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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天,北平的梨园行当里出了个新角儿,名唤明竺。他唱的是旦角,却有一副清朗的嗓音,不似寻常旦角那般刻意捏着嗓子。林芝栩第一次见他,是在广和楼的戏台上。

    那日林芝栩刚从英国教会学堂放学归来,被同窗硬拉着去了戏园子。他本对这些旧时代的玩意儿毫无兴趣,父亲林世昌是北平有名的实业家,从小便教导他要学洋文、懂西学,将来好去英国留学,回来继承家业。

    今日唱《游园惊梦》的是新来的明老板,听说一开口就能让人酥了骨头。同窗挤眉弄眼地说着,往林芝栩手里塞了张戏票。

    林芝栩拗不过,只得跟着去了。他坐在二楼包厢,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怀表。直到锣鼓声响起,一个着粉色戏服的身影翩然登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声音如清泉击石,瞬间击穿了林芝栩所有防备。他不由自主地放下怀表,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台上那人。明竺的眉眼在油彩下显得格外分明,一颦一笑间仿佛真有杜丽娘的魂灵附体。

    戏至中场,林芝栩已完全沉醉其中。明竺的唱腔时而如莺啼婉转,时而似杜鹃泣血。林芝栩不懂戏,却觉得那声音直钻入心底,搅得他心绪难平。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军装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副官。

    明老板,我们师长请您今晚去府上唱堂会!副官大声嚷嚷着,完全不顾台上正在进行的表演。

    明竺的唱腔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接上了调子,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表演。那副官见状大怒,几步冲到台前,竟要伸手去拽明竺的戏服下摆。

    林芝栩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站起身出了包厢喝道:住手!

    整个戏园子霎时安静下来。副官抬头看见是个穿着洋装的年轻少爷,冷笑道:哪家的小崽子,敢管军爷的事

    林芝栩快步下楼,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副官:家父林世昌,与贵师长的上司张司令有些交情。明老板今晚已有约在先,恐怕不能赴师长的堂会了。

    副官接过名片一看,脸色顿时变了。林家是北平有名的实业家族,与军政界关系匪浅,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原来是林少爷,失敬失敬。副官悻悻地拱手,既然是林少爷的朋友,那今晚就算了。

    待那群人离去,明竺已唱完了最后一段。他下台前,目光复杂地看了林芝栩一眼,那眼神让林芝栩心头一颤。

    戏散后,林芝栩鬼使神差地去了后台。穿过狭窄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他在最里面的化妆间找到了正在卸妆的明竺。

    多谢林少爷今日解围。明竺头也不回地说道,铜镜中映出他半边已经擦去油彩的脸,清秀得不像话。

    林芝栩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我...我很喜欢你的表演。

    明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林少爷也懂戏

    不懂。林芝栩老实回答,但你的声音...很特别。

    明竺转过身来,完整的面容展现在林芝栩面前。他比台上看起来年轻许多,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戏子特有的倦色,皮肤白皙,一双凤眸倒是黑的发亮。

    林少爷若是喜欢,常来听便是。明竺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他,这是我自己抄的戏词,送给林少爷当谢礼。

    林芝栩接过锦盒,触到明竺冰凉的指尖,心头又是一跳。

    (二)

    自此之后,林芝栩成了广和楼的常客。他几乎每晚都来,从《牡丹亭》听到《长生殿》,从《西厢记》听到《桃花扇》。明竺的每一出戏他都烂熟于心,甚至能跟着哼上几句。

    一个月后的雨夜,戏散得早。林芝栩撑伞等在戏园后门,见明竺穿着常服走出来,便迎了上去。

    我送你回去吧。林芝栩说。

    明竺看了看他手中的伞,又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点了点头。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雨中的胡同里,肩膀不时相碰。明竺住在梨园行当聚集的椿树胡同,一间小小的四合院,收拾得极为整洁。

    要进来喝杯茶吗明竺站在门前问道。

    林芝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致。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案几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摞摞的戏本子。明竺沏了壶茉莉花茶,茶香在雨夜里格外温暖。

    你识字林芝栩惊讶地看着那些明显被翻阅过无数次的书籍。

    明竺笑了笑:班主教过。唱戏的不识字,怎么懂戏文里的意思再说了,我送你的手抄戏词,不都是字吗

    林芝栩脸有点热,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真的很厉害。

    那晚他们聊到很晚,从戏曲到诗词,从北平的变迁到西洋的新鲜事物。林芝栩惊讶地发现,明竺虽然没上过正规学堂,却有着极敏锐的头脑和广博的知识。

    你若是生在好人家,定能考取功名。林芝栩由衷地说。

    明竺的笑容淡了淡:命该如此。倒是林少爷,听说你要去英国留学

    父亲安排的。林芝栩叹了口气,其实我更想留在国内。

    为何

    国难当头,一走了之算什么本事林芝栩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你看看现在的中国,军阀混战,列强欺辱...

