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云澈掐着我脖子把我掼在雕花拔步床上的时候,我后脑勺重重磕在床柱上,咚一声闷响。眼前金星乱冒。
喉咙被铁钳似的手扼住,空气一丝也进不来。
耳朵里嗡嗡的,他暴怒的吼声像是隔着水传来:毒妇!芊芊只是身子弱,想讨你一支老参补补,你竟敢推她入水!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偿命!
肺里火烧火燎地疼。
濒死的窒息感潮水般涌来。
真熟悉啊。
上辈子,我好像就是这么死的。被他心尖上的白月光苏芊芊,一杯毒酒灌下去,肠穿肚烂,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搂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苏芊芊,嫌恶地让宫人快把这贱妇拖出去,别脏了孤的地方。
掐着我脖子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是我少女时痴痴描摹过无数遍的模样。
现在只觉得恶心。
原来重活一次,开局还是这个死样子。
老天爷玩我呢
咳…松…手…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指甲本能地去抠他的手背,留下几道血痕。
墨云澈像是被烫到,猛地甩开手。
我像破麻袋一样滑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林晚栀,别装死!他居高临下地站着,明黄的太子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双凤眼里淬满了寒冰,没有一丝温度,收起你这副可怜相!孤看着就烦!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后背靠着冰冷的床沿,抬头看他。
烛光跳跃,映着他盛怒的眉眼。
真俊。
也真不是个东西。
上辈子,我就是被这张脸,这副高高在上的储君气度迷昏了头。
他是中宫嫡出的太子墨云澈,我是他父皇硬塞给他的太子妃,门楣清贵却无实权的林氏嫡女。
新婚夜,他就冷着脸告诉我:孤心有所属,娶你不过奉旨。安分守己,孤许你太子妃尊荣。若敢生事,别怪孤不客气。
我那时傻啊。
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温柔小意,嘘寒问暖,总能把他的心焐热。
我为他洗手作羹汤,烫得满手泡。
他看都不看,赏给了下人。
我熬夜为他绣寝衣,熬红了眼。
他随手丢开:针脚粗陋,不及芊芊万一。
苏芊芊,他青梅竹马的白月光,他老师苏太傅的宝贝女儿。柔弱不能自理,风吹就倒,偏生在他面前千娇百媚。
她身子弱,需要千年老参吊命,我就得乖乖奉上我娘留给我的陪嫁。
她心情郁结,想听我抚琴解闷,我就得在寒冬腊月于凉亭里弹到十指冻僵。
她不小心打翻他送我的唯一一件首饰,他反手就给我一巴掌:贱人!是不是你故意绊芊芊
上辈子,我忍了五年。
忍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忍到最后,换来一杯毒酒,和一个善妒、无德、残害良善的污名。
死的时候,真冷啊。
现在,我看着眼前这张曾让我魂牵梦萦、如今只觉面目可憎的脸,心底一片冰封的死寂里,慢慢燃起一点火星。
不是爱。
是恨。
更是滔天的厌倦。
咳…咳咳…我捂着火辣辣的喉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太子殿下…
他蹙眉,大概嫌恶我的声音难听。
苏姑娘…落水了我问,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
墨云澈一愣,似乎没料到我第一句问的是这个,随即怒火更炽:装什么糊涂!不是你推的!
哦。我点点头,扶着床柱,慢慢站起来。腿有点软,但我站得很直。那她死了吗
你!墨云澈瞳孔骤缩,像是第一次认识我,扬手又要打下来。
我仰着脸,没躲,直勾勾看着他。
殿下要为一个还没死的侍妾,打死您的正妃吗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新房里,传出去,御史台的折子,怕是要堆满陛下的御案了。
侍妾。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墨云澈的耳朵。
苏芊芊在他心里是皎皎明月,是此生挚爱,怎容我如此轻贱
他额头青筋暴起,扬在半空的手掌气得发抖,终究没落下来。
林晚栀!孤警告你,再敢对芊芊有半分不敬…
殿下,我打断他,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的笑,臣妾累了。
我指了指门外,大红喜字还刺眼地贴着。
您的芊芊姑娘生死未卜,您不赶紧去守着万一她醒了第一眼看不到您,再哭晕过去,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语气里的讥讽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像一盆冰水,浇得墨云澈一时竟忘了反应。
他大概习惯了逆来顺受、只会默默垂泪的林晚栀。
眼前这个眼神冰冷、句句带刺的女人,陌生得让他心头发堵。
你…很好!他死死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剜出两个洞,给孤禁足!好好反省!
说完,他拂袖转身,带着一身戾气冲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哐当一声巨响合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喜乐和人声。
世界陡然安静。
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我腿一软,跌坐回冰冷的地上。
后背全是冷汗。
刚才硬撑的那口气散了,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后脑勺磕到的地方肿起一个大包,喉咙更是火烧火燎。
可我心里,却涌上一股扭曲的快意。
真爽啊。
上辈子唯唯诺诺,这辈子第一面就差点把墨云澈气个倒仰。
值了。
我扶着床柱,艰难地挪到梳妆台前。
巨大的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十六岁的林晚栀。
眉眼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脖子上赫然一圈青紫的掐痕,触目惊心。
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簪环歪斜,大红的嫁衣衬得她愈发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只有那双眼睛。
不再是从前水雾蒙蒙、盛满哀愁和怯懦的样子。
里面是死过一次的灰烬,和从灰烬里爬出来的、冰冷的、带着恨意的光。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脖子上的淤痕。
嘶——真疼。
墨云澈,这债,我们慢慢算。
首要任务,是活下去,离开这个吃人的东宫。
禁足
正合我意。
墨云澈大概是想让我在恐惧和悔恨中煎熬,等着他大发慈悲的解禁令。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这禁足,成了我喘息的保护壳。
我身边只剩下一个陪嫁丫鬟,叫青禾。上辈子她忠心耿耿,最后为了护我,被苏芊芊寻了个错处,活活杖毙。
看到她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给我脖子上的伤擦药时,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小姐…您受苦了…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子殿下他…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没事。我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坚定,青禾,记住,从今天起,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想活着,想活得好,就得自己挣。
青禾似懂非懂,但看着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冷冽和决绝,用力点了点头:奴婢听小姐的!
