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卷洛阳秋·韦丛雪第
十一章
妆奁藏锋
当喜烛噼啪炸开并蒂莲的火星子时,韦丛腕上的缠臂金巧勾住了妆奁的鎏金锁扣。她望着铜镜里元稹解玉带的倒影,几日前母亲执手教她开九鸾镜的话在耳边响起:
丛儿记住,最利的刀要藏在最暖处。
指尖轻轻摩挲着锁扣上的第九只鸾鸟,那鸟瞳分明比寻常鎏金活泛些,就像是藏着半句话没有说完。
夫人可知这镜中玄机元稹带着酒气贴上来,手划过她后颈未及戴上玉坠的肌肤,烫得她险些碰翻妆台上的螺子黛。韦丛垂眸避开,珍珠冠的流苏扫过镜面,正巧遮住第九只鸾鸟转动的眼瞳——方才明明朝着东厢的鸟眼,此刻微微偏向了西厢。
夫君瞧,她指尖轻按鸟瞳,象牙雕的小机关咔嗒弹出半寸,袖珍棺椁般的暗格里躺着卷素白绢帛,这是妾身陪嫁的照妖镜呢。话音未落,窗外忽有一阵邪风卷过,龙凤烛噗地灭了两盏,黑暗中元稹的手往暗格里探,韦丛忙将绢帛往合卺杯里一塞,腕子一抖,半杯葡萄酒泼在他月白中衣上。
妾身笨手笨脚……她借着拭酒的动作摸向他左襟暗袋,手触到一片洒金笺的边角,忽地被元稹紧紧攥住了手腕。男人手心的热度像一块烙铁,隔着薄纱都能灼出印子来,耳鬓厮磨间他低笑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
话未说完,更鼓咚地响了三声,惊得韦丛借机抽身:容妾身更衣收拾。
净房里,月光从雕花窗棂漏了进来,韦丛展开那片洒金笺。永结同心四字写得端方,却在落款处洇着点石榴红,这是崔府送来鎏金烛台时,她在烛台底座发现的同款胭脂印。手指碾过纸面,底下还透着半行小字,就像是被人刻意涂了雌黄——她认得这是崔双文房里的规矩,重要字总要拿石榴红盖三分。
五更天起来梳妆,小丫鬟捧着百子被嘟囔:这并蒂莲的叶子怎的绣成了桃叶韦丛挑眉看去,被角处的并蒂莲花瓣尖儿泛着浅粉,分明是崔府绣娘惯用的双面回针,表面绣莲,里子藏桃。她不动声色地将洒金笺叠成方胜,塞进被角暗纹里——明日要献给婆母的礼物,总得让老人家不小心看见些妙处。
少夫人,老夫人催妆了。门外婆子的声音带着些不耐,韦丛对着九鸾镜最后描了笔眉,却见镜中第九只鸾鸟的眼珠直直转向西厢,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六抬未拆封的嫁妆,樟木箱角的封条还是她亲手贴的朱砂印。
三朝回门的马车里,韦丛握着鎏金熏球暖手,忽觉内胆有异。掰开来才发现,杏仁浆糊粘着的素绢慢慢飘落——是母亲的字迹!
元微之可用不可信
七字刚看清,马车颠簸,熏球里的炭火溅出,不可信三字瞬间蜷成黑灰。她正要抢救,元稹猛然掀帘探头:夫人看什么呢
在她手忙脚乱间,熏球当啷坠地,滚出块带血的玛瑙碎片。韦丛眼熟得很,这是崔双文及笄礼上摔碎的鸳鸯佩,当时她亲眼见元稹蹲在地上捡碎片,手都被划破了。呀,这不是……元稹的话卡在喉咙里,韦丛却笑着捡起碎片:前日从妆奁暗格里掉出来的,夫君认得特意将暗格二字咬得清脆,果然看见男人喉结滚动,眼底闪过惊惶之感。
当夜掌灯时分,韦丛在元稹换下的官服里翻到张当票。当的是崔氏旧藏青玉案,赎期却定在她生辰那日,票面水印隐隐约约是半阙《会真记》——那是崔双文最爱的传奇话本,每页边角都点着石榴红点。她对着烛火细看,发现当票背面用指甲划了行小字:八月十五,西厢三十八号。
好个九鸾照妖。
韦丛将当票折好塞进妆奁暗格,伸手掠过第九只鸾鸟时,那眼珠又转向了库房方向。八十抬嫁妆整整堆了半间房,她记得母亲曾说过,每抬箱子最底层都衬着檀木暗格,有的藏着药粉,有的藏着机关,还有的……藏着能要人命的短刃。
更漏声里,元稹翻了个身,袖口滑出片碎纸。韦丛借着月光看去,那是白日里她塞进百子被的方胜——边角处的石榴红印子被人刻意抠掉了,露出底下她用雌黄写的崔氏烛台有毒五字。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她笑了,镜中鸾鸟的眼珠还在盯着库房,而她的妆奁里,那卷被炭火燎了半角的密信,此刻躺在缠臂金的暗扣里,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第二日晌午,婆母房里传来惊叫声。韦丛捧着新沏的碧螺春进去时,见到老夫人捏着百子被角发抖,被面上那朵绣错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变成了完整的桃花,花瓣上还沾着点石榴红——昨日她献给婆母时,故意用崔府烛台的蜡油滴上去的。
这、这是……老夫人声音发颤,韦丛垂眸看着地上摔碎的鎏金烛台,蜡油里隐隐露出半截银针。几日前崔府送来的贺礼,原来每只烛台底座都藏着七根淬毒银针,遇热即化,偏生她昨日特意让小丫鬟换了自己陪嫁的羊脂烛,那毒针遇着羊脂会提前露出锋芒。
母亲莫怕,韦丛轻轻按住老夫人的手,眼角余光瞥见元稹站在廊下,面色铁青地盯着她鬓间的缠臂金,
许是哪家妹妹淘气,送贺礼时开个玩笑……
话未说完,库房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像是樟木箱倒地的响动。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缠臂金的暗扣,那里藏着半片玛瑙碎片,昨夜从元稹袖口掉出来的——与她妆奁暗格里的另半片,严丝合缝。
九鸾镜里,第九只鸾鸟的眼珠终于不再转动,直直盯着库房里在打开的嫁妆箱。八十抬嫁妆,三十六抬未拆封的,还有四十四抬早已被她悄悄换了底——此刻,库房的阴影里,刀柄的流苏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像是在等着某个时辰,某个该出鞘的时刻。
而妆奁之上,缠臂金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母亲特意让人在金饰里铸的细刃,藏在最暖的贴身之处,等着最该出鞘的那一日。韦丛望着镜中自己的眉眼,想起成婚那日,她在妆奁暗格里除了放绢帛,还放了片崔双文的石榴红胭脂
——如今,那胭脂慢慢渗进当票的水印里,将半阙《会真记》染成血色,像是在为某个故事,写下新的注脚。
第十二章
典珠换马
烛花噗地爆了朵金蕊,韦丛盯着孔雀纹官服上的补丁发怔。针脚在烛火下泛着青灰,像只蜷曲的死蝶——这是她第三遍拆补,手指早被银针扎得渗出血珠,混着胭脂粉在袖口洇出点朱砂痣般的印记。更漏声里,前院传来急促的马蹄踢石声,混着更夫破锣似的嗓子:寅时三刻——天干物燥——
夫人!陪嫁丫鬟春杏撞门而入,鬓边绢花歪成朵溺水的芙蓉,老爷、老爷在吏部吃了廷杖,刚被传旨贬去江陵!
手中线轴骨碌滚进妆奁底,韦丛俯身去捡,瞥见压在最下层的当票边角。昨夜冒雨去万宝阁典卖玉佩时,掌柜多塞的二十两散银还在锦囊里发烫,当票背面她随手画的骆驼被雨水洇了墨,短腿上的驼峰歪成哭丧脸,倒像真在掉下眼泪。
取青竹纹夹袄。韦丛指尖划过妆奁暗格,那里藏着半片带血的玛瑙——是今早从元稹内衬口袋里摸到的,与崔双文的碎佩严丝合缝。春杏捧着衣箱的手直打颤,箱底压着的瑟瑟钏滑出来,蓝宝石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像浸了整夜的泪水。
穿堂风卷着槐花香灌进屋子,传旨宦官的尖嗓子紧跟着响起:元大人墨迹未干呢,夫人这妆扮是要抗旨来人穿件半新旧的绿锦袍,翡翠扳指磕在茶盏沿,发出指甲刮玻璃般的声响。
韦丛将瑟瑟钏轻轻搁在北窗棂上,晨光恰好穿过鸽血红的龙睛石坠子,在青砖地上投出粼粼波影。
公公可知,这宝石是吐蕃赞普进献的‘照骨镜’
她指尖轻点石面,游丝般的金纹聚成个崔字,随窗棂雕花在砖面游走,昨夜妾身观星,荧惑守心正冲艮位,怕是……
翡翠扳指当啷掉进茶盏,宦官的胖脸白得像褪了色的春联。韦丛趁机将钏子塞进他绣春囊:公公替妾身给掌印大人带句话,江陵水路多暗礁,不如……话未说完,外头传来马嘶声,夹杂着衙役呵斥声:什么人敢在官邸前牵骆驼!