    明竺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林少爷有这般志向,实在难得。

    雨声渐歇时,林芝栩才依依不舍地告辞。走到门口,明竺突然叫住他:明日我唱《霸王别姬》,林少爷可要来看

    一定来。林芝栩郑重承诺。

    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愈发亲密。林芝栩不仅看明竺的戏,还经常去他的小院,听他讲戏班子的故事,看他练功吊嗓子。有时明竺会教他几句唱腔,林芝栩学得认真却总是跑调,惹得明竺笑弯了腰。

    林芝栩微微红了脸颊,但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美人,挠了挠头,竟是也憨憨地笑了起来。

    (三)

    盛夏的一个傍晚,林芝栩带来了一台留声机和几张西洋唱片。明竺好奇地摆弄着这个新鲜玩意儿,当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时,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真好听。明竺轻声说,和我们的胡琴不一样。

    林芝栩看着他沉醉的侧脸,心跳加速:明竺,我...

    明竺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暮色中交汇。不知是谁先靠近的,他们的唇轻轻贴在了一起,如蝴蝶掠过花瓣般短暂而美好。

    分开后,明竺的脸红得像晚霞:我们...这不对...

    为什么不对林芝栩握住他的手,我喜欢你,明竺。

    明竺的眼中泛起水光:你是少爷,我是戏子...

    那又如何林芝栩固执地说,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

    就在这一刻,房门突然被踹开。林世昌带着几个家丁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孽障!林世昌怒吼一声,我早听说你整日往戏园子跑,没想到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林芝栩还未来得及解释,就被家丁架了起来。明竺想要上前,却被林世昌一巴掌扇倒在地。

    下贱的戏子,也敢勾引我儿子林世昌恶狠狠地骂道,给我打!

    家丁的棍棒如雨点般落在明竺身上,林芝栩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明竺蜷缩在地上,嘴角渗出血丝。

    父亲!不要打他!是我...林芝栩的话没说完,也被林世昌一巴掌打断。

    闭嘴!回家再收拾你!

    那晚,林芝栩被家法伺候,藤条抽得他后背皮开肉绽。林世昌边打边骂:我花大价钱送你去学洋文,是让你去搞这些乌烟瘴气的和一个戏子...你还要不要脸面林家还要不要脸面

    林芝栩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心里只惦记着明竺的伤势。林世昌见了更是怒火中烧,手下毫不留情。林芝栩到底只是个身娇体贵的富家少爷,经受不住晕了过去。

    第二天,明竺拖着伤痛的身子来到林府门前,想见林芝栩一面。管家出来传话:少爷说了,他厌烦你了,让你别再纠缠。

    明竺不信,坚持要见林芝栩。管家冷笑一声: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也配进林家的门来人,给我打出去!

    板子再次落在明竺身上,比昨晚更重。他被打得几乎站不起来,最后是戏班的人把他抬了回去。

    这时的林芝栩被锁在房里,他的窗户都被钉上了木板,门口日夜有人把守。他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似乎隐约听见了明竺的痛呼和管家的咒骂,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心尖儿的疼似乎在全身流窜,心疼明竺受的苦楚,又深感自责,不禁红了眼眶,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滑落,明竺,对不起……

    秋去冬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芝栩的伤渐渐好了,但心里的痛却越来越深。他依然被禁足,不允许出门,只是听说明竺回到戏园继续唱戏,却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有时夜深人静,林芝栩会偷偷拿出明竺送给他的戏词锦盒,抚摸里面已经泛黄的纸张。心中的思念与愧疚似要将他淹没。

    哪怕到了年关,林芝栩依然猫在房间里。父亲不允许他再去广和楼,他心中气愤又无能为力,只得说旧伤未愈来无声抗议,林世昌更是愤怒,大手一挥由着他去。林芝栩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摩挲着那些已经泛黄的戏词纸,仿佛是和心爱之人面对面一样。

    又是一年春,林世昌最终还是解了他的禁足。就算得知林芝栩隔三差五地往戏园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林芝栩却不敢再靠近明竺,他怕给他带来麻烦,带来痛苦。