第一步,清理门户。
东宫里塞满了各方的眼线,我带来的陪嫁里,也有不安分的。
上辈子,就是有个叫碧桃的丫头,被苏芊芊收买,在我茶水里下药,又恰好让墨云澈撞见我和一个侍卫私会,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
我捏着碧桃偷窃我嫁妆里一支金簪的证据,直接捆了人,堵了嘴,让青禾悄悄从角门送了出去,交给府外我娘留给我的一个老掌柜。
告诉福伯,找个最偏远的庄子,远远地发卖了。嘴巴闭紧点。我声音平静。
青禾办事利索。
处理完内鬼,第二步,搞钱。
上辈子困死在这深宫,才明白银子有多重要。没钱寸步难行,连想给青禾买块好点的伤药都要求人。
我娘留给我的嫁妆还算丰厚,田庄铺子都有,只是从前被贤良淑德的名声束缚,觉得打理这些俗物有失身份,都交给府里老人管着,自己从不过问,收益也稀里糊涂。
现在
我找出嫁妆单子,让青禾想办法悄悄递信给我奶娘的儿子,现在管着一个绸缎庄的周管事。
信很简单:查账。所有铺子田庄,近三年的进出明细,速报。另,暗中盘活现银,越多越好。
周管事是我娘的陪房,绝对可靠。上辈子我被废时,他还试图疏通关系救我,最后被牵连,下场凄凉。
信送出去没几天,青禾就带回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
小姐,周管事让奴婢务必亲手交给您。青禾紧张地压低声音,他说…账面亏空得厉害,好些铺子都被苏家那边的人…把持着。
我打开包袱,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和一些散碎金银,还有一本誊抄清楚的账册。
看着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亏空和被转移的资产,我冷笑。
苏家,苏芊芊的娘家,手伸得可真长。吃相也真够难看的。
知道了。我把银票收好,告诉周管事,稳住。亏空的窟窿,我记下了。眼下先顾着能动的产业。
有了这笔不算多但能应急的钱,我心里踏实了一点。
第三步,养精蓄锐,顺便…给墨云澈添点堵。
禁足期间,墨云澈一次没来看过我。
倒是苏芊芊,病好了。
她贤惠大度地来探望过我一次。
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弱柳扶风,被两个丫鬟搀着,脸色苍白得像纸,看见我脖子上的伤,眼圈立刻就红了。
姐姐…都是芊芊不好…惹得殿下动怒,连累了姐姐…她声音细细柔柔,带着哭腔,仿佛风一吹就散,殿下他…也是太紧张芊芊了…姐姐千万别怪殿下…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太子妃娘娘,这是我们姑娘特意寻来的上好玉肌膏,活血化瘀最是灵验。姑娘心里愧疚,夜不能寐,只盼着娘娘能早日康复。
啧。
这戏码,上辈子我看过太多遍。
以前我会觉得她假惺惺,心里憋屈,面上还得强装大度说妹妹有心了。
现在
我靠在软枕上,连眼皮都懒得抬。
哦。我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放着吧。
苏芊芊大概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准备好的台词卡了一下,泫然欲泣的表情有点僵。
姐姐…还在生殿下的气吗殿下他…
苏姑娘,我打断她,终于抬眼,目光凉凉地扫过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你身子骨这么弱,大老远跑来,万一再晕在我这儿,殿下怕是又要掐死我泄愤了。
我指了指脖子:伤还没好呢,经不起第二次。
苏芊芊的脸,唰一下白了。
她身后的嬷嬷脸色一沉:太子妃娘娘!您怎能如此说话!我们姑娘是一片好心…
好心我嗤笑一声,拿起那盒玉肌膏,掂了掂,是好心。不过,本宫用不着。
我随手把盒子丢给青禾:青禾,赏你了。或者拿去喂狗,随你。
你!那嬷嬷气得浑身发抖。
苏芊芊摇摇欲坠,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楚楚可怜:姐姐…芊芊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姐姐如此厌恶…
你错在,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没名没分的玩意儿,也配叫我姐姐谁给你的脸
滚出去。
带着你的东西,和你这身丧气的白衣服,滚。
再踏进我这院子一步,我让侍卫把你扔出去。你猜,殿下会不会为了你,再掐死我一个太子妃
苏芊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死死咬着下唇,眼泪断了线似的掉。
她大概这辈子没受过如此直白的羞辱。
那嬷嬷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还不滚等着本宫‘推’你出去
苏芊芊最终是被两个丫鬟几乎是架着出去的,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青禾关上门,拍着胸口,又惊又怕又解气:小姐!您…您刚才太厉害了!可…可会不会…
怕什么我重新拿起账册,他还能再掐死我一次顶多再禁足几个月。正好,清净。
果然,苏芊芊回去就病得更重了,据说哭晕过去好几次。
墨云澈勃然大怒,当晚就冲到了我的院门外。
林晚栀!给孤滚出来!他的咆哮声隔着门板都震得人耳朵疼。
我慢悠悠地放下看了一半的《大胤商律》,走到院中。
没开门。
殿下有何吩咐我隔着门,语气平淡无波。
你竟敢如此折辱芊芊!谁给你的胆子!
折辱我故作惊讶,臣妾只是实话实说。她一个未过门的姑娘,整日往太子妃寝殿跑,穿一身白,哭哭啼啼,知道的说是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给臣妾哭丧的呢。
臣妾让她回去,也是为她名节着想。殿下若觉得不妥,不如给她个名分良娣承徽哪怕是个奉仪呢,也好过现在这般不清不楚,惹人闲话。
门外,墨云澈的粗喘声清晰可闻。
他大概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妒妇!毒妇!他气急败坏地骂。
臣妾是妒妇,也是殿下亲封的太子妃。我声音冷下去,殿下若无废妃之意,就请回吧。夜深了,臣妾要安寝了。
门外死寂了片刻。
接着是墨云澈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林晚栀!你给孤等着!这禁足,你就待一辈子吧!
脚步声重重远去。
我转身回屋。
青禾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小姐…您…您真把殿下气走了
嗯。我倒了杯温水润嗓子,以后他再来,就这么办。记住了,我们没错,错的是他们。腰杆挺直了。
禁足的日子,就在我搞钱、看书、练字、偶尔把墨云澈气得七窍生烟中,飞快流逝。
三个月。
足够周管事帮我暗中盘活不少产业,银子像细水一样流进来。
也足够我把上辈子忽略的那些账目、人情、势力,梳理得清清楚楚。
更足够我在墨云澈心里,成功塑造了一个性情大变、乖张善妒、不可理喻的疯妇形象。
他看我的眼神,除了厌恶,更多了几分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大概想不通,那个温顺得像绵羊一样的林晚栀,怎么就变成了浑身是刺的刺猬。
时机,差不多了。
上辈子那个让我身败名裂的局,该提前上演了。
只不过,这次,导演是我。
我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病了。
病得挺重,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人很快憔悴下去。
太医来了两拨,诊不出具体病因,只说是郁结于心,外感风寒,需静养。
墨云澈碍于面子,也碍于怕我真死在他东宫惹麻烦,终于解了我的禁足,允许我在东宫范围内走动散心。
我的病也时好时坏。
这天傍晚,我披着厚披风,由青禾扶着,在离主殿较远的梅林散步。
深秋,梅树枝桠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致,人迹罕至。
我知道,墨云澈今日宴请几位宗室子弟,就在不远处的临水阁。
走到一处假山后,我停下脚步,对青禾说:我有些乏了,你去帮我取个暖手炉来,再带壶热茶。
青禾有些迟疑:小姐,您一个人…
无妨,就在这儿等你,不走动。我虚弱地靠在假山石上,快去快回。
青禾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静静等着。
不多时,一个穿着东宫侍卫服饰的年轻身影,出现在梅林小径上。
他叫卫峥。
上辈子,就是他被苏芊芊收买,成了构陷我的奸夫。
这次,我让周管事找到了他嗜赌成性、欠下巨额赌债的把柄,又许以重金。
他别无选择。
卫峥看到我,眼神闪烁了一下,快步走过来,按照约定,递给我一个用帕子包着的小瓷瓶,压低声音:娘娘,您要的东西。
我伸手去接。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瓷瓶的刹那——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怒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墨云澈带着几个宗室子弟,还有一脸担忧的苏芊芊,出现在梅林入口!
他大步流星冲过来,脸色铁青,目光如刀,死死盯着我和卫峥之间那近在咫尺的距离,以及卫峥手里那个可疑的小瓷瓶。
时机,掐得刚刚好。
卫峥吓得手一抖,瓷瓶啪地掉在地上,碎裂开来。
一股甜腻的、带着奇异香气的粉末散落出来。
殿下!殿下息怒!卫峥噗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是…是太子妃娘娘!她…她逼迫属下!说…说只要属下帮她…帮她…
他像是难以启齿,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说不下去了。
帮你什么!墨云澈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在卫峥心口!
卫峥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墨云澈看我的眼神,已经不是厌恶,而是赤裸裸的杀意和…一种被深深背叛的狂怒。
林晚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你竟敢…在东宫…与侍卫私相授受!
那几个宗室子弟面面相觑,神色尴尬又震惊。
苏芊芊捂着嘴,惊呼一声,随即泪眼盈盈地看向墨云澈,满是心疼和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
殿下,您别生气…姐姐她…她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她柔声劝着,火上浇油。
我站在原地,披风下的手,指尖冰凉。
脸上却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
一个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疯狂的笑意。
来了。
终于来了。
私相授受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弯腰,从碎裂的瓷片和粉末旁,捡起那块包瓷瓶的帕子。
雪白的丝帕,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栀字。
是我常用的。
证据确凿。
墨云澈盯着我手里的帕子,眼神像要喷火,胸膛剧烈起伏:人赃并获!林晚栀,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抬起头,目光掠过他盛怒扭曲的脸,掠过苏芊芊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得意,掠过那几个宗室子弟惊疑不定的神情。
最后,落回墨云澈脸上。
殿下要我说什么我平静地问,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说我如何不知廉耻,如何下贱,如何秽乱宫闱
难道不是吗!墨云澈怒吼。
是,又如何我轻轻反问。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概没人想到,我会认得如此干脆,如此…理直气壮
你…你承认了!墨云澈反而有点懵,像是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殿下亲眼所见,人证物证俱在,我承不承认,重要吗我捏着那块帕子,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撕开。
刺啦——
丝帛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梅林里格外刺耳。
林晚栀!你疯了!墨云澈被我彻底激怒,或者说,是被我这副浑不在意的态度彻底激怒。
他冲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孤要休了你!你这等淫妇,不配为太子妃!