三更梆子响过,韦丛踩着青砖溜进书房。案头摊着元稹誊抄的盐税账本,崔氏商行四字被朱砂圈得渗进纸背,页脚粘着片干透的桃花瓣——三日前崔双文派人送来的贺仪。她将账本浸入暖炉上的安胎药碗,浅褐色药汤泛起墨花,渐渐显出血色字迹:
双燕绕画梁,文鸳栖锦帐。
这分明是当年元稹写给崔双文的《会真记》残句!韦丛指尖捏紧桃瓣,窗外忽飘来《雨霖铃》的调子,断断续续混着女子低笑声。推开菱花窗,月光里元稹扶着个戴青纱帷帽的女子上马车,罗裙翻飞间露出半双绣鞋,鞋尖缀着的东珠浑圆透亮,与账本里夹着的崔氏贡珠清单上的尺码分毫不差。
夫人可是着凉了元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潮气。韦丛转身时撞翻药碗,账本啪地落在地上,桃花瓣巧盖住双文二字。男人袖口沾着的脂粉味混着檀香,像把钝刀慢慢剜着她心口——这味道,和三日前她在崔府烛台暗格里发现的香灰一模一样。
五更鸡鸣,元稹穿着带补丁的官服上马。韦丛替他系紧披风,指尖触到袖口云纹补丁下的硬物——昨夜她藏在这里的淬毒银针,此刻只剩个空线头。夫君此去……话未说完,元稹的玉佩滑出来,当地撞在补丁上,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
官道扬起的尘土里,韦丛望着那抹青灰色渐成小点。听见路边卖茶老翁惊呼:快看石骆驼!镇口那尊驮了三十年文书的石骆驼,眼眶里淌出浑浊的水珠,顺着风化的驼峰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点点湿痕。
咸的!老翁掬了捧水凑近鼻尖,手猛地一抖,活了三十年,老汉头回见石头流泪……围观的商贩们交头接耳,有人说这是石驼泣血,官路难行,有人说看见驼眼里映出个元字。韦丛盯着驼蹄边的水洼,倒影里的骆驼变成当铺里那幅《商旅图》
——她典卖的瑟瑟钏,此刻正戴在掌印宦官手上,而那串东珠绣鞋,跟着马车往崔府方向去了。
回到内院,春杏捧着个漆盒候在廊下:夫人,这是老爷临上马前让奴婢转交的。盒中躺着支缠枝莲纹银簪,簪头刻着半阙《会真记》,那是崔双文妆匣里的旧物。韦丛想起昨夜在书房看见的场景:
元稹袖口的银针不翼而飞,却多了道新鲜的刀伤——伤口形状,与她妆奁暗格里那把柳叶刀分毫不差。
备车,去万宝阁。她将银簪插进髻边,缠臂金的暗扣硌得皮肤发疼。那对瑟瑟钏的蓝宝石里,藏着母亲当年教她的透光镜机关:将仇家姓氏用硝酸银写在宝石内侧,遇强光便显形。今早那宦官看见的崔字,原是她昨夜用崔双文的石榴红胭脂描的——这招借光杀人,原是要留给掌印宦官,不想却让元稹得了先机。
马车经过朱雀街时,忽有位算卦先生拦住去路:夫人印堂隐现驼纹,可是要往西北方韦丛掀开帘子,见那先生腰间挂着半块玛瑙佩,这是崔双文丢失的那对鸳鸯佩之一。先生说笑了,她指尖抚过簪头的《会真记》刻痕,西北方有的是风沙,可没处寻这东珠绣鞋的针脚。
算卦先生的脸倏地一白,作揖退开时,袖中掉出片当票——元稹当掉崔氏青玉案的那张,赎期栏上的韦丛生辰四字被朱砂圈了又圈。马车驶过石桥,河水里漂着片桃花瓣,顺着水流往江陵方向去,像极了元稹上马时,她悄悄塞进他鞍袋的那封密信:崔氏烛台第三根银针,在驼铃里。
暮色四合时,韦丛坐在妆奁前拆发。鎏金镜里,第九只鸾鸟的眼珠对着西厢——那里本该堆着她的嫁妆,此刻却空荡荡的,唯有个木盒搁在中央,里面躺着元稹留给她的玉佩,和半片带血的玛瑙。指尖划过玉佩背面,触到凹凸刻痕,借着烛火细看,竟是首藏头诗:
典珠换马赴江陵,珠泪暗垂驼铃惊。换得青衫沾露重,马踏残月照归人。
每句首字连起来,正是典珠换马。韦丛笑了,镜中鸾鸟的眼珠不知何时转向了北方,那里传来隐约的驼铃声,像极了当年在崔府听见的,元稹为崔双文唱的《胡笳十八拍》。她取下鬓边银簪,簪头的《会真记》刻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最利的刀要藏在最暖处,可最暖处,往往也是最容易化脓的地方。
更漏声里,韦丛打开妆奁暗格,取出那支柳叶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芒,是用她陪嫁的八十抬嫁妆里,第三十六抬箱子底层的玄铁所铸。刀柄上缠着元稹旧年送她的丝绦,此刻沾着点新鲜的血迹——是今早她替他补官服时,故意划破指尖染上去的。
春杏,她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明日去城南找王货郎,就说……驼队该启程了。暗格里的当票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她新画的骆驼,这次驼峰挺直,四蹄下踩着片石榴花瓣,而驼眼里,隐隐映着个元字,像滴未落的泪。
远处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声吆喝穿过重重院落,惊醒了栖在檐角的寒鸦。韦丛摸着缠臂金的暗扣,那里藏着半粒毒药,是用崔府烛台的毒针淬取的。而她的妆奁底层,静静躺着张地图,用朱砂标着江陵水路的暗礁,和崔氏商行的盐仓——那是她用瑟瑟钏向掌印宦官换来的,代价是,默许他收下崔双文送来的东珠簪。
镜中鸾鸟的眼珠转了半圈,直直盯着妆奁里的柳叶刀。韦丛对着镜子轻笑,指尖划过刀刃,想起元稹上马时看她的眼神——那眼底藏着的,不知是愧疚,还是算计。这场用珍珠换马来的离别,不过是另一场权谋的开始,就像那尊流泪的石骆驼,看似悲戚,实则每滴泪里,都藏着能划破风沙的锋芒。第
第十三章
药炉诗影
药吊子在泥炉上咕嘟冒泡,韦丛用银簪挑亮灯芯,火星子噼啪溅在陶碗沿。蒸腾的热气里,她皱起鼻尖——这碗安胎药里混着丝冷香,龙脑的清冽裹着桃胶的甜腻,像极了崔府送来的合欢枕里藏的迷香。伸手划过碗沿,釉面冰裂纹里卡着半片绛色花瓣,那是今晨在元稹靴底发现的普救寺桃花。
夫人,药煎好了。丫鬟秋棠掀开棉帘,鬓角沾着的夜露在烛火下闪成碎钻。她捧着青瓷碗的手一抖,案头摊开的《梦游春七十韵》被风掀得哗哗响,韦丛慌忙去按,发间鎏金步摇却勾住纸页,双燕绕画梁的燕字四点水晕开,在墨痕下显出血色的文字。
汤药太烫,韦丛吹了三口气才敢入口。褐色药汁刚沾唇,喉头泛起腥甜,噗地喷在诗稿上。秋棠惊呼着递帕子,却见血珠顺着文字笔画游走,渐渐在纸面上拼出
双燕绕画梁,双文尚在堂
——后句分明是她从未见过的续笔,墨迹新得能蹭脏指尖。
把药倒掉!韦丛将碗推得老远,目光落在双文二字上。这是崔双文的小字,连笔时总带着三分颤,像春日拂水的柳丝。她记得十四岁那年,元稹在韦府后墙用炭笔写《竹枝词》,最后一句双文小字赛琼琚被雨水冲得只剩双文二字,却让她记了整整三年。
窗外忽有胡琴声响,拉的是当年那支《竹枝词》。韦丛推开支摘窗,冷雨扑了满脸。西角门处,元稹扶着个戴青纱帷帽的女子上马车,罗裙翻飞间露出半双绣鞋,鞋头东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和她妆奁暗格里藏的那颗,出自同块蚌胎。