    可明竺是心思多么玲珑通透的人啊,他早知林芝栩隔三差五地悄悄过来看戏,又悄悄地离开。他的爱人不知道,对于明竺来说,远离他才是痛苦,靠近他才会幸福。

    哪怕就这样,两两相望,也叫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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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时间来不及让人顾及儿女情长。1937年七月的北平城,枪炮声碾碎了盛夏的蝉鸣。日军很快占领了城市,到处搜捕抗日分子,强征民宅。林家的工厂大多被日军征用,林世昌决定举家迁往香港,并安排林芝栩从那里转道英国留学。

    林芝栩攥着前往香港的船票冲进父亲书房时,窗棂上的玻璃正被日军坦克震得簌簌作响。父亲!他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带明竺一起走吧!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林世昌的烟斗在作战地图上投下颤抖的阴影:林家百年清誉...

    若他死在日本人手里,儿子这辈子都废了!林芝栩的额头重重磕向青砖地,血迹蜿蜒如蚯蚓爬过砖缝。管家惊呼着要扶,却被林世昌抬手制止。

    三更梆子响过第七遍,老爷终于闭眼颔首:叫司机备车。

    椿树胡同的月光被硝烟蚀得斑驳。明竺的小院门扉紧闭,林芝栩翻墙进去时,看见他正在灯下修补那套粉色戏服。剪刀当啷落地,明竺的目光一寸寸抚过林芝栩削瘦惨白的脸和额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带着深深地思念与心疼。他的指尖轻轻抚上去:你来啦。疼么

    林芝栩摇头,语气带着焦急,明竺,没时间了,快收拾东西,天亮前...话音未落,明竺却是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明日,日本人要来广和楼听戏。

    他想起今日白天,巷口突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和皮靴踏碎瓦砾的声响。明竺从广和楼二楼窗口往下望去,正看见刺刀寒光映着武运长久的膏药旗。太君有令!明日广和楼全体戏子慰问皇军!汉奸的破锣嗓子惊起满树昏鸦,明老板的戏,少一段剁一根手指!

    思绪回归,月光在明竺眼里凝成冰凌:芝栩,你闻见煤油味了吗他忽然笑起来,从箱底取出件素白中衣披在了身上,班主上月在戏台底下藏了二十桶火油。

    林芝栩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认得这眼神,从前明竺唱《李慧娘》怒沉百宝箱时,就是这样含着笑往江心跳的。

    跟我走!现在就走!明竺,我不能丢下你………他拽住明竺的手腕,却摸到满掌黏腻。掀开衣袖,鞭痕交错的手腕上,一道新鲜的刀伤正渗着血珠——是准备自尽的伤。

    林芝栩骇然,瞳孔微微一缩,声音都在颤抖:明竺,明竺不要……我们走好不好,我带你去香港,去英国……

    明竺突然哼起《游园惊梦》的调子,荒腔走板得令人发笑:林少爷当年说我唱得好,原是哄人的。他蘸着血在林芝栩掌心写了个走字,芝栩,明日我只能去唱了。唱完就去找你,可好

    林芝栩竟是蓦然红了眼眶,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愈发感到害怕,像是要失去什么,无力挽回。万千酸涩涌上喉头,他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明竺见他这副模样,竟然微微露出一抹浅笑,转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锦盒递给他,这是我明日要唱的戏。《穆桂英挂帅》,可惜了,你还没听过呢吧。拿回去好好学学戏词,以后啊,要唱给我听听。

    林芝栩颤抖着手接过锦盒,眼中的泪终究是没能忍住,一滴滚烫的泪就这样落到了明竺手上,烫得一哆嗦。林芝栩一把抱住了他,像是要把他揉进骨头里。阿竺,我……我……林芝栩哽咽着,话都说不全,一片热泪打湿了明竺纤细的脖颈。

    明竺亦是默默流泪,葱白的手轻抚着林芝栩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走吧,走吧。

    五更鼓响,林芝栩没法,只得独身回去。后视镜里,明竺穿着那件染血的素衣站在巷口,像一截烧焦的梨树枝。

    林芝栩将头探出车窗去,红着眼盯着明竺看,他看着他就这般芝兰玉树地站在那,带着一抹温柔的浅笑,眉眼如画,如清风朗月般,下一秒似乎就要乘风归月而去。

    翌日广和楼内,日本兵的刺刀逼着老琴师调弦。后台明竺描着穆桂英的剑眉,油彩盖住了眼下的青黑。心底的不舍与恨意,都在眼底化作了滔天巨浪,最后又归于沉寂。

    琴声响起,明竺扮着穆桂英踏步上台,看着坐在台下的六个日本军官和三两个汉奸,不再多给一个眼神。他裙摆蹁跹,水袖轻翻,唱腔高昂婉转——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振聋发聩的唱词响彻戏楼,二楼包厢突然泼下一桶桶粘稠的火油。