手腕剧痛。
但我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休了我我迎着他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
殿下,您敢吗
墨云澈瞳孔猛地一缩。
我林晚栀,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无凭无据,仅凭一个侍卫的攀咬,和这包不知是什么的粉末,我抬脚,碾了碾地上的白色粉末,您就要休了御赐的正妃
我猛地抽回手,力气大得出乎他的意料。
您觉得,陛下会信满朝文武会信天下百姓会信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只扎进他耳中:
还是说,殿下您…为了给您的芊芊姑娘腾位置,已经迫不及待,连脸面都不要了要亲手给自己扣上一顶…被正妃背叛的绿帽子
墨云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
他当然不敢。
废太子妃,需要足够分量的罪名。私通这罪名太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传出去,他墨云澈就是个连自己后院都管不好、被女人戴了绿帽的窝囊废!
这对他刚稳固不久的太子之位,绝对是致命打击!
那几个宗室子弟,都是人精,此刻眼神微妙地在墨云澈、我、还有苏芊芊之间来回扫视。
苏芊芊脸上的柔弱也快挂不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血口喷人!墨云澈气得声音都在抖,却无法反驳。
是不是血口喷人,殿下心里清楚。我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恢复了那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倦怠的语气。
殿下,我看着他,眼神空洞洞的,像在看一块石头,这东宫,这太子妃的位置,我腻了。
我们和离吧。
和…和离墨云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那几个宗室子弟也倒吸一口冷气。
太子妃主动要求和离闻所未闻!
是,和离。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殿下厌弃我,我亦不愿再与殿下有任何瓜葛。与其互相折磨,不如一别两宽。
殿下给我一纸和离书,我自请下堂,离开东宫。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对外,殿下大可说是我不堪太子妃之责,自请离去。保全您的颜面,也成全您和苏姑娘。
如何
我抛出了诱饵。
给他一个体面摆脱我、又能安抚苏芊芊的完美台阶。
墨云澈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有震惊,有愤怒,有被冒犯的耻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被彻底否定的茫然。
他习惯了掌控我,习惯了我的痛苦和隐忍是他荣耀的点缀。
如今,这个点缀品,竟然敢主动要求离开还如此决绝
你休想!他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来,你以为东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林晚栀,你做梦!
哦我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我摊开手,继续禁足或者…一杯毒酒一条白绫
殿下,我林晚栀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您想想清楚,我若不明不白死在这东宫,我母家纵然式微,也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那里,您又该如何交代
我若活着,我指了指地上瘫软的卫峥,和那摊可疑的粉末,今日之事,殿下堵得住悠悠众口吗您能保证,明日御史台的折子上,不会写满‘太子妃秽乱’、‘东宫失德’
我每说一句,墨云澈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苏芊芊也急了,轻轻扯了扯墨云澈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殿下…姐姐她…她这是以退为进,在威胁您啊…您不能…
闭嘴!墨云澈猛地甩开她的手,烦躁地低吼。
苏芊芊被他吼得一愣,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委屈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墨云澈没看她。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
他在权衡。
在挣扎。
在被我逼到悬崖边上的狂怒和不得不考虑后果的理智之间,疯狂摇摆。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那几个宗室子弟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
久到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枯叶。
墨云澈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的话:
林晚栀,你好的很。
你想滚孤成全你!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一个内侍咆哮:滚去书房!取纸笔来!
内侍连滚爬爬地跑了。
墨云澈胸膛剧烈起伏,背对着我,肩膀绷得死紧。
苏芊芊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墨云澈僵硬的背影。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只有尘埃落定的平静。
终于。
解脱了。
内侍很快捧着笔墨纸砚,战战兢兢地回来了。
就在这深秋萧瑟的梅林里,假山石成了临时的桌案。
墨云澈提起笔,饱蘸浓墨,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
他迟迟没有落笔。
殿下,我淡淡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需不需要臣妾帮您想想措辞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最终,他还是咬着牙,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重重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带着他滔天的恨意和屈辱。
无非是些林氏女晚栀,性非和顺,行多乖张,难堪储妃之重,自请下堂。念其旧日微劳,允其归家,自此婚嫁各不相干之类的套话。
写到最后,他几乎是砸下了笔,墨汁溅了一纸。
拿去!他抓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狠狠掼向我!
纸张飘落在地。
我没去捡。
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殿下,和离书需得两份,各自署名画押,方为有效。您这份,臣妾收下了。臣妾那份…
我示意了一下青禾。
青禾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素笺,恭敬地双手奉上。
墨云澈看着那封同样措辞工整、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和离书,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林、晚、栀!他几乎是咆哮着,一把抓过那封和离书,看都没看,就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摁下手印。
然后再次狠狠摔在地上!
滚!带着你的东西!立刻!马上!给孤滚出东宫!孤一刻也不想再看见你!
我弯腰,捡起地上两份还带着他体温和怒火的文书。
仔细地抚平褶皱,叠好,收进袖中。
动作从容,一丝不乱。
仿佛接过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多谢殿下成全。我微微颔首,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告别礼。
然后,挺直脊背。
青禾,我们走。
我没有再看墨云澈一眼,也没有看哭得梨花带雨的苏芊芊,更没有看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宗室子弟。
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一步一步,朝着东宫大门的方向走去。
深秋的风吹起我的披风,猎猎作响。
后背挺得笔直。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墨云澈粗重的喘息,和苏芊芊压抑的、不甘的啜泣。
走出很远,我似乎还能感受到那道几乎要在我背上烧出两个洞的、怨毒的目光。
但,都与我无关了。
跨出东宫那扇沉重、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朱漆大门时,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如血。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宫阙重重,檐角飞扬,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压抑的阴影。
上辈子,我死在这里。
这辈子,我活着走了出来。
小姐…青禾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还有一丝茫然,我们…真的出来了
我深吸一口宫外带着尘世烟火气的凉风。
出来了。
那…我们去哪
回家。
我说的家,不是那个空有门楣、早已将我视为弃子的林府。
是周管事为我准备好的,位于城西一处不起眼巷弄里的两进小院。
院子不大,胜在清净,一应家具都是新的。
福伯(周管事)和青禾的哥哥青柏,早已等在门口。
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出现,两个大男人眼圈都红了。
小姐!您受苦了!福伯声音哽咽。
福伯,青柏哥,以后要叫‘东家’了。我笑了笑,跨进门槛。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痛哭。
只有一种脚踏实地的疲惫和安宁。
当夜,我睡了一个重生以来最沉的觉。
没有噩梦,没有窒息,没有冰冷的雕花拔步床。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身下柔软厚实的棉被。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坐在窗边的书案前,铺开纸笔。
福伯和青柏垂手立在一旁,神色恭敬又带着激动。
福伯,我提笔,写下第一个名字,城西那三家绸缎庄,账面彻底理清了吗原先苏家安插的人,都清干净了
回东家,都清理干净了!账目也盘清了,亏损的窟窿,老奴记着,早晚让他们吐出来!
好。我点头,在纸上勾画,这三家,合并为‘云锦坊’。主打高端定制,苏绣、蜀锦、云锦,专供京中贵妇。价钱,翻三倍。
翻…翻三倍福伯倒吸一口凉气。
对。我语气笃定,告诉绣娘和掌柜,料子用最好的,手艺要最精的,服务要最贴心的。贵,就要贵得她们心服口服。
另外,放出风去,就说我们坊里新得了几匹前朝宫廷流出的‘霞光锦’,有价无市,只待有缘人。我勾起唇角。哪有什么前朝霞光锦,不过是噱头,饥饿营销罢了。上辈子见多了后宫妃嫔为了一件衣裳争破头,太懂这些女人的心思。
是!老奴明白了!福伯眼睛发亮。
青柏哥,我转向旁边精干的青年,你心思活络,交给你个新差事。京郊不是有片荒着的坡地吗买下来。
买…买荒地青柏一愣。
对。找人,立刻开垦出来,搭暖棚。我写下温室两个字,我要在冬天,种出新鲜瓜果,尤其是…反季的葡萄和蜜瓜。
上辈子,宫里冬天能吃到的鲜果极少,连皇后都难得。物以稀为贵。
青柏虽然震惊,但毫不迟疑:是!东家!小人立刻去办!
还有,我蘸了蘸墨,放出消息,高价收购品质上乘的羊毛,有多少收多少。再寻几个手艺精湛的织工,研究一种…更细密、更柔软保暖的毛呢料子。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描述着上辈子在番邦贡品里见过的呢绒。
毛…羊毛福伯和青柏面面相觑,羊毛又膻又糙,能做什么
对,羊毛。按我说的去做。我没有解释。技术革新,就是第一生产力。大胤地处北边,冬天寒冷,若能有物美价廉的保暖衣料,不愁没市场。
另外,在码头附近,盘下一间大仓库。
东家要囤货
不,做‘柜坊’。我写下两个字。
柜…柜坊两人更懵了。
简单说,就是替来往客商暂时保管贵重货物的地方,收取保管费。安全,可靠,是我们最大的招牌。我解释道。京城是漕运枢纽,商贾云集,货物中转频繁,却缺乏专业的保管机构。这是个巨大的空白市场。
安全…可靠…福伯琢磨着,眼睛渐渐亮了,妙啊!东家!这主意太妙了!
