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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小仙君,你的名字玉清是不是由来于这首诗

    说话的是个庞眉白发的老土地公,护佑了此地的生灵上万年,他细细梳理着自己的白胡子,询问身边懒散躺着的年轻仙君。那人躺在藤椅上,像一支弯倒的芦苇。

    害,哪有您那么博古通今啊,我这名字就瞎取的呗。

    午后的阳光爬上他的脚背,说这话时他连眼皮都懒得抬,空气中的灰尘一寸寸蔓延,无声地落在他随意敞开的仙袍上。

    老者继续喋喋不休,从盘古开天辟地后万族并起的纷争,到这须臾数年间被口口相传的爱恨纠葛,再到前日人间热闹集市中小贩手里虎皮鼓的缝制技巧,脑子里想到哪就说哪。

    年轻仙君倒也不嫌啰嗦,只是眯起眼睛,目光在远处的高山流水间游移,有那么一瞬间视线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很快便松开,任由焦点涣散在闪光的湖面。

    土地公讲得忘乎所以,瞥见年轻仙君站起来的身影,习惯性转头,那太阳已经将半张脸藏于重山之间,仙君抖了抖仙袍上不存在的灰尘,零零散散数朵小白花随着动作飘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最大的那支,细雪般的小碎花攒在花枝头,像被故意揉皱一般,明明看起来最像是有着浓郁香气的品种,仙君如所有拈花人惯有的动作一样抬手低嗅,没有香味。

    微风胡乱吹,远处那棵歪脖子的老桃树在蜂蝶的裹挟下适时送来一股桃花香,似乎在安慰这位年轻仙君落寞的心情。

    仙君告别老土地公,向身后的深山走去,饶是他的脚步再缓慢,却也惊醒了石阶旁的蜿蜒而上的苔藓,风掠过耳边,他错觉有人在叹息,回过头却只看见湖面上渐渐升起的冰冷的雾气。

    他于是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暮色四合将他身形完全笼罩,年轻仙君后知后觉,原来是自己的叹息,在知晓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他又陷入了那段回忆。

    我叫玉清昆仑扇,诞生于昆仑山巅,是昆仑仙气经上万年凝结而成的神器,威力巨大,有着毁天灭地之能。

    彼时昆仑墟由战神墨渊坐镇,翼族忌惮他的实力迟迟没有反叛,四海八荒祥和的天平维持着表面上的持平,而我的诞生为天界这边增添了不轻的筹码,万众期待着我的归属,他们希望着我能站在天界这边,为四海平和再添一道保障,可他们不知道神器的主人只由自己决定,而我玉清昆仑扇的主人,必得是那旷古天地间独一无二之人,我虽尚未出鞘,但那些试图占有我,贪婪的,好奇的无数凡胎浊骨,连我冰冷的扇柄都别想碰到。

    我踏遍九州,掠过世间万千气象,红尘渐渐变为废墟,我始终未寻得主人,这四海八荒当真是无趣得很,始终没有值得我低眉一顾的人。

    我决定回昆仑墟长眠。

    一切的不期而遇或许都不是偶然,我是万年之后才知晓的这个道理。

    忘了是某日的某个时刻,我穿梭过一双双试图抓住我的手,悬于昆仑墟上万石阶之上,看着他们滑稽的动作兴味索然。

    隔着崇山峻岭,我遥遥看见远处山脚下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我是认识的,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另外那人,距离太远只依稀能辨出是只小狐狸。两人渐渐走近,我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昆仑之巅忽有凤吟,扇柄随之传来一阵嗡鸣,我仍然悬在原地,下方的争抢声已经化作飘渺,此时的风是静止的,而我却感觉头晕目眩。

    只消刚才那一眼,我便知道,我等待的主人出现了。

    她蹦跳着拾阶而上,我知道她不是为我而来,她甚至是一个不曾寻找过我的过客,在这混沌世间的缝隙里偶然驻足,我却无可自拔的认定了她。此时此刻我才终于切身体会了那枯坐万年的老僧,等待原来不是一件漫长的事。

