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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捏着那张胃癌确诊单走出医院时,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傅景琛三个字。

    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绞痛,我吸了口气,按了接听。

    在哪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一贯的冷淡,听不出情绪。

    刚出来,有点事。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不想泄露一丝软弱。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没在意,晚上我不回去吃饭。

    好。

    苏晚回来了。他顿了一下,像是在通知,又像是在解释,她刚下飞机,状态不太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纸。苏晚,这个名字像根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头五年了。

    知道了。喉咙有些发紧。

    你…没事吧他难得地多问了一句,大概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异样。

    没事。我飞快地挂了电话,生怕再多说一个字,那强撑的平静就会碎裂。

    深秋的风刮在脸上,有点刺骨的疼。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手里的诊断单:胃癌晚期。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情况不太好,建议立刻住院治疗,还有,心态很重要……

    心态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傅景琛的白月光回来了,我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这心态,要怎么好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偌大的别墅空荡冰冷。我蜷在客厅的沙发里,胃部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拧着。冷汗浸湿了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关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以为是傅景琛回来了,下意识地想起身,却牵扯到痛处,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脚步声靠近,伴随着女人娇柔的低语和男人压抑的、带着心疼的叹息。

    景琛哥,我真的好怕……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国外……

    别怕,晚晚,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我僵硬地转过头。

    客厅通往玄关的拱门旁,傅景琛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裙的女人。他的动作那么轻柔,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疼惜,仿佛怀里抱着的是易碎的稀世珍宝。

    那个女人,苏晚,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珠。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站在离我不过几米远的地方。傅景琛的大衣外套还裹在苏晚身上,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衬衫。

    多么情深意重、感人肺腑的久别重逢。

    而我,像一个突兀闯入的、碍眼的观众。

    胃部的剧痛猛地加剧,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痛得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想要抓住沙发扶手稳住自己。

    啪嗒。

    那张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几乎揉皱了的胃癌确诊单,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

    声音不大,却足以惊动那对沉浸在彼此世界里的璧人。

    傅景琛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来。当看清是我时,他眼底那瞬间的温柔和心疼,像被寒风吹散的雾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惯常的淡漠,以及……一丝被撞破的不悦。

    苏晚也转过头,梨花带雨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无辜。她的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随即像是受惊的小鹿,往傅景琛怀里缩了缩,怯生生地问:景琛哥,这位是……

    傅景琛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眼神却冷冷地钉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林溪。他吐出我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太太。

    原来是嫂子……苏晚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怯意,看向我的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嫂子,对不起,我……我刚回来,有点不适应,景琛哥只是担心我……你别误会。

    误会我看着傅景琛依旧紧紧护着苏晚的姿态,看着他眉宇间毫不掩饰的对她的维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胃里的绞痛都被这寒意冻得麻木了。

    我误会什么了误会他五年来对我的冷漠疏离是因为性格使然误会他床头抽屉里那张泛黄的、苏晚十八岁的照片只是年少情怀误会他每次喝醉,无意识呢喃的那个晚晚是旁人

    原来不是误会。

    是赤裸裸的、自欺欺人的真相。

    傅景琛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张掉在地上的纸上,他皱了皱眉,似乎想看清是什么。

    你在这干什么他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身体不舒服

    他注意到了。终于注意到了我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

    可他的第一反应,是质问,是觉得我碍事。

    胃里的疼痛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我扶着沙发,慢慢站起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我弯腰,指尖颤抖着,去捡那张决定我命运的纸。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却先一步踩在了那张纸上。

    我抬起头。

    傅景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带着警告:林溪,晚晚刚回来,她需要安静。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小心思,别在这里装可怜,惹她心烦。

    装可怜惹她心烦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薄情的脸,看着被他护在身后、正用带着一丝得意和怜悯眼神看着我的苏晚。五年来积压的委屈、隐忍、爱而不得的痛苦,还有此刻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唔……我死死捂住嘴,却没能阻止那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溢出。

    刺目的鲜红,一滴,两滴,溅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也溅落在傅景琛昂贵的皮鞋旁。

    他踩着我诊断书的那只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眼底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错愕。

