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午夜荧光与馊掉的外卖
凌晨一点半。
写字楼的中央空调早已停了,空气闷得很。荧光灯管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惨白的光线打在我油腻的脸上,也打在屏幕上那些该死、永远也做不完的表格上。廉价咖啡的气味混合着打印机墨粉的化学气息,还有不知道谁昨晚吃剩的外卖隐约飘来的馊味,这就是我二十六岁青春燃烧的地方。
我叫林晚,一家所谓科技公司里拧螺丝的文员,拿着到手六千块的工资,其中四千要准时打给老家那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妈说的,那是给我弟攒的老婆本,以及给我爸买药的救命钱。
林晚!部门经理王坤那公鸭嗓子猛地响起,震得我耳膜疼。他挺着快要把衬衫扣子崩开的啤酒肚,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中午小龙虾的红油,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这几份数据核对完了没有明天一早就要用!你想让整个部门跟你一起挨老板骂他用那双浑浊的小眼睛瞪着我,肥厚的嘴唇因为愤怒而哆嗦。
王经理,我手头这份报告也很急……我试图解释,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知道没用,他只是想找个出气筒。
急个屁!我看你就是不想干了!磨磨蹭蹭!这个月绩效别想要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留下一个油腻的背影。
我死死攥着鼠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屈辱感像滚烫的铁水浇在心上。可我能怎么办辞职拿什么给妈寄钱拿什么付下个月的房租在这座吃人的城市,忍耐是底层打工人的唯一生存法则。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微信提示音像电钻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是老妈。又是那张熟悉的、笑得一脸褶子的媒人王阿姨和某个陌生男人的合照。
晚晚,明晚七点,丽都饭店!王阿姨给你介绍的这个小张,重点单位的!副科!家里两套房,一套全款,一套按揭也快还完了!照片我看了,一表人才!这次你必须给我好好把握!打扮精神点!
副科、两套房、全款……这些词像冰冷的标签,贴在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身上。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明天饭桌上,对方母亲用X光一样的眼神扫描我的学历、收入、家庭背景,然后给出一个估值。
妈,我明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会……我打出这行字,手指都在颤抖。
叮!秒回。
开会能比你一辈子幸福重要!我跟你说林晚,这次你要再给我搞砸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你自己看着办!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我关掉手机,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幸福这就是她定义的幸福找个条件好的男人,把自己打包嫁出去,然后像她一样,在柴米油盐和无尽的抱怨中耗尽一生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可我又能选择什么
凌晨三点,我像游魂一样飘回那个月租三千五,位于城中村边缘的老破小。楼道里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腐烂的气味。隔壁房间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和孩子的哭闹声。这就是我的温馨港湾。
踢掉二手市场淘来的、鞋跟已经磨掉一半的高跟鞋,我把自己扔进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黑暗中,只有窗外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像海市蜃楼一样遥远而不真实。
胃疼得厉害。我挣扎着去冰箱找吃的。拉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混合着冷气扑面而来。里面只有半瓶矿泉水,一包开封很久已经变软的饼干,还有……哦,对了,一盒上周买的打折牛奶,早过期了。
冰箱门上,那张我和陈默的毕业照已经泛黄卷边。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傻,那么用力,仿佛拥有全世界。
陈默。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反复切割。
火车站,人山人海,广播里播报着南来北往的车次。
晚晚,对不起……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妈那边……离不开人。我爸……唉,你也知道。
我知道。他那个嗜赌如命的爹,像个吸血鬼,榨干了家里最后一分钱,也榨干了他所有的青春和希望。
我懂。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泪水浸湿了他廉价的白衬衫,我家……也指望我赶紧工作挣钱。我没告诉他,我妈已经开始偷偷给我物色条件好的相亲对象了。
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我们像两条被命运强行分开的河流,奔向各自注定干涸的未来。
等我……等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他最后说,声音轻得像梦呓。
好。我点头,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疼。我们都知道,这个等,遥遥无期。
两年了。我用工作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刀枪不入的女战士。加班、熬夜、喝酒、陪笑脸……我以为只要够拼命,就能挣脱现实的泥沼,就能忘记那份无望的爱情。
可现实是,我依然住在这个破旧的出租屋里,吃着快要馊掉的外卖,面对着老妈永无止境的催婚和一场场令人作呕的相亲。
而那份被我刻意埋葬的感情,总会在某个深夜,像厉鬼一样爬出来,提醒我,林晚,你活得真他妈失败。
2
丽都饭店的拍卖会
比稿成功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在踏入丽都饭店包厢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水晶吊灯,真皮沙发,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和金钱的味道。而我,像个误入上流社会的灰姑娘,局促不安。
老妈和王阿姨已经和对面的母子俩打得火热。那个传说中的副科小张,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边眼镜后面是一双精于算计的眼睛。他的母亲,穿着一身看似低调实则价格不菲的套装,手指上鸽子蛋大的钻戒闪得我眼睛疼。她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相亲对象,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待拍卖的古董,评估着我的年份、品相、以及潜在的升值空间。
哎呀,晚晚来了!快坐快坐!本人可比照片上精神多了!张母脸上堆着热情的笑,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度。
