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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点终于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指关节在急促地叩问。办公室里最后一点人声也熄灭了,只留下中央空调单调的低吟。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指尖残留着打印机油墨和劣质合同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桌角,那座水晶销冠奖杯在惨白的顶灯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奖杯底座上,公司Logo和年度销冠——林晓的字样,像是刻上去的功勋,又像是某种沉默的拷问。

    呼……我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天的浊气尽数排空。电脑屏幕上,报表的数字在荧光里固执地跳动,像一串串没有温度的密码,锁着整个城市钢筋水泥丛林里最原始的欲望和挣扎。我翻开桌角那本磨毛了边的黑色硬壳笔记本,扉页上师傅苍劲的字迹依旧清晰:林晓,房子是壳,人是核。壳要硬,核要暖。别让佣金蒙了眼,记住,你是帮人‘安家’的。

    圆珠笔尖悬停在空白纸页上方,洇开一小点不易察觉的蓝。我闭上眼,白天那个单薄的身影立刻清晰起来——王亚芬,那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牵着女儿小雨的手站在星耀湾金碧辉煌的售楼处沙盘前,眼神里的光,脆弱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林小姐,这……这样板间真亮堂啊。王亚芬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样板间那面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背景墙。她身边的小雨,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瘦瘦小小,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是紧紧攥着妈妈褪色的衣角,偶尔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飞快地扫一眼那些精致的模型家具,又迅速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是啊,王姐,穿着笔挺西装、油头粉面的开发商销售经理张浩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容标准得如同量角器打过,我们‘星耀湾’主打的就是这种轻奢风,您看这设计,这用料,他屈指敲了敲墙壁,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全是进口环保材料!婴儿房都直接住得!您再看看这视野……他手臂夸张地一划,指向落地窗外精心布置的景观,绝对的楼王视野,买了就是赚!

    王亚芬被他说得有些晕眩,脸上泛起一丝期待的红晕,下意识地握紧了小雨的手。小雨却在这时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小脸憋得有点发红,呼吸带着点不顺畅的咝咝声。王亚芬立刻紧张地弯下腰,从随身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摸索出一支小小的蓝色喷雾剂,动作熟练地帮小雨吸了两下。

    我的心像被那细弱的咳嗽声猛地揪了一下。张浩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未来的升值潜力和尊贵体验,仿佛那几声咳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张经理,我打断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专业而平静,我记得咱们项目宣传册上标注的厨房墙砖用的是‘意大利卡萨’品牌,对吧

    张浩脸上的笑容顿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啊,是,是国际一线大牌!品质绝对保证!

    那方便看看实际到货的批次和质检报告吗我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还有,之前客户反馈的卫生间水管接口渗水问题,整改后的验收单,我们这边也需要备案。

    张浩的笑容明显僵硬了,眼神飘忽了一瞬,随即又堆起更热情的笑:林晓啊,你看你,就是太较真!那些材料报告肯定齐全,都在工程部存档呢,回头我让他们发你邮箱!至于渗水,小问题嘛,早就处理得妥妥帖帖了!咱们现在关键是把客户服务好,让王姐这样有眼光的客户赶紧安家落户,对吧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向我倾斜,王姐这套,签下来,佣金点数给你额外加0.5,现金,我懂规矩。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那0.5的额外点数,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在我心里滋滋作响。它足以覆盖我下个季度拮据的房租,甚至能稍稍缓解一点深夜里那份为母亲医药费辗转反侧的沉重。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张浩那张油滑的脸上移开,转向王亚芬。她正蹲在小雨面前,用纸巾轻轻擦拭女儿额角因为刚才咳嗽而渗出的细汗,眼神里满是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小雨依偎在妈妈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妈妈外套上一颗快要脱落的纽扣,那件外套的袖口,已经磨得有些发毛了。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深重的无力感,猛地从心底窜起。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样板间里刻意营造的香氛味,此刻却令人作呕。

    王姐,我的声音有点干涩,但异常清晰,您和小雨先坐会儿喝口水,样板间细节,我再帮您仔细核对一下。我没再看张浩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转身走向那间被灯光打得完美无瑕的厨房样板间。

    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洁的墙砖表面。我俯下身,凑近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仔细搜寻。果然,在靠近橱柜下方一块不起眼的区域,本该清晰印刻的品牌LOGO处,只有一片模糊的、仿佛被刻意打磨过的空白!一丝极淡的、混杂着胶水和劣质塑料的刺鼻气味,若有若无地钻进鼻腔。我的心沉了下去。又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而下,我蹲下身,手指沿着水管接口处慢慢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一丝异样的、黏腻的湿滑感!是水,是缓慢渗出的水渍,在干燥的接口边缘留下一圈深色的、不祥的印记。这根本不是宣传里的国际一线,更不是张浩口中的环保安全!