    林溪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惊疑。

    苏晚也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快意。

    我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傅景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傅景琛。

    我们离婚吧。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傅景琛脸上的错愕凝固了,他盯着我嘴角残留的血迹,又看了看地上那摊刺目的红,眉头紧紧锁死,像是不认识我一样。踩在诊断书上的脚,终于彻底挪开了。

    林溪,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惯有的压迫感,试图压下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局面。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向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

    我猛地后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口的冰冷绝望让我浑身发颤,却挺直了背脊。

    我没有闹。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副千疮百孔的躯壳。傅景琛,我累了。

    我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那个依旧柔弱依偎着的苏晚身上。苏晚接触到我的视线,立刻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完美无瑕的、惹人怜惜的侧影。

    你的‘晚晚’回来了,我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带着浓重的嘲讽,我这个赝品,也该退场了。五年,够久了,戏演完了。

    林溪!傅景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注意你的言辞!晚晚她……

    她怎样我打断他,积压了五年的委屈和不甘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声音尖锐起来,她是你的心头肉,是你的白月光,是你放在心尖上惦记了十几年的人!那我算什么傅景琛!五年婚姻,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还是一个用来填补你空虚寂寞、顺便应付你家里催婚的摆设

    我指着地上那张染了血的诊断书,指尖抖得不成样子:还是说,你觉得我连生病吐血,都是在演戏都是为了博取你的关注为了……碍着你和你心爱的‘晚晚’重逢的眼

    傅景琛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铁青一片。他大概从未见过如此歇斯底里的我。在他的印象里,林溪永远是温顺的、隐忍的、沉默的,像一株没有脾气的菟丝花。

    你……他看着我惨白的脸和嘴角刺目的血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诊断书,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你到底怎么了似乎卡在喉咙里,最终却变成了更冷酷的命令,别在这里发疯!先回房间去!有什么事,等晚顿好再说!

    又是苏晚。

    他的世界里,苏晚永远排在最前面。

    心口最后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卑微地仰望了五年,用尽全力去温暖却始终捂不热的男人。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连带着那蚀骨的疼痛都变得遥远。

    不用等了。我弯下腰,再次捡起那张被踩过、沾了血的诊断书。纸张冰冷,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我把它举到傅景琛面前,让他能清晰地看到胃癌晚期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

    傅景琛,我得了胃癌。晚期。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怒意瞬间冻结,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他下意识地看向我的脸,似乎在寻找说谎的痕迹。

    苏晚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这次,那惊愕看起来真实了几分。

    医生说我可能没多少时间了。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所以,离婚吧。趁我还活着,把手续办了。我不想……拖着这病歪歪的身子,还占着你‘傅太太’这个碍眼的位置。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瞬间失神的脸,和依旧紧握着苏晚手臂的手,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解脱般的笑:

    也省得……我死了,你还要顶着个‘鳏夫’的名头,多不吉利。耽误你和你的‘晚晚’破镜重圆,白头偕老。

    林溪!傅景琛猛地低吼出声,像是被我的话狠狠刺伤,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我,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死不死的!跟我去医院!

    他眼里的慌乱和命令,那么真切。

    可惜,太迟了。

    我侧身躲开他的手,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踉跄。

    不必了。我扶着沙发背,稳住身体,最后看了他一眼,也看了他身后那个终于抬起眼、眼神复杂难辨的苏晚一眼。

    协议我会让律师拟好发给你。傅景琛,这五年,谢谢你……让我彻底明白,什么叫一厢情愿,什么叫自取其辱。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煞白的脸,不再看苏晚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转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身体,走向楼梯。

    每走一步,胃里都像有把刀在绞。

    每走一步,心口都像被钝器反复捶打。

    可我的背脊,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身后,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回到卧室,关上门,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声音和目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刚才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泄去,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我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濒死的虾,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不能哭,林溪。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不值得。

    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再次溢出的血腥味,咸涩而绝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闺蜜许明月打来的。

    我颤抖着手接通,还没开口,许明月火急火燎的大嗓门就冲了出来:溪溪!你人呢不是让你拿了报告第一时间告诉我吗结果怎么样急死我了!

