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玉碎
暮春时节,风中还带有瑟瑟的凉意,司乐坊檐角的铜铃在春风中摇曳着轻盈的身姿,随风起舞发出悦耳的叮叮咚咚声,屋檐下的沈歌握着新制的青玉笛,陷入沉思,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玉笛身上雕琢的鹤羽纹路。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在御前献艺,掌乐女官特意将《鹤冲霄》的笛谱交给她时,女官指尖沾着细细的薄汗在竹简上洇开好似一朵墨梅花。沈歌全部看在眼里,却未动声色。
戌时三刻,紫宸殿。女官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低声对沈歌说到:记住,奏完第三叠就收声。
沈歌微微垂首应是,耳畔却不由想起晨起时浣衣婢子的私语。说昨夜西苑海棠开得十分古怪,寅时未至便匆匆忙忙的谢了满地,打扫的宫人看着宫廷禁卫军抬出三具七窍流血的尸首,隔着白布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可怖的死相,满目惊心,而白布下露出半截孔雀蓝色的袖口——那是正是司乐坊宫装的服色。
细细想着,沈歌已悄然站在紫宸殿鎏金蟠龙柱的阴影里,看着御座上的明黄身影。
只听见一声尖细声响起:乐起
周围笙箫声顿时响起,沈歌将冰凉的笛身缓缓贴上唇瓣,清越音色破空而出,惊起殿外梧桐宿鸟一阵飞舞。曲至中段,玉笛突然发出细碎裂响,鹤首雕纹应声而断,在汉白玉阶上撞出冷泠清音。
满殿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沈歌盯着地上碎玉,血色从指尖褪尽。思绪被拉回三日前,制笛的老匠人咳着血将玉料交给她时,浑浊眼底映着同样的裂纹,当时,她只是暗暗心惊没有多想。那夜梆子敲过三更,打更人发现老匠人悬在梁上,早已断了声息,脚边散落着刻坏的青玉料。
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自殿门外传来。玄衣青年抚掌而入,腰间银铃随着步伐轻晃。朗声说到:好一个曲碎玉引,不愧是能奏响《九韶》残章的人。
沈歌立刻认出了来人。三年前国师闭关那日,就是他这个叫裴照夜的弟子站在观星台上,看着被拖去掖庭的巫乐坊众人,唇角噙着同样的笑。彼时指尖血水顺着白玉阶蜿蜒成溪,浸透了她藏在袖中的《九韶》残谱。
青玉性脆,配不得沈姑娘的笛声。裴照夜弯腰拾起断笛,银制护指擦过她的掌心,对着她说到:明日酉时,东宫有人等姑娘补全《鹤冲霄》的第七叠。裴照夜的一席话为沈歌解了围
子时的更漏声里,沈歌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的端详着这本乐谱。忽然,她在乐谱背面发现一行非常细小的朱砂小字。那是老匠人临终前用血描画的纹路,若非干涸的血色印记,小小的一行小字很难被人发现的了,此刻在月光下显形,沈歌非常肯定,这分明是半阙《鹤冲霄》的工尺谱——本该在三年前就焚毁于巫蛊案的禁曲残章。