福伯,柜坊交给你。规矩立死,安保做到极致,信誉就是命根子。初期,保管费可以低些,先把名声打出去。
老奴定不辱命!福伯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一桩桩,一件件。
我运笔如飞,条理清晰地布置下去。
不再是那个困在深宫、只会绣花弹琴的太子妃。
而是一个目标明确、杀伐果断的商人。
福伯和青柏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恭敬,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敬畏和狂热。
他们看到了希望。跟着我,能闯出一片天的希望。
钱,像滚雪球一样涌来。
云锦坊的霞光锦成了京中贵妇圈身份地位的象征,一匹难求,价格炒上了天。
冬天的暖棚里,碧绿的黄瓜、鲜红的、紫莹莹的葡萄,水灵灵地挂满枝头。当第一车挂着林记鲜蔬牌子的反季瓜果送入几位国公夫人府上时,整个京城的上层圈子都轰动了。
林记鲜蔬,成了冬日里最炙手可热的贡品。
毛呢料子的研制磕磕绊绊,但第一批相对细软的成品出来,做成成衣送到几家大皮货行试卖,因价格远低于皮草又足够保暖,很快被抢购一空。
码头边的林氏柜坊更是火爆。安全可靠、存取方便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仓库天天爆满,保管费收得盆满钵满。
短短一年多。
曾经需要靠变卖嫁妆首饰度日的下堂妇林晚栀,成了京城商界崛起最快的新贵。
没人知道林记背后神秘的东家是谁。
只知道,这位东家眼光毒辣,手段了得。
我的日子,充实而平静。
住在我的小院里,看书,算账,偶尔去铺子里转转,戴着帷帽,没人认得。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关于东宫的消息。
墨云澈在我走后,大概是为了平息流言,也为了安抚苏芊芊,很快将她纳为良娣。
据说,很是宠爱。
但朝堂上,关于太子治家不严、德行有亏的非议,却并未完全平息。
加上他急于求成,在几件政事上处理不当,惹得龙颜不悦。
他的日子,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春风得意。
这些消息,听在耳中,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过得好与坏,早已与我无关。
直到这天。
我带着青禾,去查看城西新盘下的一个准备做酒楼的地段。
刚下马车,就听到一阵喧哗和马蹄声。
让开!都让开!
太子殿下车驾!冲撞者死!
人群惊慌地朝两边散开。
一队盔甲鲜明的东宫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护卫着一辆极其奢华的金顶马车,疾驰而来。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
我看到了里面的人。
墨云澈。
还有依偎在他身边,穿着一身娇艳桃红、珠翠满头的苏芊芊。
她正捻着一颗葡萄,娇笑着喂到墨云澈嘴边。
墨云澈微微低头,含住了葡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车外。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
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站在路边、戴着素白帷帽的我。
四目相对。
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我看不清他瞬间的眼神。
只看到他含笑的嘴角,蓦地僵住。
身体也似乎瞬间绷紧。
马车疾驰而过。
带起的风,掀动了我帷帽的轻纱。
我平静地抬手,压住帽檐。
小姐,是太子…青禾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走吧,看铺子去。
仿佛刚才只是看到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以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
却没想到,几天后,麻烦主动找上了门。
我正在书房核对柜坊这个月的账册,青禾脸色古怪地进来通报。
小姐…前院…有位…姓墨的公子求见。
墨
我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账册上,晕开一小团黑。
不见。我头也没抬。
他说…他说他是代苏良娣来的…青禾声音更低,想…想买咱们暖棚里那几株挂果的蜜瓜藤…
呵。
我放下笔。
苏芊芊
她还真是…阴魂不散。
告诉他,非卖品。送客。我语气冷淡。
青禾应声去了。
没过多久,她又匆匆回来,脸色更白:小姐…那位墨公子…他…他不肯走,说…说见不到东家,就拆了咱们的门…
哦我挑了挑眉。
墨云澈。
你这是…替你的爱妾强买强卖来了
我合上账册。
那就去会会。
前院花厅。
墨云澈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看着墙上挂着一副普通的山水画。
他穿着常服,玄色锦袍,金冠束发。仅仅一个背影,就透着久居人上的压迫感。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一年多不见。
他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线更显冷硬。眉眼依旧俊朗,只是那双曾经盛满对我的厌恶和冰冷的凤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探究困惑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恼怒
他死死地盯着我。
像是要把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重新拆解审视一遍。
目光扫过我身上料子普通却剪裁得体的素色衣裙,扫过我未施脂粉却气色红润的脸,扫过我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客套疏离的眼睛。
果然是你。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林晚栀。
墨公子。我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招呼一个陌生人,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墨公子他像是被这个称呼刺了一下,眼神骤然锐利,林晚栀,你装什么
墨公子说笑了。我走到主位坐下,示意青禾上茶,在下林氏柜坊东家,林晚栀。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林氏柜坊…云锦坊…林记鲜蔬…墨云澈几乎是咬着牙,一个一个蹦出这些如今在京城如雷贯耳的名号,都是你的
小本生意,糊口而已。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糊口墨云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跨前一步,双手撑在我身侧的茶几上,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俯视下来,眼神灼灼逼人,林晚栀!你本事不小啊!离了孤,你倒是活得风生水起!
他离得太近,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气袭来。
我微微蹙眉,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
托殿下的福。我抬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若非殿下当日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也不会有晚栀今日。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了他一下。
他脸色一沉,撑在茶几上的手攥成了拳。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他低吼,孤问你,芊芊想要那几株蜜瓜藤,你为何不卖
果然是为了苏芊芊。
我心里冷笑。
不卖。我放下茶杯,语气干脆。
理由
那是我林记暖棚的种苗,非卖品。苏良娣若想吃蜜瓜,林记铺子里有上好的,随时恭候。
孤出十倍价钱!墨云澈盯着我。
不卖。我寸步不让。
林晚栀!他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你别不识抬举!
抬举我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殿下,您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您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我,林晚栀,一介草民商人。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一年半前,您亲手签下的那份和离书。
白纸黑字,婚嫁各不相干。
您如今为了您的爱妾,强闯民宅,威胁恐吓我一个‘草民’,这算哪门子的抬举
传出去,不怕有损您储君的威仪吗
你!墨云澈被我噎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大概从未想过,曾经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林晚栀,如今能如此条理清晰、字字如刀地反将他逼到墙角。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他气极反笑,眼神阴沉得可怕,孤倒是小瞧你了!