夫人瞧什么呢秋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青石板路,起风了,奴婢给您拿狐裘。韦丛没答话,指尖摩挲着诗稿上的血字,发现双文尚在四字下,用雌黄写着极小的韦氏速去,每字首笔连起来,正巧是个逃字。
三更梆子响过,韦丛摸出陪嫁的鲛绡囊。三十六根银针在丝绒布里泛着幽蓝,这是用孔雀胆泡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毒针,针鼻穿的红丝掺着金线,在烛火下像极了未干的血迹。她捏着针要往元稹明日要穿的官服补丁里缝,却发现昨日藏针的位置空了——暗线整齐得像是被人用剪刀开过。
夫人可是在找这个秋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托着个漆盘,盘里躺着她遍寻不着的毒针,针尖还沾着点胭脂色,方才收拾屋子,见针掉在妆奁底下了。韦丛盯着那点胭脂,喉间发紧——这是崔双文独有的石榴红,昨日她明明没让秋棠进西厢。
晨光漫过雕花窗时,元稹来辞行。青灰色官服袖口新绣了朵桃花,针脚细密得能穿针引线,韦丛指尖抚过花瓣,在最末一瓣花蕊里摸到片纸条,垂露体的小楷写着:补衣易,补心难。这是崔双文十三岁时创的字体,每个笔画收尾都像欲滴的露水,当年诗会上曾让元稹看得打翻酒盏。
路上当心。韦丛替他系紧披风,目光落在他后颈——那里有道浅红的勒痕,是女子用丝绦系同心结时会留下的形状。檐角铜铃叮当乱响,惊飞梁上双燕,片尾羽落在袖口桃花上,尾羽根部沾着点石榴红胭脂,和秋棠盘中的毒针上的颜色分毫不差。
午后清点库房,韦丛在陪嫁妆奁的暗格里发现双绣鞋。鞋面用金蝉银丝绣着并蒂莲,可翅膀底料是《梦游春》的残页,浸过药汁的纸纹里,双文二字若隐若现。鞋底沾着的红泥泛着硫黄味,她认得这是普救寺后山地热口的土,去年崔双文去祈福,回来时裙角就沾着这种泥。
这天夜晚,暴雨倾盆,韦丛梦见自己变成只纸鸢。元稹和崔双文站在城楼扯线,线绳是用《会真记》残稿捻成的,每飞高丈许时,纸页就簌簌往下掉落。突然间起了怪风,纸鸢直直往火堆里栽下来,她惊惶间低下头,发现手中攥着的不是线轴,而是片带血的桃花瓣,花瓣上用垂露体写着
勿信归期。
夫人!夫人!秋棠的叫声惊醒了她。五更天的雷光里,小厮浑身湿透地跪在廊下:
官道上的石骆驼……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
韦丛打了个寒颤,想起今早梳妆时,九鸾镜里第七只鸾鸟喙间叼着颗东珠,和那女子鞋头的坠饰一模一样,鸟眼对着西厢——那里本该放着她的嫁妆,此刻却只剩个空木箱,箱底刻着半首《竹枝词》,那是元稹昨夜辞行时哼的调子。
备水,净手。韦丛掀开妆奁,取出母亲留的透骨镜。镜面在雷光下泛着青芒,她将染血的《梦游春》按在镜面上,纸背显出血脉般的纹路,连成幅地图——标着江陵驿站的位置,和崔氏商行的盐仓暗格。地图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
药炉三沸时,银针入第三椎。
秋棠端着铜盆走进来,水面映着韦丛苍白的脸。她看见自己鬓边的步摇在水里的倒影,变成了崔双文的模样,嘴角还沾着点石榴红胭脂。手猛地划过水面,涟漪散去时,盆里漂着片桃花瓣,是她缝在元稹官服补丁里的那片,花瓣上的血迹,此刻居然组成了个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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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库房第三十八抬箱子搬来。韦丛盯着镜中鸾鸟,它的喙慢慢松开,东珠当啷掉在妆台上,滚出条细缝——里面藏着半片绢帛,是昨夜她缝补时故意留下的。绢帛上用密蜡写着:
典珠换马之日,崔氏烛台第三针已入驼铃。
更漏声里,韦丛摸出那支淬毒的银针。针尖的石榴红在暗处发着幽光,她想起元稹后颈的红痕——那不是同心结的勒痕,而是被人用针尖扎出来的血点。将银针凑近烛火,针体竟映出双文二字的阴影,像极了当年元稹在她妆镜上呵气写下的名字。
秋棠,她望着窗外渐歇的暴雨,石骆驼的方向还泛着红光,
明日去普救寺,替我捐盏长明灯。
手划过绣鞋鞋底的红泥,笑了——这土能解孔雀胆的毒,而她妆奁暗格里的另半片玛瑙,此刻贴着元稹的玉佩,随着他的马蹄,一步步往江陵的暗礁里去。
药炉里的火快熄了,最后一沸的药香混着雨气涌进来。韦丛对着九鸾镜描眉,镜中第七只鸾鸟的眼珠转向药炉,那里煨着她新煎的甘草汤,汤面上漂着片元稹靴底的桃花瓣。笔尖在眉峰处顿了顿,这满屋子的诗影药香,原是崔双文布的局
——用《梦游春》的残句做引,拿普救寺的桃花当饵,就连石骆驼的血泪,都是为了让她相信,元稹心里始终住着那个双文。
而她妆奁底层的透骨镜,此刻映着绣鞋里的《梦游春》残页——那上面的双文二字,其实是用她的胭脂写的,遇水则显。就像元稹袖口的桃花补丁,看似是崔双文的针脚,实则每针每线,都穿过她藏在夹层里的密信。
药炉咕嘟作响,最后一丝火光熄灭时,韦丛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终于苦笑出声——这盘棋,谁又真的是棋子呢
五更钟响,韦丛将淬毒的银针别进髻边。东珠在晨光里闪了闪,照见镜中鸾鸟喙间空了——那颗东珠,此刻躺在元稹的鞍袋里,和她昨夜塞进去的密信挨着,信上只有两句:
药炉三沸,驼铃七响。双文在左,韦氏在右。
窗外,石骆驼的血泪已凝成红霜,像极了她妆奁里那支石榴红胭脂。而药炉边的《梦游春》诗稿,被雨水洇湿的部分,慢慢显露出她新写的句子:
诗成药炉畔,
影碎镜台中。
双文非双燕,
孤鸾自引弓。
笔尖划过孤鸾二字,镜中第九只鸾鸟的眼珠转了半圈,直直望向江陵方向,那里的官道上,元稹的马车碾过满地桃花,像极了她当年在妆镜上画的,那支藏在暖处的,最利的刀。
第十四章
寒衣惊变
暴雨砸在青瓦上就像千军万马过冰河,韦丛握着银剪的手悬在旧官服的孔雀纹补丁上方。烛台被穿堂风掀得左右摇晃,案头密信上江陵危三字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元稹去年赴考时,她在长亭外看见的,那盏被雨打残的牡丹灯笼——骨架上缠着的洒金笺,那是崔双文西厢旧物上的纹路。
春杏,取缠金线的银针来。她咬破指尖,血珠滴进朱砂碟时,听见梁上椽子咯吱响了声。小丫鬟递针的手背上沾着几点红泥,韦丛眼皮一跳
——这是普救寺后山独有的土,几日前崔府送来的蜜饯坛口,就抹着同样颜色的封泥。