    风起了,细碎的小白花打在我的身上,落在地上投下小片青灰色的影,没有香味,我却感觉周围花团锦簇。

    我于是也随着风动,掠过当时万象,去往她的身边。

    我在她面前停下,她是个好奇的小狐狸,甚至没有细细端详就将我握在手里,恍惚间我听到了久别重逢的叹息,或许是风吹过我的扇身,但谁管呢那不重要。

    这三千世界中,我只要她。

    她如愿拜入墨渊座下成为了十七弟子司音,墨渊知道法器认主从来只凭本愿,于是将我赠送给了她,其实就算他没有送这个人情,我也会誓死追随她。

    她稚气未脱,一身男儿身的装扮倒显得她有些少年俊朗,每每笑时像往空气中撒出一把银铃,走路永远蹦蹦跳跳,捎带着影子都显得活泼。跟随她的这些年,上树掏鸟蛋,下湖摸鱼虾,和师兄潜入凡间游乐,偷喝折颜带来的桃花醉,有趣的事情做过不少。墨渊对她着实宠爱,在昆仑墟的这些日子她每天都过得逍遥自在,而这之前让我觉得万般无趣的四海八荒现如今也因为她变得生动起来。

    原念三千世界自由身,一见宿缘误终生。

    她和九师兄被翼君劫走的那年,是我最不愿想起的。她这些年来虽被师兄们笑称着顽劣,但我知道她其实没见过什么世面,骨子里还是初见时那个未受世俗沾染的小狐狸,天真烂漫得很。因此面对万花丛中过的翼族二皇子离镜,她万万年来只知晓玩乐的心像被羽毛轻抚,耳根的红晕变成晚霞,亦如我初见她时天边绯红的霞光。我想告诉她,我是神器,这天下与我相媲美的便只有在我之前出世的东皇钟,只消将我掏出来,我便可扫平眼前这些为难她的蝼蚁,连带着那个令我生厌的二皇子和他写的酸掉牙的情诗。

    多年之后我才恍然,那时的心情用凡间话来说,叫嫉妒。她那似春雪初融的笑容,可不可以只是对我盛开,每当她用鼻骨轻碰我的扇面时,我的世界都好似消音,扇柄被她握住时窜过的细小的战栗,她是否能感知到。

    最终还是墨渊救了她,并替她抗下了天雷,为此一向战无不胜的战神不得已闭关养伤,她也在这变故中恍惚成长,不再爱喝酒玩闹,整日于案台前静坐成了习惯,我也再没见过从前那个活泼天真的司音。

    沧海桑田,一错眼浮云变为白驹,又在转眼间化为苍狗,而距离上次天族与翼族大战已经过去很久。我大概是真的在这洪荒中存在了太久时间,如今都有些记不清往事。那是第一次痛快地尝到血的味道,万年刻苦修炼,彼时的她已经是司音上仙,她将我握在掌心,折扇开合间将风声劈开,扇刃擦过敌人的咽喉,血珠溅在我的身上,我却觉得酣畅淋漓。但我却不愿回忆了,因为她在那场战役中付出了这一生最为惨痛的代价。我至今仍然记得墨渊为封印擎苍魂飞魄散,仙身躺在地上时她奔去的身影。血渗入泥沙里长出铁锈味,箭羽和断刃胡乱插在尸堆上,她的周围站着许多人,天族,翼族,昆仑墟,青丘,但此时这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所倚靠,我的眼中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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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除了她,我不在意身边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我却希望,有人能上前将她扶起,她现在需要一个怀抱,我开始恨自己只是一柄扇子,如若能化为肉身,我宁愿不是什么神器。

    此时的我被胡乱扔在她的身边,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会这样对待神器的人,但我决定原谅她,因为我的扇柄上,落着她的一滴泪,滚烫的泪珠碎成数瓣,每一瓣都倒映着她与墨渊的从前。空旷的战场上回荡着她失控绝望的哭声,像一场暴雨,妄图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冲刷干净,仿佛这样她敬爱的师傅便能起死回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慢慢成了压抑的呜咽,我终于被想起,她握住我缓缓起身,我看见了她未干的泪痕,风嘶吼着在她脸上结出薄薄的霜。我又庆幸自己是一柄神器,因为从她微凉的指缝中我感受到了杀意,或许温暖的怀抱我暂时不能提供给她,但杀敌,只要她一声令下,我便会立刻斩断那些人的咽喉。

    但最终,还是没拥有报仇的机会,天族与翼族讲和了。于是在这场大战中,她失去了最为重要的师尊,她心里轰隆隆开得正艳的万亩春天此后归为死寂。而我,也在同时间失去了那个司音,她滴在我身上的那滴泪,也嵌入了我的扇柄,暴雨天发作,晴天又沉默,时刻提醒着我她那时有多无助。