    那些华丽的说辞和诱人的数字,瞬间在我眼前碎裂成渣。我直起身,胸口堵得发慌。回头望去,王亚芬正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一个旧保温杯,倒出小半杯温水喂给小雨。小雨小口喝着,苍白的脸色似乎缓过来一点,她仰起小脸,对妈妈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那笑容,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线微光,却灼得我眼眶生疼。

    够了。真的够了。

    我大步走回他们面前。张浩正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入住后的美好蓝图。王亚芬抬起头,看到我,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林小姐,看好了是不是……都挺好的

    张浩也停下来,眼神带着警告和最后通牒般的催促。

    我的目光掠过张浩那张虚伪的脸,落在王亚芬写满期待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小雨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上。我清晰地看到,那孩子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对环境本能的警惕。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化学气味,对她脆弱的呼吸道,就是一把看不见的钝刀。

    不,王姐。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打破了售楼处刻意维持的浮华宁静,这房子,不能要。

    死寂。连空调的低吟都仿佛消失了。

    王亚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张浩,仿佛听不懂我说的话。

    林晓!你胡说什么!张浩猛地拔高嗓门,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步跨上前,几乎要指到我的鼻尖,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王姐,您别听她瞎说!她……

    我没胡说!我的声音也抬高了,压过他的咆哮。我拿起桌上那份王亚芬还没来得及签字的认购意向书,纸张在手中簌簌作响。厨房墙砖没有品牌标识,卫生间水管接口现在就在渗水!还有,我转向王亚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王姐,小雨的哮喘,是不是对环境气味特别敏感这样板间里的味儿,还有他们用的那些不明材料,您想想,交房后真住进去,孩子受得了吗小雨刚才咳嗽,您也看到了!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这不是安家,这是往火坑里跳!

    王亚芬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雨。小雨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到,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小脸又有些发白。王亚芬低头看着女儿,眼神剧烈地挣扎着,那里面有不甘,有幻灭,最后只剩下一种被现实重击后的恐慌。

    我……我……她语无伦次,求助般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份意向书,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签个屁!张浩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他一把抢过那份意向书,刺啦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狠狠撕成两半!雪白的纸片像垂死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边。林晓!你行!你清高!你等着!他恶狠狠地撂下话,转身就走,皮鞋重重地踩在那些纸片上。

    王亚芬看着地上碎裂的纸片,又看看怀里不安的小雨,眼泪终于无声地涌了出来,大滴大滴砸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王姐,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尽管喉咙也堵得发紧,别怕。房子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真正适合小雨的。孩子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我伸出手,想拍拍她颤抖的背,却在半空停住,只是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她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绝望后的茫然,也有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信任。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把小雨抱得更紧了。

    把失魂落魄的王亚芬母女送上出租车,看着那辆破旧的车子融入晚高峰浑浊的车流,我靠在冰冷的玻璃门框上,疲惫像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雨还在下,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水汽中晕染开迷离的光斑。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主管刘强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不用接也知道内容。

    果然,刚踏进公司,劈头盖脸的咆哮就砸了过来。

    林晓!你脑子进水了!星耀湾的单子你也敢搅黄!张浩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骂得我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生!刘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办公室里仅剩的几个加班同事,都低着头,假装忙碌,耳朵却竖得老高。

    刘总,那房子有问题,材料……

    问题!哪里的房子没问题!你他妈是来做慈善的还是来赚钱的!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旁边的笔筒都跳了一下,‘星耀湾’是公司重点合作项目!你倒好,直接把人得罪死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盘你以后别想再碰!意味着公司损失多少流水!意味着你这个月的销冠彻底泡汤!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林晓,你清高,你了不起!可你他妈也得吃饭吧!也得交房租吧!你妈那病,是喝西北风就能好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最脆弱的地方。母亲苍白的脸和药费单上冰冷的数字瞬间在眼前闪过。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而上的酸涩和愤怒。我抬起头,迎着他喷火的目光,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刘总,那房子,孩子住进去,哮喘会要命的。佣金再高,我赚不了这种钱。

    刘强像被掐住了脖子,噎了一下,随即是更猛烈的爆发:要命呵!就你高尚!就你懂!我告诉你,这一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不懂变通,就等着被淘汰!滚!给我滚出去好好反省!