针尖刚触到素绢,梁上窜下只白鼠。小东西颈间金铃叮当作响,是元稹用崔双文的银簪熔铸的款式,去年上元节还系在那只波斯猫脖子上。韦丛瞳孔骤缩的刹那,鼠群已从地缝涌出,像道黑潮漫过青砖地面。
夫人当心!春杏的尖叫声,被鼠群嘶鸣淹没了。领头白鼠已经跃上案头,利齿狠狠咬住她刚写的血书。韦丛抄起青铜烛台砸去,火油泼在鼠群中,幽蓝的火焰噗地腾起,焦臭味混着皮毛燃烧的滋滋声钻进鼻腔。濒死的白鼠腹中滚落半粒佛珠,普救二字在火光里泛着血光,正是崔双文腕间那串佛珠缺了的第三颗。
五更梆子响过三声,韦丛盯着被鼠齿啃破的血书发怔。新缝的孔雀纹补丁上,自己的血渗成江陵二字,针脚间还粘着丝桃胶——这是崔双文独门的制笺秘方,她曾在元稹的诗稿里见过这种半透明的胶质。
雷声碾过屋顶时,前院传来马蹄撞石的脆响。韦丛扯过斗篷冲出门,只见个蓑衣滴水的信使立在廊下,斗笠边缘淌下的雨水带着血色。夫人,江陵急报!那人转身的瞬间,半张腐烂的脸露在月光里,溃烂的唇角咧出笑容,递来的竹筒上爬满白蛆。
啊!韦丛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坐在案前,缝好的官服渗出黑血,在孔雀纹上晕出个歪斜的危字。春杏哭着拍她的肩膀,更漏显示卯时刚至,可她分明记得,方才在梦里听见的是五更梆子。
备马,我要亲自送这封信出城。她扯下染血的补丁,手触到布料夹层里硬硬的东西——片带齿痕的血桃核,这是今晨她在妆奁暗格发现的。
晨雾裹着潮气漫进街巷,信使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石板路上。韦丛转身欲回,忽见转角处立着个卖花女,竹篮里盛着带露的血桃,桃尖的胭脂色像极了崔双文的唇印。夫人买桃吗女子掀开帷帽,腐烂的唇角扯出笑容,和梦里的信使一模一样,
这桃核能卜凶吉呢。
韦丛攥紧袖中寒衣,触到里面藏着的淬毒银针。血桃的甜香混着腐味钻进鼻腔,她想起七年前在崔府,看见崔双文将桃核埋在西厢花树下,说要种出个永不分离的春天。此刻竹篮边缘露出的洒金笺,正是当年崔双文写《桃夭》时用的纸。
当夜的江陵官邸,元稹对着烛火拆开信封。素白的信纸在热气中渐渐显出血字:
薄幸郎,可还记得西厢月
墨迹未干,窗外忽有《雨霖铃》的曲调飘来,笛声裹着江风,惊飞了檐角寒鸦。
他推开雕花窗子,见到月光下立着个女子,月白罗裙被夜露打湿,金线绣鞋在青石板上投出细碎的光影。鞋头缀着的东珠,正是韦丛妆奁暗格里那颗的孪生姊妹。女子转身时,鬓边金步摇晃出半阙《会真记》的刻痕,和他当年送给崔双文的那支,分毫不差。
双文元稹的声音卡在喉间。女子缓缓抬头,溃烂的唇角勾起笑意,手中握着的,是他三年前遗失在普救寺的银簪,簪头还缠着半片焦黑的血桃核——那是今早从江陵驿站的石缝里捡的,核上用指甲刻着韦氏二字,浸着的血渍,分明是新鲜的。
更漏声里,元稹注意到窗台上的寒衣。青灰色布料上,孔雀纹补丁的针脚间渗着点点暗红,细看是首藏头诗:
寒衣缝尽泪,
衣上血珠凝。
惊觉双文影,
变作江陵冰。
每句首字连起来,就是寒衣惊变。他指尖抚过针脚,触到藏在夹层里的硬物——半粒佛珠,刻着普救二字,边缘还带着齿痕,像被什么啮咬过。
窗外的笛声更响了,震得江面浮冰开裂开来。元稹低下头,见绣鞋女子脚边的水洼里,倒映着洛阳城的方向,那尊石骆驼的眼里正淌着血,血珠滚落在地,凝成颗颗东珠,顺着官道,往江陵的方向滚来。
而千里之外的洛阳,韦丛对着九鸾镜卸妆。镜中第九只鸾鸟的眼珠直直盯着西厢,那里堆着的嫁妆箱已空了大半,唯有个檀木匣开着,里面躺着半片带血的桃核,和从鼠群腹中取出的佛珠,此刻发出叮当轻响,像极了崔双文当年抚琴时,腕间玉镯相碰的声音。
夫人,该换寒衣了。春杏捧着件新裁的夹袄进来,袖口绣着的并蒂莲,花瓣尖儿泛着桃红色——用崔府送来的胭脂膏调的色。韦丛摸着夹袄里子,触到片硬硬的东西,抽出来是张当票,当的是崔氏旧藏的青玉案,赎期栏上的韦丛生辰被朱砂圈了又圈,票面水印在烛火下显形,是半幅《西厢待月图》。
更鼓敲过子时,韦丛听见房梁上传来窸窣声。抬头望去,只见梁上蹲着排白鼠,每只颈间都系着金铃,正是用崔双文的银簪、耳环、步摇熔铸的。为首的白鼠捧着片血桃,桃尖的胭脂色滴在地上,渐渐汇成元稹危三字。
她忽然笑了,伸手抚摸着妆奁暗格,取出那支淬毒的银针。针鼻上的红丝,正是用崔双文的石榴红胭脂染的,在暗处泛着幽光。镜中鸾鸟的眼珠转了半圈,直直望向江陵,那里的官邸中,元稹对着绣鞋女子举起银簪,而簪尖对准的,正是他后颈第三椎的位置——那是她当年在寒衣补丁里,偷偷缝入毒针的地方。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影。韦丛望着镜中自己的眉眼,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最利的刀要藏在最暖处,可暖处的刀,最容易被人掉包。
她摸着夹袄里的当票,终于明白,这满屋子的鼠群、血桃、佛珠,原是崔双文布的局——用普救寺的土、桃胶、银簪,织成张看不见的网,而网中央,就是她和元稹这对被算计的惊弓之鸟。
更漏声里,韦丛将银针别进髻边。东珠在月光下闪了闪,照见镜中鸾鸟喙间叼着的,正是那颗从鼠群腹中滚出的佛珠。她轻笑着,手抚过寒衣上的血字,这所谓的寒衣惊变,原是两个女人,用半生的爱恨,在一件衣裳上,绣出的最毒的情诗
——每一针,都穿过对方的软肋,每一线,都缠着解不开的死结。
而千里之外,江陵官邸的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绣鞋女子的唇角扯出笑容,手中银簪的尖端抵住元稹后颈,那里还留着韦丛缝补时扎出的针眼。江风卷着《雨霖铃》的尾音,将半片血桃核吹进火盆,核上韦氏速来四字在火星中明灭,像极了洛阳城石骆驼眼中,那滴终未落尽的血泪。
第十五章
鬼胎
烛花在穿堂风里诡异地蜷曲成青紫色,韦丛的指甲深深掐进雕花床柱。腹中绞痛如刀绞,她盯着梁上垂下的安产符——那是母亲临终前用经血画的,此刻朱砂一滴滴往下淌,在脚踏的青砖上积成歪斜的冤字,每笔都像活物般在砖缝里游走。
夫人快含参片!接生婆王婆子递来的青瓷碗腾着热气,药汤表面漂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韦丛鼻尖一动,龙脑香混着桃胶的甜腻钻进鼻腔——这分明是崔双文熏香信笺的方子。婆子袖口绣着的金蝉振翅欲飞,蝉翼底料是《莺莺传》的残页,她曾在元稹的诗稿夹页里见过这页纸,上面双文二字被朱砂圈得发红。
阵痛如潮水般涌过来,韦丛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越来越浓。恍惚之间,屏风后闪过道月白裙角,绣着的并蒂莲花瓣尖泛着石榴红,那是崔双文最爱的配色。王婆子掐住她脚踝,指甲缝里泛着孔雀胆特有的幽蓝:夫人使劲啊,小公子等不及见爹爹呢!