殿下谬赞。我微微欠身,若无其他事,墨公子请回吧。寒舍简陋,恐污了您的贵足。
我直接下了逐客令。
墨云澈死死地盯着我。
那目光,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带着不甘,带着探究,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和脱离掌控的暴怒。
林晚栀,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寒意,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孤就奈何不了你了
殿下说笑了。我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想捏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但,值得吗
为了几株瓜藤为了替您的良娣出一口气
我林晚栀如今,好歹也算半个皇商,养活着不少工匠农户。陛下圣明,想来也不愿看到,一个遵纪守法、缴税纳粮的商贾,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吧
再者,我顿了顿,语气更淡,我若出事,殿下猜,外头会怎么说说殿下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和离的前妻说殿下为了博美人一笑,不惜草菅人命
殿下,您的储位,坐稳了吗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墨云澈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跳动。
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
花厅里落针可闻。
青禾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
良久。
墨云澈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冰冷、又极其复杂的笑。
林晚栀,你很好。
他直起身,那股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但眼神却更加幽深难测。
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离去,再未回头。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青禾才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小…小姐…吓死奴婢了…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慢慢喝了一口。
指尖,微微有些凉。
墨云澈的眼神,不对劲。
那不是单纯的愤怒。
那里面,有被挑衅的狂怒,有被看穿的惊怒,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烈吸引又极度不甘的…占有欲。
就像小孩子丢了一件曾经毫不在意的旧玩具。
如今发现那玩具被别人捡去,擦得锃亮,还玩得风生水起,变得光彩夺目。
他就不舒服了。
想抢回来。
哪怕他根本不喜欢那个玩具。
麻烦。
我揉了揉眉心。
看来,这京城,得加快脚步了。
墨云澈的走着瞧,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也更…幼稚。
先是云锦坊莫名其妙被查税。
接着是暖棚被人举报违制僭越、擅改农时。
连码头的柜坊,也频频有地痞流氓去骚扰。
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拙劣。
但胜在源源不断,像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我知道是谁的手笔。
福伯和青柏气得跳脚,撸着袖子要去讨说法。
不必。我拦住他们,该打点的打点,该报官的报官。记住,我们是守法良民,一切按规矩来。
可是东家!这明显是…
我知道是谁。我打断福伯,所以,更要按规矩来。
我拿出账本,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该交的税,一文不少。该补的手续,立刻补办。
至于地痞流氓
报官抓人。抓了放,放了再抓。
我甚至亲自去了一趟京兆府衙门,没告状,只是感谢府尹大人治下清明,保我一方商贾平安,顺便聊表心意,捐了一大笔钱用于修葺城防。
京兆府尹是个明白人。
很快,骚扰就消停了。
至于那些查税的、找茬的小吏
我让青禾备上厚厚的茶水钱,客客气气送走。
各位大人辛苦,一点心意,请喝茶。我们林记小本经营,最是奉公守法,账目都在这儿,大人随便查。若有疏漏,我们立刻补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
钱到位,态度恭顺,账目又干净。
几次三番下来,那些人也觉得没意思,加上京兆府那边的态度微妙,渐渐地,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些小打小闹,伤不了我的筋骨,反倒让我趁机把几个产业的底子夯得更实,关系网也铺得更开。
墨云澈大概发现这些下作手段没用,反而显得他小家子气,失了储君体统。
骚扰,渐渐停了。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心里清楚,以墨云澈那偏执又骄傲的性子,绝不会轻易罢休。
果然。
深冬。
一场皇家举办的赏梅宴。
帖子,竟然送到了我的小院。
落款是…太子妃。
苏芊芊
我捏着那张烫金描梅的精致请柬,指尖冰凉。
鸿门宴啊。
小姐!不能去!青禾急得脸都白了,她肯定没安好心!
我知道。我把玩着请柬。
那…
去。我放下帖子,语气平静,为什么不去
躲,是躲不掉的。她既然敢递帖子,我就敢接招。
正好,也该让某些人看看,我林晚栀,现在是谁。
赏梅宴设在京郊的皇家别苑梅雪坞。
我到得不早不晚。
递上帖子,负责迎客的内侍看到我的名字,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古怪。
林…林东家这边请。他引着我往里走,态度倒是恭敬,只是那眼神里的探究和鄙夷,藏都藏不住。
显然,我的身份,在这些宫人眼里,早已不是秘密。
梅雪坞内,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满京城最顶尖的贵妇贵女,几乎都聚集在此。
当我穿着一身低调却不失品味的烟灰色银鼠皮斗篷,戴着同色帷帽,跟着内侍走进那片姹紫嫣红时。
原本喧闹的梅林,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好奇的,审视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
像无数根细密的针。
我恍若未觉。
帷帽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然后,精准地落在了主位上。
墨云澈一身明黄太子常服,姿态闲适地坐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
而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正红宫装、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的女子。
苏芊芊。
她如愿以偿,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此刻,她正捻着一颗蜜饯,巧笑嫣然地喂到墨云澈嘴边,姿态亲昵又得意。
墨云澈含笑低头,含住了蜜饯。
目光,却越过苏芊芊的肩膀,直直地朝我射来。
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又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期待什么
期待我失态期待我痛苦期待我像从前一样,在他们面前卑微如尘
我微微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内侍将我引至一个最偏僻、靠近风口的位置。
林东家,您请坐。
我没动。
目光看向主位旁边,一个空着的、位置极好的席位。
那是留给某位德高望重的老王妃的。
这位公公,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位置似乎安排错了。
内侍一愣:这…林东家,席位都是按规矩安排好的…
是吗我轻轻一笑,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张素净却清丽的脸,暴露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没有浓妆艳抹,没有珠翠堆砌。
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
但那份从容的气度,和眼底沉淀的、历经世事的平静光芒,让周围那些精心打扮的贵女们,瞬间失色。
我是以‘林记’东家的身份,受太子妃娘娘之邀,前来赴宴。我声音清晰平稳,目光直视主位上脸色微变的苏芊芊,若按商贾之礼,我当坐末席,无话可说。
但,我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我林晚栀,亦是前靖国公夫人义女,受封三品淑人诰命。按朝廷礼制,我是否应坐于…那位老王妃之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包括主位上的墨云澈和苏芊芊。
苏芊芊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捏着蜜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她大概只记得我是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下堂妇,却忘了,在和离之前,我曾因抚育过已故靖国公夫人的幼女一年,被那位无儿无女的尊贵夫人认作义女,临终前为我请封了三品淑人诰命!
这诰命,在太子妃面前自然不够看。
但在这满座的贵妇中,足以排进前列!
一个商贾是末流。
一个有诰命在身的商贾东家
那位置,就得挪挪了。
负责安排座次的女官脸都白了,冷汗涔涔而下,求助地看向苏芊芊。
苏芊芊胸口起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本宫疏忽了。来人,给林…淑人看座。她刻意加重了淑人二字,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位置,换到了前排。
我坦然落座。
无视四面八方射来的、含义各异的复杂目光。
端起面前的清茶,浅浅啜了一口。
嗯,今年的新雪水,泡的雨前龙井。
不错。
墨云澈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
那眼神,幽深得像寒潭。
有震惊,有探究,有被打乱计划的愠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光芒吸引的灼热。
宴会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苏芊芊几次试图活跃气氛,效果都不佳。
众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我这边。
直到——
听闻林东家的暖棚,冬日里也能种出鲜嫩的瓜果一位与苏家交好的夫人,笑着开口,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挑衅,尤其是那蜜瓜,连宫中都难得一见呢。不知今日,我们可有口福
矛头,终于指向了我。
苏芊芊也立刻接话,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针:是啊,林淑人。本宫也好奇得很呢。前些日子派人去求购几株瓜苗,想给殿下添个景致,林淑人可是金贵得很,说什么…非卖品
她娇嗔地看了墨云澈一眼:殿下,您看,林淑人如今身份不同了,架子也大了呢。
墨云澈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深沉。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我放下茶盏,微微一笑。
娘娘说笑了。并非晚栀架子大,实是那几株母藤,关乎明年整个暖棚的收成,确实不敢轻动。若娘娘和诸位夫人喜欢蜜瓜,晚栀今日倒是带了几枚新摘的,请诸位品尝。
我拍了拍手。
候在外面的青禾立刻带着两个小丫头进来,每人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玉盘,上面赫然是几枚切好的、金黄诱人的蜜瓜!水灵灵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哇!
真新鲜!
这寒冬腊月的…
贵妇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青禾她们将蜜瓜一一分送到各桌。
苏芊芊看着送到自己面前那盘金黄诱人的瓜肉,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她本想借此羞辱我吝啬、不识抬举。
结果,我反手就拿出实打实的好东西,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她捏着银签,戳起一小块瓜,递到墨云澈唇边,强笑道:殿下,您尝尝林淑人这瓜…看着倒是不错。
墨云澈垂眸,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瓜,又抬眼看了看我。
我正接过青禾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沾上的一点汁水。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不过是拂去了一片尘埃。
墨云澈的眼神,暗了暗。
他没有吃苏芊芊递来的瓜,反而自己拿起银签,尝了一块。
清甜多汁的果肉在口中化开。
他沉默了片刻。
不错。他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苏芊芊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
一场精心准备的鸿门宴,被我几招四两拨千斤,化解于无形。
宴席过半,气氛依旧不尴不尬。
苏芊芊大概觉得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借口更衣,带着宫女匆匆离席。
她一走,席间的气氛反而微妙地松动了一些。
几位地位尊崇的老王妃和国公夫人,竟主动与我攀谈起来。话题无非是暖棚的新奇、云锦坊的料子、柜坊的便利。
她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鄙夷或好奇,而是带上了几分正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结交之意。
商人地位虽低,但一个手握紧俏资源、行事有度、还顶着诰命身份的商人,价值就不一样了。
墨云澈坐在主位上,自斟自饮。
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我身上。
看着我游刃有余地与那些贵妇周旋,谈笑风生,眉宇间是从前在东宫时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光彩。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渐渐收紧。
宴席将散时。
我去更衣。
从净房出来,穿过一段僻静的梅林小径。
刚走到拐角。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拦在了路中央。
墨云澈。
他不知何时离的席。
此刻,他背对着我,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树下。
玄衣如墨,红梅似火。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梅林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那双凤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烈而复杂的情绪。
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林晚栀。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看到你如今这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样子,孤真是…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
…大开眼界。
我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看着他。
殿下过奖。
过奖他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龙涎香混合着袭来,孤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装
在东宫五年,你装得温良恭俭,逆来顺受。离了孤,倒把你的伶牙俐齿、心机手腕,全使出来了
怎么在孤面前装可怜,博同情离了孤,就原形毕露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尖刻的讽刺和被愚弄的愤怒。
我看着他因酒意和怒意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心底一片冰凉。
殿下,我声音平静无波,您醉了。
醉他又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我。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额发上,孤清醒得很!林晚栀,你告诉孤,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
放开。我声音骤冷。
放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非但没松手,反而用力一拽,将我狠狠拉向他!
