,可望而不可即.....
宁哥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嗤了一声,誓要去找那个谢公子问个清楚。
翌日清晨,宁哥儿又带着几个玩伴来到谢园外。
这次他可没再念诗,而是在白墙上用木炭画出靶心,将蹴鞠踢得砰砰作响。
宁哥儿,咱们这样会不会......一人怯生生地问。
怕什么宁哥儿咧嘴一笑,大不了就是被赶走。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蹴鞠高高飞起,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围墙落入了谢园内。
众人顿时噤声。
宁哥儿也愣住了,他本意只是想闹出些动静,没想到球真的飞了进去。
完、完了......玩伴们面面相觑,纷纷退后随时准备跑路。
宁哥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仰头望着那堵高墙。墙内静悄悄的,既没有管家的呵斥声,也没有别的动静。
你们先走。宁哥儿摆摆手,我在这儿等着。
小伙伴们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没了影。宁哥儿独自靠着墙根坐下,忽然听见墙内传来踩在草地上的脚步窸窣声。
你的球
而后一个清朗的声音惊得宁哥儿险些栽倒。
那声音不像是管家的,倒像是个少年郎的声音。
是、是老子的!宁哥儿梗着脖子回道,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是...是我的。
墙内传来一声轻笑:接好了。
话音刚落,蹴鞠从墙内飞出,不偏不倚地落在宁哥儿的脚边不远处。
宁哥儿弯腰捡球要走,半天回过神来朝身后道了声谢谢。
声音极低,再也没了往日的气势弘亮,不知墙内那人听没听见。
宁哥儿把蹴鞠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了家。
回到家锁上房门,心中悸动脸上绯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回想今天的事,他明明是去...找谢公子问个清楚的。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思绪越飞越远,连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清醒了过来。
想什么呢...
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后,玩伴当中多出来个怯生生的女娃,是被宁哥儿强行征进来的。
宁哥儿,干嘛带她一块玩,她都不会骑马打仗...几个男孩颇有怨言。
老子是头儿。宁哥儿拇指往胸口一戳,底下没了声音。
他们一如往常,摸鱼打仗捉迷藏,消磨时光。
须臾间冬逝春临,谢园墙壁上覆满了新绿的藤萝,枝柯盘曲。墙内满溢的春光如潮水般止不住地泄了出来,长势正好的树绽开得花团锦簇,仅一河之隔,远远便能嗅得见花香。
宁哥儿正与几个伙伴商议着玩骑马打仗,宁哥儿自封将军,而小六则是当他的胯下战马。另一对胖瘦组合扮演敌国‘猛将’,此次双方交战,说是要抢公主——石头上的青青头戴麻绳编的王冠,活像披麻戴孝的小寡妇,正哭得抽抽搭搭。
我不要绳子编的头冠,我要当新娘子,我要戴漂亮的小花。
别哭了!哭声搅得宁哥儿心烦意乱,要是真在打仗,当场就得就地处决。
春风挟裹着谢园的花香,循着那香味的源头,宁哥儿远远地看见谢园那满园的春光,藏都藏不住,一时计上心头,找了一根竹竿、一个渔网,做了一把简易的捕网,几人留下一个照看青青,其余人跑去谢园偷花。
后院墙根下,几个孩子歪歪扭扭叠成人梯,最上头的宁哥儿颤巍巍举着网兜,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淌。
往左点!宁哥儿咬着牙保持平衡一边指挥着,左边那团开得最好!
花团丛中乱花迷眼,偏偏那束最为醒目,渔网刚触到枝叶,还未来得及网住,整团粉白突然簌簌坠落,花瓣如雪纷飞,正巧砸到树下之人的头上。
谁
清冽嗓音惊得宁哥儿心神一抖,循声往下看去,低头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那人长得一张极好的脸,仰头间披散的发丝随风而动,春寒料峭又只披了一件大氅御寒,在花树下静坐看书,春色衬得人灵灵生动。
底下人梯一听动静不对,连连摇晃,小声催促着宁哥儿,快下来!