    巨大的摔门声在身后响起,震得走廊都在嗡鸣。我默默走到自己的格子间,坐下。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桌上那座冰冷的水晶销冠奖杯,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眼又嘲讽的光。我把它塞进抽屉最深处,连同那份被撕碎的、关于星耀湾的所有幻想。

    第二天,意料之中的冷藏如期而至。所有新盘代理群里,关于星耀湾和其他几个重点合作项目的信息流,在我这里彻底断流。电脑屏幕上,房源推荐列表里一片灰暗,仿佛我的职业生命也跟着黯淡了一半。张浩那张扭曲的脸和刘强愤怒的咆哮,如同魔咒在耳边循环。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隔着玻璃,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房租单、母亲的医药费催缴通知……那些冰冷的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铅块的重量。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您好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戒备。

    请问……是林晓林经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难掩焦虑的女声,我叫李梅,是张建军的老婆……我们,我们想看看学区房,给孩子明年上小学用。是……是王亚芬王姐介绍我们找您的,她说……您实在。

    王亚芬!那个单薄的身影和女儿小雨安静的眼睛瞬间浮现在眼前。一股暖流,微弱却无比真实,猛地撞进被冰封的心口。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声音也注入了一丝力量:李姐您好!我是林晓。您和张先生对学区房有什么具体需求预算范围还有,孩子明年上小学,目标学校确定了吗

    李梅似乎松了口气,语速快了些:学校我们看了政策,就认准实验小学本部,老校区口碑最好。预算……大概四百万以内吧。房子……学区第一,其他都行!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恳求,林经理,我们两口子都是普通上班族,攒这点首付不容易,孩子上学是头等大事,一点岔子都不能出啊。

    我明白,李姐。我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关键信息,实验小学本部,四百万内,学区优先。放心,我这边会帮您重点筛选。挂断电话,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被打入冷宫的士兵重新摸到了武器。屏幕上的房源库依旧灰暗,但二手房那一栏,亮了起来。我点开,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输入关键词:实验小学本部,对口小区,产权清晰,学籍未占用……一行行符合条件的房源信息跳了出来。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像猎人重新进入了熟悉的猎场。

    几天后,在一个略显陈旧的社区门口,我见到了张建军和李梅夫妇。张建军身材敦实,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夹克,眉头习惯性地锁着,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紧绷和固执。李梅则显得温和许多,眉眼间带着操劳的痕迹,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看到我,立刻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笑容。

    林经理,麻烦你了。张建军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目光扫过我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职业套装。

    张哥,李姐,叫我小林就行。我笑着回应,递上准备好的瓶装水,咱们先看看第一套就在前面这栋,实验小学正儿八经的对口小区,距离学校步行五分钟,老牌学区,安全。

    我们看的是一套位于顶楼(六楼)的小两居。楼道狭窄昏暗,墙壁斑驳,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打开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子格局局促,墙面泛黄,厨房和卫生间设施老旧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不大的窗户,窗外是隔壁楼灰扑扑的墙壁。

    李梅进门后,眼睛就亮了起来,她快步走到小小的阳台上,踮起脚努力向外张望,似乎在目测到学校的距离。她甚至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学校信息和一些小区名字,认真地对照着。

    张建军的眉头却越锁越紧。他背着手,在小小的客厅里踱了两步,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挑剔地打量着泛黄起皮的墙顶,伸手按了按吱呀作响的旧式窗框,又走到狭小的卫生间门口,看了一眼里面那个满是水垢、款式老掉牙的洗手盆,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林经理,他转过身,语气生硬,带着明显的不悦,我张建军在厂子里干了快二十年,大小也算个技术骨干!我们两口子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才攒下这点钱,不是为了买这种‘老破小’的!他手臂一挥,指向周围,你看看!这房子能住人吗又老又旧又小!我们买房子,难道就只为了孩子挂个户口我们自己呢我们的面子呢亲戚朋友来了,就让人看这个!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空荡的老房子里回荡,我告诉你,我要买就买个像样的!至少得像个家!不能这么憋屈!