    听到挚友熟悉又充满活力的声音,一直强撑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随即是许明月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尖叫:溪溪!你怎么了你别吓我!说话啊!你在哪儿!

    明……明月……我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来接我……求你……带……带我走……

    地址!快说地址!我马上到!你撑住!许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报了别墅的地址,电话还没挂断,楼下似乎传来了傅景琛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和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隐约还有苏晚低低的、带着泣音的劝慰。

    我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膝盖。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了。

    许明月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刺耳的门铃声划破了别墅里紧绷压抑的气氛。紧接着,是许明月不管不顾、中气十足的拍门声和喊声:傅景琛!开门!把林溪给我交出来!

    我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狼狈不堪的自己,打开卧室门。

    楼下客厅,傅景琛脸色阴沉地站在玄关,苏晚躲在他身后,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袖。昂贵的花瓶碎片散落一地,狼藉一片。

    许明月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无视脸色铁青的傅景琛,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和苏晚,最后精准地锁定在楼梯口的我身上。

    看到我惨白的脸、嘴角干涸的血迹和摇摇欲坠的身体,许明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溪溪!她几步冲上楼梯,一把扶住我,声音都在抖,我的天!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擦掉我嘴角的血痕,心疼得无以复加。

    没事……我虚弱地摇摇头。

    没事个屁!许明月怒骂一声,转头,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狠狠瞪向楼下的傅景琛,傅景琛!你还是不是人!溪溪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护着你的白月光卿卿我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傅景琛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上前一步,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林溪,跟我去医院。

    不必了傅总。许明月挡在我身前,毫不畏惧地迎上他迫人的目光,溪溪的事,以后不劳你费心!你守着你的苏小姐就好!

    她低头,声音瞬间放柔,带着哄劝:溪溪,我们走。我带你回家,我们去看最好的医生。

    我点点头,靠在许明月坚实的肩膀上,被她半搀半抱着往下走。

    经过傅景琛身边时,他伸手似乎想拦。

    许明月直接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力道不小,发出清脆的响声。

    滚开!别碰她!许明月怒目而视,傅景琛,从今天起,林溪跟你,再无瓜葛!离婚协议,等着收吧!

    傅景琛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许明月护犊子一样护着我,看着我对他视若无睹、只想尽快逃离的模样,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怒意,有不解,似乎还有一丝……被彻底排除在外的茫然和焦躁。

    苏晚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委屈:景琛哥……嫂子她……是不是误会我们了都怪我不好……

    傅景琛没有回应她,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我身上。

    许明月懒得再废话,扶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栋冰冷华丽的牢笼。

    外面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味道,却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坐进许明月温暖的车里,看着那扇象征着五年囚笼的雕花大门在视线里越来越远,我终于彻底脱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点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安静地注入我的血管。胃部的疼痛被药物暂时压制了下去,只剩下沉重和不适。

    醒了许明月布满血丝的眼睛凑了过来,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我摇摇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

    许明月立刻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地润湿我的嘴唇。

    你个傻子!她一边动作,一边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么大的事,还想瞒着我!要不是我逼问医生……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医生说再晚一点送来,可能就……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

    明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谢谢你。

    谢个屁!许明月转回头,恶狠狠地瞪我,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林溪,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你这条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的!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听见没有不准放弃!不准说丧气话!

    看着她明明害怕得要死却强撑着凶悍的样子,一股暖流涌上冰冷的心口。我点点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嗯。听你的。

    许明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骂傅景琛不是东西,骂苏晚是绿茶婊,骂老天不长眼。

    骂着骂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溪溪,离婚的事……你是认真的

    嗯。我看着点滴管里透明的液体,眼神平静无波,认真的。

    好!许明月用力一拍大腿,离!早该离了!这种眼瞎心盲的渣男,留着过年都嫌晦气!你放心,律师我帮你找,保证让他净身出……呃,不对,保证给你争取最大权益!