窗外的血月恰好攀上了柳梢,满院秋蝉齐声嘶鸣,叫声里带着金属般的锐响。韦丛在剧痛中看见帐幔无风自动,穿血石榴裙的女鬼倚在床柱上,裙摆滴落的血珠砸在青砖上,渐渐凝成还我命来四个小字——这是七年前她在崔府西厢桃树下,亲眼看见崔双文用银簪刻的诅咒。
姐姐......女鬼的指尖穿透锦被,腕间戴着的九鸾镜碎片割破韦丛的肚皮。冰凉的触感传来,她惊觉那鬼手的皮肤上布满墨色刺青,正是元稹当年为崔双文写的《会真记》艳词,罗裙轻解见酥胸几字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婴儿的啼哭像把钝刀劈开夜色,王婆子袖中滑出把银剪,刃口泛着淬毒的青芒。韦丛拼死护住襁褓,却见婴孩掌心紧紧嵌着颗佛珠,上面元字朱砂新得能蹭脏指尖。婆子咧嘴诡笑,牙龈泛着和鼠群焚死后相同的焦黑:小公子抓着念珠不肯松手呢。
更漏的滴水声凝滞起来,血月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桃枝阴影。韦丛眼睁睁看着树影间渗出琥珀色的桃胶,渐渐在砖面上凝成崔双文的生辰八字——那是她曾在崔府祠堂见过的,写在往生牌位上的字迹。她挣扎着去够床头的玉簪,却发现簪头不知何时缠着根青丝,发尾还系着极小的银铃,那是当年元稹从崔双文发间剪下的那缕。
夫人!夫人不好了!春杏的惊叫从院外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韦丛望着王婆子空洞的眼瞳,发现她耳后贴着片血桃核,核上用指甲刻着替双文养儿——这是昨夜她在妆奁暗格发现的,被鼠群啃过的桃核。
五更鸡鸣时分,江陵官邸的元稹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案头摆着个匿名木匣,封口的桃胶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痂。他撕开封条,内衬丝帛上绣着韦丛的字迹:
十月怀胎鬼作胎,一朝分娩骨成灾。
每针每线都浸着血,在烛火下显出发颤的笔锋。
匣中佛珠发出叮当轻响,遇热显形出细小字迹:
此珠当嵌负心人眼眶。
元稹指尖一抖,佛珠滚落时撞出片九鸾镜碎片,镜面里映着崔双文腐烂的半张脸,唇角还沾着他熟悉的石榴红胭脂,和当年在西厢共度春宵时一模一样。
大人!洛阳快马加鞭送来急信!侍从的声音带着哭腔。元稹打开信笺,只有寥寥数语:夫人血崩,婴孩掌心佛珠刻双文二字,王婆子坠井身亡,井底漂着崔氏玉镯。墨迹未干,滴在纸上的泪痕却已结冰。
他注意到木匣底沉着片孔雀羽毛,尾羽根部染着和王婆子指甲相同的幽蓝——这是韦丛陪嫁妆奁里的东西,曾用来蘸孔雀胆写密信。更漏声中,元稹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寒衣,袖口补丁里藏着的淬毒银针早已不翼而飞,却在木匣角落闪着冷光,针鼻上的红丝,分明是用崔双文的胭脂染的。
千里之外的洛阳产房,韦丛盯着襁褓里安静沉睡的婴儿。孩子掌心的佛珠不知何时变成了两半,露出里面刻着的元稹二字,被血浸得发亮。春杏捧着刚从王婆子身上搜出的锦囊,里面装着崔双文的生辰八字、半片九鸾镜碎片,还有张浸过桃胶的纸,上面用垂露体写着:
借腹生子,以血还血。
夫人,老夫人请您看这个。春杏递来从井底捞出的玉镯,镯内侧刻着极小的字,正是元稹当年为崔双文写的定情诗。韦丛摸着冰凉的玉镯,想起生产时看见的女鬼——那不是崔双文,而是她自己在九鸾镜里的倒影,只是面上爬满了元稹的字迹,像极了被情丝绞碎的魂魄。
更鼓敲过子时,韦丛听见妆奁暗格发出咔嗒轻响。打开一看,里面躺着母亲遗留的透骨镜,镜面映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掌心在渗出鲜血,在襁褓上画出个崔字。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镜中自己的眉眼,终于明白,这所谓的鬼胎,原是两个女人用半生恩怨织就的茧
——崔双文借她的腹种下执念,而她用崔双文的诅咒,在元稹的心上剜出永远淌血的伤口。
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传来婴儿的低啼。韦丛摸着襁褓里孩子的小手,触到掌心佛珠的断口,锋利得能划破指尖。窗外的血月不知何时褪去,只余柳梢挂着滴露水,像极了石骆驼眼中,那颗始终未落的血泪。而她知道,这场用血肉为墨的赌局,才刚刚拉开序幕
——襁褓里的婴孩,掌心的佛珠,还有妆奁底的透骨镜,都在等着某个时辰,某个让所有恩怨都见血封喉的时刻。
更漏声里,韦丛将九鸾镜碎片按在腹部伤口。碎片映出她苍白的脸,鬓边不知何时别着支银簪,簪头刻着半阙《会真记》,正是崔双文妆匣里的旧物。她轻笑着,镜中碎片的裂痕里,渐渐浮现出母亲的话:
最利的刀要藏在最暖处,可暖处藏的,从来不止是刀。
婴儿的啼哭声高亢起来,惊飞檐角寒鸦。韦丛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但愿这漫长的寒夜终将过去,而属于她的刀刃,藏在襁褓里那声啼哭中,藏在掌心佛珠的断口处,藏在每个带着崔双文印记的物件里
——只等时机成熟,便要划破这笼罩了半生的情网,让所有的算计与恩怨,都在晨光里,显出血肉模糊的真相。
第十六章
遗簪计
烛泪在九鸾镜台上堆成暗红的珊瑚礁时,韦丛对着镜面描眉。青鸾纹螺子黛刚触到眉峰,镜中人影变了眉眼——弯如春水的眼尾、点着石榴红的唇珠,分明是崔双文的面容在她脸上绽放。铜镜边缘的九只鸾鸟集体转动瞳仁,第七只的眼窝咔嗒弹出血玛瑙,在烛火下泛着死人瞳孔般的幽光。
春杏!韦丛的指尖戳在镜面上,腕间玉镯磕得镜框发出蜂鸣,快瞧瞧这镜子……话未说完,镜面漫出血雾,像被人泼了碗刚凝结的人血。春杏凑近时,血雾中显出游园图景:
崔双文倚在元稹怀中,手指捻着片血桃,而元稹袖中滑落的,韦丛昨夜缝在寒衣里的淬毒银针。
夫人莫怕,是安神汤的药效……春杏捧着青瓷碗的手直打颤,碗底沉淀着半透明的胶状物。韦丛嗅着龙脑混桃胶的甜腻,想起这味道曾出现在崔双文送的合欢枕里——那枕头,就是元稹宿在西厢的第三晚,她亲手拆出七根淬毒银针的物件。
砰地打翻药碗,碎瓷片在青砖上溅成梅花状。韦丛盯着滚到脚边的金铃铛——铃铛表面刻着半阙《会真记》,她想起生产时,王婆子耳后贴着的血桃核,核上刻的替双文养儿,此刻随着铃铛轻响,在地面投出扭曲的光影。
取缠丝簪来。韦丛扯下鬓边银簪,簪头的并蒂莲纹硌得掌心发疼。旋开中空的簪管,泛黄的纸卷啪地掉在绣鞋边,展开是元稹手书的《女诫》,贞静二字被朱砂圈得渗进纸背,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元郎微之,墨迹浸过孔雀胆,在烛火下渐渐晕成鬼脸轮廓。
春杏的尖叫惊飞了梁上燕子。整排挂在衣架上的补丁官服无风自动,袖口的桃花纹渗出黑血,在糊着白纸的墙面上投出符咒般的光影。韦丛扯下床帐欲扑火,却见帐角绣着的并蒂莲,不知何时变成了崔双文的生辰八字,金线在火光中扭曲如活物,顺着帐杆往她咽喉爬来。
记住……韦丛将玉簪塞进春杏手上,指尖在侍女掌心画了道血符,待新夫人戴这簪时,用……用普救寺的桃枝蘸醋擦镜……话未说完,窗外的老桃树噼啪作响,三九天开出惨白的花,每片花瓣上都用银线绣着偿命二字,是她缝在寒衣补丁里的针脚。
寅时三刻,更鼓敲碎最后一丝夜色。韦丛的指尖滑落在九鸾镜上,镜面的血雾散尽,露出第七只鸾鸟空荡荡的眼窝
——那里本该嵌着的血玛瑙,此刻躺在她掌心,染着的血渍,恰好拼成双文二字。
三年后,长安朱雀街的元府张灯结彩。元稹续弦的裴淑小姐对镜戴簪,鎏金匣里的缠丝簪泛着冷光。她刚将簪头插入云鬓,烛火突然明灭三次,铜镜里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穿月白裙的女子握着她的手梳头,鬓边别着血桃;
穿石榴红裙的女子往她发髻插桃花,腕间玉镯刻着元稹二字。
小姐快看!侍女的惊叫让裴淑回过神。妆台上,簪头的孔雀石在渗出幽蓝液体,在黄杨木面上凝成双字,那是崔双文名字的起笔。她下意识转过身,却见元稹手中的合卺杯当啷落地,葡萄酒在青砖上蜿蜒成诗:
薄幸郎心比石坚,遗簪犹带血珠鲜。
郎君……裴淑的话音未落,梁上坠下片血桃核,不偏不倚嵌进薄幸二字中间。桃核裂开的声响里,元稹盯着妻子鬓边的缠丝簪,想起韦丛临终前,春杏转交的锦囊里,除了玉簪,还有片刻着双文的九鸾镜碎片——此刻,那碎片藏在簪头的孔雀石下,随着裴淑的动作,在镜中映出崔双文腐烂的唇角。
更漏声中,裴淑摸到簪尾的凸起。拆开细瞧,里面藏着半片佛珠,刻着元稹二字,边缘还带着齿痕——当年韦丛生产时,婴孩掌心嵌着的那粒。佛珠遇热显形,细小的血字在烛光下浮动:
簪中藏针,针上有血,血里含咒,咒锁薄幸。
砰地一声,妆台上的九鸾镜炸裂开来。裴淑看着镜中自己的脸,鬓边的缠丝簪不知何时变成了崔双文的银簪,簪头刻着的《会真记》残句,此刻滴着孔雀胆的毒汁,在她雪缎般的嫁衣上,绣出朵永不凋零的血桃花。
元稹望着妻子惊恐的双眼,听见窗外传来《竹枝词》的曲调,混着驼铃的叮当。他想起洛阳城的石骆驼,眼中该又淌着血泪吧而千里之外的韦氏坟前,春杏用桃枝蘸着醋擦拭九鸾镜,镜面渐渐显形:
韦丛与崔双文并肩而立,前者手中握着缠丝簪,后者腕间戴着九鸾镜碎片,两人唇角的笑意,与当年他在西厢见过的,一模一样。
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传来裴淑的低喊。元稹摸向妻子鬓边,触到簪头的银针
——那是韦丛临终前,用自己的血喂了三年的淬毒针。针鼻上的红丝,在月光下泛着石榴红,像极了崔双文的胭脂,又像极了韦丛咽气时,滴在九鸾镜上的那滴血。
更鼓敲过子时,元府的喜烛次第熄灭。唯有裴淑妆台上的碎镜片,还映着半阙未干的诗:
遗簪原是心头刺,两世恩情一局棋。
每字每句,都浸着孔雀胆的毒,混着血桃的甜,在这寒夜里,织成张永远解不开的网
——网住了薄幸的郎君,网住了续弦的新妇,更网住了两个女人,用一生爱恨磨成的,最利的刀。
而千里之外,洛阳城郊的桃林里,春杏将最后一片血桃瓣放在韦丛坟头。泥土下,那支缠丝簪的碎片与九鸾镜残片相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忽然,老桃树发出咔嚓声响,新抽的枝桠上,结出颗血色的桃
——桃尖的胭脂色,正是崔双文的唇印,而桃核上的刻痕,分明是韦丛临终前,画在春杏掌心的,那道永远无法洗净的血符。
第十七章
招魂误
桃木剑刚沾到半碗鸡血,供桌上的白烛轰地蹿起三尺青焰。元稹盯着韦丛的檀木牌位,见那道浅裂的木纹里渗出琥珀色的胶状物,缓缓在牌位上凝成崔双文三字
——起笔是韦丛惯有的簪花体弧度,收锋却带着崔双文垂露体的颤笔,像两双手交叠着写完了这个名字。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龙虎山道士的咒语卡在喉间。盛着糯米的青铜盘剧烈震动着,原本摆成八卦阵的米粒蹦跳着聚成堆,拼出个歪扭的假字。供果盘里的血桃咔地裂成两半,桃芯里蠕动的白蛆足有手指长,每只虫背上都烙着极小的元字,在烛火下泛着朱砂般的光泽。
老爷!夫人显灵了!
小厮阿福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上咚咚作响。元稹抄起酒壶泼向牌位,琥珀色的葡萄酒却悬在半空,渐渐凝成面水镜。镜中景象让他浑身发冷:
韦丛穿着嫁他时的石榴红嫁衣,崔双文披着入殓时的月白寿服,两人并肩而立,共同握着支银簪在虚空中书写,簪头滴落的不是墨,而是鲜血。
快泼黑狗血!道士嗓音发颤,推了把旁边的徒弟。小道士掀开陶坛却惊叫着后退——坛中黑狗血早已凝固成桃花形状,每片花瓣中央都嵌着半颗带血的佛珠,就是当年韦丛生产时婴孩掌心握着的那种。
元稹觉得胸口发烫起来,扯开衣襟,见苍白的皮肤上浮出红色血字真。这字迹诡异地融合了两种笔法:
横折是韦丛教他写经时的端庄,撇捺却带着崔双文写诗时的风流,血珠顺着笔画滚落,在地面汇成普救寺的格局图,大雄宝殿的位置,标着个小小的坟字。
官人快看!道童指着墙上炸裂的铜镜。碎片中飞出两只血蝶,翅膀半透明如凝血,一只翅脉间纹着韦丛补官服时的补丁针法,另一只翅根刻着崔双文抄经时的梵文咒语。它们绕着元稹盘旋,鳞粉簌簌落在他手腕上,灼出负心二字,皮肤表面瞬间泛起焦黑的印记。
法坛剧烈摇晃,纸扎的童男童女转动着血红色的眼珠,咔嗒张开嘴。元稹眼睁睁看着纸人腹部裂开,露出焦黄的信纸残片——正是韦丛当年缝进他官服的血书,被鼠啃噬的缺口处,多了行用石榴红写的批注:
江陵之危,始于西厢之诺。
那字迹,分明是崔双文的垂露体。
更骇人的是,纸人手中攥着半枚玉簪——簪头的孔雀石缺了角,露出里面藏着的九鸾镜碎片,是昨夜裴淑戴过的那支。碎片映出元稹这些年去过的每个地方:
长安崔府的西厢、洛阳韦府的妆阁、江陵官邸的书房,最终定格在普救寺那株老桃树上,枝头挂着的血桃,每颗都刻着他的名字。
天道轮回啊……
道士的罗盘咔嚓裂成两半,指针疯狂旋转后直指牌位。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灯油泼在牌位上,青火轰地燃起。
火焰中传来女子合诵的《长恨歌》,韦丛的声音清冷,崔双文的声音凄婉,每句末尾都混着婴儿的啼哭,像极了当年产房里那声让他心惊的哭喊。
五更梆子响过三声,法坛已烧成废墟。元稹在瓦砾中扒出块镜片,碎片里映着裴淑的身影:
她对着妆镜插那支残簪,身后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韦丛抬手替她理鬓角,崔双文往她发间别血桃。三人同时转头,唇角勾起相同的笑意,镜片渗出桃胶,裹住了他当年送给崔双文的金铃铛,铃铛表面的《会真记》刻痕,此刻滴着孔雀胆的毒汁。
老爷,新夫人昏过去了!阿福的叫声从内院传来。元稹攥紧镜片,掌心被碎玻璃扎出血,血珠滴在地上,与牌位上渗出的桃胶融成一体,在青石板上画出个双字
——左边是韦丛的簪花,右边是崔双文的垂露,像极了他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庭院,元稹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他想起洛阳城的石骆驼,此刻眼中该又淌着血泪吧那些血泪曾凝成东珠,滚向江陵;曾变成桃胶,封在木匣;如今又化作镜中残影,缠着他续弦的妻子。
而他胸口的真字还在发烫,仿佛在提醒他,这场招魂法事从来不是为了超度韦丛,而是让两个女人的亡魂,在他的余生里,永远纠缠不清。
供桌上的残烛复燃起来,火苗窜起的瞬间,元稹看见灰烬中浮出半阙诗:
招魂招得双魂至,薄幸终成镜里囚。
字迹是用他的血混着桃胶写的,每笔都刻进青砖缝里,像极了韦丛妆奁里那把藏在暖处的刀,终于在今夜,划破他所有的伪装,让那些藏在补丁官服里的算计、妆奁暗格里的密信、血桃核中的诅咒,都在青焰中显形,成为他永远无法逃脱的牢笼。
更漏声里,元稹望着牌位方向,那里只剩堆焦黑的木屑。但他知道,韦丛和崔双文从未离开
——她们在九鸾镜的碎片里,在缠丝簪的毒针中,在每个带着血桃印记的梦魇中,等着看他如何咽下这杯由薄幸酿成的毒酒,如何在双生亡魂的注视下,走完这条被诅咒的余生路。
而千里之外的洛阳,春杏在韦丛坟前焚烧纸扎的妆奁。火光中,九鸾镜的残片映出法坛的景象,她看见元稹胸口的血字,看见血蝶翅膀上的针脚,忽然轻笑
——她家夫人终究还是赢了,用半世的谋划,让两个女人的爱恨,永远刻在了那个薄幸郎的骨血里,像那支藏在簪头的毒针,不拔,疼一生;拔了,血尽亡。
晨雾漫过桃林时,春杏听见老桃树发出咔嚓声响。新抽的枝桠上,结出两颗并蒂的血桃,桃尖的胭脂色分毫不差,一颗刻着韦,一颗刻着崔,在即将破晓的天光里,像两盏永远不熄的灯,照着那条通往江陵的官道,照着那个在招魂误中失魂的人,一步步走进她们用血泪织就的网。
第十八章
枯井谜
中午时分,日头正毒时,井沿的青苔被晒得卷成褐边。元稹盯着工匠们撬动井壁的铁钎,忽听得铛的一声脆响,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老鸦。井底传来闷喊:大人!井底有东西嵌在石缝里!