2
鹤影
梨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时,沈歌在琴室见到了传闻中的太子李鹤卿。少年披着月白鹤氅坐在焦尾琴前,指尖悬在少商弦上半寸,未束的墨发被穿堂风掀起,露出颈侧淡青的血管。
沈姑娘可知《鹤冲霄》为何要分七叠他说话时咳意翻涌,生生压成喉间闷雷,沈歌答到永贞三年春,先祖皇帝亲征北漠,闻鹤唳而悟杀阵,鸣镝破空时恰是第七叠的宫调。
沈歌攥紧袖中玉笛。今晨她将浸过药水的乐谱对着日光,老匠人的血纹竟与裴照夜给的残谱严丝合缝。此刻东宫琴室燃着龙脑香,却掩不住地衣下透出的苦艾气息——那是治疗心疾的独门方子。
殿下恕罪。她退后半步,此曲自巫蛊案后便只剩六叠残章。
李鹤卿忽然轻笑,广袖拂过琴身激起一声清吟。沈歌看见他腕骨上缠着串白玉菩提,中间缀着颗殷红的珊瑚珠,像滴在雪地上的血。三日前紫宸殿碎笛之音犹在耳畔,此刻琴案上的青铜鹤形香炉正吐出袅袅青烟。
孤这里倒有个第七叠的孤本。他自琴匣夹层抽出泛黄的绢帛,蝇头小楷间朱砂批注如血,只是需要琴笛和鸣——沈姑娘可愿试这阙鹤唳霜天
笛声初起时,檐角铁马突然齐震。沈歌看见李鹤卿抚琴的手背迸出青筋,琴弦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当第七叠变徵之音破空而出,她突然看见琴身龙龈处闪过细小的铭文,那是用金漆覆盖后又剥落的四个小字:寿止廿五。
铮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太子以帕掩口,素绢上绽开红梅般的血点。沈歌盯着他耳后随脉搏跳动的朱砂痣,想起昨夜在藏书阁翻到的《天官星簿》:荧惑守心之年诞的皇嗣,眉心当有赤痕。
吓到姑娘了。李鹤卿将染血的帕子随意塞进袖中,拾起断弦时露出腕间狰狞的旧疤,这焦尾琴是母后遗物,当年她教孤音律时说,七叠《鹤冲霄》奏毕时,会有白鹤衔着仙草入梦。
沈歌望着窗外被暮色染红的海棠,忽然记起七岁那年跟父亲学制笛。父亲正是握着她的手在竹管上刻《云门》曲谱,说上古雅乐能通神明。后来叛军攻破城门那夜,父亲把浸透鲜血的残谱塞进她怀里,城楼下的火把照亮他最后的笑容:小歌,宫商角徵羽能破生死局。
暮鼓声里,裴照夜的声音忽然在回廊响起:殿下该用药了。沈歌转身时瞥见药童捧着的鎏金碗中,漆黑药汁表面浮着数片残缺的孔雀翎——与三日前暴毙乐师袖口的花纹如出一辙。
3
谶言
暮春的雨丝缠着药香渗进窗棂时,沈歌正用银簪挑亮灯芯。白日里太子咳在素帕上的血点,此刻在宣纸上晕成十七朵红梅——恰是太子弱冠之年的岁数。
烛火噼啪爆开灯花,她忽然想起琴身那行被金漆覆盖的铭文。指尖蘸着冷茶在案几上划写,水痕蜿蜒出寿止廿五的篆体,窗外的夜枭突然发出婴啼般的怪叫。
三更梆子响过第二声,沈歌抱着裹在锦缎中的焦尾琴溜出耳房。月光将回廊照得青白如骨,她踩着积水里的倒影往东宫琴室去,裙裾扫过石阶时惊起蛰伏的萤虫。
琴室门扉洞开的刹那,沈歌闻到了熟悉的龙脑香。太子披着黛色大氅立在星图屏风前,手中把玩着那枚断弦的琴轸,未戴玉冠的长发垂落腰间,像一匹泛着冷光的墨缎。