    我摇摇头,胃里又是一阵翻搅的难受,缓了口气才说:不用争什么。他给我什么,我要什么。我只想……尽快结束。

    我只想,在我彻底倒下之前,斩断和傅景琛所有的联系。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也不想再听到关于他和苏晚的任何消息。我只想安静地、有尊严地走完最后这段路。

    许明月看着我决绝而疲惫的神情,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力握住了我冰凉的手:好,都听你的。你安心养病,其他的,交给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医院里开始了痛苦的化疗。

    呕吐,脱发,剧烈的疼痛,身体的迅速衰弱……每一次治疗都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许明月推掉了所有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给我打气,帮我擦身,在我吐得天昏地暗时紧紧抱着我。

    傅景琛的电话和短信,像催命符一样不断地打来、发来。

    从一开始带着命令和怒气的林溪,接电话!立刻回我消息!,到后来语气渐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躁的你在哪家医院我们谈谈。,再到最后,只剩下反复的接电话三个字。

    我一次都没有接。

    许明月拿着我的手机,看着那些不断跳出的名字,气得咬牙切齿,几次想直接打过去痛骂,都被我拦住了。

    何必呢,明月。我靠在枕头上,因为化疗的副作用,瘦得脱了形,声音轻飘飘的,就当……陌生人吧。

    许明月看着我空洞的眼神,最终只是恨恨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丢在抽屉最里面。

    离婚协议是许明月找的律师拟的,条件很简单:我放弃婚内所有财产分割,只要求傅景琛一次性支付三千万作为补偿,从此两清。

    协议由许明月亲自送到了傅景琛的公司。

    据说,傅景琛看到协议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盯着那三千万的数字和放弃所有财产分割的条款看了很久,然后,当着许明月的面,把协议狠狠摔在了办公桌上。

    她人呢他问,声音压抑着风暴。

    傅总放心,死不了。许明月冷笑,签了字,你就能和你的白月光双宿双栖了,多好。

    傅景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让她亲自来跟我谈!

    她不想见你。许明月毫不退让,傅景琛,别给脸不要脸。签了字,放彼此一条生路。拖着对你有什么好处等着给溪溪收尸,然后背上个克妻的名声,让你的苏晚膈应一辈子吗

    这话说得极其恶毒,也极其有效。

    傅景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死死盯着许明月,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

    许明月毫不畏惧地回视。

    良久,傅景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他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告诉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钱,我会打到她卡上。让她……好好治病。

    许明月拿起签好的协议,嗤笑一声:不劳费心。

    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回头,看着那个坐在巨大办公桌后、身影却显得有些孤寂的男人,冷冷地丢下一句:

    傅景琛,你记住,是你不要她的。以后,别后悔。

    门关上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傅景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却全是林溪最后看他时,那双平静无波、死寂一片的眼睛,还有她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

    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闷痛得厉害。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拿起手机,再次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依旧是冰冷的、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猛地将手机砸了出去!

    昂贵的手机撞在厚重的红木门上,屏幕瞬间碎裂,散落一地。

    苏晚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的狼藉和傅景琛布满血丝、戾气横生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走过去:景琛哥,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傅景琛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他魂牵梦萦了十几年的脸,此刻却莫名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烦躁。他挥开苏晚想要抚上他眉心的手,声音低沉沙哑:没事。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看着傅景琛疲惫而烦躁的侧脸,看着他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碎裂的手机上,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天气意外地好。

    深秋难得的暖阳透过病房的窗户洒进来,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明月把那个暗红色的小本子递给我时,眼圈又红了,却强笑着:恭喜啊,林溪同志,恢复单身!脱离苦海了!