    李梅被丈夫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她慌忙从阳台走回来,轻轻拉了一下张建军的胳膊,小声劝道:建军,你小声点……林经理也是好心……

    好心张建军猛地甩开妻子的手,眼睛瞪着我,充满了被轻视的怒火,我看她就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就配住这种地方!她手上难道没有好房子有!肯定有!就是不想给我们看!嫌我们穷,买不起贵的,没油水可捞!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唾沫星子喷溅出来,你们这些中介,我还不清楚就想着怎么把那些又贵又难卖的垃圾塞给我们,好拿高佣金!

    张建军!李梅的声音带了哭腔,脸色煞白。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混合着委屈和职业尊严被践踏的怒火直冲头顶。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余光瞥见李梅那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还有她帆布包里露出半截的、贴着实验小学招生简章剪报的本子。那本子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我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冷静:张哥,您的心情我理解。谁都希望住得宽敞舒适。但李姐之前电话里特别强调,孩子上学是头等大事,实验小学本部的学位,是硬指标。这个小区,是实打实的、从未出过问题的对口学区。您说的‘像样的’房子,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他,比如昨天我给您推荐过的那个‘滨河御景’的新盘,环境好,精装修,看着气派,但是张哥,它对应的‘实验小学滨河分校’,是去年才挂牌的新校区!师资、管理模式、升学率,和本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查过教育局公示的教师流动名单,滨河分校超过一半的老师是刚毕业一两年的新人,骨干教师寥寥无几!

    我拿出平板电脑,快速调出事先准备好的资料截图,屏幕的光映着我们三人的脸。还有这个,‘锦绣华庭’,楼盘看着高档,宣传说是‘实验小学优质生源基地’,听着好听吧但它根本不在实验小学本部的划片范围内!它对应的是新建的第七小学!去年才招第一批学生,连毕业生都没有,教学质量和升学前景完全是未知数!我滑动着屏幕,展示着教育局官网的学区划分文件和学校简介截图,证据确凿。

    这些房子,单价看着比老破小高不了太多,面积大,住着舒服,佣金也高,我推给您,您签了,我立刻就能拿到钱。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但张哥,李姐,孩子上学这事,赌得起吗现在图一时舒服买了不对口的,或者挂羊头卖狗肉的‘分校’,等孩子真到了小升初,甚至中考拼刺刀的时候,您发现学校根本不行,想转学政策卡死!学区房价格跳水!那时候哭都来不及!您辛苦半辈子攒的钱,就为了买个面子,然后赌上孩子的前程吗

    连珠炮般的事实砸下来,张建军脸上的愤怒僵住了,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平板上的证据,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梅则捂着嘴,眼圈瞬间红了,她看着我,又看看丈夫,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找到主心骨的庆幸。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平板电脑屏幕幽幽的光和窗外传来的模糊市声。张建军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泥塑,肩膀垮塌下去,脸上交织着震惊、难堪和一种被剥去伪装后的茫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墙角一个废弃的油漆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闷响。

    这声音仿佛惊醒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受伤又愤怒的困兽,直直刺向我:你……你懂什么!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你一个卖房子的中介!你凭什么替我们决定!凭什么说我们孩子就不行!新学校怎么了新学校就不能出好学生了!我们建军当年……他试图寻找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面子的理由,却一时语塞。

    建军!李梅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泪水终于决堤,你别说了!林经理说得对!是我,是我天天查资料,天天提心吊胆!是我怕啊!她激动地从那个磨破了角的帆布包里,掏出厚厚一叠打印纸和剪报,纸张的边缘都卷了毛边,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圈圈和标注。你看!你看啊!实验小学本部去年的升学率!重点初中录取比例!再看看滨河分校公示的教师名单,一大半都是刚毕业的!还有那个锦绣华庭,它划片就是第七小学,教育局文件写得清清楚楚!她把那些凝聚了无数个焦虑夜晚心血的资料,一股脑塞到张建军眼前,纸张因为她的颤抖而哗哗作响。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面子能让孩子上好学校吗咱们买房子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孩子能站在更好的起跑线上吗住旧房子怎么了我宁愿住这‘老破小’一辈子,只要孩子能稳稳当当进本部!李梅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张建军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手中那些被翻烂了的、承载着无数焦虑的证据,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手,那上面只有长期劳作留下的厚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维持住最后一点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权威,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叹息,颓然地靠在了斑驳掉灰的墙壁上,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妻子,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那磨损得露出水泥本色的地面,仿佛要把它看穿一个洞。