上头宁哥儿也心如鼓打,一个不留神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墙内只听见铜铃乱响,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一向闭着的侧门忽然被打开,从里面奔出来一人,顾不上此刻还披衣散发,连忙上前察看。
好在围墙不算太高,宁哥儿倒是没大碍,那群孩童见了动静便如惊雀四散,完全没打算管宁哥儿。
来人一身雪白,七尺身量,风姿特秀,哪怕衣冠不整,也颇为丰神俊朗。
撞见宁哥儿的眼神,四目相对瞬间两人慌忙躲闪。宁哥儿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藏于身后。
想必这位就是谢家少爷——谢昭无疑。
行偷鸡摸狗之事被主人家发现,这下怕是要羞于见人了。
摔着了吗谢昭蹲下身子,月白大氅垂落在石板上。不计前嫌伸手去扶,却被宁哥儿双手一挡推开了他。
用不着你好心!宁哥儿一骨碌爬起来,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原地蹦跶了几下,拍打沾着泥土苔藓的裤腿。
抬头对上谢昭清亮的眼眸,别过脸不打算与他对视,小声嘟囔地说老子好着呢。
谢昭好意没被人心领,也不强人所难,眉梢微挑,下一句便问道:为何爬我家墙头偷花
谁偷了!宁哥儿耳根发烫,一下说不出好的托词来,望着远处哭啼啼的青青,准备恶心一下他,不怀好意地笑道:
路过贵府宝地,看见院子里的花儿伸出来一支,本打算摘下送与心上人的。
怎么你谢府的花开到墙外你也要管
你若喜欢,我摘下送你便是。
谢昭听完后并不恼火,仍是笑意盈盈的。语气轻淡地说出一句滚吧。
宁哥儿瞪圆了眼,想不到谢少爷也会骂人。
只见谢昭转身往侧门走,临进门又瞥他一眼:再敢偷花,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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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穿过回廊,推开书房门,翻箱倒柜找出治跌打创伤的药,又大步流星去了厨房。
少爷这还是厨娘头回见少爷踏进厨房。
素来雅致的公子哥儿掀开蒸笼,三两下装好几样点心,连她新熬的桂花蜜也舀走半罐。
宁哥儿正蹲在河滩边,搓洗裤腿上的泥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
那几个小子不知怎么的、手上端着一个精美食盒。
那位谢家少爷给的。小孩吸溜着鼻涕。
接过食盒掀开的刹那,宁哥儿呼吸一紧。上层躺着几朵粉白花团,再往下层整齐多样的点心码类在食盒里,蜜糖晶亮色泽如琥珀。
最底下压着个青瓷小瓶,揭开是清苦的药香。
他人呢宁哥儿问道。
小孩们面面相觑,指了指远处的谢园,早走啦!
已是近黄昏,高台阁楼上谢昭倚在窗边读书。忽见对岸河边泛起的波光粼粼,宁哥儿带着那群孩子,正手舞足蹈地吃点心。
其中有个小丫头顶戴花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阁中灯火昏黄,烛花啪地一声爆响。惊到了谢昭,晃神间低头笑了起来。
深夜,宁哥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睡。食盒摆在枕边,里面还剩几块完好无损的杏仁糕。
他忽然鲤鱼打挺坐起来,大口地吃完那几块冰凉的杏仁糕,半夜不睡觉,在家折腾完后院又惦记起前窝正在下蛋的母鸡。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谢园门前的石阶上多了个食盒。晨扫的小厮打开一看:鸡蛋用红绳捆得结实,旁边歪歪扭扭摆着满枝桃花,花苞上还带着新露。
一连几日,谢园墙外再没响起过喧闹声。
谢昭每日辰时便在轩窗边摆开书案,目光却总往对岸飘,连那株老柳树下都空荡荡的,一瞬间怅然若失。
翌日清晨,谢昭如往常一样。忽然外面传来动静,他一反常态逃了功课,换了身素净的直裰,就从侧门溜了出去。
河滩上,宁哥儿正跟着伙伴在一块,有人弯腰低头下河抓鱼,有人在岸上架火烧烤。小六捅了捅他后腰,不停喊他:宁哥儿,宁哥儿!