    我接过那薄薄的本子,指尖划过上面烫金的字。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只有一片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嗯,自由了。我扯了扯嘴角。

    三千万,也准时打到了许明月帮我新开的卡上。傅景琛的买断费。

    溪溪,接下来怎么办许明月坐在床边,削着苹果,忧心忡忡,医生说……国内的治疗方案,效果不太理想。而且你身体太弱了,后面的化疗……

    她没说完,但我们都懂。我的身体,可能撑不住更猛烈的治疗了。每一次化疗,都像是在加速生命的流逝。

    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

    明月,我轻声说,我想去瑞士。

    许明月削苹果的手一顿。

    那里……听说有最新的靶向药和舒缓疗法。我转过头,看着她,我想试试。就算……就算最后不行,我也想看看阿尔卑斯山的雪。死在雪山脚下,总好过死在这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里。

    许明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削了一半的苹果上。

    她用力抹了把脸,把苹果和刀一扔,紧紧抓住我的手,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好!去!我陪你去!咱们一起去!不就是阿尔卑斯山吗姐带你去!看个够!

    办理出院,联系瑞士那边的医院,准备签证,收拾行装……所有的一切,都在许明月风风火火的操持下,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

    我的身体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虚弱地躺在床上。

    许明月忙前忙后,偶尔会跟我抱怨:傅景琛那孙子,跟疯了似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问我你到底在哪,说你电话一直关机!

    别理他。我闭着眼,声音没什么力气。

    理他个屁!许明月骂骂咧咧,早干嘛去了现在装什么深情哦,对了,我还听说,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他跟苏晚,好像也没那么顺利。圈子里传,傅景琛最近脾气爆得吓人,苏晚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的,好几次被拍到红着眼睛从傅氏大楼出来。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和苏晚如何,早已与我无关。

    就在我们即将启程的前两天,许明月的手机又响了,是傅景琛。

    许明月看了眼来电显示,直接按了免提,没好气地:傅总,又有何贵干我们忙着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傅景琛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恐慌。

    许明月,他叫她的全名,声音绷得很紧,林溪……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许明月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离都离了,傅总还是关心关心你的苏小姐吧!

    告诉我!傅景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厉色,那张纸……那张染血的纸!她那天掉在地上的!到底是什么!

    我的心,几不可察地跳快了一拍。

    他看到了他……在意了

    许明月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愣了一下,随即火气更大:现在想起来问了早干嘛去了!傅景琛,我告诉你,晚了!一切都晚了!溪溪她……

    胃癌晚期。我平静地开口,声音透过免提,清晰地传到了电话那头。

    病房里瞬间死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到傅景琛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濒死的野兽。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哪……哪家医院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无法置信的恐慌,林溪……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

    不必了,傅景琛。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明天一早的飞机,去瑞士。治疗也好,等死也罢,都是我的事了。

    瑞士!傅景琛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惊怒和恐慌,不行!你不能去!国内的医疗……

    国内的医疗救不了我。我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决绝,傅景琛,我们结束了。签字的那一刻,就彻底结束了。别再打扰我了,也……别再来找我。

    林溪!他嘶吼出声,带着绝望,你听我说!那天……那天我……

    不重要了。我轻轻地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真的,都不重要了。祝你……和苏晚,幸福。

    说完,我示意许明月挂断电话。

    许明月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

    许明月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院。我裹着厚厚的围巾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在晨雾中渐渐苏醒,又渐渐远去。

    车子驶向机场。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胃里隐隐作痛,身体疲惫不堪。

    许明月开着车,时不时担忧地从后视镜看我一眼。

    突然,她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直接按掉。

    但很快,手机又响了,锲而不舍。

    谁我轻声问。

    ……傅景琛。许明月的声音带着烦躁,阴魂不散!

    她再次挂断,干脆利落地把手机关了机。

    别管他。我闭上眼。

    然而,车子刚拐上通往机场的高速路不久,许明月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她自己的私人手机。

    她烦躁地接起:喂……什么!……你确定!……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许明月的脸色变得极其古怪,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溪溪……她转过头,声音都在发颤,刚……刚是张律师打来的……

    张律师,就是负责处理我们离婚协议的那位。

    傅景琛……傅景琛他……许明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他今天凌晨,不知道发什么疯,让人撬开了你以前住的那个小公寓的门锁!