    那几个日本人和汉奸感觉到了不对劲,顿时有些慌乱。有个反应快的立刻去拉广和楼的大门,却发现早早的落了锁。惊疑不定的日本军官已经开始破口大骂,甚至试图上台抓明竺。明竺未见半分慌乱,口中唱词、手中动作、脚下步伐未有半分停顿,旋身躲过日本人的手。

    有生之日责当尽!明竺甩开水袖点燃火折子,烈焰瞬间吞没了戏台——

    寸土怎能属于他人——!

    (五)

    广和楼外,林芝栩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心跳的很快,整个人不安的气息愈发浓重。

    突然,一声惊呼将林芝栩整个人劈成了两半——啊啊!广和楼起火了!

    他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片凝滞的空间,这里听不见人群的尖叫与吵闹,也看不见他人往来奔走的身影,只有那浓烟滚滚的广和楼,升腾的火焰,隐隐约约的唱词,以及,他的爱人。

    戏楼燃烧的噼啪声与人群的尖叫已经混作一团。似乎过了很久,其实只有那么三两秒钟。林芝栩整个人猛然惊醒,挣脱拉拽他的路人,冲向火海。热浪扑面而来,灼痛了他的眼睛,但他仍死死盯着那扇已被火焰吞噬的窗户——那是他最后看见明竺身影的地方。

    明竺!明竺!他的喊声嘶哑得不成人声。

    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坠落,砸在戏楼门前,火星四溅。林芝栩被气浪掀翻在地,手掌按在滚烫的石板上,立刻烫出一片水泡,可他感觉不到疼。

    日军们一批一批的组织进入火场,试图灭火,他们的军官还在里面。只剩下几个士兵在远处维持秩序,防止火势蔓延到周边建筑。但他们没人关心戏楼里那些中国人的死活。看见林芝栩在楼门挡路,直接将他掀翻在地,破口大骂些什么。

    林芝栩浑然不顾,爬起来又要往前冲,突然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他回头,看见父亲铁青的脸。

    你疯了!林世昌的声音在颤抖,为了个戏子连命都不要了

    他在里面!林芝栩的眼泪被热气蒸干,在脸上留下两道盐痕,父亲,求您...救救他...

    林世昌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家丁把林芝栩拖走。林芝栩拼命挣扎,指甲在家丁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却无济于事。他被强行塞进汽车,透过车窗,看见整座戏楼如同一支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北平的夜空。

    火光中,他仿佛又听见明竺清亮的唱腔: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汽车发动,驶离火场。林芝栩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眼神空洞。他的手里还攥着那个锦盒,盒角深深扎入掌心,鲜血顺着腕子流进袖口。

    林家当晚便收拾细软准备离开北平。林芝栩被锁在房里,窗外传来仆人们匆忙的脚步声和装箱子的响动。他躺在床上,锦盒贴在胸口,里面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

    后半夜,管家悄悄进来,递给他一个布包:戏园子的班主送来的,说是...明老板的东西。

    林芝栩猛地坐起,颤抖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正是明竺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套粉色裙袄。戏服上还有淡淡的脂粉香,仿佛主人刚刚脱下。

    管家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班主说,火起之前,明老板让所有学徒和小角儿都从后门走了...只留了他自己和几个老师傅在里头。

    林芝栩把脸埋进戏服,无声地颤抖。他早该知道的,明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只为自己活命

    (六)

    天亮时分,林家的车队启程前往天津港。林芝栩被安排在第二辆汽车里,身边坐着神情严肃的父亲。北平的城门渐渐远去,林芝栩回头望去,城市上空仍飘着几缕黑烟。

    别看啦。林世昌叹了口气,忘了吧。

    林芝栩转回身,目光落在膝盖上的小锦盒上。他轻轻打开,取出那叠泛黄的戏词纸。翻到最后一张时,他发现背面还有两行之前没注意到的清秀小字:

    乱世儿女情长在,不羡鸳鸯不羡仙。

    若许得太平日,坟前唱与我听。

    字迹有些抖,像是仓促间写下的。林芝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明竺啊,明竺啊……林芝栩哽咽地喃喃道,双手颤抖着,将这个小锦盒放到了从前呈戏词的大锦盒里,紧紧搂在怀中,像是在拥抱着他逝去的爱人。

    车队在崎岖的路上颠簸。途经一个小村庄时,他们遇到了日军哨卡。日本兵粗暴地搜查每辆车,看到值钱的东西就往自己兜里塞。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走到林家车前,用生硬的中文命令所有人下车。

    林世昌沉着脸照做,林芝栩抱着戏服和锦盒跟在后面。军官盯着林芝栩怀里的包袱,突然伸手去夺:这是什么

    林芝栩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把包袱护在胸前。军官脸色一沉,啪地给了他一耳光:八嘎!

    林世昌连忙上前解释,却被另一个日本兵用枪托砸在腹部,疼得弯下腰去。军官趁机抢过林芝栩怀中的包袱,抖开一看,发现是件旧戏服,顿时满脸失望。

    支那猪的破烂!军官把戏服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

    林芝栩跪下去捡,却被军官一脚踢在肩膀上,仰面倒地。他眼睁睁看着洁白的戏服被尘土玷污,粉色绸面上留下一个个肮脏的脚印。他猛然睁大眼睛,翻涌的恨意似要将他淹没。

    芝栩!别动!林世昌忍着痛喝道。

    但林芝栩已经爬了起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拳打在军官脸上。军官踉跄着后退,鼻血直流。四周的日本兵立刻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林芝栩。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芝栩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奇异的平静。他想,就这样吧,去见明竺也好。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插着英国国旗的轿车驶来,车上跳下一个西装革履的英国人,用英语大声呵斥着什么。日本军官擦了擦鼻血,不甘心地瞪了林芝栩一眼,挥手放行了。

    你疯了!重新上车后,林世昌压低声音怒吼,为了件戏服连命都不要

    林芝栩轻轻抚平戏服上的褶皱,没有回答。他小心地折好衣服,重新包进布里,然后转向窗外。路边的田野里,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正弯腰劳作,对经过的车队视若无睹。

    天津港混乱不堪。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有钱人,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英国邮轮维多利亚号停泊在港湾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林家的行李被匆匆搬上船。林芝栩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海岸线。父亲走过来,递给他一张船票:到了香港,你直接转乘去英国的船。已经安排好了。

    林芝栩接过船票,突然问道:父亲,您爱过什么人吗

    林世昌愣住了,皱纹纵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望向海面,许久才说:这世道,容不下那么多情啊爱啊的。

    那又能容得下什么呢!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林世昌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芝栩,你还年轻,有些事...以后就明白了。

    林芝栩不再说话。他走回船舱,从行李箱里取出那套戏服,轻轻摊在床上。阳光从舷窗照进来,给粉色绸面镀上一层金边。他抚过每一处褶皱,每一块污渍,仿佛在抚摸爱人伤痕累累的身体。

    (七)

    海上航行的第三天夜里,林芝栩做了个梦。他梦见明竺穿着那套粉色戏服,站在没有观众的戏台上,只为他一个人唱《游园惊梦》。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明竺忽然向他伸出手...

    林芝栩惊醒,发现枕头已经湿透。船舱外海浪声声,如同无尽的叹息。他起身点亮油灯,取出锦盒中的戏词纸,一遍遍读着明竺留下的字句。

    若许得太平日,坟前唱与我听。

    林芝栩轻轻哼起《游园惊梦》的调子,声音嘶哑难听。他突然想起明竺曾笑话他:林少爷这嗓子,连跑龙套都不够格呢。当时明竺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鬓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林芝栩再也无法入睡。他披衣起身,来到甲板上。夜空繁星点点,海浪在船身两侧划出白色的痕迹。他靠着栏杆,从怀中取出明竺的戏词,一张张翻看。

    最底下那张《穆桂英挂帅》的戏词上,有几处被水渍晕染的地方——是明竺的汗,还是自己的泪林芝栩已分不清。他轻轻念着最后几句: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

    好词。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林芝栩一惊。回头看见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正温和地看着他。

    《穆桂英挂帅》,岳飞的词。那人走近几步,年轻人也爱听戏

    林芝栩勉强点点头,把戏词收好。

    在下姓陈,是香港大学的教师。那人自我介绍道,看小兄弟神情郁郁,可是有什么心事

    也许是太久没人关心,也许是夜色太温柔,林芝栩竟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倾诉的欲望。他简略地讲了明竺的事,讲到戏楼大火时,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陈老师静静听完,长叹一声:梨园子弟亦知忠烈,可敬可叹。他望向漆黑的海面,如今国难当头,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你那位...朋友,死得其所。

    可我想不通,林芝栩握紧拳头,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为什么...