干嘛
只见谢昭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孩子们见他像见了官的麻雀,瞬间安静下来。
河中涟漪荡碎倒影,他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比多年后接住绣球那时还要震耳欲聋。
你来干嘛宁哥儿把刚抓的鱼摔进岸上的竹篓里,鱼尾甩出的水珠溅了谢昭一身。
谢昭低头看着衣摆上洇开的水渍,不仅不恼,反而还挽起袖子涉入河滩学着他们一同抓鱼,趁宁哥儿不注意舀起一捧水泼了回去,笑道:出来透气。
那位谢少爷给的。小孩吸溜着鼻涕。他拉上去:谢少爷小心,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谢昭刚想搭上小六的手臂,说道没事,却被对方给躲开了。
谢昭只得自顾自回到岸上,从树下的包裹当中取出油纸包。刚拆开包装,油饼的香气四溢,他先是掰了块递给青青,随后招呼几人来吃:我不是什么谢家少爷,你们叫我阿昭就好,给你们带了城西王家铺子的酥饼,快尝尝。
小六刚想有动作,宁哥儿见状一巴掌拍在小六后脑勺,他是谢家的少爷!话说得没头没尾,孩子们听后却心知肚明。
两拨人较劲似的分作两边:宁哥儿带着人生火烤鱼,另一群则躲在树后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光。有想两边讨好的吃完油饼,烤鱼也想来沾一嘴,被宁哥儿一棍子挡了回去,只得悻悻作罢。
宁哥儿别过脸刻意不去看那边,嘴边啃的烤鱼半生不熟的,也强忍着不露声色,装作好吃的模样。
忽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那群没出息的早已经围着谢昭坐成了圈,连一向最听他话的小六也叛变了。
没骨气!宁哥儿一脚踹翻烤鱼的石堆。
另一边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重新捉鱼烤鱼,不一会儿香气飘来,宁哥儿忍不住喉结蠕动了两下咽了咽口水。
谢昭托着片荷叶过来,上面躺着条金黄的烤鱼、一整块油光锃亮的酥饼。
尝尝我烤的。谢昭温声道。
宁哥儿刚想开口骂人,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先叫了起来。他一把夺过荷叶,烤鱼被咬得咔嚓作响,边吃边骂:难吃死了!
一连几日,谢昭都与他们都厮混在一块。
晨露未晞时,谢昭就已跟着他们钻进了后山,一行人打山鸡、摘野果,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骑马打仗时,自从有了谢昭的加入,众人排兵布阵,倾力推倒了宁哥儿保持的不败战绩。
直到暮色四合,谢昭在溪边青石板上以水代墨,以石代纸。握着青青的小手教她写王字,袖口被浸湿了也浑不在意。
一横一竖一横一横,这是王字。他声音如同清水浸透宣纸般温润。
宁哥儿坐柳树下,看着谢昭教他们读书识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忽然起身,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子:学这有什么用!
识字方能明理......谢昭刚想反驳。
明个屁理!宁哥儿箭步上前夺过毛笔撇到地上,我们都是猎户佃农的儿子,长大也是老子做什么儿子做什么,读书识字有个球用!
我们几个大名都没一个,学会了写自己诨名长大好方便你签字画押、收租放贷不成你安的什么好心!
谢昭被怼得哑口无言,一个人被孤立在暮色中。
他想起幼时刚入学时先生的敦敦教诲,字字箴言浮于脑海。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
可话到了他嘴边却怎么也讲不出来。
你混账!宁哥儿将毛笔掷入水中,转身狂奔,把谢昭的呼唤碾碎了丢在那霭霭暮色里。
宁哥儿回家掬了捧水洗脸,才稍微冷静了下来,有些懊恼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对谢昭说那些。
对岸传来管家的呼唤,一眼望去河边盏盏灯火如豆。
直到第二日,清晨一大早谢园的角门被钉上木板封上,围墙外全是巡逻的护院,宁哥儿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而父亲的荆条也是如期而至,落在他身上毫不手软。
他平日在外面没少闯祸,父亲也只是训斥几句,如今这次大动肝火,想必捅了天大的篓子。
从父亲的斥骂声当中,他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家少爷一连几天逃课出来玩,跟你们几个混在一块,这次连谢老爷都亲自来了,你平日里被惯的无法无天,到底要闯出多大的祸端才肯罢休啊!