沈姑娘夜探孤的琴室,是要做偷心贼他转身时大氅滑落,露出素白中衣上蜿蜒的银线鹤纹。沈歌看见他赤足踏在青砖上,脚踝系着的金铃随着动作轻响,与裴照夜腰间的银铃竟是同一种制式。
琴身翻转的瞬间,沈歌瞳孔骤缩。白日里被金漆遮盖的铭文此刻在月光下泛着磷光那廿五的五字裂痕处,隐约可见被刮去的旧痕——原是篆书的三字。
先帝第七子薨于廿三,肃王世子夭于廿五。太子的指尖抚过铭文,在廿字上重重一叩,沈姑娘猜猜,孤的名字原本该是哪个数
窗外惊雷骤起,电光劈亮半阙残谱。沈歌突然看清琴腹内壁的暗纹,那是用琴弦反复刮擦出的星图,紫微垣的位置嵌着粒殷红如血的相思子。三年前巫蛊案发那夜,她在掖庭暗牢见过同样的星图,用血画在将死乐师的囚衣上。
殿下可听过《璇玑调》沈歌鬼使神差地开口,指尖按上冰冷的琴弦,家父曾说,此曲能窥天机,但奏者必遭反噬。
太子低笑出声,腕间白玉菩提突然崩断。浑圆佛珠滚落满地,那颗珊瑚珠却在他掌心裂成齑粉,露出里面蜷缩的金色蛊虫。沈歌颈后汗毛倒竖,想起裴照夜说过的南疆秘术——噬心蛊见光即死,宿主心脉却会留下永久的裂痕。
沈姑娘不妨看看这个。李鹤卿从琴匣底层抽出卷帛书,展开时落下几片干枯的鹤羽。泛黄的绢帛上,朱笔勾勒的星象图正在缓慢渗血,贪狼星位赫然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雨声忽然变得粘稠,沈歌感觉袖中的玉笛在发烫。那是用老匠人临终赠的玉料新制的笛子,此刻笛孔中渗出暗红液体,在袖口绣的海棠花上洇出诡异纹路。她终于明白紫宸殿碎玉时看到的幻象——根本不是预知,而是正在发生的诅咒。
裴照夜的声音混着雨声飘进来子时三刻,荧惑犯太微。沈歌转头望去,见那玄衣青年倚着门框把玩罗盘,银铃上螭纹在闪电中宛如活物。他脚边蜷缩着个七窍流血的小太监,手里还攥着半块贵妃宫里制作的莲花酥。
4
惊弦
贵妃寿宴那日,十二扇琉璃屏风将麟德殿映得流金溢彩。沈歌跪坐在乐师最末位,看着鎏金雀台上的舞姬踩着《破阵乐》旋转,石榴裙摆扫过西域进贡的瑞兽香炉,惊起阵阵龙涎香雾。
该我们了。身后的琵琶女突然攥住沈歌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她脉门。沈歌转头看见对方瞳孔里游弋的金线,像极了那夜琴室渗血的星图。琵琶女怀里的曲颈檀槽泛着青黑光泽,四弦上分明缠着巫蛊案时见过的冰蚕丝。
乐声起时,沈歌感觉袖中玉笛在发烫。当《霓裳羽衣曲》奏至第七叠,琵琶女突然癫狂大笑,五指在弦上抓出血痕。殷红血珠顺着冰蚕丝滚落,在雀台金砖上画出诡异的符咒。沈歌眼前闪过幻象:子时的太液池漂满孔雀蓝宫装,每具浮尸腕间都系着褪色的五色缕。
荧惑入舆鬼——琵琶女尖啸着扑向贵妃鸾座,却被太子的玄甲侍卫当胸刺穿。血溅三尺的刹那,沈歌看清侍卫剑柄上的狼首纹——那是北境朔方军的图腾。
混乱中有人拽着沈歌退到蟠龙柱后,裴照夜的气息混着伽南香笼罩下来:看见了吧那些五色缕。他指尖掠过沈歌耳垂,拈起不知何时缠上的一缕冰蚕丝,三年前巫蛊案发时,掖庭每具尸体都少了小指骨。