林晚栀!你玩弄孤于股掌之间,很得意是不是!他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要将我拆吃入腹,看着孤为了你…像个傻子一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
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住了。
为了我
我心中冷笑。
为了他的不甘心吧。
殿下,我用力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腕骨生疼,请自重!这里是皇家别苑!你我早已和离!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体统墨云澈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另一只手竟猛地抬起,想要捏住我的下巴!
孤就是体统!林晚栀,你以为你换了身皮,孤就不认识你了你骨子里,还是那个…
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我的脸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斜刺里,一道青影如电般掠至!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扣住了墨云澈即将落下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墨云澈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
太子殿下。
一个清越沉稳,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
光天化日,强掳民女,恐非君子所为。
我愕然转头。
来人穿着一身素青色的锦袍,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隽,眉眼温润,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是他
谢韫之。
当朝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清流领袖,也是…靖国公府如今的当家人,我那位已故义母的嫡亲侄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墨云澈被突然出现的谢韫之拦住,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谢韫之他甩开谢韫之的手,眼神阴鸷,你敢拦孤
谢韫之顺势松手,后退半步,姿态从容不迫,拱手行礼:微臣不敢。只是途经此地,见有人欲行不轨,路见不平,出言制止罢了。不知竟是殿下在此,多有冒犯。
他语气恭敬,话语却寸步不让。
路见不平墨云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看看谢韫之,又看看被他护在身后的我,眼神陡然变得极其危险和…嫉妒。
谢学士好雅兴!这‘不平’的路,未免也太巧了些!他语带讥讽。
殿下说笑了。谢韫之神色不变,微臣奉旨,来梅雪坞为陛下挑选几株上品老梅入宫。倒是殿下,他目光扫过墨云澈依旧紧攥着我手腕的手,语气微沉,您与林淑人这般…恐惹人非议,于殿下清誉有损。还请殿下三思。
林淑人三个字,他咬得清晰。
提醒着墨云澈,我如今的身份。
墨云澈的脸色变幻不定,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却下意识地松了几分。
谢韫之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一部分失控的怒火,也让他找回了些许理智。
这里不是东宫。
眼前的女人,不再是任他搓圆捏扁的太子妃。
而谢韫之…更是朝中一股不容小觑的清流力量。
他死死盯着我,又狠狠剜了谢韫之一眼,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
谢韫之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殿下慢走。谢韫之的声音依旧平静。
墨云澈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不甘、愤怒、被挑衅的狂躁,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理解的、深重的挫败和失落。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寒风,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梅林深处。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
我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多谢…谢大人。我抽回被谢韫之扶住的胳膊,后退一步,微微欠身。
林淑人受惊了。谢韫之收回手,目光温润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可还好
无妨。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今日多亏大人解围。
举手之劳。谢韫之看着我手腕上那圈明显的红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子殿下他…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不欲多谈,大人不是要替陛下选梅莫要耽误了正事。
谢韫之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颔首:也好。此地不宜久留,林淑人还是早些离席为好。
正有此意。
我与谢韫之在梅林小径口分开。
他往梅林深处去。
我则带着青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马车上。
青禾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小姐…刚才吓死我了!那个谢大人…出现的真是时候!
我靠在车壁上,闭着眼。
手腕上的疼痛隐隐传来。
心里却一片清明。
墨云澈今日的失控,像个危险的信号。
他对我,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厌恶和报复。
那里面掺杂了太多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扭曲的占有欲和不甘。
麻烦,大了。
必须尽快离开京城。
我加快了布局的速度。
南方的商路彻底打通,海外的香料、宝石、新奇玩意儿源源不断地流入林记的仓库。
北方的毛呢工坊产量大增,物美价廉的保暖衣料开始行销各地。
我甚至开始物色江南宜居的城池,准备将生意的重心逐步转移过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我紧锣密鼓筹备南迁时,一个晴天霹雳砸了下来。
福伯脸色惨白地冲进书房。
东家!不好了!运往南边的三船货!在漕河上…被…被水匪劫了!
什么!我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那三船货,是我几乎倾尽所有流动资金囤积的海外香料和贵重毛呢!是打通南方市场的关键!
一旦有失,不仅血本无归,林记的资金链会瞬间断裂!后果不堪设想!
报官了吗漕运衙门怎么说
报了!衙门…衙门只说会查…可…可那些水匪神出鬼没,根本找不到踪影!而且…福伯声音都在抖,而且小人打听到…那伙水匪…好像…好像跟东宫卫率…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东宫卫率
墨云澈!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这是…釜底抽薪!
要彻底断我的生路!
东家!现在怎么办柜坊那边挤兑的人已经排起长队了!铺子里也…人心惶惶!福伯急得团团转。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乱。
越乱,死得越快。
福伯,我声音出奇地冷静,第一,立刻关闭柜坊,只出不进。贴出告示,三日内,所有凭据,全额兑付!
全额!福伯失声,东家!我们的现银不够啊!
不够就去借!把能抵押的田产、铺面,全部抵押给钱庄!利息高也要借!信誉不能倒!我斩钉截铁。
第二,放出风去,就说我们林记,新得了一批价比黄金的‘龙涎香’,正在寻找大买家。
龙涎香福伯一愣,我们哪有…
有没有不重要。我眼神冰冷,重要的是,让那些闻到血腥味就想扑上来的豺狼,以为我们还有底牌,不敢轻举妄动!为我们争取时间!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备车。我要去…东宫。
东宫!福伯和青禾同时惊呼,脸色煞白。
东家!不能去啊!这摆明了是太子…
我知道。我打断他们,眼神决绝,正因为是他,我才必须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想要我低头,想要我回去求他
我扯出一个冰冷的笑。
好。我去。
东宫。
熟悉的宫阙,熟悉的压抑。
内侍通传后,我站在偏殿里,等着。
殿内熏着浓重的龙涎香,几乎让人窒息。
墨云澈没有让我等太久。
他穿着一身常服,慢悠悠地从内殿踱步出来。
看到我,他脸上露出一抹意料之中、又带着残忍快意的笑容。
稀客啊。他在主位坐下,姿态慵懒,像一只逗弄猎物的猫,林大东家,今日怎么有空,来孤这陋室
我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掌控欲。
殿下。我微微欠身,开门见山,漕河上的货,是您的手笔吧
墨云澈挑眉,故作惊讶:哦林东家的货被劫了真是可惜。不过,这漕河上的水匪,向来猖獗,与孤何干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我语气平淡,三船货,价值几何,殿下想必清楚。林记小本经营,经不起这般风浪。
所以呢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带着压迫,你今日来,是求孤…高抬贵手
是。我坦然承认。
墨云澈似乎没料到我承认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亮、也更扭曲的光芒。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他声音低沉,带着蛊惑和一丝兴奋,林晚栀,你知道孤想要什么。
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抚过我的脸颊。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
回到孤身边。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像从前一样,做回那个温顺听话的林晚栀。孤可以既往不咎,你的货,明日就会‘找’回来。你的铺子,孤也可以让你做得更大…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下巴,微微用力抬起。
否则,他眼神骤然阴冷,孤能让你一无所有一次,就能让你一无所有第二次!这一次,孤会让你连骨头渣都不剩!
冰冷的触感从下巴传来。
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强压下那股恶心。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势在必得的脸。
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
一个冰冷到了极致、也讽刺到了极致的笑容。
殿下,我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凌,您是不是觉得,我林晚栀离了您,就活不下去了
墨云澈脸上的得意僵住。
您是不是忘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下,我当初,是怎么离开这里的
是您!亲手签的和离书!
是您!亲口说的‘滚’!
我林晚栀,是爬着出去的!是您,亲手把我推下了深渊!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血泪和恨意!
现在,您看我爬出来了,站起来了,您又不舒服了又想把我按回去!