宁哥儿咬牙一声没吭,任凭荆条如雨打般落到他身上,意识模糊间晕了过去,整整在床上躺了三日下不来地。
三日后,宁哥儿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趴在谢园墙根下。拨开被藤曼挡住的狗洞,屈身钻了进去。
他刚探进半个身子,后领突然一紧。
身材高大的护院拎小鸡般把他拽了出来。
从未见识过,谢园里面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假山流水,青松石径,沿路的风景令他目接不暇,此时此刻他也无心去欣赏这好景色。
直到他被带进一间‘惰学堂’前,被护院强行按头跪下,背后的旧伤疼得他呲牙欲裂。
与他一同跪着的还有谢昭。
与他不同,谢昭挺着腰板跪得直挺,将一把戒尺举过头顶。厅堂之上坐着两人,正厉声喝道:
荒废学业勤于嬉戏,该不该罚
该罚,谢昭回答得干脆有力。
啪,戒尺随声落下时,宁哥儿心头都在打颤。
忤逆父母,目无师长,该不该罚!
该!,第二道打得沉重有力,这次连谢昭也闷哼了一声。
功名未就,妄谈儿女情长,该不该罚
第三下落下去,宁哥儿扑身上前替他挡住,身后护院连拖都拖不住他:是我!你们别打了,桃花是我送的,也是我硬拽他出来玩的!
谢昭抬起头望他,目光冰冷,只是淡然道:与他无关...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谢昭你说话啊,那情诗是我戏耍你的,那桃花也是我送你的,我混蛋我无耻,你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你快说啊!宁哥儿太过用力声音几近嘶哑。
昭儿有愧,甘心领罚。
满堂寂静。
宁哥儿原本还在挣扎喊叫,此刻如静止般任凭眼泪滑落,嘀嗒掉到青砖上,周围的一切落针可闻。
戒尺如雨打般抽在谢昭掌心,一道红痕立刻肿起来。宁哥儿看见他睫毛剧烈颤抖,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再吭一声。一下又一下地落下去,谢昭突然向前栽倒晕厥了过去,额角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阿昭!宁哥儿又想扑过去,却被护院死死架住。
原本主座上的那位不动声色的老爷起身拂袖:扔出去。
朱门在身后重重合拢。
任凭宁哥儿在门外如何敲打,里面却再无丁点声响。
时值暮春,柳絮纷飞沾满他的肩头,像是场下迟的雪。
此后经年,谢园的大门再未打开过。
三年一度的春闱放榜之日,注定了有人惆怅有人得意,洛阳却依旧春色如许。
天街上,使差快马银锣开道。举子们或倚门翘首,或临窗远眺,个个盯着门外的热闹。
忽见大门打开,众人延颈鹤望,只见一队官差,为首的高声朗喝:广陵谢昭谢老爷高中!
这洛阳花开无限,人也跟着长精神。
贺宁勒马停在茶摊前,看远处人群喧闹。
听闻新科状元正骑马游街,那人一身绯红官袍,胸前绣金孔雀,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状元当真了得,广陵又出了个状元郎咯!连茶摊上的茶博士也要踮脚张望,啧啧称奇。
听者有心,贺宁闻言一怔,连忙上前拉住了茶博士:敢问新科状元名讳,是谁家儿郎
广陵谢家——谢昭老爷。
全对上了,贺宁顿时笑逐颜开,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抛给茶博士。
茶博士连连道谢,不待他追问原由,那贺宁也一道得意:
状元谢老爷赏的,要谢谢他去吧。
说罢手中茶杯一饮而尽,留下一个‘好’字扬长而去。
此时谢昭深陷麻烦当中,街上不少绣楼连夜搭起,各色彩球花枝不断往他怀里抛,还好身前护卫替他左右遮挡,拦下不少,仍是吓得他面色发白,官帽都歪了几分。
更是连官场老爷也亲自下场,替自家女儿抢亲择婿,街上贺声沸反盈天,向他讨要起彩头来。
人群缝隙中,忽尔听见有人喊阿昭,谢昭目光循声搜寻,穿过鼎沸人声,只见一青年策马而立。
两两对望只是一眼,谢昭决心取下胸前宫花,朝那方向奋力一抛,人群翘首以盼,纷纷举臂哄抢,不知究竟花落谁家,一杆银枪凌空挑起,将那朵宫花稳稳接住,这下人声更沸。
暮色四合,临河酒肆的灯笼次第亮了起来,一叶画舫在河中随波轻荡。
舱内烛火将谢昭的眉眼映照得格外分明,他一身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只将乌纱取下搁在案几上,单手支颐,身子慵懒半倚半靠,微眯着眼。
反观贺宁一身青灰布衣,腰背绷得笔直,浑身上下透着拘谨。