    因为这世道病了。陈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活下去,为了改变这个世道。

    林芝栩抬起头,星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小兄弟要去英国陈老师问。

    嗯,留学。

    学什么

    原本打算学商科,继承家业。林芝栩苦笑,现在...不知道了。

    陈老师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在港大教文学。若你日后有意向,可以来找我。中国需要懂得西方的人才,但更需要心系祖国的人才。

    林芝栩收下名片,郑重道谢。

    航程余下的日子里,林芝栩常常与陈老师长谈。他们谈中国的困境,谈西方的先进,谈救国之道。林芝栩发现自己开始思考一些从前以为很遥远的问题:除了个人情爱,这世上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他记得当初与明竺在一起时,也曾谈到过,现在的中国风雨如晦、饱受欺凌。救国之志,是多么的难得可贵。

    香港到了。码头上人头攒动,各色语言混杂在一起。林世昌忙着指挥仆人搬运行李,林芝栩则站在一旁,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芝栩,林世昌走过来,明天有船去英国,你...

    父亲,林芝栩打断他,我想先去港大看看。

    林世昌皱眉:看什么

    陈老师...一位船上认识的先生,邀我去参观。

    胡闹!现在是什么时候,还...

    父亲!林芝栩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就一天。之后我会按您的安排去英国。

    林世昌盯着儿子看了许久,终于妥协地摆摆手:随你吧。

    第二天,林芝栩带着明竺的戏服和锦盒去了香港大学。陈老师热情地接待了他,带他参观了校园,介绍了许多进步学生。

    林同学有何打算分别时,陈老师问道。

    林芝栩摸了摸怀中的锦盒:我会去英国...但不再学商科了。

    哦

    我想学医。林芝栩的目光坚定,中国需要医生,尤其是在...战争时期。

    陈老师欣慰地笑了:好志向。记住,无论走多远,别忘了根在哪里。

    回到旅馆,林芝栩开始收拾行李。他小心地把明竺的戏服叠好,放在箱子最底层,上面压着那本锦盒。父亲推门进来,看见他的动作,欲言又止。

    父亲,林芝栩主动开口,我决定学医。

    林世昌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随你吧...反正林家...唉。他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夜深人静,林芝栩取出纸笔,开始写信。信是写给明竺的,虽然明知永远无法寄出。他写了海上见闻,写了港大见闻,写了自己的新决定。最后他写道:

    若得太平日,不只坟前唱与你听,更要让天下人都听见,一个戏子如何用生命谱写了最壮烈的戏文...

    写完后,他把信折好,放进锦盒。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林芝栩想起明竺曾说:月亮是天下人的,不分贫富贵贱。当时他只当是戏子的天真,如今才懂其中的深意。

    第二天,林芝栩登上了前往英国的邮轮。甲板上,他最后望了一眼中国的海岸线。风吹起他的衣角,怀中的锦盒贴着他的心口,微微发烫。

    明竺,他轻声说,等着我。

    汽笛长鸣,巨轮缓缓驶离港口。林芝栩站在船尾,看着香港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下。他转身面向茫茫大海,第一次感到,生命中有比爱情更沉重、也更广阔的担当。

    海浪拍打着船身,如同命运永不停息的脚步。林芝栩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带着明竺的那份生命,回到这片土地。到那时,他将用自己的方式,唱完那出未终的戏。

    (八·终章)

    1944年伦敦码头,林芝栩已经成为医界享有盛名的操刀手。他提着行李,终于踏上了归国的轮船。

    海关官员打开行李箱检查,发现除了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就是一个略显陈旧的锦盒和一件精心包好的粉红戏服。锦盒最上边的一张泛黄纸张上是两行清秀的小字:

    乱世儿女情长在,不羡鸳鸯不羡仙。

    若许得太平日,坟前唱与我听。

    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里,似乎突然混进一丝熟悉的胡琴声。林芝栩蓦然回首,只见一只白蝴蝶正掠过甲板,消失在英吉利海峡的晨雾中。

    林芝栩轻声呢喃道:阿竺,这戏词,我会唱了。

    你等我。我不仅要唱词给你听,还要带你去看看,未来的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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