老妈赶紧把我推到座位上,不停地给我使眼色,示意我好好表现。
我扯出一个微笑,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我知道,这场所谓的相亲,本质上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拍卖会,而我,就是那个被摆上台的拍品。
晚晚在哪个单位工作呀听王阿姨说是在什么……广告公司张母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是的,做品牌策划。我回答。
哦,策划啊,那是不是要经常熬夜加班挺伤身体的吧她看似关心,实则在评估我的耐用性和持家潜力,我们家小张工作就轻松多了,朝九晚五,周末双休。以后结婚了,肯定有大把时间陪老婆孩子。女人嘛,还是不要太拼事业了,容易老得快,重心还是要放在家庭上。
我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抠着自己的大腿。指甲陷进肉里,带来一丝痛感,才让我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又是这套!仿佛女人天生就该是传宗接代、伺候老公的附属品!
我们小张虽然现在只是副科,但前途无量,单位领导很器重他。张母话锋一转,开始展示核心资产,而且我们家条件也还不错,市中心两套房,一套是前几年全款买的学区房,一百四十平。还有一套是单位分的福利房,虽然旧点,但地段好,租出去一个月也能收不少钱呢。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晚晚能找到小张这么优秀的对象,真是她的福气!老妈在一旁激动地附和,脸上放光,好像已经看到我嫁入豪门的光明未来。
对了,晚晚你一个月工资大概多少五险一金都交齐了吧张母终于问到了关键的价格问题。
我们晚晚能干!一个月到手一万五!年终奖还不算呢!老妈再次抢答,生怕我说低了,影响成交价。
嗯,一万五……张母用指甲剔了剔牙缝,沉吟道,在你们这个行业算是不错了。不过,说实话,在我们这个圈子,也就一般般。她顿了顿,看向我,像是在下达最终评估报告,不过女孩子嘛,能自己挣点零花钱也挺好。以后结婚了,家里的开销主要还是靠男人。我们家小张虽然现在挣得不算最多,但胜在稳定,旱涝保收。不像你们做广告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我像一件被估价的商品,被她们用房子、车子、户口、收入、甚至生育价值这些冰冷的标签反复衡量、定价。而那个小张,自始至终低着头玩手机,偶尔在他母亲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时,才抬起头,敷衍地对我笑一下,那笑容空洞得像个假人。
我想起大学时,我和陈默为了省钱,在寒风中排队两小时,只为买到两张半价的电影票。看完电影,我们揣着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在路边摊一人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他把碗里唯一的那个荷包蛋夹给我,自己呼噜呼噜地喝着汤。那时的我们,穷得叮当响,却觉得那碗馄饨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那份相互依偎的温暖,是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珍宝。
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令人作呕的氛围,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站在洗手间冰冷的镜子前,我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女人。这就是二十六岁的我吗被现实逼迫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难道我的人生,就只能在一次次令人屈辱的相亲中,寻找一个所谓的归宿吗
不!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我用冷水狠狠泼了泼脸,试图让自己清醒。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走回包厢。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我拿起我的包,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叔叔阿姨,小张,谢谢你们的晚餐。但我想,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我没有理会老妈震惊的表情和张母瞬间沉下的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金碧辉煌却如同牢笼的包厢。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场家庭的风暴。但这一次,我不想再妥协了。
3
午夜的电话与尘封的勇气
推开出租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迎接我的不是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而是死一般的寂静。老妈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来电话质问,这反常的平静让我更加不安。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等待着那迟早会来的审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始终沉默着。这种沉默,比激烈的争吵更让我感到窒息。
终于,在午夜将近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深吸一口气,接通,准备迎接老妈的怒火。
晚晚……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老妈疲惫不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你……是不是又把人家气走了
妈,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低声说,心里充满了愧疚。
唉……老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妈知道你委屈,妈也知道你辛苦。可是……妈也是怕啊……怕你像妈当年一样……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她当年一样
妈当年……也是一门心思要嫁给爱情,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你爸……老妈的声音哽咽了,可结果呢他是什么德行你也看到了!吃喝嫖赌,一样不落!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弟,我早就跟他离了!妈这辈子……算是毁了……妈不想你再走我的老路啊……
我从没听老妈说过这些。她在我面前,一直是个强势、唠叨、对生活充满抱怨的女人。我从不知道,在她那看似坚硬的外壳下,也隐藏着这样深的伤痛和遗憾。
妈……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傻孩子,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老妈吸了吸鼻子,语气又恢复了一些强硬,总之,妈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靠得住。那个小张,虽然看着闷点,但工作稳定,家底殷实,人也老实,这才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人!你……