船外喧嚣如潮——货郎的梆子声、船打桨声、歌舞丝竹声不绝于耳。
船舱内静得出奇,唯有酒杯碰撞声,几杯温酒下肚,二人脸上渐有了红晕。
恰逢夜风骤起,烛火跟着船身摇晃不止,贺宁下意识伸手去护,谢昭干脆轻吐一口气将烛火吹灭,黑暗中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他,酒气氲满船舱,十指交缠,骨节相抵。
洛阳城的喧嚣渐渐平息,在京中的日子过得飞快。
西北边关告急,匈奴大举来犯,贺宁不得不再次披甲出征。
临行那日,天色微明,城门未开,谢昭只是独自伫立在城墙之上,目光远送他离开。
此后天高海阔,两人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西北大漠中贺宁数着日月更替,已有五年光阴。
每一战他皆是以命相搏,率五千铁骑,直迎匈奴两万大军,夺回河套失地;更是一夫当关孤身率轻骑夜袭敌营,杀入王帐,生擒匈奴王子;从无名小卒到参军副将,都是他陷阵冲锋,身上刀伤无数换来的,最险的一处离心脏只有寸余。
军医替他包扎时,都忍不住道:小贺将军每次都这般不要命。
贺宁只是笑笑,不语。
比起不世之功,他想要活着回去,更要风风光光地站在那人面前。
凯旋那天,他策马疾驰,比往日更快了几分。
收复河套的捷报传回京城,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入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焚香祭祖,告慰先人。
三百年来,这片沃土再度重回中原王朝的掌控。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犒赏三军,亲自设宴接见贺宁所在的汉府军。
朝堂之上百官庆贺,满朝文武屏息以待,都在猜测皇帝如何赏赐这位新贵——良田千顷、黄金万两、抑或是加官进爵,位极人臣
然而,皇帝含笑问及贺宁所求时,这位年轻将军伏地叩首,声音沉稳而坚定道:
臣别无他求,只想要一个人。
皇帝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哦小贺将军这是看上了谁家的闺秀,需要用一身军功换得美人归
贺宁抬起头,目光如炬:元丰七年,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谢昭。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史官当即出列,厉声奏道:陛下!罪臣谢昭涉及盐铁走私一案,虽无直接罪证,却有包庇亲族、渎职失察之嫌!若开军功代罪之先河,恐朝纲紊乱,后患无穷!望陛下三思!
皇帝目光深沉,若有所思看向台下跪着贺宁:朕记得,谢昭也是广陵人士,与小贺将军是同乡
贺宁额头抵地:是。
良久,皇帝叹息一声:罢了,朕准了。免去谢昭罪身,贬为庶民,永不得入仕。
谢陛下隆恩!
贺宁重重叩首。
大牢阴暗潮湿,不见天日。贺宁紧跟狱卒穿过长长的甬道,一路走到底,打开大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
里面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门口蜷缩在角落。贺宁喉头发紧,唤他阿昭。
昔日风光无限一朝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如今形销骨立,囚衣空荡荡挂在身上,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贺宁谢昭难以置信,艰难地回应着他。
狱卒解开他手脚上的锁链,识趣地关上牢门在门外静候。贺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人拥入怀中。
天牢里寒意透骨,在谢昭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
两年的牢狱生活,谢昭早已不成人形,手脚寸断。
贺宁流泪不止,抱他抱得更紧:我来接你回家。
天街热闹依旧,石板上马蹄声哒哒作响,一辆马车徐徐驶在街上。两人并坐车内,贺宁给他讲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路过昔日的茶摊,生意依旧很好。感慨万千下贺宁讲起他们的阔别多年的初遇,谢昭一愣,轻拽了他衣袖示意他停下。
还是那位茶博士,见到贺宁惊喜道:贵人安好!