    从这之后,我的余生都像在废墟中找光。而她,被这一隅尘牢困了天真。

    晴天,甚至是个艳阳天,她告别了昆仑墟,悄悄带着墨渊仙体回到了青丘,这时我才知道,哪里是什么野狐狸,她竟是青丘将来的女君,而同时我也知道了她九尾白狐的真身。因为九尾白狐的心头血可保存仙体,我看着那把普通的短刀刺入她的心脏,我开始庆幸自己是一柄扇子,倘若我是一把短刀,恰巧顺了她的意,此刻插入她心脏的就会是我,破开皮肉,刺穿肋骨,我的刀尖会在她往前送的动作下抵进她的心口,凉意先于疼痛蔓延至全身,像吻了一捧雪,明明是身上最为温暖的地方,怎么会如此寒冷呢,哦原来,她的心早随着墨渊的魂魄一起消散,连带着心跳。

    我强行将自己从幻想中撕扯出来,前不久嗜血的狂欢让我一时迷了心智,我开始庆幸自己是一柄扇子。

    那把普通的短刀没入她的胸膛,血流顺着皮肤纹路流淌,滴入碗中,缓缓的,缓缓的,满满一碗。我的扇身开始颤抖,她无暇顾及我,我看见她耳根的红晕剥落,取而代之的是纸一样的苍白,我突然想念初见那天的晚霞。倘若我也是一只九尾白狐,我一定会替她承受这剜心之苦,想要多少心头血都可以,我只想要我的晚霞回来。

    我又希望自己是一只九尾白狐。

    这些年来我和她一直形影不离,这样的场景也没有避着我,但真实原因可能是我只是一柄扇子,倘若我此时已有肉身,是万般不可能时时刻刻被她带在身边的。

    我又庆幸自己只是一柄扇子。

    战神墨渊携其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隐居,这是后话了。彼时的她是青丘女君白浅,世人都尊称她为姑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她的这个身份,白浅,白浅,这个名字被我默念了千万遍,而司音,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太久再没人提起,我也时常恍惚,那昆仑墟须臾数万年的悠然时光,是否只是我初现八荒产生的幻觉,每当此时,她的呼吸便落在我身上,提醒我那旷日持久的战役真实存在,也让刻入我扇柄里的那滴泪开始发作,剜心的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疼痛呢。

    除了青丘,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十里桃林,折颜上神的居所。那里仿佛没有四季,数十万株桃树连在一起烧成火海,落下的花瓣积了三尺深,随着她的每一步,踏起一阵桃花香。她应该很喜欢桃花,风吹时暗香浮动,勾得仙人似猫一般去追赶。但我其实很想向她推荐另一种花,名唤六月雪,细白的碎花如米粒般渺小,安静的开着,却偏要铺天盖地,倔强得让人怜爱,一如我那难窥天光的暗恋。但我又一想,她爱桃花或许是爱那浓烈的香气,六月雪没有味道。

    我开始希望自己能是一株桃花。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擎苍凝聚法力想要冲破东皇钟,而她为了继承墨渊的遗志,携着我单枪匹马便杀到了擎苍面前,擎苍再次被封印,她却被擎苍反噬封印了神力,容貌和记忆,丢到了东荒俊疾山,我也随着掉落在她身边。这里的日子不太好过,失去了法力她如今只是个普通女子,浓烟在厨房肆无忌惮的蔓延,好吧,她是个生活很难自理的普通女子。这期间出现了很多奇形怪状胆大包天的怪物试图将她吞吃入腹,作为世间仅有的神器之一,我的威力可不是开玩笑。我帮她吓跑了大部分,虽然她只将我用作起火扇风的普通物件。烟尘落在我的扇面上,她将我抬起,细细清理掉那些灰尘,扇面上的昆仑墟浮现,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希望她能记起些什么,但擎苍的封印着实厉害,很久过后她都没想起来。或许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她将鼻骨轻轻抵上我的扇面,我得以再次吻到她,是的,吻她,轻轻描摹她的鼻骨,希望下次,可以抚摸到她的眉骨,替她抚平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皱纹。

    我开始慢慢修炼肉身,每次看着她对着厨房一筹莫展的倒霉样,我便迫切希望化出身形。以前竟小瞧了东荒俊疾山,岩石裸露,巨兽骸骨四处可见,风呜咽出苍凉,野草竟也生得吝啬,但就是这方寸之地,将她和我困住了许久。天真稚气的司音消失了,如今连那个成熟稳重的白浅也渐渐被磨平光泽,变成了一颗木讷不起眼的石头。而我,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神器从此堕入凡间,宁愿一直做她的消暑扇,为她送去一缕清风。