辘轳绞动的吱呀声里,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被拽出水面。锁眼处嵌着支玛瑙簪,簪头的并蒂莲缺了瓣,缺口处结着琥珀色的桃胶——元稹当年在韦丛及笄礼上送的缠丝簪。他指尖发颤,那桃胶的光泽,像极了她咽气时唇角未干的血渍。
撬开!小厮用菜刀砍向锁扣,铁锈混着桃胶迸溅。匣盖砰地弹开,腐木与桃胶混合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九百封捆着红丝的信笺如潮水般涌出,每封信的火漆印都是元字套着韦字,叠成的纹路像两条交尾的蛇,在日光下泛着暗红。
老爷,您瞧这字……
管家捧着最上面那封信,手背上沾的桃胶扯出黏丝。元稹凑近油灯,韦丛娟秀的小楷间,爬满细小的吐蕃文,用银粉写在字缝里,连起来竟是:
三更焚账,五更投井。
每封信里都夹着片干桃花,花瓣边缘的血渍,赫然拼成崔双文的生辰八字。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夜,韦丛伏在案头写家书,袖口沾着的是这种桃胶。当时他以为是女儿家的胭脂,如今才明白,每笔墨里都掺着吐蕃的噬心粉,遇水便显毒咒。
夜半亥时,穿堂风掀起窗纸。元稹刚合上眼,便听见书房传来吱呀声。摸着黑推门进去,砚台里的墨汁在自动流动,狼毫笔悬在半空,在素纸上沙沙游走:
君见此时字,妾化泉下尘……
噗地吹燃火折,烛光照见信纸边缘泛着水痕,墨迹混着井水不断漫延,在青砖地上画出棵扭曲的血桃树,树枝上吊着个穿石榴红嫁衣的纸人,腰间系着的,就是他送给崔双文的金铃铛。
是谁!
元稹踢翻雕花案几,青瓷砚台砸在铁匣上,发出钝响。匣底暗格咔嗒弹出面巴掌大的铜镜,镜中景象让他寒毛倒竖
——韦丛坐在妆奁前写家书,身后崔双文握着把洛阳铲,铲头沾着普救寺后山的红泥;更骇人的是镜角映出个侧影,裴淑对着镜子插那支缠丝簪,簪头渗出的桃胶如活物般蠕动,缓缓包裹她的面容。
铜镜发出蜂鸣声,韦丛笔下的字变成血珠滚落,在镜面上拼出井底有双。元稹猛地转头,看向那口枯井,井绳正发出咯吱声响,仿佛有人在下面拽动。
老爷!夫人不好了!侍女的惊叫从内院传来。元稹冲过去时,见裴淑倒在妆台前,鬓边的缠丝簪已断成两截,桃胶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个井字。
他想起铁匣里的信,第一百零一封的火漆印格外模糊,撕开后里面只有张地图,标着洛阳老宅的枯井,旁边用崔双文的垂露体写着:九百封信,封的是薄幸郎的魂。
更漏声里,元稹再次翻开铁匣里的信笺。每封信的落款日期,都是他与崔双文私会的日子;每片桃花的血渍,都对应着韦丛流产的月份。
原来那些年他以为的琴瑟和鸣,不过是两个女人用血泪织就的网,而这口枯井,正是网心的死结。
砰地一声,铜镜炸裂开来。元稹看着碎片里自己的脸,额角不知何时多了道红痕,形状与韦丛妆奁里那把柳叶刀分毫不差。碎片落地时,映出井底的景象——铁匣原来的位置,刻着两行字,
一行是韦丛的簪花体:枯井藏九百封信,封的是十年薄幸;
一行是崔双文的垂露体:桃胶裹三寸毒针,等的是午夜招魂。
夜风卷着槐花香灌进屋子,元稹听见井底传来低笑声,混着驼铃的叮当。他抬头远望,内心挣扎着,那些血泪曾凝成东珠,滚向江陵;曾变成桃胶,封在铁匣;如今又化作镜中残影,缠着他续弦的妻子。
而他终于明白,这九百封信不是情书,是两个女人的判决书,每一封都写着他的罪状,每一片桃花都沾着她们的血泪,而这口枯井,正是他的刑场。
寅时三刻,元稹提着灯走向枯井。绳梯在井中晃动着,井底的铁匣空了,只剩片九鸾镜碎片躺在青苔上,映着他苍白的脸。碎片里,韦丛和崔双文并肩而立,前者握着九百封信,后者举着缠丝簪,两人唇角的笑意,与当年他在西厢见过的,毫无二致。
元郎,来找我们吗井底传来缥缈的呼唤,混着婴儿的啼哭。元稹手一抖,油灯坠入井中,火光熄灭前,他看见井壁上用桃胶画着幅画:
他骑着马奔向江陵,而韦丛和崔双文站在枯井边,各自捧着半颗血桃,桃核上刻着生同衾,死同穴。
更鼓敲过子时,元府的枯井传出巨响。晨起的仆人发现,井中填满了烧成灰烬的信笺,唯有那支缠丝簪插在井沿,簪头的并蒂莲不知何时补全了,花瓣上的桃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像极了韦丛当年望向他时,眼中未落的泪。
而千里之外的普救寺,春杏还在桃树下焚烧最后一叠经幡。火光中,她看见井底的铁匣映出元稹的身影,他伸手触碰镜中韦丛的脸,而镜面上,薄幸二字在桃胶的浸润下,渐渐渗进他的骨血。
她想到——她家夫人终究还是赢了,用九百封信做引,枯井做局,让那个负心人,永远困在她们用爱恨筑成的井里,抬头是她们的笑脸,低头是自己的罪证,永生不得超生。
晨露滴在桃树上,新结的血桃轻轻晃动。其中一颗裂开了缝,露出里面的桃核,上面用金粉刻着第十八章
枯井谜,而核仁处,还藏着半片吐蕃文的咒符
——那是韦丛当年藏在缠丝簪里的,最后的,也是最毒的,一封未寄出的信。
第十九章
镜祟
裴淑对着铜镜插上缠丝玉簪时,镜面蒙上层层血雾。她伸手刚触到镜面,石榴红胭脂便顺着指缝渗出——这颜色不该出现在她的妆匣里,分明是亡妻韦丛当年最爱的并蒂红。簪头的缠丝玛瑙泛起幽光,镜中人的左脸爬满青斑,右脸却生出腐疮,鼻梁为界,左边是韦丛临终的苍白,右边是崔双文坠井时的青紫。
少夫人,玫瑰浴汤备好了。丫鬟绿梅掀开绘着并蒂莲的纱帐,热气中浮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裴淑解开发簪的瞬间,听见婴儿咯咯的笑声,低头却见浴桶水面映着个鬼婴
——红通通的小掌心中央,赫然是元稹才有的月牙形胎记。
三更梆子敲过,雕花拔步床传来咯吱轻响。裴淑睁眼,见妆奁里的胭脂盒正在颤动,鎏金牡丹纹间爬出血红色的水蛭。鬼婴坐在床尾晃着双腿,用崔双文的嗓音哼唱:
郎君薄幸妾薄命,一入侯门似海深……
每唱一句,水蛭就膨大一圈,直到砰地撑破瓷盒,在鹅黄锦被上扭出绝情咒三字,黏液所过之处,布料迅速焦黑。
来人!裴淑光着脚冲向房门,刚碰到门闩,就摸到缠缠绕绕的青丝——发尾系着极小的银铃,就是当年元稹从崔双文发间剪下的那缕。她猛地转身,烛台当啷落地,火光照见铜镜里的自己正在梳头:
左半脸描着韦丛惯有的远山黛,右半脸点着崔双文独爱的石榴红,两只手分别握着螺子黛与胭脂膏,动作却诡异地同步。
浴桶水面结出冰花,蒸腾的热气瞬间凝成寒霜。裴淑浸入热汤时,后背传来针刺般的痛,扭头看见水面倒影:
左肩刺着孔雀纹补丁的针脚图,正是韦丛当年补官服的样式;右肩爬满血色梵文,与崔双文棺木内侧的咒符分毫不差。水珠顺着脊骨滚落,在桶底聚成替死二字,每个笔画都像活物般在水中游动。
好妹妹,这刺青可还合身
冷飕飕的话音从头顶传来。裴淑猛回头,见韦丛的鬼影坐在横梁上梳理崔双文的长发,两人各执半边缠丝玉簪,簪头滴落的桃胶坠入浴桶,荡起的涟漪里浮现出元稹的脸。待她尖叫着爬出浴桶,发现肩颈处的刺青遇水发光,孔雀纹与梵文在皮肤上缓缓蠕动,像极了两条交缠的毒蛇。
五更天,裴淑颤抖着用银剪撬开簪头。中空的玛瑙里掉出本拇指大的《莺莺传》,书页薄如蝉翼,对着烛光能看见细密的血管纹路——这分明是用韦丛的背皮装帧而成!崔双文的血书批注在遇热后浮现:
君负二美,当偿三命。
字迹渗透皮页,在裴淑掌心烙下红印。
最骇人的是末页夹着片婴儿指甲,边缘染着孔雀胆的幽蓝,上面用金线刻着元稹的生辰八字。裴淑将书册丢进炭盆,皮页燃烧时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啸,灰烬在空中聚成个滴血的冤字,落在她昨夜更衣时戴过的珍珠冠上,冠上的东珠应声而碎,滚落的珠子在地面拼出双文韦丛的名字。