    房间里只剩下李梅压抑的抽泣声。我默默地收起平板,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再说什么。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时间在沉重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张建军终于动了动。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掠过妻子哭红的眼睛,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的愤怒和偏执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灰败。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林经理……那……那还有别的……‘老破小’……能看吗离学校……近点的

    紧绷的空气,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我暗暗松了口气,点点头:有,张哥。我们去看下一套。

    最终签下合同的那套房子,依旧是老破小家族的一员。顶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放着邻居舍不得丢的旧家具。但它的阳台,正对着实验小学操场上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签完字,办理完所有繁琐的手续,走出交易中心大门时,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李梅紧紧抱着装有合同和产权证明的文件袋,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脸上是长久焦虑褪去后虚脱般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终于落定的希望。张建军默默跟在后面,脸色依旧沉郁,但那股择人而噬的戾气不见了,只是沉默地接过妻子手里沉重的包。

    林经理,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李梅转过身,眼眶又红了,要不是你……

    李姐,您别这么说,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连忙摆手,心里也沉甸甸的,谈不上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阳光刺眼,我下意识地低头,想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摸墨镜。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李梅身后钻了出来。

    是他们八岁的儿子,小杰。一路跟着看房、签合同,这孩子都异常安静,不吵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默默观察。此刻,他手里攥着一支短短的、用了一半的蜡笔,仰着小脸看我,眼神亮晶晶的。

    阿姨,小杰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勇敢。他伸出小手,递过来一本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便签本——是我之前给他画画解闷用的。我下意识地接过来,疑惑地翻开。

    空白的纸页上,没有房子,没有学校。只有一朵用红色蜡笔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小花。五个圆圆的、不太规则的花瓣,努力地张开着。旁边,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同样稚嫩却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的字:给好人阿姨。

    风似乎停了一瞬。喧嚣的街道,灼热的阳光,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数额远低于滨河御景的佣金单……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后退了。视线瞬间被涌上来的滚烫液体模糊,喉咙堵得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蹲下身,平视着小杰清澈的眼睛,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手指珍惜地拂过那朵笨拙却无比鲜艳的小红花。所有的委屈、挣扎、冰冷的现实,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稚嫩的笔画涂上了一层足以抵御世间寒意的暖色。

    年度销冠颁奖夜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流光溢彩的油彩,涂抹在公司总部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令人目眩的光瀑,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甜腻和衣香鬓影的奢靡气息。西装革履的主管们端着酒杯,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互相吹捧着业绩的飙升。刘强站在人群中心,红光满面,正大声地跟区域老总说着什么,手指不时地指向台上,显然在重点推介即将上场的功臣。

    我坐在靠近角落的圆桌旁,身上穿着公司统一配发的、剪裁合体的黑色晚礼服裙,裙摆的亮片在灯光下反射着细碎却冰冷的光。手边的高脚杯里,金黄色的香槟气泡正无声地破裂。周围同事兴奋的议论、拍照的闪光、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滑动,留下转瞬即逝的雾痕。眼前晃动的,是张建军最终签合同时那沉重而复杂的侧脸,是李梅抱着文件袋如释重负的平静,更是小杰递过便签本时,那双映着小红花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请上我们本年度的销售冠军,以无可撼动的业绩和绝对领先的优势,蝉联这一殊荣的——林晓!主持人的声音拔高,穿透喧嚣,聚光灯唰地一下,精准地打在我的身上,瞬间成为全场唯一的焦点。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带着程式化的热烈。

    我站起身,脸上挂上职业的微笑,走向那个被光芒笼罩的舞台中央。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虚幻的云端。刘强在台下用力鼓掌,笑容灿烂,眼神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赞许,仿佛几个月前那场指着鼻子的咆哮从未发生。我从区域老总手中接过那座崭新的、更加沉甸甸的水晶销冠奖杯。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底座上我的名字在强光下熠熠生辉。

    恭喜林经理!主持人将话筒递到我嘴边,笑容满面,蝉联销冠!此时此刻,有什么想对公司、对一直支持你的领导和同事们说的吗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闪光灯此起彼伏,捕捉着成功者的荣光。我握着话筒,微微吸了一口气。香槟的气味、脂粉的香气、还有奖杯冰冷的金属感混杂在一起。目光掠过台下刘强期待的脸,掠过区域老总矜持的微笑,掠过同事们或羡慕或复杂的眼神。然后,像穿过一片迷蒙的雾,我看到了更多——