    我猛地睁开眼。

    那是我婚前住的小公寓,离傅氏集团很远,很旧很小。离婚时,我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包括那里的钥匙。傅景琛甚至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

    他进去干什么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他在里面……翻箱倒柜!许明月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最后……最后在衣柜最底层的旧箱子里,翻出了一条……围巾!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一条……围巾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惊动的潮水,轰然涌入脑海。

    一条……灰蓝色的,羊绒围巾。许明月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强烈的愤怒和……一丝荒谬的悲凉,张律师说……傅景琛抱着那条围巾……在他助理面前……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然后……他像个游魂一样,冲到苏晚住的酒店……当着苏晚的面……拿出那条围巾……

    许明月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问苏晚……‘晚晚,你还记得这条围巾吗十年前,城西废弃工厂失火……那个冲进火场,把我拖出来,自己却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伤了腿的女孩……她当时……戴的是不是这条围巾’

    苏晚……苏晚当场就傻了……脸色白得像鬼……

    傅景琛就那么死死盯着她……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告诉我……是不是你!’

    苏晚……她……她根本回答不上来!她吓得只会哭,只会摇头……

    傅景琛……他什么都明白了……

    许明月说不下去了,她猛地踩下刹车,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地痛哭出声。

    王八蛋!傅景琛你这个王八蛋!眼瞎心盲的王八蛋!十年!十年啊!你他妈的认错了人!你让溪溪给你当了十年的替身!你毁了她一辈子!现在知道真相了晚了!都晚了!溪溪她……

    车厢里,只剩下许明月悲愤欲绝的哭声。

    而我,静静地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景色。

    灰蓝色的……羊绒围巾……

    原来……是那条围巾。

    十年前,城西废弃工厂失火。那时我还在读高中,放学抄近路回家,听到呼救声。火场里浓烟滚滚,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被压在倒塌的货架下,昏迷不醒。我冲进去,用尽力气把他拖了出来,自己却被掉落的燃烧物砸中了左腿,留下了一道至今清晰的疤痕。当时天很冷,我戴着妈妈刚给我织好的、我最喜欢的灰蓝色羊绒围巾。拖他出来时,围巾被火燎到,边缘烧焦了一小块。

    救出他后,我因为腿伤和吸入浓烟也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医院,护士说是一个路过的工人把我送来的,那个少年被他的家人接走了。

    那条烧焦的围巾,被我洗干净,珍藏了起来。那是我少女时代,一次微不足道却又刻骨铭心的勇敢。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一次校际联谊会上,我见到了傅景琛。他穿着白衬衫,站在人群里,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他身边,总是跟着温柔漂亮的苏晚。再后来,傅家与林家因为项目有了交集,在家里的安排下,我和傅景琛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尽管我知道,他眼里只有苏晚。

    五年前,苏晚因为傅家反对和傅景琛母亲的施压(傅母嫌苏晚家世普通),以及傅景琛当时忙于家族权力斗争无暇他顾,负气远走国外。傅景琛消沉了很久。在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的雨夜,他抱着我,痛苦地呢喃着晚晚,问我为什么不肯留下。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推开他。

    再后来,傅家需要一场稳固的商业联姻,傅景琛需要一个听话的妻子来安抚家族,也需要一个挡箭牌来应对他母亲无休止的催婚。而我,这个一直默默仰望他、家世也勉强够得上的林溪,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他向我求婚时,没有任何浪漫的仪式,只是在一次商务晚餐后,在停车场,递给我一枚戒指,语气平淡地说:林溪,我们结婚吧。我需要一个妻子,你合适。

    我以为,那是他走出阴霾的开始。我以为,日久总能生情。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好,总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却原来,他娶我,不仅仅是因为合适,更是因为……我左腿上的那道疤,和当年救他的那个女孩腿上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把我当成了苏晚的替身。一个带着救命恩人印记的、更听话的赝品。

    多么可笑。

    多么讽刺。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巨大的、荒唐的错认。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痛得我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溪溪!许明月惊慌地回头。

    没事……我咬着牙,努力平复呼吸,声音细若游丝,去机场……明月……快走……

    再不走,我怕我会彻底崩溃在这里。

    许明月抹掉眼泪,重新发动车子,油门踩到底,朝着机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模糊。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疯狂跳动着同一个名字——傅景琛。