沈歌突然记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正是半截指骨。此刻麟德殿的血腥气与记忆中的焦土味重叠,她看见太子弯腰拾起染血的冰蚕丝,腕间旧疤在宫灯下泛着青紫——那分明是常年浸毒才会有的瘀痕。
别看。裴照夜用银铃遮住她眼睛,铃声却与三清铃的嗡鸣共振。沈歌在间隙中瞥见贵妃拾起带毒的莲花酥,朱唇即将触到酥皮上残缺的孔雀翎印记。
娘娘不可!太子疾步上前打翻金盘,糕点碎屑中爬出数只蓝翼蜈蚣。李鹤卿广袖翻卷时,沈歌看见他后颈浮现血色星纹,与那夜琴室帛书上的贪狼星图一模一样。
更漏声穿过血腥传来时,沈歌在偏殿角落发现幸存的琵琶。弦轴槽里卡着半枚玉扣,上刻的云雷纹正是父亲旧物。她颤抖着拨动子弦,空腔突然掉出卷染血的《婆罗门引》残谱,末页批注的簪花小楷竟与太子字迹如出一辙。
5
血樱
冷宫的朱漆剥落成鳞片状,沈歌隔着雨幕望见那株垂死的八重樱。绯红花瓣浸在积水里,像极了麟德殿那滩未干的血迹。她攥紧袖中染血的《婆罗门引》残谱,纸页间逸出的沉水香与太子衣上熏香如出一辙。
三更梆子卡在喉头时,宫墙外飘来零碎步。沈歌闪身躲进荒废的佛龛,看见李鹤卿的月白鹤氅掠过残破的经幡。他身后跟着个戴幂篱的素衣女子,罗袜绣着金线迦陵频伽——那是先皇后生前最爱的纹样。
阿卿该用药了。女子开口时腕间银钏轻响,露出的半截小指戴着鎏金护甲。沈歌突然想起麟德殿捡到的玉扣,父亲遇害那夜,她在叛军首领手上见过同样的护甲纹路。
樱花树下忽然传来金石相击之声。李鹤卿用断剑掘开树根处的青砖,取出个鎏金匣子。月光漏过枝桠的刹那,沈歌看见匣面阴刻的星图中,紫微垣位置嵌着枚带血的乳牙。
母后当年埋下这匣子时,说待我弱冠便告知钥匙所在。李鹤卿咳嗽着将匣子递给女子,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残谱上,没想到钥匙竟是沈家女儿。
沈歌呼吸一滞,怀中的玉笛突然发出蜂鸣。女子幂篱轻纱被风掀起半角,露出下颌的朱砂痣——与太子耳后那粒荧惑印记分毫不差。电光石火间,沈歌想起《天官星簿》的记载:双生荧惑,乱世之兆。
枯井突然传来重物落水声,沈歌转身时撞进裴照夜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他腕间银铃缠着缕冰蚕丝,另一端系着具肿胀的宫婢尸体。死者左手小指骨不翼而飞,断口处粘着片孔雀蓝丝帛。
沈姑娘可知移星换斗需何等代价裴照夜扳过她下颌,强迫她看向樱花树。李鹤卿正将残谱放入金匣,女子指尖捏着的正是沈歌遗失的半截指骨。当指骨嵌入匣盖凹槽时,满树残樱突然逆着重力升向夜空,化作血雨纷纷扬落。
沈歌腕间倏然灼痛,衣袖下的贪狼星纹鲜红欲滴。雨帘中浮现出十年前叛军围城的幻象:父亲将哭喊的她塞进乐府密道,转身时后背插满箭矢。城楼火光里,有个戴鎏金护甲的身影举起雕弓,箭镞银光闪过李字徽记。
6
焚音
藏书阁的霉味混着龙涎香,在七月流火天酿成某种诡谲的甜腥。沈歌踮脚取下《乐府志异》时,竹简缝隙突然簌簌落下金粉,在窗棂透入的暮光里凝成癸酉年霜降的字样——正是先皇后薨逝之日。
暗格里躺着的鎏金手札突然发烫。沈歌展开泛黄的桑皮纸,父亲的字迹混着干涸的血迹刺入眼帘:《九韶》非曲,实为锁魂阵。太子初诞时荧惑犯紫微,需以双生魂镇......