    我看到王亚芬在那个狭小却温馨的出租屋里,笨拙地学着使用手机,给我发来小雨在新家干净的地板上,终于能畅快地笑着、转着圈跳舞的视频片段。阳光透过新换的窗帘,洒在孩子红润的小脸上,那曾经因为哮喘而苍白的嘴唇,此刻是健康的粉色。

    我看到李梅发来的照片,是站在那套老破小狭窄却擦得锃亮的阳台上拍的。照片里,小杰穿着实验小学崭新的蓝白校服,背着大大的书包,正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背景,是实验小学操场上那几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绿意盎然。照片下面,是李梅附上的文字:林经理,小杰今天第一天上学,开心得不得了!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操场,他说以后要第一个跑到学校!真的谢谢你!

    那些画面,那些孩子在地板上投下的跳跃光影,那些在阳光下舒展的笑脸,比眼前任何璀璨的水晶都要明亮,比任何热烈的掌声都要清晰。它们无声地穿透了这片浮华的喧嚣,带着生活的尘埃、汗水的咸涩和梦想破土而出的力量,沉甸甸地落回我的心上。

    我握紧了话筒,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微凉和下方水晶奖杯更深的寒意。聚光灯烤得脸有些发烫,台下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焦着。我微微侧头,避开最刺眼的光束,目光扫过刘强那张写满期待的脸,掠过区域老总矜持的微笑,最终落回手中沉甸甸的奖杯。

    谢谢公司,谢谢刘总,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了,也谢谢所有并肩作战的同事。公式化的开场白后,短暂的停顿。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刘强的笑容更盛了。

    拿到这个奖杯,很重。我掂了掂手中的水晶,它的棱角在强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晕,几乎要刺痛眼睛,它记录着成交的数字,记录着被超越的目标线。我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的尾音,但我常常想,这份工作的重量,远不止于此。

    台下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凝滞。刘强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警告。几个相熟的同事交换着疑惑的眼神。我仿佛没有看见,目光投向宴会厅高悬的穹顶,又像是穿透了它,望向很远的地方。

    它更关乎一个单亲妈妈抱着患哮喘的孩子,在样板间里绝望的眼泪,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关乎一对普通工薪夫妻,为了孩子能进一所好学校,把半辈子积蓄和全部希望押在一套又老又破的房子上时,那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我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关乎签完合同后,一个孩子用蜡笔在你本子上画下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台下彻底安静了。连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地毯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区域老总微微蹙起了眉。刘强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

    我们推销的不是钢筋水泥,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们经手的,是别人的人生。是安身立命的屋檐,是孩子未来的起跑线,是普通人对抗生活风浪时,所能抓住的最沉重也最珍贵的锚。

    我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掌心奖杯那冰凉的、坚硬的触感。然后,我缓缓地、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所以,这份工作真正的勋章,从来不是聚光灯下的奖杯。

    台下死寂一片。闪光灯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微微扬起嘴角,那不是一个胜利者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历经跋涉后、看到星光的释然。我的目光似乎越过喧嚣的厅堂,投向某个只有我能看见的远方。

    而是孩子们在新家的地板上,笑着跳着,映出的那一片干净、温暖的星光。

    说完,我微微鞠躬,没有再看任何人的反应,拿着那座冰冷而沉重的水晶奖杯,转身走下舞台。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背后的寂静如同实质的幕布,缓缓垂落。

    回到那个角落的位置,我将奖杯轻轻放在桌上。它依旧闪耀,却再也照不进我的眼底。我端起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金黄色的液体里,细小的气泡无声地上升、破裂,如同无数个转瞬即逝的浮华幻影。

    宴会还在继续,音乐重新响起,人声再度鼎沸。笑声、碰杯声、恭维声重新编织起一张华丽而喧嚣的网。我安静地坐着,像一个误入盛宴的旁观者。手指无意识地伸进随身带来的旧帆布包里,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小角。我把它掏了出来——是那本印着卡通图案的便签本。翻到最后一页,那朵用红色蜡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红花,在迷离变幻的宴会厅灯光下,依旧鲜艳、笨拙,却散发着一种能穿透所有浮华的、温暖而坚实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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