夫人绿梅听见响动推门而入,却见裴淑对着铜镜发怔。镜中女子鬓边生出缕白发,正是崔双文香消玉殒时的年纪。妆奁底层咔嗒弹出面小镜,映出元稹在书房撰写悼亡诗,墨汁却在纸上自动晕成双魂缠三字,而他身后并排立着三个女子的鬼影:
韦丛捧着九百封信,崔双文握着断簪,中间还站着个抱着血桃的鬼婴,掌心的月牙胎记在暗处发着光。
裴淑想起嫁入元府时,陪嫁的九鸾镜总是对着西厢。此刻她望向镜中,发现第七只鸾鸟的眼窝空了
——本该嵌着的血玛瑙,躺在她昨夜褪下的绣鞋里,染着的血渍,恰好拼成裴字。更漏声里,她摸到玉簪断裂处的倒刺,那形状与韦丛妆奁里的柳叶刀分毫不差,而刀柄上缠着的,正是元稹当年送给崔双文的丝绦。
少夫人,老爷请您过目新做的账册。
小厮的通报惊碎一地月光。裴淑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左半脸的青斑褪成韦丛的胭脂色,右半脸的腐疮却变成崔双文的石榴红,两种颜色在鼻梁处交汇,合成个怨字。她苦笑着,指尖划过镜面上的血雾,露出底下用密蜡写的字:
镜中祟,祟中人,人终成镜下魂。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裴淑看见《莺莺传》的残页在燃烧,皮页上的血管纹路聚成地图,标着元府的枯井与西厢的桃林。而她心里清楚,这场由镜子开启的祟祸,终将在某个月圆之夜,让三个女人的恩怨在镜中重逢
——韦丛的簪、崔双文的血、她的骨,终将在九鸾镜的碎片里,织成张永远解不开的网,网住那个在薄幸路上越走越远的人。
晨雾漫过妆台时,裴淑发现玉簪不知何时复原了。簪头的并蒂莲绽放得格外娇艳,花瓣上的桃胶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极了韦丛临终前落在九鸾镜上的那滴血。而镜中倒映的,不再是她的脸,而是两个并肩而立的女子,她们的唇角勾起相同的笑意,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烧不尽的《莺莺传》,书页上的每个字,都在滴着血,等着看这场镜中祟,如何让薄幸人,终成镜中魂。
第二十章
雪魄
通州城的初雪来得格外凛冽,雪粒子砸在驿站窗棂上像无数细针扎心。元稹对着铜镜扣官服纽扣,忽见袖口青灰色补丁猛地绷开线,布料下透出诡异的青白磷光。他刚要伸手触碰,数百只白蝶破布而出,翅翼振颤声盖过风雪,每片蝶翼上都用磷粉写着负心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郎君可还记得……蝶群聚成韦丛的面容,眼尾那颗泪痣却泛着崔双文独有的石榴红,
当年在普救寺月下读《长恨歌》时,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呢
话音未落,蝶群轰然溃散,化作雪末落在青砖上,变成颗颗血珠,蜿蜒着拼出普救寺的格局图——大雄宝殿的位置,凝着个坟字。
更漏声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子时三刻,元稹裹紧狐裘蜷缩在驿站木床上。被褥泛起寒意,棉絮里渗出细密的冰晶,眨眼间凝成透明冰棺。他惊恐地看见,棺中韦丛穿着褪色的石榴红嫁衣,鬓边别着半支缠丝簪;崔双文裹着渗血的月白寿服,腕间戴着九鸾镜碎片,两人的手被无数情书折成的枝条紧紧缠绕,枝桠上结满血桃,每个桃尖都滴着冰水。
还我命来……
双女睁开眼,眼瞳里流转着他熟悉的、却又陌生的恨意。崔双文抬手轻抚冰棺,韦丛指尖划过凝结的情书,那些他曾写过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此刻都冻在冰层里,每个字都像锋利的冰刃。血桃咔地裂开,里面竟露出婴儿头颅,皮肤下泛着月牙形胎记——当年韦丛难产时,鬼婴掌心的印记。
冰棺轰地炸裂开来,元稹滚落床下,后脑撞在炭盆边缘。晨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纸,照见驿站外的雪地赫然浮现十丈见方的血书。他写给韦丛的情诗、赠予崔双文的词句、哄骗裴淑的承诺,全都用鲜血刻在雪地上,墨迹未干,每笔都在往下滴着血水。
最刺眼的是落款处,用朱砂写着他迎娶裴淑那日的八字,周围环绕着九只展翅的鸾鸟,每只眼窝都嵌着血珠。
大人!通州城失火了!驿卒的惊叫穿透风雪。元稹踉跄着扑向马厩,靴底刚踏上雪地,沾起的雪片变成带刺的桃花,针尖般扎进脚底。他跌坐在雪堆里,摸到个冰凉的青铜铃——当年崔双文系在波斯猫颈间的那只,铃铛表面的《会真记》刻痕,此刻渗着血水。
元郎,通州的烟火可好看
韦丛与崔双文的轻笑从铃铛里传出,混着驼铃的叮当。元稹抬头,见远处城门腾起冲天火光,烈焰扭曲成两个女子携手的模样,火舌舔舐之处,无数血蝶破焰而出,每只都衔着片带字的补丁布料——是这些年他丢弃的官服残片,针脚间还渗着孔雀胆的幽蓝。
血蝶群铺天盖地涌来,翅影遮住天光。元稹看见,每只蝶翼上都映着他生命里的每个女人:韦丛在妆奁前写血书,崔双文在西厢埋桃核,裴淑对着九鸾镜插簪,还有那些连名字都记不清的红袖,都化作蝶翼上的纹路,随着振翅声,合诵起《长恨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那些血泪曾凝成东珠,滚向江陵;曾变成桃胶,封在铁匣;如今又化作血蝶,追着元稹的脚步。元稹更想起枯井里的九百封信,每封都夹着带血的桃花,每片桃花都刻着他的薄幸;想起镜中祟、雪魄寒,原来所有的算计与恩怨,都是两个女人用半生血泪织就的网,而他,终究是网中央的那只困兽。
血蝶掠过他的鬓角,元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长安元府的枯井边。井沿结着厚冰,倒映着漫天血蝶,每只蝶翼落下的地方,都开出惨白的桃花。他伸手触碰冰面,倒影里韦丛与崔双文并肩而立,前者捧着九百封信,后者握着断簪,两人唇角的笑意,与当年他在西厢见过的一样。
元郎,该还债了。
韦丛的声音混着崔双文的叹息,从井底传来。元稹脚下的冰面裂开,他坠入黑暗的瞬间,看见井壁上用桃胶画着幅画:
他骑着马奔向江陵,而韦丛和崔双文站在枯井边,各自捧着半颗血桃,桃核上刻着
生同衾,死同穴。
井底深处,九鸾镜的残片正在发光,镜中映着他的脸,鬓角已生出白发,眼尾的泪痣,与韦丛临终时一模一样。
通州城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驿卒在废墟中发现件残破的官服,袖口补丁上的白蝶磷光未灭,翅翼拼出雪魄二字。而千里之外的洛阳,春杏站在韦丛坟前,看着漫天血蝶从北方飞来,每只蝶翼上都映着元稹的脸,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惊恐与悔恨。
雪停了,普救寺的老桃树开了,每朵桃花都长着人面,左边是韦丛,右边是崔双文。香客们惊恐地发现,树下新立了块墓碑,碑上没有字,却嵌着面破碎的九鸾镜,每片碎片里,都映着个薄幸郎的身影,永远困在镜中,与无数血蝶共舞。
终章的风雪里,那支缠丝簪静静躺在枯井底,簪头的并蒂莲终于完整,花瓣上的桃胶在雪光中闪闪发亮,像极了韦丛望向元稹时,眼中未落的泪。
而故事的最后,所有的爱恨都化作雪地上的血书,在阳光融化积雪的瞬间,露出最底下的一行小字,用韦丛的簪花体与崔双文的垂露体交叠写成:
薄幸者,终成镜中雪,魄散无归期。
雪粒子又开始飘落,落在雪魄二字上,渐渐将一切掩埋。但有些故事,就像镜中倒映的雪光,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冬,留在了每个读过它的人心里,成为一段关于爱恨、关于权谋、关于薄幸与复仇的,永不褪色的传说。