墨云澈!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你把我当什么!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墨云澈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捏着我下巴的手都忘了用力。
你…
想要我回来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眼神如刀,寸寸凌迟着他,做梦!
我林晚栀,宁愿被水匪砍死在漕河上!宁愿被债主逼死在街头!宁愿再死一次!
也绝不会再回到你身边!再踏进这东宫一步!
这地方!和你这个人!
我指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指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让我恶心!
吼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墨云澈彻底僵在原地。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震惊,错愕,被彻底羞辱的狂怒,还有一丝…被这滔天恨意刺伤的茫然和…痛楚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我眼底的恨。
那么深,那么浓,刻骨铭心。
你…恨孤他喃喃地问,声音干涩。
恨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殿下,您配吗
我对您,只有恶心,和无穷无尽的…厌倦。
货,我不要了。铺子,你尽管来毁。
我抹去眼角的湿意,挺直脊背,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平静。
但我告诉你,墨云澈。
只要我林晚栀还有一口气在。
我就一定会爬起来!
爬得比现在更高!站得比现在更稳!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
看着我这个你弃如敝履的下堂妇,如何把你踩在脚下!
我们,不死不休!
说完最后四个字。
我转身。
再没有看他一眼。
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曾吞噬我生命的华丽囚笼。
殿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隔绝了墨云澈死寂而苍白的脸。
回到小院。
福伯和青禾看着我平静得吓人的脸色,不敢多问。
东家…柜坊那边…挤兑的人越来越多…钱庄那边…不肯再借贷了…福伯的声音带着绝望。
知道了。我声音疲惫,把账册拿来。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看着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
林记,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墨云澈这一手,够狠。
他在逼我。
要么回去摇尾乞怜。
要么…粉身碎骨。
没有第三条路吗
我不信。
我熬红了眼,翻看着所有的账目、契约、人脉关系图…
直到天色微明。
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份契书。
一份关于南方海港一处废弃盐场三十年经营权的转让契书。
是前阵子一个急于脱手的南洋商人,半卖半送给我的。
当时只觉得便宜,盐又是官营,这废盐场毫无价值,只当是个人情收下了。
盐…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
盐是官营,没错。
但,朝廷只垄断精盐的售卖。
那些无法食用的粗盐、苦盐、杂质盐…堆积如山,如同废料!
而我在翻看一本前朝杂记时,曾看到一种极为原始的淋卤晒盐法,或许…能将这些废盐,变成…可以喂养牲畜、鞣制皮革的…工业用盐
这个念头一起,再也无法遏制!
一旦成功,不仅那废盐场是座金山,更能解决无数相关产业的原料问题!利润之大,无法想象!
但风险…
也是灭顶之灾!
稍有不慎,就是私贩盐铁的抄家灭族之罪!
我盯着那份契书,心脏狂跳。
窗外,晨光微熹。
是坐以待毙,引颈就戮
还是…赌上一切,搏一条生路
答案,不言而喻。
福伯!我猛地拉开书房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备车!去码头!找那个南洋商人!快!
三个月后。
京郊,林记新建的巨大工坊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涩又奇异的气味。
一排排巨大的晒盐池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工人们穿着特制的胶鞋,正用简陋的木耙,将池底析出的灰白色晶体推到池边堆积。
东家!成了!真的成了!福伯捧着一把刚刚收集起来的、颗粒粗大、颜色灰白的晶体,激动得老泪纵横,您看!虽然比不上官盐精细,但这咸度!这产量!
我捻起一小撮,放入口中。
咸,很咸,带着点苦涩和杂质。
但,这确实是盐!
用废弃的苦卤、粗盐矿,经过反复淋卤、沉淀、暴晒,最终得到的,可以用于鞣制皮革、腌制饲料、甚至某些化工原料的初级工业盐!
成本低廉得可怕!
而市场…大得无法想象!
保密措施如何我压下心头的狂喜,沉声问。
东家放心!青柏立刻回答,工坊建在废弃盐场深处,全是咱们签了死契的家奴,分片作业,互相不通消息!配方和关键步骤,只有福伯和几个绝对可靠的老工匠知道!
好。我点头,看着眼前这片灰白色的金山,眼神锐利,立刻联系我们在南边的皮货商、饲料商…还有,之前接触过的那些番邦海商!告诉他们,我们有一种价格极低的‘苦盐’,量大管饱!
是!东家!福伯和青柏的声音充满了干劲。
绝处逢生!
林记不仅起死回生,更抓住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暴利商机!
资金危机瞬间解除。
柜坊重新开业那天,门前排起了长龙,不是挤兑,而是存钱!林记东家点石成金的神话,已经在商界悄然流传。
墨云澈的封杀
在巨大的利益链条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致命的一击,非但没打倒我,反而把我逼上了一条更疯狂、也更强大的路。
只是,树大招风。
尤其是我动了盐这块敏感的蛋糕。
尽管我小心翼翼,只做最低端的工业用盐,并且严格控制在非官营的领域流通。
但巨大的利润,还是引来了无数贪婪的目光。
麻烦,接踵而至。
先是工坊附近开始出现不明身份的窥探者。
接着是运送盐料的船只,在漕河上频频被水师以各种名目拦截盘查。
甚至京畿卫的巡逻队,也开始在我在京城的铺子附近转悠。
我知道,这背后,少不了墨云澈的影子。
他在警告我。
或者说,他在等我再次低头。
这一次,我没去找他。
我直接让青禾,往靖国公府递了张拜帖。
拜见谢韫之。
谢韫之在书房接待了我。
清茶袅袅。
他听完我隐晦的陈述(只提了工坊被人窥视,运输受阻),沉默了片刻。
林淑人,他抬眼看我,目光清亮透彻,仿佛能洞悉一切,你做的‘生意’,恐怕…不止是瓜果毛呢吧
我心头一凛。
果然瞒不过这位心思缜密的翰林学士。
谢大人明鉴。我没有否认,晚栀只想求一条活路,绝无触犯国法之意。所做之物,也绝非入口之盐,皆有明确去向可查。只是…
我苦笑了一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谢韫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
殿下他…对你执念颇深。他缓缓道,此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看着我,眼神带着一丝深意:关键在于,林淑人,你愿不愿意…彻底斩断这份‘执念’
我心头一跳。
大人何意
谢韫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陛下近日,颇为忧心江南盐税积弊,有意整顿。苦于无可靠之人,也无…新的开源之法。
他点到即止。
我却瞬间明白了!
好一个谢韫之!
这是要我…向皇帝投诚!
用我的点盐成金之术,换取一道护身符!
将私盐,变成官许的工盐!纳入朝廷监管和税收体系!
这步棋,太险!
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这也是唯一能彻底摆脱墨云澈纠缠、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手心全是汗。
谢韫之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催促。
良久。
我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
晚栀…愿为陛下分忧!
三日后的宫中小宴。
名义上是几位近臣和宗室陪皇帝赏新贡的菊花。
谢韫之恰好进献了几盆品相绝佳的墨菊。
而我,恰好作为培育出反季蜜瓜、为宫宴供过鲜果的有功之商,也被破例宣召觐见。
御花园,菊香浮动。
我垂首肃立,心跳如擂鼓。
皇帝是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者,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你,就是那个会种反季瓜果的林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民妇林晚栀。我恭敬行礼。
嗯。皇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谢卿说,你还有一法,可化废弃苦卤为宝于国于民有利
来了!
我稳住心神,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详细奏陈和一小盒样品,由内侍呈上。
陛下容禀。民妇偶得前朝残法,加以改良,可将废弃之盐卤、粗矿,经淋卤曝晒,制成‘工盐’。此盐苦涩,不可食用,然用于鞣革、饲畜、制碱等工,则成本低廉,效用颇佳。
民妇斗胆,愿将此粗陋之法献于朝廷!只求朝廷能设‘工盐司’,统一监管生产、课税、售卖,一则免于民间私制泛滥,二则充盈国库,三则…可解江南盐场堆积如山的废料之忧!
我清晰地说完,伏地叩首。
御花园内,一片寂静。
只有风吹过菊丛的沙沙声。
皇帝翻看着我那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的奏陈,又打开那个小盒,捻起一点灰白的晶体看了看。
不可食用他问。
民妇以性命担保!此盐杂质甚多,入口苦涩灼喉,久食必病!绝不可流入食盐之列!我语气铿锵。
皇帝沉默着。
目光扫过一旁垂手肃立的谢韫之,又扫过几位神色各异的近臣。
最后,落回我身上。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终于。
皇帝合上了奏陈。
林氏。
民妇在。
此法,倒也有几分巧思。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若真如你所言,于国有利…
他顿了顿。
谢卿。
微臣在。谢韫之躬身。
此事,交由你督办。会同户部、工部,详议章程。若可行…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氏献法有功,特许其主持‘工盐司’筹建,领皇商衔,专司工盐产销。一应事务,直接报于谢卿,无需经…其他衙门。
最后几个字,意味深长。
民妇!谢陛下隆恩!我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成了!