沈姑娘好兴致。裴照夜的声音惊起梁间宿鸟,他斜倚着《水经注》的书架,银铃缠着缕青丝,可知这藏书阁的地砖,每块下面都埋着巫蛊案罪人的指骨
子时更漏响起时,沈歌袖中的玉笛突然炸裂。碎玉划破掌心,血珠滴在鎏金手札上,竟显出一幅北斗倒悬的星图。裴照夜猛地攥住她手腕,伽南香袖中滑出把嵌着蓝宝石的匕首——刀柄螭纹与太子金匣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别看。他声音罕见的紧绷,匕首却挑开昭华衣领,贪狼星纹若蔓延至心脉,姑娘怕是活不过重阳。
突如其来的灼痛中,沈歌看见幻象:五岁的李鹤卿被锁在观星台,国师将银针刺入他耳后朱砂痣。先皇后抱着个襁褓跪在雪地里,婴儿腕间金铃与裴照夜腰间银铃共鸣如泣。
火舌蹿上书架时,裴照夜正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掌心。鲜血滴成北境萨满符咒的瞬间,狂风自地砖缝隙倒卷而起。沈歌在火星纷飞中看见他后颈浮现的狼首刺青——朔方军死士的烙印。
抓住逆党!禁军的吼声穿透火幕。沈歌被裴照夜拽进暗道的刹那,看见燃烧的《乐府志异》残页上,父亲的字迹正在重组:双生子换魂术需至亲血脉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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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
霜降前夜的月光是青灰色的,沈歌抱着焦尾琴闯进东宫时,檐角镇魂铃正发出冰裂般的脆响。李鹤卿躺在星纹锦被下,腕间五色缕已褪成惨白,床头药碗里浮着片完整的孔雀翎——边缘沾着星点胭脂色。
沈姑娘确定要奏《九韶》裴照夜倚着屏风削竹哨,刀尖挑起的木屑在烛火中化作金粉,这曲子每弹一次,你心口星纹便深一寸。他衣襟微敞,锁骨处的狼首刺青正渗出金色血珠。
沈歌不语,指尖抚过琴身新刻的北斗纹。三日前藏书阁暗道里,她用碎玉划开石壁青苔,露出父亲用陨铁刻写的《九韶》全谱。此刻琴弦沾着她腕间血,在月光下绷成七道猩红光弧。
第一声泛音荡开时,李鹤卿枕下的鎏金匣突然悬浮。沈歌看见自己幼时的影像从匣中流出:七岁生辰那日,父亲将染血的玉扣系在她颈间,朱雀大街的喊杀声里混着《鹤冲霄》的笛音。
琴音转急,幻象突变。十岁的李鹤卿蜷缩在冰窖里,腕骨锁着刻满咒文的玄铁链。先皇后捧着金碗跪在他面前,碗中琉璃血泛着诡异蓝光:阿卿乖,饮下这药,弟弟就能活......
不要!沈歌指尖迸出血珠,琴声却失控般自行续奏。她看见裴照夜从暗处走出,孩童模样的他耳后并无朱砂痣,掌心托着枚与太子一模一样的金铃。当李鹤卿饮尽琉璃血的刹那,两个少年的发丝同时褪成霜白。
琴腹突然传来裂帛声,沈歌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琴漆中融化。无数星纹从她心口蔓出,缠住李鹤卿腕间褪色的五色缕。裴照夜掷出的竹哨刺破幻境,哨孔溢出的竟是《鹤冲霄》第七叠的变调。
李鹤卿在剧咳中惊醒,吐出的血水里游动着蓝翼蜈蚣。他抓住沈歌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下肌肤浮现出北斗状的疤痕:沈姑娘现在明白了三年前饮下换魂酒时,这里头跳动的......
话音戛然而止。沈歌颈间玉扣突然嵌入焦尾琴的龙龈,琴身应声裂开,露出中空腔体内蜷缩的婴儿骸骨。骸骨腕上的金铃铛刻着北境文字,译作汉语竟是照夜二字。