    一遍,又一遍。

    我没有看,也没有接。

    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

    傅景琛,一切都结束了。

    你的错认,我的痴心,五年的荒唐婚姻,还有我这……即将走到尽头的可笑人生。

    都结束了。

    瑞士的空气,果然清冽干净。

    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镇,宁静得像一幅油画。红顶的小房子,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尖,空气中弥漫着松木和雪的气息。

    这里的医院环境很好,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更像一个安静的疗养院。医生很温和,治疗方案也以舒缓痛苦、提高生存质量为主。靶向药用了,反应依旧强烈,但这里的止痛和舒缓治疗确实更有效些。

    许明月租了一栋带小院子的木屋,推开窗就能看到雪山。

    我的身体依旧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需要卧床。剧烈的疼痛和呕吐像挥之不去的阴影,体重掉得厉害,形销骨立。

    许明月变着法给我做营养餐,虽然我吃不了几口。她每天推着我去院子里晒太阳,给我讲网上看来的段子,努力逗我开心。她甚至买了好多顶漂亮的帽子,遮住我因为化疗掉得稀疏的头发。

    日子过得缓慢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安宁。

    傅景琛的消息,彻底被隔绝在了雪山之外。

    许明月告诉我,自从我们走后,傅景琛真的疯了。

    他像一头暴怒绝望的困兽,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发了疯一样地寻找我的下落。他查遍了国内所有可能治疗胃癌的顶尖医院,甚至派人去了周边几个医疗发达的国家。

    他找不到。许明月用了些手段,抹去了我们所有的出境痕迹。

    张律师说,傅景琛几乎住在了办公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完全没了往日傅氏总裁的矜贵从容。他一遍遍地看着那条灰蓝色的旧围巾,看着助理好不容易查到的、当年工厂火灾的零星报道和记录。

    他找到了当年送我去医院的那个老工人,确认了是我救了他。他甚至想办法弄到了我高中时期的照片,看到了那条围巾。

    真相如同淬毒的刀,将他凌迟。

    苏晚去找过他几次,试图挽回,都被他拒之门外。最后一次,据说傅景琛当着许多人的面,将苏晚当初送他、他一直珍藏着的一个小摆件砸得粉碎,让她滚,永远别再出现。

    他不停地给许明月打电话,给所有可能知道我去向的人打电话。电话打不通,他就疯狂地发邮件,发短信。

    那些信息,许明月偶尔会给我看。

    从一开始的急切、命令、愤怒:

    【许明月!告诉林溪接电话!我要见她!】

    【她在哪告诉我地址!立刻!马上!】

    【林溪!你出来!我们谈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

    到后来的恐慌、哀求、语无伦次:

    【溪溪……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认错人了……十年……我竟然认错了十年……】

    【那条围巾……是你的……救我的女孩是你……】

    【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照顾你……】

    【告诉我你在哪里……求你了……让我看看你……】

    【溪溪……别放弃……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一定有办法的……】

    再到最后,只剩下绝望的、一遍遍的重复:

    【我想你……】

    【对不起……】

    【回来……】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许明月每次看完,都气得把手机摔在沙发上,大骂:早干嘛去了!现在装什么情圣!鳄鱼的眼泪!恶心!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窗外亘古不变的雪山,心里一片荒芜的平静。

    迟了。

    傅景琛,太迟了。

    你的悔恨,你的痛苦,你的寻找,你的哀求……都无法改变我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事实。也无法抹去那五年里,你带给我的、刻骨铭心的伤害和冰冷。

    那些独自吞咽的委屈,那些不被看见的付出,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流干的眼泪……早已将那个深爱着傅景琛的林溪,杀死了。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等待生命终点的病人。

    你的深情,于我而言,只是负担。

    时间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模糊。

    我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坐在窗边,裹着厚厚的毯子,看许明月笨拙地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坏的时候,连续几天昏睡,意识模糊,全靠营养液和止痛泵撑着。

    许明月眼里的担忧和恐惧,越来越深。

    我知道,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又是一个黄昏。

    夕阳的金辉洒在雪山顶上,给洁白的雪峰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

    我难得地精神好了一些,靠在躺椅上,看着这壮丽又宁静的景色。许明月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低着头,认真地给我削着一个苹果,手指冻得有些发红。