    方寸囹圄困此心,我甘愿画地为牢,禁锢自己自由她。

    日子太平了很短的时间,这期间我被她送给了不同的人,有时候真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出些许不舍,但一次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曾经注视过太多次她的眼睛,我能明显的感觉到那里变得混沌,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万年来唯一挂念着的墨渊,但反正她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还是决定原谅她,谁让她失忆了呢,彼时我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神器。

    我在许多人手中辗转,好吧应该不是很多人,但我一向不在意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被其他手握住时,我才惊觉自己其实一直在想念她手心那抹温度和她身上浓烈的桃花香。扇身滚烫如烙铁,寂静无烟的夜,我恨不得踏碎阻挡着我的千里山水,只求重新跌入她眸中,若能如此,愿重将魂魄黏在她的裙角,纵使再不得一副肉身。

    变故悄然出现,我的她爱上了天族太子,两人于东荒大泽拜堂成亲,我那可怜的白浅女君,从此爱上了洗衣做羹汤。

    于是除了翼族二皇子,我再多了一个想消灭的人。

    她上次品尝爱情的苦时还在昆仑墟,那时有墨渊护着她,那颗裹着玻璃渣的糖最终也没有咽下,情伤还没来得及结痂便痊愈了,那段情义也随旧事烟消云散,没在她的心里留下半点印迹。我本以为她的心从此落上千重锁,世间风月于她而言皆是过往。也正是我这自作聪明的猜测,让我在这与她相伴的须臾万年间,将怀揣着的碎玻璃糖熔化成影子,只在夜深人静时滋生蔓延。我虽然如愿重新回到了她身边,可若代价是看着她的眼睛为别人亮起,那我宁可与她山海相隔,从此再不得相见。

    太子带她上了九重天,九重天是什么地方,台阶砖缝不长草,院里枝桠都只能长成直角的地方,她在昆仑墟时无忧无虑,回到青丘时更是无所拘束,就连待在那个荒土千里的东荒俊疾山时,虽无所倚靠但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我担心她会不习惯这规矩森严的天宫。但是我想错了,比起不习惯,那些笑里藏刀,暗地里发酵的恨意才是最恐怖的,而她此时已经怀有身孕。

    在九重天的日子不长我却度日如年,她不再习惯性将我带在身边,有时好长时间我都感受不到她的体温,更遑论能注视到她的眼睛。我被随意放置在一揽芳华里任何地方,她看不见的地方。许久没见过晨光与暮色,等待她的时间里,我的扇身仿佛长出了霉斑。

    我更加努力修炼肉身,只盼早一日获得一副躯体,带她私奔。

    这天我的扇柄上突然溅上一滴血,久违的嗜血我的扇身缓缓开始战栗,我寻找着来源,却看见了我此生都不会忘却的画面。她的眼睛被剜去,被那个她心心念念之人亲手剜去,我的扇身战栗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就要化作一柄长剑将那人劈开,一把短刀也可,我要他亲身体会她的痛苦。但此刻应该握住我的人倒在地上,痛楚如潮水,潮起时淹没心脏,退去时留给她满身的汗水与空洞的躯壳。日光和月色从此以后对她而言只是概念,白绫覆盖上她的面庞,我再看不见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开始恨自己仅仅是一柄扇子,无法自由,无法替她报这挖眼之仇。

    诛仙台,我听说过这个地方,仙人跳下失去法力,凡人跳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问我为何听说过这个地方,我这一生唯一思慕挚爱之人,曾经跳下去过。问我什么时候爱上的她,我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某次轻抚她的眉骨,某次她拈下落于我扇面的花,那滴她留在我扇柄里的泪,万物都似她的轮廓,如果我能哭泣,此刻那泪珠应该也会绽成无数瓣,就像她曾为墨渊落下的泪一样。

    生下孩子之后她便跳了诛仙台,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追究那个罪魁祸首,我只是在想,想她经历的剜心之苦,挖眼之痛,和不久前才感受过生子时碾碎骨盆的阵痛,与诛仙台命魂离窍那刹那,究竟哪个更痛,若是比不上前面那三劫,我侥幸希望她的痛苦可以少半分。三魂七魄如断线的青鸢,随着她下坠的身形堕入无底虚空,白袍破碎被血染透,来不及凝固新的血液接着涌出,但这恰好将她的封印解除,我的白浅女君回来了。她跌落在十里桃林,三尺深桃花接住了她,横斜乱伸的桃枝桠替她遮去了大半日光,使她在剧烈疼痛之后勉强睡了一觉,馥郁的花香化作绸缎将她裹住,我突然不讨厌这桃花香。