随着目光移至马车内,茶博士满脸不可置信,这、这不是...
时值深秋,谢昭仍披着一件大氅,从马车里探出半张脸,眼睛里都是笑意,劳烦来碗热茶。
茶博士手忙脚乱地烫杯温壶,忍不住絮叨:谢老爷这些年...我就知道您是被冤枉的...
滚烫的茶水在瓷碗里打转,如今也是..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将茶碗捧得高高的。
贺宁接过茶碗,小心递到谢昭唇边。热茶入喉,谢昭眉颜舒展,才见了些血色。
贺宁照旧留下一锭赏钱,茶博士正要推辞,却见马车已辘辘远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身后茶博士还在喃喃——那半句到嘴边未说完的话:如今苦尽甘来,谢老爷长命百岁...
广陵的冬日来得悄无声息。离乡不过十载,一切物是人非。
如今谢园早已没了往日的气派,连朱漆大门上贴的封条都褪了颜色,墙皮剥落露出斑驳。
轮椅碾过荒芜的庭院,惊起几只麻雀。十年光阴,假山倾颓,唯有那株梅花,依旧傲霜凌立。
他们在此地安了家,过上了一段太平安生的日子。白日里,贺宁推着谢昭去溪边看孩童玩耍。入夜后,贺宁坐在床头,为谢昭读书念经。可惜,贺宁识字不多,经常念错,谢昭总会拧着眉头,耐心教他。
未出腊月,噩耗接连传来。
河套沦陷,匈奴正集结兵力,大举准备南下。
兵部的火漆印在信笺上格外刺眼,天子亲书的密信也一并送达。
信中言简意赅,要他领兵北上御敌。朝中无人可用是真,却又与盐铁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北方士族的余孽与匈奴勾结,短短几句更是提到了谢昭,贺宁捏着信纸指节发白。
我去去就回。贺宁蹲在轮椅前,将谢昭冰凉的手心贴上颌面。
谢昭抽回手,良久沉默不语。
示意贺宁将自己抱到祠堂,从龛中取出一对檀木牌位,搬上香案,刻下贺宁谢昭四个字,并排而立。
两人以天地为鉴,当着祖宗牌位前见证,行三拜九叩之礼,结为了夫妻。
没有合卺酒,唯有细雪穿庭。
贺宁似乎有话要讲,举手起誓。
若我......
谢昭截断话头,将他的手按下。
你我,黄泉路上见。
线香燃尽香灰坠落,窗外寒梅咔嚓断枝,惊破一室寂静。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原本谢园中就事的老管家已然换成一个少年。
王朝更替,世事无常,先驱猛虎,再迎豺狼...
园外孩童稚声唱着歌谣,大门吱呀打开,嬉闹声戛然而止。
七八双眼睛盯着轮椅上端坐的谢昭,未及不惑却已华发早生,膝上那篮糕点冬日里冒着热气。
快来尝尝,新出炉的桂花糕。谢昭话中带笑。
孩子们一拥而上,转眼间竹篮见底。
吃完少年们拿起木剑,骑上竹马,继续上阵杀敌去了。
人群最后有个清瘦少年,怀中抱着一册书,他不似同伴那般嬉闹,整肃衣冠,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先生。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催促:
军师呢!
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大步流星走来,不由分说拎小鸡似的将他拽回‘站场’。
谢昭惆怅无限,忆昔当年同样的意气风发。
一向不对外开放的谢园,如今辟了一间偏房作私塾,教左邻右舍的孩童读书识字。
还聘了一位先生,当年那个屡次落第的穷酸秀才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夫子。
闲暇之余谢昭也会教他们兵法,孩子们倒是最爱听他说那些王侯将相金戈铁马的往事。
日子磋磨,不待来年开春,便随贺宁去了。
光阴荏苒,谢园几经易主。
鎏金匾额早已失了光鲜,工匠踩着梯子要将旧牌匾换下。
新主人重漆时,发现谢园二字下藏着个古旧的贺字。
工匠问要不要去了新名,主人接过牌匾抚着上的刀刻:听闻这是前朝某位状元读书的宅邸,后来有位将军用战功将它换下,一时广传佳话...
工匠不解:老爷,不换新匾了
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