皇帝金口玉言!
工盐司、皇商、直接报于谢韫之!
这等于给了我一道免死金牌!一道彻底隔绝墨云澈的护身符!
墨云澈,你输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京城。
太子殿下在东宫大发雷霆,据说砸碎了一屋子的瓷器。
但,圣旨已下。
他再愤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我,林晚栀,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下堂妇,摇身一变,成了御笔亲封的皇商,手握工盐这块巨大的肥肉,风头无两!
工盐司的筹建,如火如荼。
有谢韫之坐镇,户部工部无人敢刻意刁难。
我忙得脚不沾地。
选址、招募工匠、制定生产流程、打通销售渠道…
虽然累,但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力量。
这天傍晚,我刚从京郊的工坊视察回来。
马车行至离我小院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口。
车夫突然吁——了一声,猛地勒住了缰绳。
马车骤停。
怎么回事青禾掀开车帘。
巷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拦在了路中央。
墨云澈。
他没带随从。
只身一人。
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常服,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
手里,竟然还提着一个…酒坛子
夕阳的余晖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抬眼看向马车。
那双曾经盛满骄傲、冰冷、算计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颓唐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
我心头猛地一跳。
示意青禾留在车上。
我独自下了马车。
走到他面前几步远停下。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水的刺鼻气味。
殿下,我声音平静,您这是何意挡着我的路了。
墨云澈没说话。
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惊。有痛苦,有迷茫,有疯狂的不甘,还有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
晚…晚栀…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气。
他竟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林晚栀,不是毒妇,是晚栀
我蹙紧眉头。
殿下醉了。请回吧。
我没醉!他突然激动起来,踉跄着往前一步,手里的酒坛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浑浊的酒液流了一地。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晚栀…我…他眼神涣散,痛苦地抱着头,身体摇摇欲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那么对你…不该信苏芊芊那个贱人…不该掐你…不该逼你…
他语无伦次,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后悔了…晚栀…我每天都后悔…我看到你和谢韫之站在一起…我看到你活得那么好…我这里…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好疼啊…
晚栀…你回来好不好…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伤害你…我会对你好…只对你好…
我把苏芊芊赶走…我把整个东宫都给你…我把心掏给你看…
他像个疯子一样,颠三倒四地说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分储君的威仪
最后,他竟然双膝一软。
噗通一声!
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
跪在了冰冷肮脏的、满是酒水和碎陶片的青石板路上!
晚栀…我求你…求求你…回来…
他仰着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破碎而卑微地看着我,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裙角。
没有你…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的、带着酒臭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跪倒的身影上,凄凉又可笑。
我站在原地。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视我如草芥、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男人。
此刻像条丧家之犬,跪在我脚下,摇尾乞怜。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没有报复的快感。
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
疲惫和荒谬。
殿下,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在寂静的巷子里清晰回荡。
您弄脏我的地方了。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脸上卑微的乞求,瞬间冻结。
还有,我微微俯身,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模糊、写满难以置信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您这副样子…
真让人恶心。
说完。
我再没有看他一眼。
转身。
走向我的马车。
青禾早已掀开车帘,一脸担忧和后怕。
我登上马车。
车夫一甩鞭子。
马车缓缓启动,驶过跪在路中央、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墨云澈身边。
车轮碾过地上的酒水和碎陶片。
发出嘎吱的声响。
渐行渐远。
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卑微如尘的身影。
连同我前世今生的所有爱恨痴怨。
彻底地。
抛在了身后。
残阳如血,将巷子口染得一片凄艳。
车轮声碾过青石板,嘎吱,嘎吱。
像碾在人心上。
后视的缝隙里,那抹玄色的身影越来越小。
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融进浓稠的暮色里。
小姐…青禾的声音带着颤,小心地递过来一杯热茶,您…没事吧
我接过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没事。声音平静,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没有想象中的畅快,也没有残留的恨意翻涌。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像打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仗。
终于,结束了。
回到小院。
灯火通明。
福伯和青柏都在前厅等着,脸上写满焦急。
看到我安然无恙,才长长舒了口气。
东家!您可回来了!太子他…
不必提他。我打断福伯,语气斩钉截铁,以后,他与我林记,再无瓜葛。
福伯和青柏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愕,也看到了如释重负。
是!东家!
南边准备的如何了我径直走向书房。
回东家!江南总号已经落成!按您的吩咐,苏杭两地的铺面、码头仓库、还有新的工坊用地,都置办妥当了!随时可以动身!青柏立刻回禀,语气带着兴奋。
好。我铺开舆图,手指落在烟波浩渺的江南水乡,通知下去,三日后启程。京城这边,只留必要的掌柜和柜坊。
是!
迁居江南的决定,早在工盐司步入正轨时就已定下。
京城是权力漩涡的中心,是墨云澈的地盘。
留下来,只会陷入无休止的纠缠和防备。
江南富庶,天高皇帝远。
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战场和归宿。
三日后。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悄然驶离了京城。
我的马车夹在中间。
掀开车帘回望。
巍峨的城门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前世今生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
新婚夜的冷落。
五年间的隐忍。
被掐住脖子的窒息。
毒酒入喉的冰冷。
重生后的步步为营。
梅林里的对峙。
宫宴上的锋芒。
漕河货船被劫时的绝望。
工坊晒盐池边的狂喜。
还有…巷口那一跪的卑微。
最终,都化作了城门楼子上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我放下车帘。
小姐,喝点水青禾递过水囊。
我接过,喝了一口。
清冽的水滑入喉咙。
冲散了最后一丝属于京城的滞涩。
走吧。
车轮滚滚。
驶向水阔天高的江南。
驶向一个,真正属于林晚栀的新生。
一年后。
江南,苏杭。
林记总号的后院,临水而建。
推开雕花木窗,便是烟波浩渺的西湖。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画舫穿梭其间,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东家,京里来信了。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进来吧。
福伯推门而入,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放在书案上。
我放下手中的湖笔。
展开信笺。
只有寥寥数语。
苏氏恃宠生骄,私通外臣,构陷良娣,事败。废庶人,幽禁冷宫。
东宫…日渐消沉,闭门谢客。
朝中风向…渐有异动。
我平静地看完。
指尖拂过幽禁冷宫四个字。
苏芊芊。
上辈子,你一杯毒酒送我上路。
这辈子,你的报应,是那比死更可怕的、无望的囚笼。
至于墨云澈…
日渐消沉,闭门谢客
我合上信笺。
拿起案头火折,点燃。
橘黄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
轻轻一吹。
消散在带着水汽的江南暖风中。
再无痕迹。
知道了。我语气平淡,重新拿起笔,新一批运往南洋的工盐和绸缎,装船了吗
回东家,已按您吩咐,三日前就启程了。福伯立刻回道。
嗯。通知船队管事,这次走吕宋那条新航线,避开季风。
是!
福伯退下。
书房里重新恢复宁静。
只有窗外的鸟鸣,和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
我看着窗外如画的景致。
心底一片澄澈安宁。
前尘往事,爱恨痴缠。
都随着那封信,烧成了灰,散在了风里。
那个困在深宫、卑微乞怜的林晚栀,死了。
那个在权力倾轧中挣扎求生的林晚栀,也过去了。
现在的我。
只是林晚栀。
林记的东家。
掌控着自己命运的女人。
小姐!青禾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她端着一碟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藕粉桂花糕跑进来,快尝尝!厨娘新学的方子!可香了!
晶莹剔透的藕粉糕,点缀着金黄的桂花。
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拈起一块,咬了一口。
软糯香甜,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
嗯,不错。
我笑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碎金万点。
一艘精致的画舫缓缓驶过。
舫上,似乎有人凭栏而立,一袭青衫,身姿挺拔。
隔着粼粼波光,看不清面容。
只看到那身影,也正望向这边。
我收回目光。
拿起一块藕粉糕,递给眼巴巴看着的青禾。
你也尝尝。
嗯!青禾开心地接过去,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小姐,江南真好!
是啊。
江南真好。
没有东宫。
没有太子。
只有这浩渺的烟波,和属于我自己的、广阔天地。
他求他的。
我走我的。
两不相干。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