妈!我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为了‘稳定’而牺牲自我的生活了。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去闯一闯,好吗就算失败了,我也认了。至少,我为自己活过。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这孩子,跟你爸一样犟……老妈最后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妥协,算了……妈不管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泪流满面。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伤痛的母爱。我理解了她的焦虑,却无法认同她的选择。我们注定要在彼此的关爱中,互相拉扯,互相伤害。
就在我情绪稍微平复的时候,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烦躁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犹豫:……是我,陈默。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然后又猛地炸开。是他。真的是他。
……有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但握着手机的指尖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我来这边出差,明天就走。他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犹豫,想……想见你一面,如果你……方便的话。
方便吗我的心乱如麻。见还是不见
我……我想拒绝。
就……当是老朋友见个面,聊聊近况。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犹豫,如果你真的不想见,也没关系,我……
好。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我听见自己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说出了这个字,什么时候在哪里
明天中午十二点,大学旁边那家‘旧时光’咖啡馆,还记得吗他的声音里瞬间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
怎么会不记得。那里,埋葬着我们的青春。
……记得。我会去的。我说完,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冰冷的手机,手心却沁出了汗。窗外的夜色依旧浓稠。明天,等待我的,会是一场怎样的兵荒马乱
4
旧时光咖啡馆的成全
第二天中午,我站在旧时光咖啡馆门口,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紧张感。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阳光和尘埃味道的空气,推开那扇会发出轻微吱呀声的木门。
熟悉的咖啡香气瞬间将我包围,像一个温柔的拥抱,却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拉回了那些早已尘封的岁月。
他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那个老位置,我们以前最喜欢的位置。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却依然挺拔的侧影。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似乎还有淡淡的晒痕。
两年不见,他褪去了大学时代的青涩和莽撞。
眉宇间多了几分被社会打磨后的成熟,也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沧桑。
看到我,他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局促、又带着一丝欣喜的笑容。
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过去的影子。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出现了短暂的重叠,然后又被现实无情地拉开。
等很久了他在我对面坐下,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更沙哑一些,带着旅途的风尘。
没有,刚到。我低下头,将散落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敢直视他眼睛的窘迫。
那双眼睛里,曾经清晰地倒映着我的整个青春,那里有我最灿烂的笑容和最真挚的情感。
侍者送来了菜单,我们要了两杯一样的拿铁,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默契。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轻松自在的甜蜜,而是一种沉重而尴尬的沉默。
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我们之间,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我们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恋人,分享过彼此所有的秘密、梦想和不堪。
如今却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连一句自然的问候都显得如此刻意和艰难。
你……最近怎么样还是他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老样子,活着,忙着,偶尔被老妈逼着去相亲。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端起刚送来的拿铁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烫得我舌头发麻,也稍微缓解了我的紧张。
你呢听说你在老家那边……挺好的。
还行吧。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只是含糊地说。
工作稳定,就是……挺累的。小城市,人情世故也复杂,不像大城市这么简单直接。
我们开始聊起一些安全、不痛不痒的话题。
大学同学谁结婚生子了,谁在大城市买房了,哪个老师的头发又白了多少。
学校门口那家开了十几年的麻辣烫是不是还在用那个缺了个角的碗。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彼此生活的边缘地带徘徊、试探。
像两个隔着厚厚玻璃对话的人,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身影,听到彼此失真的声音,却无法真正触碰到对方的内心世界。
我注意到他眼底那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红血丝。
和他衬衫领口处那一点洗不掉的、似乎是陈旧墨水渍的痕迹。
他看起来,并不像他口中轻描淡写说的那么还行。
那份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沧桑,是再得体的衣着和故作轻松的语气也无法完全掩盖的。
你妈……身体怎么样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沉重的问题。
我知道,这或许会揭开他的伤疤,但这也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最现实,也最无法回避的障碍。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杯中的液体微微晃动。