8
残局
中秋宴的琉璃盏盛着血色葡萄酒时,镇北侯嫡女林月见的翡翠步摇正勾住沈歌袖口。这位刚被赐婚太子的贵女俯身拾簪,腕间玉镯的螭纹擦过沈歌手背——与裴照夜锁骨处的刺青分毫不差。
沈乐师脸色这般苍白,可是昨夜谱新曲累着了林月见将金丝蜜枣推过来,指甲盖上的珐琅彩绘着孔雀翎纹。沈歌盯着她颈间五毒锁,锁芯飘出的异香与麟德殿血案时的蓝翼蜈蚣如出一辙。
笙箫骤歇的刹那,钦天监突然闯殿报:北斗第三星坠入舆鬼!满殿哗然中,沈歌看见李鹤卿腰间玉佩应声而裂,碎玉间涌出的竟是琉璃血。她腕间星纹突然灼如烙铁,恍惚间窥见林月见罗裙下藏着条白骨拼成的九节鞭。
夜宴散时秋雨滂沱,沈歌在御花园撞见林月见的轿辇。当鎏金轿帘被风掀起,她看见褪去华服的贵女正用银刀剜出手臂蛊虫,伤口处露出的皮肤赫然印着巫蛊案死囚才有的黥刑印记。
沈姑娘对别人的新娘这般上心裴照夜从古柏阴影中走出,手中把玩的正是林月见轿中掉落的玉蝉。蝉翼上密布的金色纹路,分明是北境文字书写的癸酉年鸩杀。
子时三刻,沈歌在乐府库房翻出积灰的婚仪簿。永贞十七年秋,镇北侯续弦之礼的宾客名录上,赫然圈着先皇后乳母的名字。当她抽出夹在扉页的和离书时,封印的朱砂印突然化作血水,露出里面半张乐谱——正是父亲修改过的《鹤冲霄》第七叠。
更漏声里,李鹤卿的玄甲侍卫突然破门入。沈歌被带到观星台时,看见太子披着先皇后的雪貂氅,正将染血的婚书投入青铜朱雀炉。火星腾空的瞬间,她看清婚书上林月见的生辰八字:丙子年惊蛰,与焦尾琴中婴儿骸骨的死亡时辰完全重合。
孤这未婚妻,是三年前就该死的人。李鹤卿擦去唇角溢出的琉璃血,腕间五色缕已褪成透明,沈姑娘可愿再奏一次《九韶》这次需要你的心头血做引。
裴照夜的银铃在檐角炸响时,沈歌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开始融化。无数星纹从心口涌出,在空中拼出完整的北斗换魂阵。当第一滴心头血落在焦尾琴上,林月见的尖笑突然穿透宫墙:好一对偷命人!且看这逆天改命的戏码,唱不唱得到重阳!
9
离殇
祭天台的青铜柱在血月下泛着幽光,沈歌被铁链悬在贪狼星位时,腕间星纹正顺着锁链爬向中央的紫微垣。林月见踩着《破阵乐》的残章走来,白骨九节鞭缠着蓝翼蜈蚣,鞭梢挂着枚带血的玉扣——正是沈歌父亲临终所赠之物。
好妹妹,可知当年沈乐正如何求我父亲留你全尸她扯开衣襟,心口黥着的巫蛊图腾在月光下蠕动,他自愿吞下九十九只噬心蛊,换你一个改头换面的机会。
李鹤卿的玄甲侍卫突然割断锁链,沈歌坠落的瞬间看见裴照夜跃上星轨仪。他手中青铜钥匙插入仪盘刹时,整个祭天台开始倾斜,地砖裂缝中涌出的竟是永贞三年的雨水——混着巫蛊案死者的骨灰。
阿歌看好了!裴照夜在飓风中撕开衣袍,首刺青剥离血肉化作金粉,这才是真正的《鹤冲霄》第七叠!他胸口浮现的北斗阵图与沈歌星纹共鸣,焦尾琴中的婴儿骸骨突然凌空重组,化作十岁模样的李鹤卿。
真正的太子正从琉璃血池中浮起,腕间五色缕尽数断裂。林月见的九节鞭卷住他咽喉时,沈歌看见鞭身浮现的北境文字:丙子年惊蛰,双生子当陨其一。
皇兄莫急。李鹤卿的童音带着诡异空灵,指尖琉璃血凝成冰刃,当年母后选了你做药引,今日该换我了。他割开手腕的刹那,沈歌颈间玉扣突然嵌入祭天碑,碑文褪去伪装露出换魂诏三个血字。
裴照夜的金粉身躯开始消散,他最后掷出的银铃击碎林月见的面具。沈歌在纷飞的青铜碎片中看清那张脸——竟与贵妃有七分相似,左眼瞳孔里游着条双头蛊虫。