    明月……我轻声唤她。

    嗯她抬起头,努力挤出笑容,怎么啦是不是冷了我把毯子再给你裹紧点

    不是。我摇摇头,看着她明显憔悴了许多的脸,心里满是愧疚和不舍,明月,谢谢你。这辈子,能遇到你,真好。

    许明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别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什么傻话呢!咱俩谁跟谁啊!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得做好姐妹!你赖不掉!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视线有些模糊,雪山的光晕在眼前散开。

    如果……我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我撑不住了……别告诉他。

    许明月削苹果的手猛地一抖,锋利的刀锋在她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猛地抬头看我,眼泪汹涌而出:林溪!你胡说什么!不准说这种话!你答应过我的!要撑住!要去看春天的阿尔卑斯山!要去看夏天的花海!你答应过我的!

    她的声音崩溃而绝望。

    我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泪,却没什么力气。

    对不起……明月……我的意识开始有些飘忽,我……可能……要食言了……

    眼前的雪山,许明月哭泣的脸,都在旋转,模糊……

    嘀——嘀——嘀——

    刺耳的仪器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划破了病房的宁静!

    许明月惊恐的尖叫,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医生焦急的呼喊……

    世界,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

    意识沉沉浮浮,像是漂浮在冰冷的海水里。

    偶尔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

    ……急性胃穿孔……大出血……感染性休克……

    ……情况非常危急……立刻手术!……

    ……手术风险极高……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许明月撕心裂肺的哭喊: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多少钱都行!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救她啊——!

    身体很轻,又很重。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疲惫。

    好累啊。

    就这样睡去吧。

    雪山……真美……

    ……

    傅景琛是三天后找到这里的。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突破许明月设下的重重障碍,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孤狼,跨越千山万水,精准地找到了这家坐落在雪山脚下、极其隐蔽的私人疗养医院。

    他冲进医院大厅时,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下巴上满是青黑的胡茬,昂贵的大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风尘和雪沫。那双曾经锐利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林溪!林溪在哪!他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濒死的绝望,告诉我!林溪在哪间病房!我是她丈夫!

    护士被他吓坏了,惊恐地摇头。

    许明月刚签完一堆风险告知书,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大厅中央那个如同困兽般的男人。

    所有的担忧、恐惧、疲惫,在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傅景琛!许明月像一颗炮弹般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你个王八蛋!你还敢找来!你给我滚!滚出去!

    傅景琛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反手死死抓住许明月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在哪!明月!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她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恐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怎么样了许明月看着他这副样子,悲愤地笑了,眼泪却疯狂地往下掉,托你的福!她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傅景琛,你满意了吗!你把她害成这样!你还有脸来问!

    手术室……傅景琛的脸瞬间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许明月用力甩开他的手,指着手术室方向那刺目的红灯,声音尖利如刀,你想告诉她你认错人了你想告诉她你后悔了你想告诉她你爱她!傅景琛!晚了!一切都晚了!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恶化!就是因为你!因为你那些没完没了的骚扰!因为你让她到死都不得安宁!

    死字像一颗子弹,狠狠击穿了傅景琛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盏象征着生死未卜的红灯,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和痛苦,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痛苦地抱住了头。

    不……不会的……溪溪……不会的……他语无伦次地低喃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许明月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更深的悲凉和绝望。她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手术室的门,眼泪无声地流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而沉重的眼睛。

    许明月猛地站直身体,冲了过去,声音抖得不成调:医生!她……她怎么样

    傅景琛也踉跄着扑了过去,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看了看焦急万分的许明月,又看了看旁边这个陌生却同样绝望的男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手术……很困难。病人本身基础太差,出血量太大,感染严重……我们尽力了。

    许明月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栽倒。

    医生接下来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冰冷地砸在寂静的走廊里:

    现在全靠仪器维持……情况很不乐观……你们……进去看看她吧。

    另外……

    医生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忍。

    做好后事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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