沉默像一层厚重的幕布,缓缓落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沉重,悄悄隐去了几分。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沉重:
老毛病了,时好时坏。前段时间又住了次院,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
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下去,像蒙上了一层无法拭去的灰尘。
我爸……还是老样子,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家里的事,基本都得我一个人扛着。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他确认这一切,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和深入骨髓的心疼。
我太了解陈默了,他骨子里是个极其孝顺、责任感近乎执拗到自我牺牲地步的人。
为了他那个常年卧病在床、需要精心照料的母亲。
为了他那个嗜赌如命、留下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经济和情感窟窿的父亲。
他几乎是用自己年轻的、本该去自由飞翔、追逐梦想和爱情的肩膀,硬生生扛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看不到光亮和希望的家。
这两年,他一个人,在那个或许并不喜欢的小城市里,该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压力该咽下了多少委屈和泪水该有多么辛苦和绝望
我想象着他日复一日奔波在医院和那个或许并不如意、只是为了生存的工作单位之间。
想象着他面对母亲病痛时的无助、焦虑和自责。
想象着他一次次被追债、替父亲偿还那些永远还不清的赌债时的愤怒、屈辱与绝望……
那些我看不见的、漫长而黑暗的日日夜夜,他一个人,该是怎样咬着牙,攥紧拳头,流着泪,默默地、孤独地熬过来的
那你……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想问他是不是很累,想问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想说我可以帮你分担,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我们现在,算什么呢
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心疼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介入他那早已被现实捆绑得密不透风、沉重不堪的人生
我的出现,会不会反而给他增添新的负担和困扰
……要照顾好自己。最终,我只能说出这句最苍白无力,也最不痛不痒的关怀。
这关怀,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而残忍。
他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里掺杂了太多的苦涩、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无奈。
我会的。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咖啡馆安静的空气里。
晚晚,他忽然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
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挣扎,痛苦,不甘,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希冀。
对不起。
又是这句对不起。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
毕业的时候,我太自私了,也太懦弱了。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无法释怀的懊悔。
我只想着家里的那些烂事,只想着我所谓的责任和义务,却……忽略了你的感受,也亲手放弃了我们本该拥有的未来。
我知道,是我把你弄丢了。
别这么说。我摇摇头,努力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面对现实的重压,都没有更好的选择。真的。
是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微光的人,迫切地想要确认那光芒的真实性。
那你现在……找到那个……能给你更好选择的人了吗
我再次摇头,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和自嘲:
还在相亲的苦海里浮沉呢,遇到的要么觉得我工作太忙不顾家,要么觉得我自身条件还不够硬,配不上他们的‘优秀’。
他也苦笑了一下,带着同病相怜的无奈:
我妈也是,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我们家这种情况,再不找个能吃苦耐劳、不嫌弃我们家穷、愿意一起还债的媳妇,就彻底没指望了。
愿意一起还债的媳妇……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像被冰水彻底浸透,凉得发疼。
原来,连他,或者说他所处的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也已经将婚姻看作了一场需要精确计算投入产出比、甚至带有扶贫性质的交易了吗
爱情,在沉重的生存压力面前,终究变成了最不值钱、也最无力的奢侈品。
相似的困境,并没有拉近我们心灵的距离。
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我更加清醒、也更加痛苦地看到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早已深不见底、无法逾越的鸿沟。
晚晚,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头盘旋了两年,既害怕面对又隐隐期待的问题。
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想问你。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像一个迷失了方向、在寒夜里乞求一点温暖的孩子。
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甚至可能会把你拖进我这个无底的深渊,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但是……如果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我会努力……
他的话语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只是用那双充满了血丝却依然带着期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几乎要停止跳动。
可能吗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内心在爱与理智之间疯狂地拉扯。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重。
我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点头。那一刻,所有的现实困难、家庭阻碍、未来风险,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我甚至可以冲动地想象,我立刻辞掉现在这份耗尽我心力的工作,收拾行囊,奔赴他所在的那个压抑的小城。