沈歌!三个声音同时嘶吼。濒死的裴照夜、琉璃血化的李鹤卿、癫狂的林月见在阵眼中撕扯着她的魂魄。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血月时,沈歌听见父亲临终的笛声从极北之地传来,腕间星纹突然爆出炽烈白光。
10
烬雪
雪粒子卷着焦尾琴的残片扑在脸上时,沈歌正用断玉笛挑开冰层。北境的风把《鹤冲霄》的余音吹成缕缕血雾,雾中浮现的却是三年前那个暮春——裴照夜在祭天台消散前,用唇语对她说的那句去极北找真相。
冰棺裂开的刹那,沈歌看见两个李鹤卿。左边是琉璃血凝成的少年帝王,冠冕下白发如雪;右边是困在十岁躯壳里的真太子,抱着焦尾琴残骸哼《璇玑调》。他们中间躺着具冰晶雕琢的尸身,眉心朱砂痣与裴照夜如出一辙。
阿歌选哪个两个声音重叠着发问。沈歌低头看掌心星纹,发现那北斗阵图不知何时已化作相思子,正是当年樱花树下金匣里嵌着的那颗。
冰原突然响起驼铃声。林月见披着孔雀翎大氅踏雪而来,左眼窟窿里爬出条双头蛊虫:好妹妹,可知你父亲临终谱的《九韶》,原是为破这换魂局她甩出的白骨鞭卷起冰棺,露出底部用古乐谱写的生辰八字——竟是沈歌与裴照夜的名字。
断笛刺入心口的瞬间,沈歌看见所有真相。那年先皇后产下的不是双生子,而是被皇帝活剖的三胞胎。最小的女婴被制成药引,残魂附在焦尾琴中,正是她七岁那年听见的《鹤冲霄》。裴照夜从来不是影子,而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换魂术真正的祭品。
最是人间留不住啊。白发李鹤卿忽然轻笑,冠冕坠地碎成星芒。十岁太子将焦尾琴抛向火堆,琴腔婴儿骸骨在烈焰中化作金粉,凝成裴照夜最后的虚影。
沈歌在暴雪中吹响最后一阙《鹤冲霄》。冰棺应声炸裂,三个李鹤卿同时消散,只剩那支嵌着玉扣的断笛滚落雪地。当晨光刺破云层时,她看见地平线上有少年骑着白驼吹笛,银铃在风中晃成当年东宫檐角的声响
11
余音
冰原的月光冻在断笛裂痕里,沈昭华跪坐在无字碑前,看最后一片星纹从腕间褪色。雪粒卷着焦尾琴的灰烬扑向天际,在云层中凝成永贞三年的司乐坊——父亲握着她的手刻完《鹤冲霄》最后一叠时,窗外正飘着同样的雪。
极光染绿夜空的刹那,雪地里浮出无数琉璃血绘成的琴弦。沈歌看见十岁的自己与裴照夜在弦上奔跑,樱花逆着重力升向祭天台,李鹤卿的鹤氅掠过星轨仪,所有未完成的第七叠在时空中交织成网。
当第一缕晨光切开冰层,她终于明白老匠人临终的笑。玉笛从来不是乐器,而是打开换魂阵的钥匙;所谓预知死亡,不过是困在循环里的残魂在示警。最是人间留不住的不是红颜,是深宫十年夜雨打湿的《九韶》残章,是少年太子咳在素帕上永远二十五岁的血梅。
雪原尽头传来驼铃声,沈歌起身时怀中的婴儿骸骨化作金粉。风里有三个声音在唱《鹤冲霄》,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裴照夜,还有一个竟是当年紫宸殿上抚掌而笑的自己。
宫墙内新晋的乐师少女捡起带血的玉扣时,东宫那株枯死的八重樱突然开花。每一片花瓣都映着过往幻影:贵妃在血泊中攥紧孔雀翎,林月见的白骨鞭缠上镇魂铃,李鹤卿在雪夜拾起褪色的五色缕。而最高的枝桠上,半阙《鹤冲霄》的工尺谱正在随风消逝。
雪落在每个人故事的句点上。宫墙外的笛声永远停在第七叠的颤音,而极北之地的无字碑前,年年惊蛰都生出一枝刻着星纹的冰凌花。牧羊人说,那花蕊里藏着个永恒循环的暮春——青玉笛将碎未碎,少年太子将死未死,所有爱恨尚未启封的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