    时间仿佛在此停滞,再运转时,一切恢复了原本的轨迹,风吹散她身上的落花,于是她的代价和我的答案同时浮现。

    我不愿再做一柄扇子,只是一柄扇子。

    她回到了青丘女君白浅的躯壳里,许久没有参拜过墨渊,我想她身上的疤或许已经痊愈,连带心里的伤痛。说来可笑,作为洪荒之内仅有的神器,却是如今才知晓,情之一字,如饮鸩止渴,温柔刀一寸寸凌迟,留下的伤口却偏要生出她喜爱的桃花。我想自己的机会应该到了,但她将我封印在了青丘湖底,或许是了却红尘,她愿从此做个逍遥仙。我滚烫的未曾表露的汹涌爱意,就这样被隐藏在了冰冷刺骨的湖底,声音无法穿透这万年湖水,偶尔澎湃得厉害,就在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将心意说于路过的每个人听。

    再次被她握在手里时我已经忘却了日夜更迭,熟悉的掌心纹路轻易便将我沉寂已久的心唤醒,扇身化剑被她握在手里,这次,我再次尝到了鲜血的味道,翼族,我一直替她恨着的翼族的血。那位太子又出现了,他救了她,我知晓她不是那种会随意将终身托付给救命恩人的性格,望着她看向太子的眼睛,这些年来待在死水一般的深渊之下,时间也随之溺毙在了沉寂里,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她哪是要做什么逍遥神仙,相思如慢性毒药入骨三分,她的情丝未断,执意扑向她的光热,而我也被判无期徒刑,心甘情愿将她赐予我的伤口撕开,新鲜淋漓。

    后来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懒得再回忆,只记得结局似乎是个生离死别后重逢的戏码,沧海桑田,隔着换过无数次的世间她与太子对视,彼此脸上的思念像在拆泛黄的情诗,我最讨厌的酸气情诗,我看着他们拥抱,肋骨相硌,心跳渐渐重叠,你问我为什么知道,那时的我刚化为人形,捧着满腔爱意迫不及待赶去十里桃林,于一棵歪斜的老树旁充当了他们彼此相爱的见证人。桃花纷纷扬扬落下,那香气充斥进我的鼻腔,远比我还是一柄扇子时更加浓烈,下雨了,她的长袍却没有湿,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是我的泪,我日思夜想流泪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其实也没有多少泪,一滴不对应该是两滴,一滴缓慢落在脚下的桃花蕊中,另一滴渗透过我的唇缝,我尝到了它的味道,咸,很咸,里面应当藏了许多盐,足够腌透这三生三世我所有未说出口的告白。

    我最讨厌桃花。

    后来我给自己取名玉清,既然化为人形,可不能再被叫扇子,我也不是什么会取名的,思来想去,就从原本的玉清昆仑扇中将玉清两字摘下成了我的名字,或许太过潦草了一些,但无所谓,她没赐过我名字,我也不愿再叫别的什么。惟愿将来某一天清风将我的名字送到她面前时,她能因为这两个字而想起从前跟随她的那柄扇子时停顿几秒,几秒就足够。

    再后来我用这副肉身在五荒之中种了一片花海,别误会才不是什么她喜爱的桃花,至于为什么离青丘那么近,别管。是六月雪,曾经有位老仙人告诉我,六月雪虽然渺小,但于烈日下绽放时,能冻住时光,惟愿这片没有香气的六月雪,将我与她如过往云烟般的从前数万年时光都冻在这里,为我一人盛开。这片花海开得很安静,没有蜂蝶问津,偶然细碎的花瓣落下也悄无声息,仿佛连告别都嫌麻烦,一如我对她单方面的告别。月亮每个夜晚都光临于此,月光洒在花瓣上,像被揉皱的信,写满了未寄出的告白,那摇曳的清冷花影,如同我从前无数次欲言又止时,扇面在她脸上投下的那一小片阴影。我的手中开始习惯握着点什么,思来想去,某次路过人间热闹集市,于一小贩手里觅得一柄普通折扇,说它普通是真的很普通,没有我扇面上精致的昆仑山水,也不似我的扇柄那样漂亮,我将它带在身边,慢慢地我的鼻骨也熟悉了它的轻柔相抵,似我无数次窥探她的眉眼时悄悄落下的吻。

    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年轻仙君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立于这青石台阶上许久,夕阳像打翻的胭脂染透了天边,云朵蘸着这绛红在天穹中留下几抹尾迹,亦如初见她时的晚霞。仙君咽下即将脱口而出成形的名字,转身顺着石阶走进深山,风吹散薄雾,这次浮现的,是他的代价和她的答案。

    但愿三千世界自由身,忘却红尘困此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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