陪他一起照顾他那或许永远也好不了的母亲,一起面对他那个像噩梦一样纠缠不清的家庭,用我微薄的力量,去分担他肩上那沉重如山的负担……
但是,然后呢
理智像冰冷的潮水,无情地淹没了所有感性的火焰。
我知道他有多孝顺,他的人生早已被责任这两个字牢牢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抛下他病重的母亲和那个需要他不断用血汗去填补窟窿的家。
那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枷锁。
而我,如果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了,又能改变什么
我能忍受那个小城市的平庸和人言可畏吗
我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那个嗜赌如命、或许还会将我们的生活搅得鸡犬不宁的父亲吗
最重要的是,我能眼睁睁看着我曾经深爱过的这个男人,为了家庭的重负,一点点磨掉身上的光芒,耗尽对生活的热情,最终变成一个眼神麻木、被生活彻底压垮、连自己都厌恶的中年人吗
不,我不能。
我爱他。或者说,我心中那份对过往美好的眷恋和对他的疼惜,至今仍未完全消散。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那么自私。
我不能让他为了我,背负上更沉重的道德枷锁和现实压力。
他已经够累了,够苦了。
我不能成为那个让他更加喘不过气、最终将他彻底拖垮的人。
或许,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彻底地放手。
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去尽他的孝道,去承担他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责任。
让他至少,能活得不那么分裂和痛苦。
这对他,对我,或许都是一种最残忍,却也是最无奈,最深沉的成全。
我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在眼眶里汹涌翻滚,但我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只是视线早已模糊成一片狼藉。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和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陈默,我看着他模糊的轮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们……都应该向前看。我们……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们了。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像风中残烛般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抓住什么,挽留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只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着无尽的苦涩和绝望。
我……明白了。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沙哑得像被无数砂纸反复打磨过,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他低下头,肩膀无力地垮了下来,像一个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力气的士兵,只剩下一具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的空洞躯壳。
咖啡馆里不知何时换了一首歌,舒缓而忧伤的旋律,像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每一个音符,都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神经上,提醒着我刚刚亲手做出的抉择有多么残酷。
对不起。我说。
这一次,对不起的是,我终究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陪你一起走过那段最黑暗、最泥泞、最看不到希望的岁月。
对不起的是,我选择了放手,让你一个人,继续去承担那些本不该完全由你一个人承担的重量。
别说对不起。他抬起头,努力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声音却异常平静。
是我……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现在的生活。
你能来见我,我已经……很感激了。真的。
他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仿佛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无形的、深入骨髓的伤口。
我……下午还要赶飞机,就……先走了。
好。我看着他落寞而疲惫的背影,心像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疼得麻木。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点头,一路……保重。
他没有再回头,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快步融入了外面喧嚣而明亮的阳光里。
那阳光那么刺眼,却仿佛再也照不进我们彼此早已千疮百孔、阴霾密布的心里。
他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也彻底消失在了我未来的人生版图里。
我坐在原地,很久很久。
直到咖啡彻底冷透,变得苦涩难咽,像此刻我的人生。
泪水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一滴,两滴,滴落在冰冷的桌面,晕开一小片、又一小片象征着绝望和终结的湿痕。
我知道,我和陈默的故事,到这里,才算真正落下了帷幕。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指责,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悲伤。
我们没有输给时间,没有输给距离,甚至没有输给不爱。
我们只是输给了沉重得无法撼动的现实,输给了我们各自背负的、无法卸下的责任和枷锁。
放手,不是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所以选择成全。
这或许,是我们能给彼此的,最后,也是最残忍的温柔。
5
一个人的岛屿,一片海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强烈得有些刺眼,晃得我一阵眩晕。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口那股窒息般的疼痛和酸楚压下去。
和陈默的重逢,像一场盛大而仓促的告别仪式。
我亲手埋葬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虚幻的可能,也斩断了自己心底那份纠缠了两年的念想。
痛吗痛得像心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但痛过之后,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
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和他,早已被现实的洪流推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强求,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
放手,虽然残忍,却是对我们两人都负责任的选择。
我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回公司。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开阔、足够安静的地方,让我独自舔舐伤口,整理被搅乱的心绪。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来到了海边。
秋日的海风,带着海水的咸湿和清冽的凉意,吹拂着我的长发,也吹散了一些心头的郁结和迷茫。
辽阔无垠的大海在眼前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与天相接的远方。
海浪不知疲倦地、富有节奏地拍打着金色的沙滩,卷起层层叠叠的白色泡沫,又缓缓退去。
周而复始,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和生命的潮起潮落。
我脱掉鞋子,赤脚走在柔软细腻的沙滩上。
冰凉的沙粒透过脚趾缝隙,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触感,仿佛能将我从虚无的痛苦中拉回地面。
远处,海天一色,一片纯粹的蔚蓝,看不到边界,也望不到尽头。
我曾经以为,失去了陈默,我就像失去了一片可以停泊、可以依靠的海港。
注定要在人生的海洋里孤独无依地漂泊。
但现在,站在这片辽阔的海面前,我忽然明白,我从来都不是等待被拯救、等待靠岸的船只。
我本身,就是一座岛屿。
我可以选择继续沉溺在失恋的悲伤和对现实不公的抱怨里。
任由孤独、迷茫和焦虑像藤蔓一样将我的岛屿缠绕、淹没,最终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礁石。
我也可以选择,从今天起,就在这座属于我自己的岛屿上,亲手拔除那些枯萎的过去。
重新栽种希望的花草,清理内心那些杂乱的藤蔓和阴暗的角落。
然后,建起一座足够明亮、足够坚固的灯塔,既能照亮自己前行的路,也能给偶尔迷航的船只带来一点微光。
然后,我可以或是耐心等待,等待属于我的、真正契合的潮汐温柔地拍打我的海岸。
或是,干脆自己动手,用我的智慧和汗水,造一艘足够坚固、能够抵御风浪的船,扬帆起航。
去探索那片属于我的、更广阔、更未知、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我拿出手机,冰冷的屏幕映出我略显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脸。
我翻看着通讯录,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一个个坐标,标记着我过去的生活轨迹。
老妈的一连串未接来电和微信轰炸,同事发来的需要紧急处理的工作交接信息。
还有……那些躺尸了很久、备注着X阿姨介绍的XX公司经理、Y叔叔推荐的XX单位博士的相亲对象的微信。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果断地滑动。
开始进行一场彻底的、与过去和解、也与过去告别的清理。
那些让我感到压抑的、不被尊重的、纯粹是条件匹配、毫无情感基础的相亲对象,统统拉黑删除。
我不需要用别人的标准来定义我的价值。
更不需要用一段看似合适实则如同嚼蜡的婚姻来证明我的圆满。
我的幸福,应该由我自己定义,由我自己去创造,由我自己去感受。
然后,我给老妈发了条长长的微信。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告诉她我今天见到了陈默,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聊,都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
请她以后不要再提起他,也不要再为我的婚事过度焦虑,更不要再给我安排那些令人身心俱疲的相亲。
我告诉她,我想先停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去尝试做一些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感情的事,我相信缘分,顺其自然就好。
就算最终遇不到那个所谓的对的人,我一个人,也有能力,并且有信心,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发送后就忐忑不安地等待她的回复。
我知道,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她或许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我的选择,或许依然会担心我的未来。
但至少,我已经清晰地表明了我的态度和决心。
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凡事都需要她提点、处处都需要她安排的小女孩了。
我需要为自己的人生掌舵。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澄澈。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我打开了求职APP,开始浏览新的工作机会。
但看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职位描述和按部就班的要求,我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或许……真的应该勇敢一点,尝试一下自己创业
那个和大学室友一起开一家小型创意设计工作室的想法,像一颗被压抑了很久的种子,此刻在我心里悄悄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诱人。
虽然我知道前路必定充满荆棘和未知,风险巨大,甚至可能失败得一塌糊涂。
但那种将命运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那种为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去奋斗的激情,让我感到无比兴奋和期待。
夕阳渐渐沉入海平面,将西边的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一片绚烂夺目的橘红色。
像一幅浓墨重彩、充满生命力的油画。
海鸥在晚霞中自由地盘旋翱翔,发出清亮悠远的鸣叫,充满了自由和希望的气息。
我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细沙,重新穿上鞋。
海风温柔地吹拂着我的脸颊,带着一丝清爽的凉意,也带着一种焕然一新的、属于未来的自由气息。
三十未满,我依然是这座巨大而时常显得冷漠的城市里的一座孤岛。
但我不再害怕,不再迷茫,不再感到无助。
因为我知道,每一座看似孤独的岛屿,它的根基,都深深地连接着一整片辽阔、深邃而包容的海洋。
而属于我的那片海,正以它无尽的可能和壮丽的风景,等待着我去探索,去乘风破浪。
我转过身,迎着落日的最后一缕温暖的余晖,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走去。
我的身后,是已经彻底告别的过去和那个回不去的、被现实困住的少年;
我的前方,是一个充满未知挑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的未来。
一个人的岛屿,也可以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的海。
而我,林晚,已经准备好,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